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楊炯別了忽蘭,入得宮來,與耶律南仙細細分說日間諸事。二人言來語往,不覺漏盡更殘,案上銀燭已燒得只剩半寸余長,瑩瑩一點昏光搖曳不定。
此時東方既白,曉色自雕花窗欞間漫入,將滿案堆積的奏疏映得泛出淡淡金暉。
楊炯舉手揉著發脹的太陽穴,正要告退,卻見耶律南仙縴指拈著青瓷茶盞,雖眉眼間倦意依稀,話音卻仍似玉磬般沉穩︰“今日鴻臚寺一應事務,便全托付與你了。”
楊炯微微頷首,起身掀簾而出。
剛踏出殿門,便見廊廡下靜靜立著個倩影。
但見那人身著淡青宮裝,愈襯得身姿如新柳扶風,雲鬢邊斜簪一朵銀絲海棠,手中小心捧著件半舊青綢披風,通體一派溫婉嫻靜的氣度,不是蕭小奴卻是哪個?
“主子!你可算出來了!” 蕭小奴眼楮一亮,快步上前,不由分說將披風搭在楊炯肩上,指尖替他系帶子時還帶著點顫,“清晨風涼,小心著涼。還有兩個時辰,各國使臣便要往鴻臚寺去,咱們得快些!”
楊炯看著她這副一板一眼的模樣,想起昨日兩人嬉鬧的光景,不禁低笑︰“小奴,今時不同往日,南仙就在殿內,可不能再胡鬧了。”
蕭小奴臉頰瞬時漲得如熟透的櫻桃,慌忙攏了攏鬢發,偷瞥眼殿內方向,才湊過來輕哼︰“主子可別惹我!不然,你可收不了場!”
楊炯見她這般嬌嗔模樣,也收了玩笑心,正了正衣襟道︰“遼皇大婚乃國之大事,外邦使節齊聚,你我皆是南仙近人,需謹守本分,莫失了體統。”
蕭小奴被他說得一本正經,忍不住素手掩唇,肩頭輕輕顫著笑,眼尾彎成月牙︰“主子倒像個老學究了。”
說罷引著楊炯往偏殿去,“里面備好了熱水與茉莉香皂,主子快洗漱換衣。”
偏殿不大卻收拾得潔淨,銅盆里的水冒著熱氣,茉莉香皂刻著細小花紋,揉在手上滿是清芬。
楊炯淨了手臉,蕭小奴又遞過杯大華龍井,茶香清冽解乏,一掃昨夜疲倦。
內侍捧著件石青色錦袍官服進來,上面繡著暗紋流雲,腰束玉帶掛著銀魚袋,正是遼國進司使規制。
楊炯換後,對著銅鏡照了照,本就英俊的他,配上這大遼官服,倒也添了幾分朝堂官員的莊重。
出了宮門,晨光已盛,日頭斜斜掛在東邊天際,將宮牆影子拉得老長。宮道兩旁的柳樹葉子濃綠,風一吹便沙沙作響,偶爾飄下幾片柳葉,一片盛夏之景。
路上往來的內侍捧著卷軸、官員穿著各色官服,見了楊炯與蕭小奴都忙側身行禮,腳步卻不停,顯是都往鴻臚寺趕。
蕭小奴引著楊炯上了輛青布馬車,車簾淡藍,里面鋪著軟墊,透過簾縫能瞥見市集熱鬧,賣糖人的吆喝、賣早點的叫賣,煙火氣隱約飄進車里。
行未多久,到了鴻臚寺,剛掀簾便听得一片喧鬧。
只見那鴻臚寺前廣場上擠滿了人,東邊停著幾輛大馬車,車輪沾著泥點,車夫吆喝著卸車,油布掀開一角,露出錦盒與雪白毛皮。
西邊圍著各國使節隨從,服飾各異 ,有穿黑獸皮袍瓖狐毛、掛狼牙佩的草原族長,有穿寶藍錦緞戴綴珠皮帽的部落首領,還有穿白長袍戴黑巾的西域使者。
鴻臚寺官員穿青色官服,持著冊子與隨從核對信息,“老族長,您的白狐皮一張,對嗎?”
“大人,醉馬酒十壇,沒錯吧?”
……
聲音清亮,壓過了周遭嘈雜。
楊炯目光掃過廣場,就見正中立著個身影,藏藍蟒袍繡著四爪蟒紋,腰束玉帶掛玉牌,須發雖白卻梳得齊整,用白玉簪綰著,脊背挺得筆直,負手而立如老松,正是國公蕭奕。
此時他閉著眼似在養神,周遭喧鬧仿佛皆與他無關,只風過袍角時才微動。
“老國公,早呀!” 楊炯拱手上前,隨口客道一句。
蕭奕緩緩睜眼,眼神雖濁卻銳利,冷冷掃過他︰“小子!離老夫那寶貝孫女遠些!昨日城門之事,老夫已查得清楚,再敢招惹她,定�了你!”
楊炯無奈聳肩,城門親吻之事多說無益,索性裝聾作啞,轉身對候著的內侍擺手︰“吉時快到了,開始吧。”
那內侍穿灰服捧鎏金牌,登上高台清了清嗓子,尖聲喊︰“吉時已到!進禮!”
喧鬧聲瞬時小了,眾人目光齊聚。
第一個上前的是烏古涅剌部的族長,高大連穿黑皮袍繡白狼紋,戴黑狐皮帽綴東珠,捧朱紅錦盒︰“烏古涅剌部向遼皇進禮,白狐皮一張!”
開蓋時,雪白狐皮毛質細密,顯是極寒之地所獲。
楊炯點頭示意登記,“族長有心了。”
接著是品達魯虢部使節,赭石色錦袍系銀帶綴鈴鐺,捧羊脂玉瓶︰“此乃醉馬酒,用醉馬草與青稞釀就,埋地三年開封,祝陛下福壽安康。”
這般說著,拔下紅布塞,醇厚酒香四溢,內侍倒了點銀杯遞來,楊炯大贊好酒,示意內侍登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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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後楮特奧隗部族長托木盤,黑絨布上三顆東珠圓潤飽滿,拇指大小透著瑩光︰“此乃極北江河所撈,每年只得幾顆,特進陛下。”
待三邊陲小部落禮物登完,楊炯轉頭見蕭奕一副不聞不問的悠閑模樣,沒好氣道︰“國公經驗豐富,還請多留心,莫出差錯。”
蕭奕眉頭驟皺,瞪眼呵斥︰“小子什麼意思?你是公主面首,清點本就是你差事,這點事都干不好?”
楊炯也惱了︰“你這話就很難听!我是詞臣,正經進司使!不是面首!你這般說話,可沒朋友!”
蕭奕不耐煩擺手︰“都一樣!沒駙馬名分待在公主身邊,不是面首是什麼?老夫只負責監督,清點是你的事!”
楊炯冷笑︰“你倒是好推卸責任,若出了事,你以為你跑得了?”
正爭執間,人群中走出人來。
只見其白長袍繡金色幾何紋,黑巾系著下巴,高鼻深目留著齊整絡腮胡,持藍寶石手杖,正是法蒂瑪使節麥計西。
來到近前,麥計西躬身用異域腔調道︰“尊敬的國公閣下!法蒂瑪使節麥計西,代吾皇進賀禮!”
蕭奕打量他片刻,指著楊炯道︰“他是公主面首,交給他清點。”
楊炯破口大罵︰“為老不尊,再提面首,我可跟你翻臉,別鬧得大家都難看!”
麥計西訕訕一笑,當即引楊炯來到華麗馬車前,車簾繡金棕櫚紋,隨從掀開,他開始一一介紹︰“此乃亞歷山大城特產,百名織工三月成一匹,質薄結實,貴族女子最愛。
這是對玻璃花瓶,大工匠以手刻百花紋,內裝乳香沒藥,是開羅大祭司秘制,古羅馬工藝改進,燃之安神助眠。
這些紅寶石,乃努比亞礦脈所出,吾皇珍藏,色澤純正無瑕疵。”
楊炯依次看過,微微點頭︰“使者有心了。”
麥計西笑得更濃,悄悄塞來紅絹小包,低聲說︰“此乃紅海血珊瑚珠,百年難遇,久聞駙馬深得公主信重,還望美言幾句,法蒂瑪願永為大遼西方盟友。”
楊炯捏著那顆價值連城的珊瑚珠,心知這綠衣大食正與塞爾柱纏斗,此舉不過是想在遼廷尋個奧援,面上卻堆歡,正要答話,忽聞一聲嗤笑︰“哼!蕞爾小國,窮酸東西也敢丟人現眼!”
尋聲看去,只見塞爾柱使團長穆薩走來,紫錦袍繡狼頭紋,外罩黑斗篷瓖貂皮,金冠綴紅寶石,神態倨傲︰“塞爾柱使團長穆薩,請進司使看禮!”
這般說著,自己卻是不動,回身招呼︰“贊吉,讓諸位開開眼!”
副使贊吉是個矮小精干的突厥人,此人貌不驚人,穿著尋常褐色長袍,唯有一雙眼楮亮得異常。
他引楊炯至一輛朱輪華蓋車前,輕輕掀起繡金車簾,示意楊炯里看。
日光斜照入內,但見兩個絕色胡姬相偎而坐,俱是十六七歲年紀。上身著銀紅綃紗短襦,露出雪白的腰肢;下系流光璨璨的波斯裙,腳踝各系金銀鏈子,行動時叮咚作響。
更奇的是二人容貌一般無二,皆是一雙翡翠色眸子含著水光,見人來看,慌忙低頭,頸間瓔珞隨之輕顫,真個是我見猶憐。
楊炯瞳孔猛的一縮,疑惑︰“這是?”
“此乃吾皇征戰大馬士革所得,尤阿布皇帝雙胞胎女兒萊茉、萊莉,送陛下為奴,表兩國友好。” 贊吉躬身解釋。
楊炯一听這話,暗忖塞爾柱人精明,這大婚獻女奴,既合草原“贈婢固盟”傳統又炫塞爾柱戰功,真真是恰到好處。
當即,楊炯回身看向蕭奕,見他無異議,自己也不好說什麼,便讓內侍引兩女子入宮。
穆薩大笑上前,輕輕拍了拍楊炯肩膀,道︰“進使覺得禮物如何?我還帶了寶貝,可解公主憂陛下子嗣之愁!”
楊炯心頭冷笑,面上卻是平靜︰“哦?這兩女已是絕色,不知貴使還有什麼寶貝?”
穆薩見楊炯眼中似有流光閃動,心知他已動了意,不由憶起同鄉哈桑前日一番剖白。
那時燭影搖曳,哈桑執杯低語道︰“兄有所不知,那遼邦詞臣雖居清要,實則與禁臠何異?縱有經綸滿腹,卻難得樞要青眼。因而人人皆存立名建功之念,恨不能立時獻上奇策,以證才具。
要知道,九五之尊,所重者不過兩事︰一為宗廟承續,二為宮闈歡愉。今這芫菁之妙,正應此二端。
若使詞臣得之,豈有不星夜進獻之理?屆時塞爾柱既可結歡于帝冑,又可交好于近臣,便是那深宮鳳主,亦當感念你進獻之功。如此三處結緣,使節重任,豈非圓滿?”
一念至此,穆薩便掏出油紙包,也不避人,直接塞進楊炯手中︰“此乃芫菁粉,我塞爾柱宮廷專用,用之雄風大振,三月定能有嗣!”
楊炯心知毒計來了,佯作好奇︰“不過是助興之物,豈有這般神效?”
穆薩趁機打開油紙包,故意揚聲︰“此乃宮中大祭司秘制,貴國春藥豈能相比?”
這話說得言之鑿鑿,實則穆薩初听聞哈桑說得懇切,心下卻不免存疑。終究是進獻遼皇的貢物,非同小可,豈能輕信人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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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便暗地里遣了貼心奴隸,牽了廄中一匹瘦馬,悄悄試了那物。誰知不過半日工夫,那馬兒竟真個精神抖擻,鬃毛油亮,較先前萎頓模樣判若兩般,且飲食如常,並無半點不妥。
穆薩親眼見了這般奇效,才將懸著的心落到實處,胸中塊壘盡消,自是有了十分的把握,說話也就大膽吹噓起來。
誰知這話未落,蕭奕已大步趕來,厲聲喝止︰“這穢物怎能進給陛下?出了差錯你擔得起?你就是個面首,少管皇家事!”
楊炯一听這話,火氣騰騰而起,將油紙包遞蕭小奴︰“仔細驗看,無毒、無副作用便進給陛下,以表塞爾柱心意。”
話落,轉頭對蕭奕冷笑︰“進藥助子,各國常有,草原更普遍,你如今前來阻止,莫不是不想陛下有子嗣,或是想把持朝政嗎?”
蕭奕氣得臉紅,手指楊炯說不出話,冷哼︰“你等著,總有你後悔時!”
聲落,拂袖而去。
穆薩見狀大喜,又塞來一大包芫菁粉,擠眼道︰“進司使自己也該廣衍後嗣,免得總被老朽輕視。”
楊炯捏著那包催命毒藥,想起草原上那兩個鬼祟身影,忽的縱聲大笑。穆薩只當他領會其中妙處,亦附和著放聲笑起來。
周遭人雖不明所以,卻也不敢上前,只遠遠看著。
陽光正好,灑在二人身上,映得影子竟有幾分詭異和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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