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青雲沒急著解釋,目光先落在張大泛著青黑的眼瞼上,又掃過他那明顯鼓脹的腹部。
即便隔著寬松的病號服,也能看出皮膚被撐得發亮,像是隨時會裂開的氣球。
他轉身從飲水機接了杯溫水,水溫特意調至不燙口的程度,遞到老人手里。
張老先生枯瘦的手指微微顫抖著,接過水杯抿了兩口,溫熱的水流滑過喉嚨,讓他急促的喘息稍稍平穩了些。
葉青雲這才拉過椅子坐下,聲音放得又輕又緩,對張一鳴道︰“你說得對,甘遂確實有毒。”
他指著電腦上的甘遂,“它性子烈,就像帶刺的長矛,矛尖淬了火,用不好會傷著自己的髒腑。”
“但對付你父親這種積了三年的頑固性腹水,就像面對深扎在肉里的毒刺,用棉花是拔不出來的,就得靠它這股猛勁,直戳病灶。”
說話間,他在電子處方系統上輸入“白術”“茯苓”“西洋參”,鍵盤敲擊聲清脆短促。
“你看這幾味藥,”
他抬手指向屏幕,“白術就像守在脾胃門口的老將軍,沉穩可靠,能把脾胃的元氣守牢了;茯苓則像塊溫潤的玉,悄悄護住體內的津液,不讓它們跟著水飲一起流失。\"
\"這兩味配在一起,就像給甘遂那根長矛套了層軟甲,既能讓它毫無顧忌地直攻水飲,又能擋住它的燥烈,不傷及無辜。”
他頓了頓,特意加重了“西洋參”三個字︰“西洋參更是托底的,十五克的量,不多不少。它補氣卻不燥,就像給快耗盡的油燈添點油,油不多,但能讓火苗穩穩地燃著,守住元氣才能扛住甘遂的藥力。”
站在一旁的朱鵬祥見狀,趕緊幫腔。
“張大哥,你是不知道,葉院長用這類猛藥向來有分寸。”
他拍了拍張一鳴的胳膊,語氣里滿是篤定,“甘遂的毒性再烈,到了他手里,總會被配伍的藥制約住,就像給猛虎套上韁繩,只讓它去撲獵物,絕不許傷著自家人。”
葉青雲聞言,只是溫和地笑了笑,轉而繼續解釋。
“我給你父親診脈時,他脈象沉滑有力,不像那些虛得摸不著根的,這是邪氣盛而正氣未竭的實證。就好比兩軍對壘,敵人雖然凶猛,但咱們的兵力還沒耗光,這時候就得正面迎戰。”
他拿起桌上的茶杯,往杯蓋里倒了些水,用手指蘸著在桌面上畫了個圈︰“這圈就是肚子里的積水,要是現在手軟,不敢用猛藥,水飲堵得更死,就會像漲滿的沼澤,慢慢耗干他最後的元氣。”
“這就像洪水漫到堤壩根下,眼看著堤壩在水里泡得發軟,再不用炸藥炸開泄洪口,等堤壩塌了,洪水一瀉千里,就真沒救了。”
說到這兒,他抬眼看向張一鳴,沒有絲毫隱瞞︰“所以我建議你父親住院,有利于觀察病情變化。”
“住院的好處是,用藥期間我們的醫護人員會像守著爐火一樣盯著,每隔兩小時測一次血壓、摸一次脈象,要是出現不對勁的反應。”
“比如頭暈得站不住、手腳發顫,隨時能停藥調整。但現在,這10克甘遂,是真能救命的藥引子。”
他的手指在鍵盤上繼續移動,輸入“川連”“元參”時,特意放慢了速度,仿佛每一個字都要斟酌再三。
“黃連清胸腹的熱,就像給燒得發紅的鍋底潑點涼水;元參卻能滋陰,防著利水太過傷了津液,這兩味配在一起,就像在急流里放塊緩沖的石頭,既能讓水順利流走,又不會沖垮河岸。”
最後,他輸入黑白二丑、檳榔、海藻的劑量,敲下回車鍵的瞬間,筆鋒似的指尖頓了頓。
“這幾味是助攻,黑白二丑能通利二便,像兩個勤快的挑夫,把積水往體外送。”
“檳榔能行氣消積,幫著打通淤堵的通道;尤其是海藻,能軟堅散結,對付這鼓脹的肚子正合適,就像給緊繃的繩子松松勁。”
張一鳴听完,心里那塊懸了許久的石頭“咚”地落了地,臉上的焦慮散去大半,只剩下抑制不住的欣喜。
“我現在就為我父親辦理住院手續,以便觀察病情的變化。”
葉青雲見他松了口,臉上露出溫和的笑意,點了點頭︰“這樣最好,住院觀察能更及時地掌握病情變化,就像田里的莊稼,得時時看著才知道該澆水還是施肥,用藥也一樣,隨時能調整。”
他轉頭對旁邊穿著淡藍色護士服的程雪宜交代道︰“程護士,把張老先生的住院單盡快辦一下,要離護士站近,方便照看。”
“記得叮囑值班醫生,多留意他用藥後的反應,特別是尿量和腹脹情況,每小時記一次,有變化隨時告訴我。”
程雪宜是個細心的姑娘,聞言立刻拿出筆記本記下,點頭應聲︰“好的葉院長,我這就去辦。”
朱鵬祥也笑著拍了拍張一鳴的肩膀︰“放心吧,張大哥,葉院長心里有數著呢。你父親這病,我看有盼頭了。”
張一鳴連連點頭,腳步輕快地跟著程雪宜去辦理手續,走廊里傳來他和護士的對話聲,透著一股久違的輕松。
葉青雲拿起剛開好的藥方,像檢查作業的老師一樣,逐字逐句地核對藥材和劑量,確認無誤後,才把藥方遞給程雪宜,又特意叮囑︰
“藥房抓藥時跟王藥師說一聲,甘遂得用醋炙過的,減減毒性。”
剛交代完,他忽然想起什麼,快步走到門口叫住正要離開的張一鳴︰“張生,等一下,還有件事得跟你們說清楚,用藥後可能會有這些反應——”
他先看向張老先生,見老人正認真听著,又轉向張一鳴︰“老爺子服藥後,大便次數會比平時多,拉出來的多半是水液,這是積水通過腸道排出的正常現象,別擔心。”
“另外,小便量也會增加,可能比平時多一倍還不止,這些都是藥物在起作用,把體內積的水導出去,不用太緊張。”
他頓了頓,語氣加重了幾分,帶著不容置疑的認真︰
“但要是次數太多,比如一小時跑三四趟廁所,或者出現頭暈乏力、站不穩的情況,一定隨時跟我們說,別硬扛著。”
\"這都是排積水的過程,就像疏通堵塞的管道,剛開始水可能會涌得猛些,放寬心配合治療就好。”
張一鳴一一記下,再三道謝後,才扶著父親跟著程雪宜往病房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