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陽光斜斜地穿過東鄉鎮衛生院候診大廳的玻璃窗,在水磨石地面上投下幾道亮眼的光影。
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消毒水味,混合著窗外飄來的青草氣息,倒也不算難聞。
朱鵬祥醫生剛送走一個咳嗽的老太太,他摘下听診器,往椅背上一靠,伸了個大大的懶腰。
脊椎骨發出一連串輕微的“ 吧”聲,他揉了揉酸脹的肩膀,眼底還帶著熬夜值班的紅血絲。
“朱醫生,朱醫生!”
門口傳來急促的呼喊,帶著幾分熟稔的焦灼。
朱鵬祥抬眼,就見張一鳴正小心翼翼地攙扶著他父親張大站在門口。
張一鳴穿著件洗得發白的藍布褂子,袖口磨出了毛邊,額頭上滲著細密的汗珠,顯然是一路急趕過來的。
他父親則佝僂著背,臉色青得像塊老瓦,肚子脹得像口倒扣的鐵鍋,每走一步都要喘半天,嘴唇抿成一條痛苦的直線。
原來,張一鳴的父親張大因為患有肝硬化,導致高度腹水,身體無法轉動,非常痛苦。
之前,張大在哈市的一家醫院住院治療,醫生采用了中西醫結合的方法,但效果並不理想。
醫院建議他們轉院,但張一鳴帶著父親輾轉了多家醫院後,病情卻絲毫沒有好轉。
張大自己也感到越來越絕望,對治療幾乎失去了信心。
最後,他們只好回到了家鄉東鄉鎮。
但近日張大高度腹水,腹脹滿,腹壁靜脈曲張,小便又沒有,大便秘,手足心發熱,面色青暗不澤,身體羸瘦,脈象沉滑,舌紅苔黃,病勢極重。
張一鳴想帶他到醫院去,但張大的心已經絕望,不想再折騰了,只願在家鄉安穩度過最後的時光。
張一鳴無奈之下,只能帶著父親來東鄉鎮衛生院踫踫運氣,便到朱鵬祥。
昨天已經為他用了藥,但看來效果不佳。
“張大哥,快進來,快進來!”
朱鵬祥連忙起身迎上去,伸手想扶張大,卻又怕踫著他的肚子,手在半空頓了頓,轉而拉開旁邊的椅子,
“老爺子先坐下歇會兒,看這氣喘的。”
張一鳴扶著父親慢慢坐下,自己則半蹲在旁邊,用袖子擦了擦汗,聲音里帶著哭腔︰
“朱醫生,您再給瞧瞧吧。這兩天我爸更遭罪了,夜里疼得直哼哼,翻個身都像要了命,昨天一天沒解小便,大便也堵著,我看著他那樣,心都揪成一團了。”
他說著,眼圈就紅了,偷偷瞥了一眼父親,又趕緊別過頭去,怕被看見。
張大喘了半天才緩過勁,虛弱地擺了擺手︰“別麻煩朱醫生了……我自己的身子,我清楚。”
他的聲音細若游絲,眼神渾濁得像蒙了層灰,落在自己鼓脹的肚子上,滿是認命的絕望,
“折騰不動了,在哪兒都是熬……”
“爸!您別這麼說!”
張一鳴猛地攥緊父親枯瘦的手,那手背上青筋暴起,像老樹根一樣虯結,
“還有辦法的,肯定還有辦法的!”他的聲音發顫,卻帶著股執拗的勁兒,仿佛在給自己打氣。
朱鵬祥蹲下身,仔細給張大檢查。按到腹部時,老爺子疼得“嘶”了一聲,額頭上瞬間沁出冷汗。
朱鵬祥皺著眉,又翻看他的舌苔,舌質紅得發紫,苔黃膩得像涂了層油,再搭脈,脈象沉滑得像壓著塊石頭,重按之下才有一絲微弱的搏動。
他直起身,嘆了口氣。
張一鳴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眼楮一眨不眨地盯著朱鵬祥的嘴,手指無意識地絞著衣角,指節都泛了白。
“張大哥,”朱鵬祥的聲音有些沉重,
“老爺子這情況,肝硬化腹水到了這地步,西醫能做的利水、輸蛋白這些,之前都試過了,效果您也看見了。我這兒實在沒什麼新法子了。”
“轟”的一聲,張一鳴只覺得腦子里炸開了,渾身的力氣仿佛都被抽干了。
他踉蹌著後退半步,撞在身後的長椅上,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嘴唇哆嗦著。
“沒……沒辦法了?朱醫生,您再想想,哪怕有一點希望……”
他話說到一半,就哽咽著說不下去了,眼淚終于忍不住滾了下來,砸在磨舊的褲腿上,洇出一小片濕痕。
張大看著兒子哭,渾濁的眼楮里也泛起水光。
他抬起手,想摸摸兒子的頭,卻沒力氣抬太高,只能輕輕搭在張一鳴的胳膊上。
“兒啊,別哭……爸不怪你。咱回吧,回了家,我心里踏實。
”可他說這話時,喉結滾動了一下,眼角的淚還是滑了下來——誰不想活著呢?只是被這病磨得實在沒了盼頭。
張一鳴握住父親冰冷的手,淚水模糊了視線︰“爸,我不甘心啊……我帶您去哈市,去省里,咱再找大醫院!”
“不去了……”張大搖著頭,聲音里滿是疲憊,“去了也是白花錢,還遭罪……”
朱鵬祥看著這對父子,心里像堵了塊石頭。他沉默了片刻,忽然開口︰“張大哥,西醫的路可能走到頭了,但我認識一位中醫,或許能有辦法。”
張一鳴猛地抬起頭,眼里瞬間迸發出光來,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浮木︰“中醫?朱醫生,您快說!是誰?”
“他叫葉青雲,是我院的院長,師承國醫王志正王老王。”
“葉院最擅長調理這種疑難雜癥,尤其對急癥、重癥有獨到的法子。他用藥也大膽,講究‘攻邪不傷正’。”
他頓了頓,看著張大︰“老爺子,葉老的藥可能有點苦,療程也長,但他治好過不少被大醫院判了的病人。您願意試試嗎?”
張大的嘴唇動了動,渾濁的眼楮里閃過一絲猶豫,又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期待。
他看了看兒子焦灼的臉,又摸了摸自己脹得難受的肚子,沉默了半晌,終于輕輕點了點頭
“……那就……麻煩朱醫生了。”
“不麻煩!”
張一鳴立刻擦干眼淚,臉上露出這幾天來第一個笑容,雖然帶著淚痕,卻充滿了希望,“朱醫生,您能帶我去找葉院長嗎!”
朱鵬祥笑著點頭︰“我這就給事你們去。“
張一鳴扶著父親慢慢站起來,這次,張大的腳步似乎比剛才輕快了些,眼神里那層灰翳,也淡了幾分。
候診大廳里的消毒水味,好像也沒那麼刺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