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爬到正頂時,水牛帶著幾個抬聘禮的漢子回來了,那腳步聲落地時,卻沒半分往日辦事妥帖的輕快,倒像是踩著鉛塊,一下下悶在青磚地上。
最先瞧見的是院門口在整理藥材的青岩,眼瞅著那幾抬紅漆木箱原封不動地回來了——紅綢子系得整整齊齊,青岩心里了然。
水牛沉著臉揮手,啞著嗓子把幫忙抬禮的人都打發走了,連句客套話都沒留。
福祿站院門口,指節都捏白了。
而水牛此刻也有些心虛,前日還給公子保證過,說女方家瞧著是個明事理的,這門親事十拿九穩,此刻卻連抬頭看正屋方向的勇氣都沒有。
水牛轉過身,撞見福祿這副失魂落魄的樣子,自己也沒了主意。
水牛粗糲的手掌在褲腿上蹭了蹭,腳底下像是生了根,想往正屋走,又怕撞見公子眼里的期待——那期待要是落了空,他真不知道該怎麼回話。
風從院牆外溜進來,掀動了廊下的竹簾,發出細碎的聲響。
滿院的寂靜里,就只有那幾抬紋絲不動的聘禮杵在那兒,紅得刺眼,像是在無聲地嘲笑著這場沒成的事。
青岩站在廊下,將水牛攥緊褲腿的手、福祿發白的指節都看在眼里。
兩人垂著頭,肩膀繃得像拉滿的弓,連呼吸都透著小心翼翼的滯澀。
他沒多言語,只緩步走下台階,停在水牛面前。
日頭曬得青石地發燙,他的影子落在水牛腳邊,倒比尋常時沉穩幾分。
“我去給他說。”青岩的聲音不高,卻帶著股定下來的勁兒,“你們且在這里等著。”
說完,他沒再看兩人驟然抬起的、帶著些微錯愕的臉,轉身往正屋去了。
灰布長衫的下擺掃過門檻時,帶起一陣輕塵,倒把廊下那滯重的空氣,劃開了一道細縫。
里屋靜悄悄的,只有窗欞漏進的光斑在地板上晃悠。
簡漾坐在窗邊的榻上,手里捏著本賬簿,指尖劃過一行行數字,眉頭卻越皺越緊。
周家嫌少?他自嘲地勾了勾嘴角。那些聘禮,哪樣不是他平日里省下來的好物?有些布匹甚至連平陽城都買不到。
他這里又不是開銀庫的。
正想著,身後傳來輕微的推門聲。
簡漾沒回頭,只把賬簿合上,指尖在賬本上輕輕敲著。
青岩的腳步聲很輕,像怕驚擾了什麼,直到他在對面的椅子上坐下,倒茶的水聲響起,遞給簡漾,簡漾才懶懶地瞥了他一眼。
“他們回來了。”青岩給自己也倒了一杯,聲音平穩,“東西原封不動抬回來的,大約是沒成。”
簡漾這才抬眼,眼里飛快掠過一絲錯愕,像是真不知情似的。
青岩看著他這副模樣,端起自己那杯茶呷了一口,慢悠悠道︰“你能做的都做了。那周家我先前打听了,窮人出身,周寰娘她父親還好賭,她母親也不是什麼好東西,曾幾次三番想將周寰娘賣去青樓,他們嫌聘禮少,怕是想趁機多撈些好處。”
簡漾喝了口茶,將旁邊一早就準備好的紙筆拿了過來,墨汁在宣紙上暈開一小團黑,隨即被他手腕一轉,拖出幾行清勁瘦細的字︰“若是嫌聘禮少,那就再加兩箱,加到他滿意為止。”
筆鋒落下,最後一個字的勾收尾利落,倒像是藏著股不容置疑的勁兒。
青岩湊過去看,端著茶杯的手幾不可察地晃了晃。
茶水晃到杯沿,他卻渾然不覺,只盯著那行字,眼里滿是不可思議。
簡漾素來是精明的。
周家那點心思,明眼人都能瞧出幾分貪婪,他怎會看不破?
更何況……青岩指尖在杯壁上摩挲,心里那點疑惑又翻了上來。
這些年,他跟著簡漾,見過他隨手拿出的珍玩,也見過他不動聲色間周轉開的銀錢,可對方到底有多少家底,從哪里來的這些錢財,他從來摸不透。
青岩沒再多言,仰頭喝完杯底最後一口茶。
他拿起那張紙,轉身往外走,腳步聲比來時沉了些。
院門口,水牛和福祿還站在原地,像兩尊門神,見他出來,忙不迭地迎上去。
“青岩哥,公子……怎麼說?”福祿的聲音帶著顫。
青岩把紙遞過去。
水牛先接過來,粗糲的手指捏著紙邊,一個字一個字地認。
看清內容後,他猛地抬頭,眼里的震驚幾乎要溢出來,嘴巴張了張,卻沒發出聲,只是死死盯著正屋的門,像是要透過門板看出些什麼來。
福祿湊過去看,看完後,不知怎麼就紅了眼眶,眼淚“啪嗒”一聲掉在紙上,暈開一小片墨跡。
“公子……他這是……”他哽咽著說不出話,只覺得鼻子發酸。
他們跟著公子這些年,受了多少恩惠,欠了多少情分,此刻全堵在喉嚨口,化作滾燙的淚。
青岩看著兩人這副模樣,皺了皺眉,卻沒說什麼。
他知道,水牛和福祿是真心敬著簡漾的,此刻的激動與愧疚,全是實打實的。
“照他安排的做。”青岩沉聲開口,打破了院里的沉默“過兩日再去提親,聘禮的事不用你們操心。”
水牛重重點頭,攥著那張紙的手青筋暴起。
福祿用袖子抹了把臉,啞著嗓子朝里屋喊了一聲“多謝公子。”
青岩站在原地,望著正屋緊閉的門,心里那點疑慮像投入湖面的石子,蕩開一圈又一圈的漣漪。
此刻他覺得自己好像從來沒有真正的了解過簡漾。
而里屋的簡漾靠在榻上,指尖無意識地敲著膝頭,方才寫下那句“再加兩箱”時的果決,此刻已褪成了眉間的一點愁緒。
他不是不懂周家的貪念,只是懶得分辨。尋常人的計較,無非是銀錢二字,他素來不愛在這些事上耗心神。
更何況,這是福祿的婚事——那孩子跟著他多年,單純善良,眼里也從沒有二心,能看著他安穩成家,多花些錢又算什麼?
想來那個寰娘也是逼不得已,他又不能去殺了他那個父親。
能用錢平的事,都不算麻煩,只要把那女子娶進門,福祿有了歸宿,以後的日子走一步算一步。
只是……簡漾摸了摸手上的須彌戒。
他如今手頭,倒真稱得上是“窮得叮當響”。
簡漾微微蹙眉,看來,要找個時間回一趟往生閣了。
那地方是他錢財的源頭,他回去的次數屈指可數,可每次,總能帶回好幾箱沉甸甸的金銀珠寶,足夠他應付許久的開銷。
往生閣的影子在簡漾心頭晃了晃,帶著股說不清的冷意。
就如同前面所說,往生閣接了很多活,收了錢,便沒有辦不成的事,論起路數,擱在他說不清的“現代”里,大約就是拿人錢財替人消災的路數,沾著刀光劍影的氣。
簡漾記得,他第一次回去,一碗糙米飯要分著吃,冬天穿的棉襖補丁摞著補丁。
省吃儉用是刻在骨子里的規矩,仿佛不這樣,就對不起自己所獲得的暫時安穩。
簡漾想起自己的大手大腳突然覺得有些慚愧。
007主神大人 你也覺得不好意思啊
007看著自家大人的內心,再看看那雙耳朵沾上了一點紅。
“確實慚愧,那這次回去就給他們好好置辦置辦。”
想來這麼久好像真的極少關心他們。
入夜。
萬籟俱寂,外面安靜的能听見蟲子叫。
簡漾卻在這時睜開了眼。
他沒有點燈,借著窗外漏進的一縷月光,指尖撫過枕邊那枚冰涼的面具,動作熟稔地戴了上去。
沒有絲毫猶豫,他指尖微動,一道微弱的靈氣在掌心流轉,隨即身形一晃,便如同融入墨色的水滴,悄無聲息地消失在原地。
目的地明確——往生閣。
此刻的往生閣,被濃重的黑暗籠罩,靜得能听見自己的心跳。
閣內守衛還算森嚴,卻無一人察覺到,一道影子已如鬼魅般潛入。
簡漾的腳步輕盈得像一片羽毛,在曲折的閣樓間穿梭,對這里的布局仿佛了如指掌。
很快,他在一間房門前停下。
推門而入,房間內出乎意料地干淨整潔,桌椅一塵不染,顯然平日里常有人打掃,這是平日里回來時住的房間。
簡漾站在房中央,環顧四周,下一秒,他屈指輕彈,一縷靈氣飛射而出,落在牆角的燈盞上。
“啪”的一聲輕響,燈芯燃起,暖黃的光暈瞬間驅散了房間里的黑暗,將一切映照得清晰起來。
簡漾剛在桌邊坐下,指尖還沒觸到微涼的桌面,門外就傳來了敲門聲。
他指尖一頓,眸色平靜無波——不用想也知道是楚琰。
“進。”他的聲音隔著面具傳出,帶了點沉悶的質感。
門“吱呀”一聲被推開,楚琰的身影撞入眼簾。
簡漾就那樣一直看著他,他竟衣衫不整。外袍松垮地掛在肩上,領口歪到一邊,露出一截線條分明的鎖骨,連腰帶都系得松松垮垮,顯然是急著趕來,連整理衣袍的功夫都沒顧上。
楚琰也察覺到自己的失禮,臉上閃過一絲窘迫,反手掩上門的同時,手忙腳亂地將外袍攏好,指尖飛快地系緊腰帶,動作間還帶了點未褪的急切。
整理妥當後,他才抬眼望向桌邊的人,目光里帶著難以置信的恍惚。
方才察覺到往生閣外圍的陣法有異動,他幾乎是從床上彈起來就往這邊沖,一路心跳如擂鼓。
直到看見這間房亮起的燈光,懸到嗓子眼的心才猛地落下——是他,他回來了。
“你……”楚琰張了張嘴,聲音里還帶著點剛睡醒的沙啞,千言萬語涌到嘴邊,最後只化作一聲低喚,“漾之,你回來了。”
簡漾看著楚琰略顯高興的模樣,心里早有預料,他知道以這人的性子,察覺到動靜定會第一時間趕來,只是沒料到竟急得連衣衫都來不及打理周全。
但眼下不是想這些的時候,他今夜回往生閣,是帶著正事來的,天亮前必須趕回去,容不得半分拖沓。
“我需要錢。”他開門見山,聲音依舊隔著面具,听不出太多情緒。
楚琰果然愣了一下,眼中閃過明顯的意外。
他認識的漾之,向來清冷自持,極少主動開口求什麼,更別說錢了。
從前一年才肯回往生閣一次,如今卻一月之內連回兩次,還一開口就是要錢……饒是如此,他臉上的驚訝也只一閃而過,隨即漾開一抹溫柔的笑意。
“自然是有。”他語氣輕快,帶著毫不掩飾的縱容,“你想要多少,這里都有。”
話音未落,楚琰已抬手取出一個儲物袋,往桌上一放。
袋口微敞,里面赫然堆著好幾箱碼得整整齊齊的金銀珠寶,珠光寶氣在燈光下流轉,晃得人眼暈。
“若是這些還不夠,”他說著,又從袖中接連掏出三四個儲物袋,一個個擺在桌上,“我這里還有幾個,你盡管拿去用。”
桌上的儲物袋堆得像座小山,簡漾掃過一眼,每個袋口都露出些邊角——不是碼得整齊的銀票,就是流光溢彩的珠寶,顯然每一袋都分量十足。
他指尖頓了頓,先前因開口要錢而起的那點微不足道的慚愧,此刻竟淡了下去。
直到這時他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這往生閣的家底,竟比他想象中厚實得多。
最終,簡漾只從中拿起一個儲物袋,指尖捏著袋口掂量了下,便收進了袖中。
“平日里要多注意安全。”他抬眼看向楚琰,聲音隔著面具,難得帶了絲真切的擔憂,“性命總歸是第一位的。私活能接,但若是牽扯到無辜性命,絕不能踫。”
簡漾頓了頓,加重語氣,“可明白我的意思?”
楚琰望著他臉上那片冰冷的面具,卻仿佛能透過堅硬的材質,看到面具下那雙寫滿關切的眼楮。
他心頭一暖,忙點頭應道︰“我知曉。”
他伸手輕輕撫過桌上剩下的儲物袋,語氣溫柔得像浸了水,“這些本就是給你攢著的,我們平日里也用不上。你若不夠,隨時回來拿便是。”
簡漾將儲物袋收好,指尖在袖中踫到另一枚物件,忽然想起什麼,抬眼看向楚琰︰“你先前考慮的事,如何了?”
話音剛落,楚琰的身體幾不可察地顫了一下,像是被這句話刺中了某處。
但他很快穩住身形,面上恢復如常,只是眼底掠過一絲復雜的光。
“我想過兩日回去一趟。”他聲音低沉了些,帶著種塵埃落定的決然。
“有些恩怨,是時候做個了結了。”
簡漾聞言,隔著面具輕輕點了點頭,顯然認同他的決定。
沉默片刻,簡漾抬手從須彌戒中取出一物——那是枚小巧玲瓏的銀鈴,鈴身上刻著細密的紋路,在燈光下泛著溫潤的光澤。
“這是天命鈴。”他將鈴鐺遞過去,語氣鄭重,“若是遇到解決不了的危險,就搖響它。無論我在哪,都會趕過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