時光悄然滑過一周。大約又是劉副科長輪值,他再次派人傳喚侯本福。辦公室的門被推開,侯本福走進去時,劉副科長那張圓臉上已然堆滿了慣有的笑容,友好得近乎刻意,和藹中透著一絲掌控全局的松弛。他大手一揮,指向對面那張略顯陳舊的沙發,聲音洪亮帶著不容置疑的親昵︰“來了?坐!坐下說話!茶還是老規矩?嘗嘗趙監送我的那種茶?” 他身體微微前傾,目光熱切地落在侯本福身上。
    侯本福欠了欠身,姿態恭謹地坐在沙發邊緣,雙手規矩地放在膝蓋上。“科長您太客氣了,我過來前剛喝過。” 他聲音平穩,听不出多余的情緒。
    “客氣啥!去,給他泡一杯,就那個!” 劉副科長顯然沒把侯本福的推辭當真,頭也不回地朝侍立在門邊陰影里的一個犯人努了努嘴,語氣里帶著一絲不容置喙的施舍意味。
    侯本福依言坐得更端正了些,腰桿挺直,如同等待訓話。他垂著眼瞼,目光落在自己並攏的膝蓋上,心里飛快地盤算著︰這次是要“聊聊文學”,還是別的什麼由頭?空氣里彌漫著劣質煙草、舊文件和廉價茶葉混合的沉悶氣味。
    “曾科長調走有陣子了,” 劉副科長突然開口,聲音不高,卻像顆石子投入平靜的水面,“你們這幫老家伙,想他不?” 這問題來得突兀,帶著幾分試探的尖利。侯本福心頭猛地一緊,喉結不易察覺地滾動了一下。短暫的沉默在狹小的辦公室里蔓延開來,只听得見牆上掛鐘單調的滴答聲。他抬起眼,迎向劉副科長那雙藏在肥厚眼瞼下、閃著精光的小眼楮,謹慎地措辭︰“曾科長……畢竟管了我們十多年,是人都有感情。有時候想起,是難免的。” 他的回答像打磨過的鵝卵石,光滑,卻沒什麼稜角。
    “那是!曾科長在這兒,你們的日子多滋潤?” 劉副科長身體向後靠進寬大的皮椅里,發出輕微的吱呀聲。他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那笑容拉扯著臉上的肌肉,小眼楮斜睨著侯本福,眼神里混雜著戲謔、洞察,甚至有一絲老朋友間互相打趣般的親昵——只是這親昵浮在表面,底下是冰冷的審視。“他一走,你們這幫人,怕是不習慣得很吧?嗯?”
    “剛開始那一個多月,確實有點不習慣。” 侯本福捧起茶杯,溫熱的瓷壁透過手心傳來一絲暖意,他啜了一口那據說“趙監送”的茶,茶香很濃,“比如我們幾個,早上起來洗漱吃飯,手腳麻利完了就習慣性地想往宣教樓趕,猛地想起……不用那麼急了,得等著干部九點後過來帶人。” 他放下茶杯,聲音沉靜下來,“不過,在這地方蹲了這麼久的人,別的本事不敢說,學會‘適應’是最基本的。” 這話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麻木和自嘲。
    “曾科長對你們好,那是有道理的!這里頭的彎彎繞繞,瞞得過誰?” 劉副科長的目光像探照燈一樣掃過侯本福的臉,鼻腔里輕輕哼了一聲,帶著了然一切的傲慢。“人嘛,都是相互的。你懂,我就懂。換我是他,我也一樣把你們捧在手心里!為啥?老話說得好哇——‘吃人嘴軟,拿人手短’!這個道理,天底下都通!都懂!都懂的!” 他拖長了調子,每個“懂”字都咬得格外清晰,像錘子一下下敲在听者心上。
    侯本福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脊椎骨爬上來,那笑容和話語像濕冷的藤蔓纏住他,讓他動彈不得。他只能垂下眼瞼,盯著杯中沉浮的茶葉梗,喉嚨發緊,一個字也吐不出來。這沉默的應答,似乎也在劉副科長的意料之中。
    “這社會,啥子不講關系?屁大點事都得靠關系!” 劉副科長猛地提高了音量,仿佛在宣講一個顛撲不破的真理,手指關節在桌面上輕輕叩擊著,發出篤篤的聲響。“關系哪里來?分兩種!” 他豎起兩根胖胖的手指,“一,天生的!爹媽兄弟姊妹,叔伯姑嬸堂兄弟佷女,外公外婆舅舅姨娘表兄弟表姊妹……這叫血緣!打斷骨頭連著筋!二,後天的!同學、同事、戰友、朋友,還有那些……互相用得著、能辦事的!” 他頓了頓,小眼楮里閃爍著市儈的精明,“天生的關系嘛,多走動走動,血脈就在那兒擺著。後天的呢?那就得靠這個!” 他搓了搓拇指和食指,做了個全世界都懂的手勢,“好處!利益!沒這個,啥關系都長久不了!不信你想想你那些老同學,開始熱乎吧?後來呢?慢慢都淡了。可為啥大家都圍著其中一個轉?要麼他手里有權,一句話能辦你辦不了的事;要麼他兜里有錢,手指縫里漏點就夠你吃香喝辣!大家都不傻,誰有用就跟誰親!就這麼簡單!赤裸裸!”
    這番關于“關系”的高論,像黏膩的油污潑灑在空氣中。侯本福如坐針氈,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屁股下的沙發仿佛長出了無數尖刺。他恨不得此刻桌上的電話鈴聲大作,或者有人沖進來報告急事,好讓他立刻逃離這個令人窒息的空間。劉副科長終于停下,身體前傾,那張堆滿笑容的臉幾乎要湊到侯本福眼前,小眼楮緊緊鎖住他︰“侯本福,你說,我這話,是不是句句在理?嗯?”
    侯本福艱難地吞咽了一下,抬起頭,強迫自己迎上那審視的目光,聲音干澀地擠出幾個字︰“科長您……說得對,太有道理了。” 這附和毫無分量,輕飄飄地落在壓抑的空氣里。
    “說實話,以前嘛,” 劉副科長滿意地靠回椅背,端起自己的茶杯,吹開浮沫,啜飲了一口,語氣變得推心置腹,卻又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施舍感,“以前就算你跟我有關系,我也未必能照顧你多少,起碼……比不上曾科長給你安排的舒坦。可現在,不一樣了!” 他放下茶杯,身體微微前傾,聲音壓低了些,卻充滿了不容置疑的自信,“不是我劉某人吹牛,在這獄政科,洪科長?哼,他嘴里吐出來的話,現在還沒我吐出來的一泡口水管用!不信?你去打听打听!” 他臉上浮現出一種混雜著得意和某種難以言喻的曖昧表情,小眼楮再次眯縫起來,像發現了什麼有趣的秘密,“對了,你跟洪科長家姑娘洪麗……咋樣了?發展到哪一步了?嗯?” 最後那個“嗯”字,尾音拖得長長的,充滿了窺探的意味。
    侯本福心頭猛地一跳,下意識地用力搖頭,動作僵硬︰“沒有的事,科長您別听外面瞎傳……”
    “嘖!” 劉副科長鼻腔里發出一聲不滿的輕哼,手指夾起一支煙,慢條斯理地點燃,淡藍色的煙霧在他臉前升騰、繚繞,模糊了他審視的表情。“在我跟前,還遮遮掩掩做啥子?這事兒,你以為就一兩個人曉得?全監上下大家都是瞎子?都是傻子?” 他吸了口煙,煙霧緩緩吐出,目光穿透煙霧,變得銳利如刀,“上次,我跟涂副政委去中院送減刑材料,那個江副院長……” 他故意停頓了一下,彈了彈煙灰,目光像釘子一樣牢牢釘在侯本福瞬間變得蒼白的臉上,“……他跟我提了一嘴,說你殺的那個人,是他親佷兒。”
    話音落下的瞬間,辦公室里的空氣仿佛凝固了。牆上的掛鐘滴答聲變得異常刺耳。
    “……哦?” 侯本福只覺得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從腳底竄到頭頂,頭皮陣陣發麻,心髒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他幾乎是憑借著本能,聲音發顫地問︰“江副院長……他還說啥了?” 目光死死盯著劉副科長翕動的嘴唇。
    “別的嘛……倒也沒多說,” 劉副科長悠閑地吐出一個煙圈,欣賞著侯本福臉上血色褪盡的樣子,慢悠悠地補充道,“就我們倆在他辦公室的時候,他輕飄飄地提了這麼一句︰‘你們里面有個叫侯本福的犯人吧?我佷兒就是死在他手上。’ 就這一句。” 他攤了攤手,仿佛在說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侯本福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氣。他猛地低下頭,雙手下意識地捧住了面前的茶杯。茶杯是滿的,茶水微溫,他卻像溺水的人抓住浮木般緊緊攥著杯壁,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他的視線凝固在渾濁的茶湯上,瞳孔渙散,整個人陷入一種失魂落魄的僵硬狀態——那是標準的、被突如其來的巨大沖擊擊垮後的呆滯。
    “咳,你也不用緊張,” 劉副科長看著他那副模樣,嘴角勾起一絲不易察覺的、近乎殘忍的笑意,隨即又迅速收斂,換上一副安撫的姿態,胖手在空中隨意地擺了擺,像是在驅趕一只微不足道的蒼蠅。“江副院長嘛,就是順嘴一提,沒啥別的意思。你也別往心里去,該干啥干啥。” 那輕描淡寫的語氣,與他剛才投下的重磅炸彈形成了極其刺耳的對比。
    本來喝茶是高雅而平和的,聊天是舒暢而愜意的。喝茶是承載聊天的儀式,聊天是升華喝茶的內涵。歸根結底,如果這聊天不能讓听與說的雙方形成一種愉快的互動,那麼這茶喝起來寡淡無味甚至堪比毒藥,這天聊起來讓人壓抑、反感甚至恐慌,每多待一分鐘就增加一分鐘的煎熬。侯本福此時就在經受這樣的煎熬!劉副科長關于關系的高論就讓他從中嗅到不祥的意味,這時他卻又說了一個江副院長的“隨嘴一提”,這一提,讓侯本福原本早已平靜的心海仿佛投進一顆原子彈,把心底最深處的隱痛和恐懼全都炸裂開來,讓他難受至極。
    人際關系,和洪麗的關系,江副院長的“隨嘴一說”,劉副科長在今天這不到一個小時的時間里連續拋出這三個超重量級話題一定是有目的的,那麼他的目的是什麼?侯本福很快把自己痛苦而紛亂的情緒進行了調節,這些年來,原本就沉穩的他在各種挫折和危險的磨練與錘礪下,逐漸學會迅速調整自我情緒,他要若無其事的陪劉副科長把這茶喝好,要剝開他層層的包裹,看到最里面到底隱藏著什麼。
    而劉副科長作了這麼厚實的鋪墊,他當然要急于把他今天叫侯本福來的目的讓他知道,不然作為堂堂一個監獄中層干部,而且是實權派中層干部,當真有這份閑心與一個犯人在這兒喝茶聊天?笑話,堂堂劉副科長怎會把寶貴時間耗在與一個犯人身上!
    “加上看守所你進來一共有十幾年了啊?”劉副科長似是無關緊要地隨口一問。
    “十三年!”
    “ 這十三年外面變化大得很,不管交通、通訊、城鎮化建設、貿易,各方面那真的是翻天覆地的變化。就像住房,你在外面的時候都是福利分房對不對?”
    候本福點點頭。
    “現在不是了,要你買房,以前福利分給你的要你出錢買,還有開發商新開發的商品房,商品房比起以前的福利房來又大又漂亮,當然哪個都要買喏,你說是不是?如果是你侯本福現在在外面,肯定是也會買商品房的,對不對?”
    侯本福又點點頭。
    “咳,不說到這個商品房還沒啥,說到這商品房的事,我還真遇到點難處。”他把侯本福的杯子端起來遞給他,“房子倒是買好了,但是房子要裝修,還差點錢,你看你那里可以幫我想點辦法嗎?差一萬把塊錢。”劉副科長見侯本福沒回答,但侯本福的眼神卻是急他之所急的眼神.他接著說道,“其實有八千就可以了,我們馬上就要發工資。八千塊,你看……”劉副科長看著侯本福,露出僵硬的笑容。
    “我確實沒有那麼多,我在這里,平時一般保持有個幾百塊錢,既然科長需要這點錢周轉,我過兩天打親情電話的時候給父母說一下,就說我在這里需要用錢,看父母能不能想辦法?”侯本福說道。
    “不用等打親情電話,這會用我的手機就可以打,你說,你爸爸或媽媽的手機號是多少?”劉副科長從茶幾上拿起手機,就要侯本福立馬打回去要錢。侯本福沒法拒絕,只好撥通了他父親的電話,他編了一個謊,說自己生病了,急需花一筆錢,他父親問要多少,他說起碼要八千,有一萬最好。他父親說你到底什麼病怎麼來得這麼突然,你該不會是拿錢去監獄干什麼壞事吧?莫非你是在里面賄賂管教干部?或是你在里面賭博?或者是不是想拿著錢去越獄逃跑?他父親一通質疑和追問。讓一旁的劉副科長自己听了都覺得沒戲,他連連擺手,意思叫侯本福掛了算了。
    侯本福掛斷電話,劉副科長說︰“你外面那些朋友呢?可不可以找他們想想辦法?”
    侯本福長嘆一聲︰“唉!不要提那些人了,我在外面的時候天天跟著我屁股轉,進來後就從來沒有過一絲一毫的音訊。現在沒有一個有他們的聯系方式。”侯本福搖搖頭,“實在不好意思劉科長,這個事情實在幫不上你的忙,要不這樣,你等我兩天,我看在這里面能不能幫你借一點?”
    “算了算了,那就不必了,不要為幾個錢搞得哪個都曉得就麻煩了。”
    “不會哪個都曉得啊,他們又不曉得我借錢來做啥。”
    “算了算了,這個事情就當我沒說,你有難處,大家都有難處。你先回去吧,我還有點事要出去一會。”劉副科長見從侯本福這里沒刮到油,就明顯有些失望也有些惱怒,他說的“大家都有難處”,是說你侯本福不給我上貢,今後你有啥事撞在我槍口上我不辦你我就是違犯規定,這話,乍一听沒問題,實則當事者雙方都心知肚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