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識再次沉入那片熟悉的河畔,我們將這里稱作“識之海”。
與以往不同,漫天飛舞的御紙不再是純粹的雪白,邊緣都裹著一層淡淡的銀輝,像是被月光浸潤過,在空中飄動時,銀輝隨著氣流輕輕流轉,泛著細碎的光澤。
御紙之上,密密麻麻寫滿了我的過往。可這些故事我早已看了無數遍,連每個字的位置都記得清清楚楚。輕輕揮了揮爪,靈力拂過,那些御紙便化作點點銀光,消散在識之海的空氣中,只留下一片空曠的靜謐。
腳下的河流依舊靜靜流淌,卻比上次踏入時寬了許多,河水清澈得能映出我的倒影,卻又像幾分不見天日的牢獄。
河面上不知何時多了一截斷橋,木質的橋身帶著歲月的斑駁,橋面只延伸到河中央,像是被硬生生截斷,另一端朝著對岸的霧氣探去,似乎在霧氣的另一邊也有著一截斷橋。
對岸依舊被厚重的霧氣籠罩,靜得沒有一絲聲響,只有偶爾傳來的風穿過枝葉的“沙沙”聲,顯得格外幽深。
隱約間,能看到霧氣中矗立著幾棵高大的樹木,枝干扭曲如鬼影,在朦朧的光影下更顯陰森。
彎腰撿起河邊的一顆小石子,隨爪扔進河里。石子落入水中,卻沒有濺起半點水花,像是融入了一片靜止的畫面。
這河是矛盾的,既像完全靜止,又能看到水面下流動的波紋;既映得出我猩紅的雙眼,又在倒影深處,藏著一雙湛藍的眼楮,靜靜地與我對視。
對岸又傳來一陣清脆的鈴響,
“叮鈴——叮鈴——”,
聲音穿透迷霧,在識之海的上空回蕩。
意識如潮水般回籠,銘安緩緩睜開眼楮,刺眼的陽光透過窗欞灑進來,讓他下意識眯了眯眼。
適應了光線後,才發現自己正躺在熟悉的小床上,身下是柔軟的被褥,鼻尖縈繞著淡淡的草藥香。
抬手摸了摸左臂的傷口,那里已經愈合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一層淺淺的疤痕,按壓下去也沒有絲毫痛感,或者說即使昨天那道深可見骨的傷口也沒有帶給他疼痛。
“看來恢復得還不錯。”銘安松了口氣,伸了個懶腰,從床上坐起身。
剛坐穩,目光就落在了旁邊的椅子上。
那里坐著一只渾身纏滿繃帶的“木乃伊狼”,只露出一雙黃色的眼楮和一小截嘴筒子,活像剛從戰場上抬下來的傷兵。
盡管對方裹得嚴嚴實實,銘安還是從那熟悉的體型和眼神中認出了他。
“夜無痕?”銘安瞳孔一縮,下意識繃緊了身體,“你怎麼在這里?”
銘安能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已經恢復得差不多了,只是失血過多導致臉色還有些蒼白,靈力也恢復了七八成,若是真要動手,未必會輸。
夜無痕用僅露出的嘴筒子湊到茶杯邊,喝了一口茶水,聲音透過繃帶傳來,帶著幾分沙啞︰“被你們鏢局的獸救了。”語氣平淡得像是在說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
“被我們鏢局救了?”銘安一臉不敢置信,“所以昨天你借著煙塵逃跑後,恰巧跑到了我工作的鏢局?還被我的同事救了?”這劇情實在太過歐亨利式結尾了……
夜無痕點了點頭,放下茶杯,目光落在銘安身上︰“算是你我一前一後,暈倒在了鏢局門口的同一個位置。”
銘安這才想起自己的玉笛,急忙伸爪往懷里摸去,卻摸了個空。心中一緊,剛要開口,就見夜無痕從旁邊的桌子上拿起一支玉笛,在爪里輕輕晃了晃︰“在找這個嗎?”
那正是銘安的玉笛,不僅是武器,更是師傅送給他的禮物。銘安的爪子悄然移到身後,爪尖凝聚靈力,幾張御紙在袖中蓄勢待發。
“放心。”夜無痕似乎察覺到了他的動作,將玉笛放在桌子上,推到他面前,“既然你們鏢局救了我,我今天可以不殺你。”話雖如此,他的眼神里依舊沒有絲毫溫度,像是在說一件理所當然的事。
銘安看著推過來的玉笛,嘴角勾起一抹嘲諷的弧度︰“哦?誰殺誰還不一定吧!”話音未落,他身後的御紙突然飛射而出,如鋒利的刀片般朝著夜無痕襲去。
就在這劍拔弩張的時刻,房門突然被推開,阿七端著一盆熱水走了進來,看到屋里的場景,先是愣了一下,隨即驚喜地喊道︰“銘安!除寂!你們兩個終于醒了!”
他顯然沒注意到兩獸之間劍拔弩張的氣氛,只看到銘安坐起身,夜無痕也清醒著,頓時松了口氣,臉上露出真切的笑容︰“太好了,昨天可把我們急壞了!”
看到阿七進來,銘安急忙收回御紙,臉上的警惕瞬間褪去,換上了一副輕松的笑容。他繞過椅子,朝著阿七走去︰“沒事了阿七,你看,我現在好得很!”說著,還揮了揮拳頭,表示自己好的差不多了。
阿七放下水盆,走上前仔細打量了銘安一番,看到銘安臉色蒼白,還是忍不住心有余悸地說︰“你可真是嚇死我了!昨天戮風把你抱回來的時候,你左邊的衣服都被血染紅了,傷口深得能看到骨頭。不過戮風說你這臭小子恢復能力還挺強的,把你交給我的時候,已經好的差不多了。”
銘安順著他的話,回頭瞪了夜無痕一眼,沖著阿七努了努嘴︰“那還不是拜他所賜?要不是他追著我打,我也不會傷成這樣。”
“你是說除寂?”阿七驚訝地看向椅子上的夜無痕,顯然沒把眼前這個“木乃伊”和銘安昨天的遭遇聯系起來,“你們兩個在黑市打起來了?”
銘安冷笑一聲,看向夜無痕︰“你不是叫夜無痕嗎?怎麼現在又成了‘除寂’?換了個名號,就想騙我們家阿七?”
夜無痕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口,語氣依舊平淡︰“名號而已,出門在外,身份不都是自己給的?”他抬眼看向銘安,眼神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深意,“你不也是一樣?”
銘安沉默了片刻,沒有再反駁,只是拿起桌子上的玉笛,重新揣回了懷里。
阿七看著兩獸之間緊張的氣氛,臉上滿是不解,忍不住開口問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夜無痕聞言,目光轉向阿七,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聲音里帶著幾分刻意的引導︰“他是我們組織懸賞的目標,而且可不是普通的懸賞目標,是之前懸賞榜上的榜首。”
說著,他又看向阿七,語氣帶著幾分挑撥︰“你該問問他,到底藏了多少秘密。一般能上懸賞榜的獸,哪一個不是十惡不赦的壞獸?更何況他還是榜首,說不定爪里早就沾滿了其他獸的血。你可別被他這副無辜的樣子騙了,表面看起來溫順,背地里指不定做了多少壞事。”
“住口!”夜無痕的話還沒說完,阿七就猛地打斷了他,聲音里滿是怒火,臉頰因為激動而漲得通紅,“我不相信銘安是那種壞獸!他平時在鏢局里,對誰都和和氣氣的,上次還是他救了我,他怎麼可能是你說的那種冷血殺手!”
阿七的怒吼讓夜無痕愣了一下,他沒想到這個看起來溫和的獸人,會為了銘安如此激動。原本帶著嘲諷的語氣,不自覺軟了幾分︰“哦?你這麼相信他,那你要怎麼證明他是無辜的?”
“我為什麼要證明?”阿七依舊惱怒,眼神卻格外堅定,“好與壞從來不是靠一個冷冰冰的懸賞榜就能決定的!難道榜上寫他是壞獸,他就一定是壞獸嗎?你親眼看到他做壞事了嗎?”
夜無痕被問得一噎,卻還是強撐著硬氣說道︰“組織的懸賞從來沒有出過錯誤!他之前確實是榜首,後來不知道為什麼被撤了榜,但我還記得他的樣子,絕不會認錯!”
阿七卻不依不饒,繼續追問道︰“我不管你口中的組織有多厲害,你作為刺客,要殺一個人,總該提前觀察對手一段時間,摸清對方的行蹤和習性吧?那你觀察銘安的這段時間里,他有做過任何傷天害理的事嗎?他有欺負過弱小嗎?他有主動傷害過任何一個無辜的獸人嗎?”
一連串的問題像重錘般砸在夜無痕心上。他想起自己跟蹤銘安的那些日子。似乎真的像阿七說的那樣……從頭到尾,銘安做的都是些溫和又善良的事,別說傷天害理,就連一點戾氣都沒有。
夜無痕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根本無法反駁,只能冷哼一聲,別過臉去,原本輕輕擺動的狼尾也垂了下來,貼在地面上一動不動,顯然是在認真思考阿七說的話。
趁著這個間隙,銘安看向夜無痕,眼神嚴肅了幾分,問道︰“你來自什麼組織?”他能感覺到,這個組織能讓夜無痕如此賣命,絕非普通的殺手團體。
“影。”夜無痕惜字如金,只從嘴里蹦出一個字。
“影?”銘安挑了挑眉,語氣變得陰陽怪氣,“沒想到一個靠殺人賺錢的殺手組織,還會往自己臉上貼金。”
他之前就听過“影”組織的傳聞,據說這個組織行事狠辣,只要給夠價錢,什麼任務都接,手上沾了不少無辜者的血。
听到銘安貶低自己的組織,夜無痕瞬間炸毛,立刻反懟道︰“你懂什麼!影組織成立的初衷根本不是你想的那樣!我們最初是為了幫助那些被欺壓的弱小獸人,保護他們不被強大的勢力欺負!只是後來……”說到這里,他的聲音頓了頓,眼神里多了幾分復雜,似乎不願再提後續的變故。
“既然初衷是好的,那為什麼要殺銘安?”阿七抓住機會,再次追問,他始終想不明白,一個“保護弱小”的組織,為什麼會把矛頭指向銘安。
夜無痕沉默了片刻,才緩緩開口,語氣里帶著幾分困惑︰“我也不知道具體原因。他一開始確實是懸賞榜上的榜首,但懸賞內容不是獵殺,而是‘尋找’。後來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他的懸賞突然被撤掉了,那段時間,組織的首領也不見了蹤影,沒人知道首領去了哪里。再後來,組織由長老會接手,他的懸賞又重新掛了出來,只是內容從‘尋找’變成了‘獵殺’,還把他列為了最高優先級的目標。”
銘安听到這里,心里也泛起了嘀咕。
他自認為從來沒有和什麼“影”組織有過交集,更不認識什麼組織首領,為什麼會被這個組織如此“重視”?
“所以我現在還不在懸賞榜上了?”銘安順著夜無痕的話追問,爪尖無意識摩挲著玉笛,眼神里帶著幾分探究。
既然懸賞已撤,這只狼獸人還執意要殺自己,未免太過執拗。
夜無痕梗著脖子,語氣依舊帶著幾分正氣,仿佛自己在做什麼正義之舉︰“不在了。但我不想放過任何一個惡徒,這次動手是我自己的決定,和組織無關。”
夜無痕始終堅信,懸賞榜上的名字絕不會平白出現,銘安一定藏著不為人知的惡行。
“噗嗤——”
銘安忍不住笑了出來,笑聲里滿是無奈,“我可真是被你氣笑了。你明明觀察了我那麼久,看到我做的都是些尋常事,還能毅然決然地對我動手,真不知道你那小腦袋瓜里裝的都是什麼?難不成你師傅只教了你殺人,沒教你分辨是非?”
笑過之後,銘安話鋒一轉,突然伸出爪子在夜無痕面前勾了勾,語氣帶著幾分痞氣︰“笑歸笑,正事可不能忘。把昨天被你損壞的藥材錢賠給我!你知不知道,那些藥材是我好不容易湊齊的,鏢局里還有好幾個受傷的獸人等著我煉藥療傷呢,現在全被你毀了!”
夜無痕听到“賠錢”二字,耳朵瞬間耷拉下來,原本緊繃的身體也垮了幾分。
別過臉,耳尖微微泛紅,聲音細若蚊蚋︰“我……我沒錢。”說完,還別扭地轉過身,背對著銘安,像是在掩飾自己的窘迫。
“沒錢?”銘安挑眉,指尖靈力一動,幾張御紙悄然出現在掌心,泛著淡淡的銀光,“那你的家人呢?讓他們交贖金過來贖你!”他故意擺出一副凶巴巴的樣子,御紙在他爪中輕輕晃動,似乎下一秒就要把夜無痕捆起來,此刻這副痞里痞氣要錢的模樣,倒真有幾分懸賞榜上“惡獸”的架勢。
夜無痕的身體猛地一僵,聲音瞬間暗了下去,帶著幾分不易察覺的低落,輕聲說道︰“我沒有家人……從小就跟著師傅長大。”
他的尾巴緊緊貼在地面上,連之前微微擺動的幅度都消失了,整只獸都透著一股孤寂的氣息。
听到這話,銘安伸出去的爪子頓住了,臉上的痞氣也漸漸褪去。
人家都把話說到這份上了,再揪著錢的事不放,反倒顯得自己小氣。他悻悻地收回御紙,撇了撇嘴︰“算我倒霉,遇上你這麼個窮光蛋。只是可惜了沒有捆綁pay……”
一旁的阿七看出了銘安的退讓,連忙上前攔住還想再說些什麼的銘安,轉頭看向夜無痕,語氣溫和地問道︰“你師傅是誰?既然你是跟著師傅長大的,或許我們能幫你聯系他,讓他來接你。”他看得出來,夜無痕雖然是刺客,卻並非十惡不赦,或許只是被師傅或組織誤導了。
夜無痕猶豫了片刻,或許是因為阿七昨天救了他,或許是因為阿七的語氣太過溫和,他最終還是如實回答︰“我師傅叫喪彪。”說這話時,他的聲音很輕,卻帶著幾分對師傅的敬畏。
“你說什麼?”
夜無痕的話音剛落,銘安突然拔高了音量,語氣里滿是震驚,甚至帶著幾分不敢置信。
這突如其來的高音太過刺耳,站在旁邊的阿七都被嚇了一跳,下意識往後退了半步,疑惑地看向銘安︰“銘安,你怎麼了?喪彪是誰啊?”
夜無痕被銘安的反應弄得一愣,不解地問道︰“你認識我師傅?”他只知道師傅很厲害,卻從未听說過師傅的過往,更不知道師傅在江湖上的名聲。
銘安深吸一口氣,爪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衣角,臉上滿是糾結。
“嗯……這該怎麼說呢。”銘安張了張嘴,又閉上,反復幾次後,才說道︰“他是……我師叔。”
這話像一道驚雷,瞬間炸懵了夜無痕。
他猛地抬起頭,黃色的眼楮里滿是震驚,連纏滿繃帶的身體都下意識往前傾了傾,聲音帶著幾分急切︰“你說什麼?喪彪師傅是你師叔?那你知道他現在在哪嗎?我已經有幾年沒見到他了!”
自從幾年前師傅突然留下一句“去處理點事”後,就再也沒回來過,他四處尋找都沒有線索,沒想到會在這里從銘安口中听到師傅的消息。
銘安看著夜無痕急切的模樣,心里卻多了幾分警惕。雖然知道喪彪的行蹤,卻不能輕易透露。誰知道這只狼獸人是不是借著找師傅的由頭套話?
萬一他把地址告訴夜無痕,對方轉頭就把消息賣給“影”組織的長老會,豈不是給師叔惹麻煩?
“我不能告訴你具體位置。”銘安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說一半留一半,“但你要是去流月城,說不定能踫到他。他偶爾會去那邊辦事。”他故意說得模糊,既沒完全拒絕,也沒給出確切線索,算是給自己留了余地。
夜無痕听到“流月城”三個字,眼楮瞬間亮了,但很快又收斂了情緒,重新擺出一副冷冰冰的樣子,冷哼一聲︰“別以為我們有同門淵源,我就會放過你。懸賞的事我會自己調查,要是讓我查到你真的是作惡多端的惡徒,就算你是師叔的師佷,我也會替師傅清理門戶!”
“呵,清理門戶?”銘安嗤笑一聲,毫不示弱地回懟,“輪不到你動手!我還有自己的師傅。”
夜無痕被懟得啞口無言,只能憤憤地別過臉。銘安看著他氣鼓鼓的樣子,心里突然冒出一個念頭。
既然這只狼獸人沒錢賠藥材,不如給他指個“半真半假”的地址,讓他自己去折騰,也算是出了一口藥材被毀掉的氣。
“行了,看在你是師叔徒弟的份上,再給你個提示。”銘安清了清嗓子,裝作一副“大發慈悲”的樣子,“流月城東邊的‘雲香酒館’,下月十五那天,你去那邊等,說不定能踫到師叔。”
這話剛說完,銘安就在心里哀嚎起來︰“完了完了!這藥材錢是徹底要不回來了!夜無痕是個窮光蛋,總不能讓我去找師叔要吧?先不說師叔願不願意給,就算他願意,我現在回去也來不及了!”
銘安越想越氣,又忍不住在心里惡狠狠地補充︰“哼,就告訴這傻狼一個假地址,讓他到時候白跑一趟!最好讓他在酒館里等上一整天,連師叔的影子都見不著!”
想到夜無痕到時候一臉失落的樣子,銘安忍不住勾起了嘴角,眼底藏著一絲惡作劇得逞的笑意。
其實他說的“下月十五”是真的,師傅和師叔每個月十五都會下山采購東西,但“雲香酒館”卻是他故意說錯的,師叔真正會去的是“清風茶館”。
“雖然地址錯了,但下山的時間是真的,而且這兩個地方離得又不遠,能不能踫到師叔,就看你的造化啦!”
“你在笑什麼?”夜無痕注意到銘安的表情,皺著眉問道。
銘安連忙收斂笑意,甜甜地說︰“沒什麼,就是突然想到了一些開心的事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