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簡漾望著糖葫蘆出神,眼底那抹藏不住的珍視,牽機便懂了,那些人于他而言,定然是很重要。
心口莫名泛起一絲澀意,像吞了口沒熟的果子,又酸又麻。
他在這大荒里獨自撐了多少年?
他自己都忘記了。
久到連父母的面容都在記憶里模糊成一團影子,有過無數個疲憊的深夜,他幾乎要放棄那遙遙無期的復仇,想就這麼守著剩下的族人,在這片土地上苟活。
可只要閉上眼,那片堆積如山的尸骨便會清晰浮現,血腥味混著焦土氣撲面而來,那些死去的族人、父母最後望向他的眼神,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心上。
于是,所有的動搖都煙消雲散。
他一個人走了太久的路,肩上壓著全族的血海深仇,一步都不能退。
牽機望著溪面翻滾的霧氣,指尖無意識地蜷縮起來,聲音低啞得像被砂紙磨過︰“有些債,必須討。”
風穿過林間,帶起一陣嗚咽,像是在應和他未說出口的沉重。
夜幕像一塊浸了墨的絨布,正緩緩罩下大荒的天空。
最後一縷霞光隱沒時,簡漾靜坐在山洞榻邊,周身泛起一層極淡的瑩光。
他閉上眼,眉心微動,一道近乎透明的虛影自他體內抽離,輕飄飄地懸浮在半空——那是他的魂魄,帶著本體的氣息,卻又輕盈得仿佛能被夜風卷走。
而在旁邊的床榻上,還靜靜躺著另一具軀體。
那眉眼、那輪廓,是簡漾原本的模樣,連肌膚的紋理都分毫不差。
魂魄微動,如歸巢的鳥般俯身,穩穩落入那具軀體之中。
下一刻,簡漾睜開眼,眸中閃過一絲與肉身截然不同的靈動。
他起身,取出一張銀紋面具覆在臉上,遮住大半容貌,又換上一襲新衣。
指尖凝起一絲微弱卻精純的神力,卻立馬又收了回去。
這具身體隨意的穿梭在山洞的結界處,隨後身影很快融入大荒的暮色中,沒了蹤跡。
而山洞的床榻之上,那具被留下的肉身依舊安詳地躺著,呼吸均勻,眉眼舒展,看上去與沉睡無異。
可若有人靠近細看,便會發現那雙眼眸緊閉的眼底毫無神采,周身也無半分活氣,體內魂魄早已空空如也。
往生閣外。
夜風卷著紙錢的碎屑掠過石階,簡漾剛站定,便看見那抹熟悉的身影。
青岩跪在閣前的空地上,脊背挺得筆直,膝蓋下的石板已被夜露浸得冰涼,他卻像渾然不覺,只是執拗地朝著那扇緊閉的大門跪著。
簡漾站在陰影里,眉頭微蹙。
他不懂。
青岩明明可以去找郡主幫忙,總好過在這里做無謂的堅持。
往生閣的規矩素來分明,以物易物,等價交換,值錢的東西才能換來對等的籌碼。
可青岩身上,除了一副凡胎肉體,再無半點能入往生閣眼的物件。
他就這麼跪著,像一尊不知疲倦的石像,在漸深的夜色里,與往生閣那沉沉的門扉對峙著。
簡漾立在暗處,指尖無意識地攥緊了衣袖。
青岩這點心思,他怎會猜不透。
凡人之軀,偏要往這陰曹般的地界闖,所求的無非是那點能逆天改命的靈力。
許是從哪個說書人口中听來的傳聞,說往生閣里沒有換不到的東西,只要拿得出對等的籌碼,青岩便信了,揣著一顆滾燙的心,在這里跪了整整三天三夜。
夜風掀起他破舊的衣袍,露出底下嶙峋的骨節。
他的嘴唇早已干裂起皮,額角滲出的冷汗混著塵土,在臉上畫出一道道狼狽的痕跡,可那雙眼楮卻亮得驚人,像是淬了火的星子,死死盯著往生閣緊閉的門。
簡漾甚至能听見他每一次壓抑的呼吸。
他沒有金銀,沒有奇珍,更沒有什麼驚天動地的寶物,他唯一能拿出來的,只有自己這條命。
一命換一命。
簡漾皺眉,他想沖過去質問,想搖醒這個傻子,以為用命換回來的靈力,真能救得了誰?
簡漾望著青岩跪在地上的背影,喉間泛起一陣澀意。
他一直覺得,做個凡人沒什麼不好。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為一粥一飯奔波,為悲歡離合動容,看似平淡,卻藏著最安穩的活法。
反倒是那些擁有了超常能力的,日子久了,心就容易被撐大。
起初或許只是想護一人,後來便想護一城;起初只求自保,後來便想掌控一切。
貪婪這東西,像藤蔓,一旦纏上,就會順著靈力的枝干瘋長,直到把整顆心都勒得變了形。
他怕的,就是這個。
所以從一開始,他便沒打算給青岩他們塑什麼靈身,更沒想過讓他們沾染上半分靈力。
他只想看著他們在凡世里,娶妻生子,或耕或讀,平平安安地走完短短數十載,閉眼時能帶著滿足的笑。
可青岩偏不。
簡漾的目光落在青岩緊握的拳頭上,那雙手因為用力,指節泛白,連帶著肩膀都繃得僵硬。
他太清楚了,青岩不是為了貪求什麼通天徹地的本事,他只是咽不下那口氣。
或許是某次被輕視的眼神,或許是某回想護著誰卻力不從心的窘迫,那點凡人的自尊心,像根刺,扎得他非要拼出一條路來,哪怕這條路通往的是往生閣這樣的地方。
為了這點自尊,就要把自己的命搭進來,去換那可能燒心蝕骨的靈力?
簡漾緩緩松開了緊抿的唇,面具下的臉色沉得像化不開的夜。
夜露凝在青岩的發梢,結成細小的冰晶。
他幾乎要失去知覺,膝蓋與冰冷的石階早已融為一體,直到那一點暖黃刺破濃重的黑暗,猛地撞進眼里。
往生閣的燈,亮了。
青岩猛地一震,渙散的瞳孔驟然收緊。
這三天三夜,他對著這扇緊閉的門磕了無數個頭,喊啞了嗓子,里面始終是死寂一片,像座被遺忘的荒墳。
可此刻,那燈光卻執拗地漫出來,沿著門縫淌到他腳邊,暖得有些灼人,就連門口那兩個大紅燈籠都跟著亮了起來。
他下意識偏過頭,眼皮被晃得發沉,竟有些不敢相信——這扇從未對他展露過一絲縫隙的門,竟真的有了回應。
不過片刻,“吱呀”一聲輕響,門軸轉動的聲音在寂靜的夜里格外清晰。
青岩猛地抬頭,刺眼的光從門內涌出來,像潮水般將他吞沒。
他眯著眼,恍惚間竟覺得那光里藏著仙氣,連帶著門內的景象都變得不真切起來。
可等他勉強適應了光亮,才看清里面不過是座荒蕪的院子,連個人影都沒有。
“起來吧。”
一個冷冰冰的聲音響起,青岩打了個激靈,猛地看去。
只見一個戴著青銅面具的侍從立在門邊,身形挺拔,氣息冷得像冰。
“大人在里面等你。”
大人?
青岩愣了愣,隨即一股熱流猛地沖上頭頂。
他掙扎著想要起身,卻因為跪得太久,雙腿早已麻木,剛站直就踉蹌了一下,險些摔倒。
那侍從卻沒看他,轉身往里走。
他正是三七,面具下的眉頭微微蹙著。
楚琰不在,這里自然就被三七接管。
而大人今日突然歸來,還特意傳話說要見外面這個凡人。
是因為他跪了三天三夜嗎?
三七心里掠過一絲疑惑,卻沒再多想。
往生閣有往生閣的規矩,若拿不出對等的籌碼,就算跪死在門外,也別想踏進一步。
不是他們冷血,實在是這世間苦難太多,這人好手好腳,來他們往生閣不是要換錢就是要權勢,來他們這里做生意的人都是一些貪得無厭的人。
他沒再琢磨,只加快了腳步,將青岩引向隔樓之上。
木門在身後“ 嗒”落鎖,將外界的夜色徹底隔絕。
戴著面具的侍從消失了。
青岩踉蹌著站穩,抬眼時,呼吸猛地一滯,滿室都掛著紅色綢緞,層層疊疊,有些詭異。
那些綢緞上寫滿了字,是祈願符,長的垂到地面,短的只及腰際,每一張都承載著不同的欲望。
他掃過幾處,一張上面寫著“求五十畝良田,金銀用不盡”,旁邊那張更直白︰“願得美嬌娘,一生順遂”。
這些願望俗氣又實在,被鄭重地掛在這肅穆的閣樓里,竟有種說不出的荒誕。
青岩攥緊了拳,他要的從不是這些。
他要力量,能護著在意之人的、足夠深的力量。
“你的願望是什麼。”
一道空靈的聲音突然響起,不辨男女,像風拂過玉磬,清越得讓人心頭一顫。
青岩環顧四周,房間里空無一人,只有那些紅綢在無聲地飄蕩。
他定了定神,或許真有仙人在此?
“我想要至高無上的能力。”他迎著滿室紅綢,一字一句道,眼神里沒有絲毫動搖。
那聲音再次響起,帶著幾分漠然︰“這里是往生閣,欲得至高無上的能力,需交上你最寶貴的東西。”
最寶貴的東西……青岩眼里閃過一絲猶豫,指尖微微發顫。
他沒什麼可失去的,除了這條命。
片刻後,他深吸一口氣,語氣決絕︰“我願意,以我的命相抵。”
空氣靜默了下去,紅綢仿佛都停止了擺動。
過了許久,那空靈的聲音才再度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為何想要至高無上的能力?”
青岩喉頭滾動了一下。
為了簡漾。
為了那個總把他護在身後的人,為了不讓自己再像從前那樣,只能眼睜睜看著危險降臨卻無能為力。
他頓了頓,將到了嘴邊的名字咽了回去,只沉聲說道︰“我想保護他們。想有能力,保護他們。”
最後幾個字,他說得極輕,卻帶著破釜沉舟的堅定,像一顆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滿室紅綢間漾開細微的漣漪。
空靈的聲音在紅綢間蕩開,帶著幾分似有若無的嘆息︰“你可知,這世間最難得的,恰恰是握在自己掌心的性命?用命換能力,你說要護想護之人,可若命沒了,往後誰來護?人生短短數十載,若輕易交出去,這一趟人間,豈不是白來了?”
青岩听著,臉上浮起一絲訕訕的笑,那笑意卻沒抵達眼底。
他垂下眼,望著自己磨出薄繭的掌心,聲音低啞卻執拗︰“您沒經歷過我的無助,大概不會懂。眼睜睜看著他們身陷險境,自己卻像個廢物,連伸只手都做不到……那種滋味,比死還難受。”
他頓了頓,指尖深深掐進掌心,像是要把某種決心刻進骨血里︰“而且,這條命本就是他給的。我欠他的,早該還了。若能用我的命換他平安,值了。”
紅綢輕輕晃了晃,映得他眼里的光忽明忽暗。
他沒說出口的是,只要那人能在陽光下安穩度日,哪怕自己化作一縷塵埃,也甘之如飴。
紅綢輕晃,簡漾在暗處的指尖輕捻,直到此刻,他大概也很清楚青岩那份情意的重量,重到可以毫不猶豫地把命遞出去,像交出一件無關緊要的東西。
其實他早就知道了。
青岩看他的眼神總帶著些不同,是依賴里摻著執拗,是順從里藏著獨佔。
他會在自己蹙眉時默默遞上熱茶,會在旁人靠近時不動聲色地擋在身前,那些細密的、幾乎要溢出來的在意,簡漾不是沒察覺。
在前幾個世界,他見過太多類似的目光。
那種超越了主僕、越過了朋友的情愫,像藤蔓一樣悄無聲息地滋長,直到纏得人喘不過氣。
他從不點破,也從不回應,只當看不見那些藏在細節里的心思。
感情這東西,從來由不得人控制。
他阻止不了青岩,也攔不住對方掏心掏肺地對他好。
可他給不了同等的回應。
青岩那句“這條命本就是他給的”,讓簡漾犯了難。
他沒料到,自己竟成了對方不惜以命相搏的執念。
青岩還沒從那些話緩過神,眼前突然亮起一道細碎的金光。
光芒散去時,一顆通體瑩白、泛著淡淡光暈的藥丸正懸浮在半空,仿佛有生命般輕輕顫動。
“這藥丸你且服下。”空靈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不容置疑的意味,“一個時辰後,它會為你重塑靈身,凡骨蛻去,靈力自會暴漲。
但記住,此藥效力僅能維持一年。
一年後,你不僅會打回原形,變回凡人之軀,這條命,也會隨之耗盡。”
最後幾個字像冰珠砸在地上,透著徹骨的寒意。
可青岩連眼楮都沒眨一下,抬手便將那顆藥丸攥在了掌心。
藥丸入手微涼,帶著一絲奇異的清香,他幾乎是立刻便要往嘴里送,聲音因激動而微微發顫︰“我願意。”
沒有絲毫猶豫,仿佛那不是以一年後的性命為代價,只是換一杯尋常的茶水。
暗處的簡漾看著這一幕,眸光微沉。
果然如此。
他太了解青岩的性子,一旦認定了某件事,便是十頭牛也拉不回來的倔。
那句“我願意”,早在他的意料之中。
他自然不會真讓青岩一年後落得暴體而亡的下場。
若青岩真想走重塑肉身、踏上修仙這條路,他有的是辦法相助,不過是眼下需得順著往生閣的規矩演這出戲。
他真正擔心的,是這條路一旦踏上,便會十分艱難。
靈力是好東西,卻也最容易迷人心竅。
可轉念一想,青岩此刻滿心滿眼都是如何護他,心思純粹得像塊未染塵埃的玉。
紅綢依舊在眼前晃動,而掌心那顆藥丸,已被青岩毫不猶豫地吞入了腹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