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白話合集

隋唐演義 第56到第60回

類別︰歷史穿越 作者︰清風隨竹影 本章︰隋唐演義 第56到第60回

    第56回 啖活人朱燦獸心 代從軍木蘭孝父

    兵法有雲︰“兵驕必敗。”大抵驕縱之人必然恃才傲物、輕視他人,更會因逞強而失去人心。一旦失去眾人擁護,便再難抵御外敵,又怎能不失敗?隋朝滅亡時,各地稱王者不下二三十處,卻大多是草莽奸雄,如同街頭乞食唱曲之輩,不過圖一時溫飽,即便換了行頭粉墨登場,終究難成大事。哪像李密雖敗,卻有真才實學,能結識數十位豪杰,死後仍有人為他妥善料理後事。

    且說徐懋功與秦王統領大軍出了長安,行了幾日抵達汴州。懋功對秦王道︰“我等率軍征討劉武周,唯獨憂慮王世充在後方趁機發難,若真如此,恐難及時救援。臣听聞朱燦近日被淮南楊士林逼得走投無路,窮困來降,陛下封他為楚王,屯駐菊潭。殿下可派人攜書信前去慰勞,同時聲討王世充弒殺隋皇泰主、擅自奪位之罪,懇請朱燦出兵共討逆賊,並承諾若得鄭地,唐楚共分。朱燦貪財好利,見此條件必定欣然應允。”

    秦王皺眉道︰“此賊生性凶殘,喜好食人,曾將隋朝著作佐郎陸從典、通事舍人顏泯楚一家盡數烹食,凶惡至極!雖來歸附,豈可與他結盟?”懋功搖頭道︰“殿下誤會了。若朱燦肯出兵,我等只需分二三千人馬虛張聲勢助他伐鄭,待鄭楚兩軍自相殘殺,我等便可坐收漁利;若他不肯,我軍便以剿賊為名發兵,牽制王世充兵力。如此一來,世充顧忌南線,必不敢輕易西進。此乃‘假虞滅虢’之計,望殿下三思。”

    一旁學士段愨拱手道︰“臣與朱燦有一面之交,願持書前往陳說利害,定能說動他起兵!”秦王打量他一眼︰“听聞愛卿貪杯,唯恐誤了軍機。”段愨正色道︰“軍情重如泰山,豈敢兒戲?臣此去必定戒酒!”秦王這才點頭︰“如此孤便放心了。”段愨當即攜帶秦王的書信禮物,前往菊潭。

    卻說朱燦在隋朝時曾為毫州縣吏,與段愨本是至交酒友。听聞老友到訪,他急忙迎出,分賓主坐定後,朱燦感慨道︰“闊別數年,今日終于重逢,不知兄長如今效力何處?”段愨道︰“小弟如今歸順唐朝,忝居學士之職。”朱燦好奇追問︰“听說李密被王世充擊敗,率部投唐,此事當真?”段愨點頭︰“自然是真!如今唐朝兵馬又增數十萬,可謂國富兵強。秦王得知王世充弒君自立,義憤填膺,欲與大王結為盟友,共討逆賊。若破鄭地,寶玉財物盡歸大王,土地人民則與唐共享。”

    朱燦眼楮一亮︰“秦王既有此美意,又有老友引薦,小弟敢不從命?明日便發兵伐鄭,唐軍只需助我一二千人馬即可。”說罷吩咐擺酒,又問︰“兄長如今酒量想必更勝從前?”段愨忙道︰“小弟已戒酒,恐怕要辜負大王美意了。”朱燦佯怒道︰“昔日我等連宵暢飲,今日知己重逢,豈有不醉之理?公事既已說定,私情更需盡興!”說罷舉杯相勸,琥珀色的美酒在盞中泛起漣漪。

    凡貪杯之人,恰似好色之徒,即便面對丑婦也難免心動。段愨望著杯中酒,早已垂涎欲滴,遲疑片刻後一飲而盡。兩人談笑風生,推杯換盞,段愨漸漸忘乎所以,竟喝得杯不停手。朱燦早年在隋朝時,因煬帝開汴河引發饑荒,曾以人肉為食,每逢飲酒至酣,雙目便赤紅如血。此時兩人皆已醉意朦朧,段愨忽然笑道︰“大王當年喜吃人肉,如今位高權重,可還保留這嗜好?”

    朱燦臉色驟變,心中暗罵︰“這狗才!我早已洗心革面,卻在眾人面前揭我傷疤!”嘴上卻笑道︰“如今我只愛食讀書人,文人皮肉細膩,滋味別具。何況醉漢之肉,猶如糟豬肉般醇香。”段愨怒道︰“簡直放屁!你頂多吃幾個小卒,哪有機會吃讀書人?”朱燦森然道︰“你道我不敢?吃你又如何?”段愨拍案而起︰“你敢動我,保管你頭顱不保!”

    朱燦勃然大怒,喝令刀斧手︰“將這狂徒斬了,蒸熟下酒!”可憐段愨一介文人,瞬間命喪黃泉,竟如雞犬般被投入鍋中烹煮。跟隨段愨的軍士連夜逃回唐營,將此事稟報秦王。秦王震怒,正要起兵征討朱燦為段愨報仇,恰逢李靖征討林士弘途經伊州,順路說服張善相率二三千人馬歸唐。李靖得知秦王駐軍此處,忙與張善相入營相見。

    秦王大喜,將朱燦烹殺段愨之事詳述一遍,問李靖︰“先生以為當如何處置?”李靖道︰“此等禽獸之徒,何須殿下親征?臣听聞並州已失數縣,澮州危在旦夕,殿下應火速馳援。菊潭之事,臣願與張善相領兵前往,必擒朱燦以報此仇。”秦王道︰“若有先生出馬,孤再無擔憂!”當即調撥四五員唐將,率精兵一萬,封李靖為征楚大將軍,張善相為馬步總管,白顯道為先鋒。

    秦王又叮囑︰“先生此去務必凱旋,可移兵至河南鴻溝界口,待孤平定武周,便來會合,共剿王世充。”李靖領命,與張善相辭別秦王,拔寨出征。

    卻說劉武周勾結西突厥曷娑那可汗始畢可汗之弟,襲兄位後盤踞北地),約定共犯中原。曷娑那可汗正欲招兵買馬,卻引出一段奇女子的故事——此女姓花,父名花弧,字乘之,北魏河北人,官至千夫長,續娶中原女子袁氏為妻。花家曾移栽一株木蘭樹,培育數年不曾開花,卻在長女出生時忽然繁花滿枝,夫婦遂為女取名“木蘭”。後來又生一女名“又蘭”,小木蘭四歲,姿色與木蘭不相上下;一子名“天郎”,尚在襁褓之中。

    木蘭生來眉清目秀,哭聲洪亮,自幼與尋常女孩不同。花弧膝下無子,便將木蘭當兒子教養,教她開弓射箭。十來歲時,木蘭不肯學女紅,偏愛讀書識字、研習兵法。十七歲時,她已出落成英氣逼人的“假小子”,北方女子本就熟習弓馬,木蘭更常騎馬馳騁曠野。父母想為她擇婿,她卻堅決不肯。

    一日,花弧從外歸來,對著妻兒長嘆道︰“如今曷娑那可汗招募軍丁,我身為軍籍千夫長,恐怕難逃征調。”妻子袁氏憂慮道︰“你年紀已大,如何吃得消戰場上的辛勞?”花弧苦笑道︰“我又沒有成年的兒子可以頂替,能有什麼辦法?”袁氏提議︰“或許花些銀子,能求個免除征調?”花弧搖頭︰“若人人都用銀子告退,軍丁從何處征募?何況咱們也湊不出這筆錢。”袁氏急道︰“且不說你年老難敵強敵,家中這一兒兩女,沒了你可怎麼過活?”花弧嘆道︰“走一步看一步吧。”

    沒過幾日,征兵的軍牌接連而至,催促花弧前去點卯。無奈之下,他只得隨眾人前去應差。誰知軍情緊急,剛領了行糧,就限三日內啟程。全家人為此愁雲密布。木蘭暗自思忖︰“戰國時,孫武能訓練女兵作戰;史書上也有繡旗女將、隋初錦傘夫人等女子殺敵衛國的事跡。她們並非無父無母,不過是迫于時局勉強從征,反倒名垂青史。如今父親年事已高,上無兄長,下有弟妹,若他出征,家中無人倚靠。倘若戰死沙場,骸骨都難歸故里。不如我女扮男裝,替父從軍,只要小心謹慎,定不會暴露身份。或許一兩年後還能回鄉,也算報答父母養育之恩,豈不是好?只是不知我換上男裝,是否能以假亂真。”

    她趕忙回到房中,換上父親的盔甲行頭。幸好她腳不算小,靴子里墊上些布帶,走起路來竟無半點女子的裊娜之態。她走到水缸前,對著水面倒影端詳許久,感嘆道︰“萬幸!這般模樣,莫說做千夫長,就是當將軍也夠格了。”正對著倒影比劃,不料母親突然進來,見狀驚呼︰“你這丫頭,怎扮成這副模樣?”花弧听見聲響,也走進來,見狀笑道︰“這是作甚?”木蘭問道︰“爹爹,我這般打扮,能充數麼?”花弧嘆道︰“模樣是沒得說,昨日點名時,三千多軍丁里也沒幾個這般英武的……只可惜你……”話未說完,已落下淚來。木蘭忙問︰“可惜什麼?”花弧道︰“可惜你是女兒身,若你是男兒,為父何愁不能光宗耀祖?”木蘭正色道︰“爹娘不必憂慮,女兒決意明日代父從軍。”父母驚道︰“你一個女兒家,休要胡說!”

    木蘭耐心勸慰︰“如今亂世之中,多少貴族女子改妝逃亡都無人識破。女兒自會小心謹慎,保證不露出破綻。”袁氏抱住木蘭哭道︰“使不得!哪有未出閣的姑娘家,去千軍萬馬里冒險的?”木蘭道︰“爹娘莫要固執。我一人涉險,可保全弟妹,讓二老安心。難道忠臣孝子,只有男子能做?有志者事竟成,女兒此去定不比那些膿包男子差。只求爹娘放寬心,莫要啼哭,讓我悄悄出門,別讓軍中知曉我是女子,免得日後被人笑話。”父母見她心意已決,只得相對垂淚,沒了主意。

    次日凌晨,忽听得門外有人急切叩門,喊道︰“花老大,咱們一起走吧!”花弧開門一看,是三四個同隊的士兵。正欲開口,只見木蘭已換上男裝,扎束停當,搶出門道︰“我父親年老,我替他去。”眾人見狀笑道︰“花老大,竟不知你有這麼個大兒子,好俊的漢子!”花弧強忍淚水,只得應道︰“正是。”眾人紛紛道︰“有這麼個好兒子,正該替你當差!讓他在戰場上博個功名回來,你們一家也榮耀!”木蘭拉父親回屋,拜別道︰“爹娘保重,好好照看弟妹,女兒去了。”說罷背起包裹,拿起長槍,揮手離去。花弧含著淚想送女兒到營中,卻被木蘭厲聲催促回去。鄰里得知此事,多來埋怨花弧夫婦︰“你們這對老人家,怎舍得讓女兒去吃這份苦?若有個三長兩短,如何是好?”更有輕薄婦人私下議論︰“這麼大的姑娘,不趁早尋個人家,偏要往千萬人堆里湊,指不定想干什麼呢!”花弧無奈,只作沒听見,心中卻日夜擔憂。果然,木蘭離家不到一年,花弧便染病去世。袁氏帶著幼兒幼女難以謀生,只得改嫁同村姓魏的人家,此乃後話。

    且說秦王與徐懋功統兵與劉武周交戰,已收復五六處郡縣。此時在柏壁關,秦叔寶與尉遲恭兩軍對壘,連番惡戰四五陣,不分勝負。宋金剛見尉遲恭久戰不下,懷疑他有意留力,派人督戰。尉遲恭心中憋悶,只得又出關與叔寶戰了百余回合,依舊難分高下。秦王在陣前觀戰,既愛惜叔寶的驍勇,又欣賞尉遲恭的悍猛。天色漸晚,秦王唯恐二將有失,命人鳴金收兵,二將各自回營。

    秦叔寶殺得性起,哪里肯停,喝令軍士點燃火把,要夜戰到底。秦王勸阻,叔寶哪里肯听。忽聞劉武周陣中炮聲震天,火把齊燃,照得戰場亮如白晝。尉遲恭在陣前大喊︰“秦瓊!敢不敢出來夜戰?”叔寶聞言笑道︰“這羯奴倒與我心意相通!”即刻換馬出陣,對尉遲恭道︰“今夜不殺敗你,我誓不回營!”尉遲恭喝道︰“今夜不砍你頭顱,我也絕不還寨!”二人抖擻精神,又戰百余回合,仍是難解難分。

    尉遲恭忽然笑道︰“痛快!你我武藝已分不出高下,敢不敢比力氣?”叔寶問︰“如何比法?”尉遲恭道︰“昔日孟賁、夏育能徒手拔牛角,伍子胥能舉巨鼎,項羽力可拔山。今日我二人明人不做暗事,不使巧勁,你先受我幾鞭,我再挨你幾 ,以定強弱,如何?”叔寶皺眉道︰“你這話說得孩子氣!牛是畜生,鼎是鐵器,山是土堆,都是死物。人的皮肉是父母所賜,莫說打死,即便打傷,也是毀傷肢體。不如真刀真槍拼殺,即便有個閃失,也算揚名後世。這種耍蠻力的玩法,我不奉陪!”尉遲恭听罷,心想︰“這話有理。莫說一鞭一 能打死人,即便打不死,落個殘疾也算廢了。”

    尉遲恭瞥見旁邊有兩塊大石,約莫有一二千斤重,便對秦叔寶說︰“這兩塊石頭看起來差不多。我與你賭個輸贏︰各自用兵器擊打,多打一下才碎的,就算輸。”叔寶問︰“你的兵器多重?”敬德道︰“我的鞭一百二十多斤。”叔寶道︰“我的 一根六十四斤,兩條加起來,也只比你多幾斤。”敬德道︰“我用你的雙 打,你用我的單鞭打,交換兵器用力。若你輸了,就歸降我定陽;我若輸了,便歸順你唐朝。只打三下,分個強弱。”叔寶道︰“好,就這麼辦!”

    兩人一同下馬,敬德先撩起戰袍,將鞭遞給叔寶,叔寶也把雙 交給他。敬德瞪圓雙眼,猙獰著面孔,用力揮鞭砸向石頭,石面卻連個縫隙都沒有;他又憋足勁打了一下,石頭上只陷進去兩三寸深。敬德心里有些慌,第三下幾乎用盡平生力氣,只听“撲通”一聲,石頭裂成兩半。敬德笑道︰“如何?該你打了!”

    叔寶扎起袍袖,盯著石頭朝天默默祈禱︰“蒼天在上,我秦瓊與胡奴在此比試,全靠唐天子洪福。若秦王能一統天下,我秦瓊該在此建功,不用三下,這石頭自會裂開。”說罷雙手舉鞭,奮力砸去,石頭上立刻露出裂痕;再用力一擊,石頭竟從中間徹底分開。叔寶笑道︰“怎樣?石頭尚且如此,若是人早成肉泥了!你打三下,我只打兩鞭,該算你輸。”敬德爭辯道︰“我的兵器更重,你的 輕,這不公平!”

    兩人正爭論間,只見四五個小卒捧著一壇酒、一盤牛肉跪在面前,說道︰“殿下怕二位將軍用力過甚,特獻薄禮稍歇神力。”敬德見狀喝道︰“誰要吃你家東西!要廝殺便再殺一場!”二人換過兵器,正要上馬,唐陣中突然響起收兵的金聲,叔寶只得撥轉馬頭回營,敬德也率軍歸營。這便是秦叔寶與尉遲恭“三 換兩鞭”的故事,其實是效仿三國時劉備與孫權試劍砍石的典故。後世有些作者為博眼球,說叔寶受三鞭、敬德挨兩 ,實在是謬誤!

    且說叔寶回寨不提,單說敬德歸營後,幾個小卒興奮地將陣前賭賽之事稟報給宋金剛。金剛怒道︰“戰斗乃生死大事,豈能在陣前賭勝飲酒、兒戲怠戰?這分明是私通敵軍、泄露軍情!”立刻奏知劉武周。武周大怒,喝令左右︰“把尉遲恭斬了!”眾將再三求情,武周便派尋相去守關,將敬德貶到介休看守糧草。徐懋功得知此事,心中暗喜。

    此時,沿路探馬突然來報︰“曷娑那可汗起兵援助劉武周!”徐懋功急忙附耳向秦王獻了一計,秦王隨即派總管劉世讓攜帶金珠前往可汗營中施計阻止。與此同時,徐懋功點齊眾將,分頭攻打柏壁關。尋相早已有意歸唐,見唐軍勢大,料定柏壁關難守,便獻關投降。李密舊部將士個個渴望建功,直殺得宋金剛人馬十去其八,僅剩二三千敗兵落荒而逃。劉武周慌了手腳,只得率軍向北敗退。

    徐懋功得知尉遲敬德被派往介休押運糧草,便派羅士信與王簿先行用計奪城,自己與秦王率大隊人馬緩緩追擊。卻說尉遲敬德僥幸保住性命,滿面羞慚地帶領一隊人馬離開柏壁關,向介休進發。行至安封地界,遇見一隊民夫押運糧草而來,敬德上前清點,見有三千石糧食、一萬余束草料,每輛車上都插著小黃旗為號。

    時至黃昏,敬德命令守車軍士將糧草集中在中間,士兵在外結成野營駐扎。他未解衣甲,正坐在營中,忽聞前方喧鬧,軍士稟報︰“有賊兵劫營!”敬德立即提鞭上馬,剛走不到二三里,忽然“轟”的一聲炮響,殺聲震天。敬德抬頭望去,月色微明中,只見一隊人馬沖殺而來,為首一員大將高聲喝道︰“我乃大唐徐元帥麾下大將王簿,奉元帥之命,特來取你糧草!”敬德怒喝︰“賤將,你認得我嗎?”王簿冷笑道︰“我怎會不認得你這殺不死的賊!”

    敬德大怒,揮鞭劈面砸來,王簿舉槍相迎。兩人你來我往,戰了五六十回合,王簿突然詐敗而逃。敬德緊追不舍,耳邊卻听見震天動地的喊殺聲,回頭一看,只見一片火光沖天——三千糧米、萬束稻草已被唐兵付之一炬!原來,燒糧草的是羅士信︰王簿將敬德引開後,他趁機放火。敬德見糧草盡毀,心中愈發煩悶,又擔心王簿趁機奪取介休城,于是連夜疾馳趕到介休,正撞見王簿與羅士信,又混戰一場。二人哪里是敬德對手,只得放他進城。隨後,秦王與徐懋功率大軍趕到,將介休城圍了個水泄不通。

    秦王派尋相進城勸降敬德,敬德卻道︰“若要我降唐,除非劉武周已死。他若還活著,我唯有死戰!”尋相無奈,只得回城將敬德的話稟告秦王,秦王听後心中愁悶。這時,忽報總管劉世讓歸來,秦王大喜。相見後,世讓獻上劉武周與宋金剛的首級。秦王又驚又喜,忙問︰“這是從何處得來?”

    世讓稟道︰“臣奉命而行,穿過並州時,得知曷娑那可汗屯兵萬峰山下,便前往其營中,獻上禮物表章,說道︰‘唐王欲征討鄭國,為隋皇泰主報仇,懇請貴國出兵相助。’可汗大喜道︰‘我正惱恨劉武周!他求我們出兵攻唐,自己卻搶先進發,攻破郡縣後,子女玉帛全被他掠走,讓我們殿後救援。如今唐主以禮相邀,我願起兵會師,先問劉武周之罪,再共伐王世充。’說來湊巧,臣在可汗營中住了不到兩日,便听說劉武周與宋金剛被我軍殺敗,走投無路來投奔可汗。可汗大怒,設計將二人誅殺,命臣將首級獻給朝廷。”

    秦王听罷,抬手撫額嘆道︰“此乃天賜我大功告成!”立即重賞劉世讓,隨後派尋相將劉、宋二人的首級送往介休城,讓敬德親眼目睹,以便勸降。尋相奉命進城,敬德見首級確是真的,頓時號啕大哭,備下祭品鄭重祭奠。他將二人首級用棺木盛殮安葬後,便開城歸降唐朝。

    秦王見到敬德,愛才如命,待之如賓,立刻飛馬奏章報捷。唐帝大喜,賜尉遲恭為左府統軍將軍,升劉世讓為並州太守,其余將佐也各有封賞。正是︰山窮水盡處,石裂玉方出。英雄歸明主,功業自此殊。

    第57回 改書柬竇公主辭姻 割袍襟單雄信斷義

    人的功業興衰仿佛早有天意,強求不得。若說覬覦皇位,便如窮人空想熊掌美味,俗子妄想西施美色,全不掂量自己,縱使用盡陰謀詭計,也不過換得一時熱鬧、片刻虛妄。待到黃粱夢醒,不僅一切化為烏有,更可能身首異處,只落得孽鬼悲啼、仇家唾罵。

    且說曷娑那可汗斬殺劉武周、宋金剛,將首級交與劉世讓呈給秦王,秦王許諾與他共伐王世充,于是可汗拔營向河南進發。因見花木蘭身形英武、行事機敏,便提拔她為後隊馬軍頭領。數千人馬行至鹽剛地界縹緲山前時,突然殺出一隊人馬。可汗派人喝問︰“何處兵馬?”對面將領答道︰“吾乃夏王竇建德麾下大將範願!”

    原來竇建德之女勇安公主線娘前往華州西岳進香,範願奉命領兵護送。此時進香已畢返程,恰遇可汗隊伍。範願得知對方是西突厥人,怒喝︰“唐與鄭同為隋朝臣子,你們守好北疆便罷,為何幫他人犯我中原?”可汗不屑道︰“竇建德不過是個私鹽販子,窩藏你們這群強盜能成什麼氣候,也敢多嘴!”

    範願及部下本就是綠林出身,被可汗戳中舊傷疤,頓時目露凶光,揮刀亂砍。可汗人馬被殺得四散奔逃,危急時刻,花木蘭率後隊趕到。她身先士卒殺入陣中,救出汗可,敗退至本陣。木蘭命軍士架起穿雲炮齊射,範願見炮火猛烈,率軍退去。木蘭領兵追擊,卻不料斜刺里殺出無數女兵,她們一手持團牌,一手執砍刀,見馬兵便就地翻滾,如落葉飄飛、蝶舞花階。

    木蘭急令後退,女兵已滾到馬前,木蘭坐騎被砍倒,她跌落馬下,被夏兵用撓鉤套索擒住。另有一員身材高大的將領飛馬來救,卻被弓弦聲響驚到,一枚金丸擊碎他的護心鏡,他俯身拾丸時也被夏兵俘獲。北軍兩名將領被俘,余部慌忙調頭逃竄。

    竇線娘率部追上範願時,天色已晚,前隊已安營扎寨。線娘下令休整,舉火照明。她暗想︰“剛俘獲的兩個敵兵留在營中不妥。”遂命將人帶上來。女兵們見木蘭儀表堂堂,暗暗可惜,便小聲提醒︰“我家公主軍法森嚴,你須小心應答。”木蘭佯裝未聞,隨眾人進帳。

    帳中公主端坐上位,女兵喝令︰“跪下!”被俘的高大漢子怒目而視,不肯下跪。線娘先打量木蘭,問道︰“你這白臉漢子,姓甚名誰?看你一表人才,不該只是個小卒。若肯歸降,我保舉你做將官。”木蘭道︰“降便降,但父母尚在北方,需放我回去安頓雙親,再來效力。”線娘怒道︰“休得廢話!肯降便降,不降就斬!”木蘭從容道︰“降你不為辱,斬我也不為榮——我本就是女子,又有何懼?”

    線娘愕然︰“你竟是女子?”隨即命女兵︰“帶她到後帳驗明身份,速來回報。”待女兵押著木蘭出帳,線娘轉向漢子︰“你這丑漢,有何話說?”漢子道︰“我乃堂堂男子,若公主肯放我,日後或有報答之日。”線娘大怒︰“一派胡言!拖出去斬了!”五六名女兵正要動手,漢子突然喊道︰“我老齊不怕死,只可惜負了羅小將軍之托,沒見到孫安祖!”

    線娘聞言急喝住手,追問︰“你方才提羅小將軍與孫安祖,這孫安祖是何人?”漢子答道︰“孫安祖只有一個,就在你家做官,還能有第二個?”線娘命松綁賜座,又問︰“足下姓甚名誰?與我家孫司馬孫安祖)是何交情?”漢子道︰“我姓齊,名國遠,山西人,與你家大王也曾相識,和孫司馬是好友。前年他寫信邀我們兄弟做官,因家中有事未能赴約。”

    原來,齊國遠與李如曾因李密殺翟讓而投奔柴嗣昌,後助唐軍奪取郡縣,被唐帝封為護軍校尉,駐扎鄂縣。此次因幽州刺史張公謹五十大壽柴嗣昌與張公謹是結拜兄弟),柴嗣昌便派齊國遠前往祝壽。在幽州,齊國遠結識了常來飲酒的幽州總管羅藝之子羅成,得知羅成與秦叔寶、單雄信交好,羅成還托他帶信給秦叔寶,懇請單雄信促成一樁姻事。

    線娘听罷,沉吟道︰“哪有婚姻大事托朋友千里求助的道理?”齊國遠道︰“我老齊從不撒謊,現有羅小將軍書信為證。”說罷解開戰袍,從貼身招文袋中取出一封用油紙層層包裹的書信,遞了上去。線娘見信封用大紅紙包裹,上面寫著“幽州帥府羅煩寄至山東齊州秦將軍字叔寶開拆”,忙將信塞進靴中,對左右喚來四名男兵,吩咐道︰“掌燈送齊爺到前寨範帥處,就說我命他好生安頓,不可怠慢。”又對齊國遠道︰“羅小將軍的信暫留我處,待你到我國見過孫司馬,再行歸還如何?”齊國遠無奈,只得隨巡兵前往範願營中。

    線娘見齊國遠離去,剛站起身,一名女兵跪地稟報︰“啟稟公主,那白臉之人經檢驗確是女子,並非假扮。”線娘吩咐︰“帶她到後帳來。”待木蘭進帳,線娘示意她坐下,溫言問道︰“你既是女子,姓甚名誰?為何從軍?如實相告。”

    木蘭眼眶泛紅,娓娓道來︰“妾身姓花,名木蘭。父母年事已高,膝下無兄長,只有年幼體弱的弟妹。父親若出征,家中無人照料。妾身常嘆男子中難尋忠臣孝子,故不惜女扮男裝,代父從軍。雖瞞過軍中眾人,但每每自思,仍覺身為女子卻行男子之事,羞愧不已。望公主體諒苦衷,寬恕妾身。”說罷,淚如泉涌。

    線娘見她神情哀切,心生憐憫︰“如此說來,你竟是個孝女!想不到北方粗獷之地,竟出你這等大孝之人,能有這般擔當,我實在佩服!”說罷,竟以賓主之禮相待。木蘭慌忙推辭︰“公主乃金枝玉葉,妾身不過布裙愚婦,蒙您寬恕已是萬幸,豈敢與您平起平坐?”

    線娘感慨道︰“功名爵祿易得,純孝之心難求。我常恨自己身為女子,不能建功立業,光耀門楣,卻不料你有這般胸襟。我正愁閨中無友,不如與你結為姊妹,同甘共苦,你意如何?”木蘭仍推辭︰“這……實在不敢當。”線娘擺手︰“我意已決,不必過謙。你芳齡幾何?”木蘭答︰“虛度十七。”線娘道︰“我長你三歲,就佔個先吧。”

    二人對天拜了四拜,又彼此對拜,結為姊妹。軍中不便大擺宴席,簡單用過夜膳後,線娘便留木蘭在自己帳中同寢。閑聊間,線娘問︰“賢妹可曾許配人家?”木蘭搖頭︰“僻居荒野,難遇佳婿。姐姐厚愛,妾身感激,但日後歸府,若駙馬在側,妾身又該何處自處?”

    線娘聞言,雙眉緊蹙,沉默不語。木蘭追問︰“姐姐已到適婚之年,難道尚未遇見如意郎君?”線娘嘆道︰“後母雖賢,卻主理內政;父王東征西討,無暇顧及此事。”木蘭道︰“人世可為之事眾多,何必拘泥于兒女情長?”又聊了些閑話,二人和衣睡去。

    夜深人靜時,線娘悄悄起身,從靴中取出羅成的書信,心想︰“齊國遠說羅郎因姻事求助秦叔寶,不知他屬意何人,我且看看信中內容。”她用小刀輕輕挑開封簽,展開書信細讀。前邊不過是寒暄之語,讀到後面,線娘淚如雨下︰“原來楊義臣將軍已去世,我說羅郎為何不找他,卻去麻煩秦叔寶……”

    從頭至尾讀完,線娘長嘆一聲︰“羅郎啊羅郎,你既對我有意,卻不求媒妁,可知我這里難如登天?若楊老將軍在世,父王或能听他一言,如今他已不在,即便單二哥有信來,父王又怎會應允?我若親生母親尚在,尚可傾訴,可如今後母雖賢,我身為女子,又如何啟齒?”

    想到此處,她不禁嗚咽痛哭,喃喃自語︰“罷了,這段姻緣只怕要等來生了,何苦耽誤了羅郎青春?我有個主意︰當年在二賢莊,蒙單愛蓮小姐諸多關照,我們也曾結為姊妹。如今羅郎既要求助秦叔寶,不如將書中內容改一改,讓叔寶去求娶單小姐。一則報單小姐昔日恩情,二則了卻我的心願,豈不是兩全其美?”

    主意打定,她喚來女書記,將原信內容修改,謄抄一遍重新封好,仍藏在靴中。

    不覺雞鳴破曉,木蘭醒來梳洗,線娘為她換上與自己相似的裝束。軍士用過早餐,正要拔營,四五匹報馬飛馳至帳前,稟道︰“千歲有令,命公主速速回國!王世充被唐兵擊敗,派人來求救,千歲欲親自馳援,特差小將來請公主。”線娘道︰“知道了,你等先回。”隨即喚來昨夜送齊國遠的外巡,從靴中取出書信和二十兩銀子,吩咐道︰“將此書與銀子交給昨夜那位齊爺,就說我國中有事,來不及再見面了。”外巡領命而去。

    線娘命女兵為前隊,範願斷後,加急返程。齊國遠得知夏國即將出兵,也不再去見孫安祖,徑直投奔秦叔寶而去。正是︰將軍休下馬,各自趕前程。

    且說秦王與徐懋功滅了劉武周,收降尉遲敬德,軍威大振。懋功進言︰“王世充自滅李密後,擴地增兵,聲勢浩大。若不趁早鏟除,日後更難收拾。殿下可先派諸將四路出擊,剪除其羽翼,奪其土地,斷其糧餉,再四面合圍,使其外無援兵、內難堅守,方可逐一殲滅。這好比取巨螯,先斷其八足,縱有雙鉗,又怎能橫行?”秦王稱善,將兵符冊籍盡交懋功。

    懋功調兵遣將︰總管史萬寶從宜陽進兵,取龍門一帶;將軍劉德威從太行山取河內;上谷公王君廓自洛口斷王世充糧道;總管黃君漢從河陰攻洛城;大將屈突通、竇軌中路埋伏,接應各處;王簿同程知節、尤俊達等收復魏地;羅士信與尋相取千金堡及虎牢;自己與秦王、叔寶、敬德進河南,至鴻溝界口與李靖會合。諸將領命,分頭進兵。

    秦王率部進河南時,李靖已大敗朱燦。朱燦勢窮,屠了菊潭城,挑肥壯者果腹,幾騎逃入河南投奔王世充。李靖將兵馬屯于鴻溝界口,專候秦王。

    不出月余,秦王抵達,與李靖相見。秦王問︰“幸得愛卿之力,朱燦這狂徒逃竄,不知王世充那邊情形如何?”李靖道︰“臣已派人細探,他們得知我軍來伐,各處嚴加防備,盡遣宗族子弟把守︰魏王王弘烈守襄陽,荊王王行本守虎牢,宋王王泰守陳州,齊王王世惲守南城,楚王王世偉守寶城,越王王君度守東城,漢王王玄恕守合嘉城,魯王王道御守曜儀城,可謂水泄不通,日夜巡邏。”

    秦王笑道︰“王世充何其愚鈍!哪有國家大事只讓一門子弟包攬的?他那些子弟難道都是賢能之人?我看他敗亡在即!”遂督師直逼洛陽。王世充聞訊,點二萬人馬從方諸門出兵,沿谷水扎營,與唐兵對峙。唐營尚未立穩,將士怕鄭軍突襲,人心惶惶。秦王卻從容道︰“賊兵臨水結陣,分明是怕我軍沖擊,士氣已衰。”

    他命秦叔寶、尉遲敬德沖擊王世充前陣,自己帶程知節、羅士信等抄到鄭軍背後,數十精騎奮勇砍殺。鄭將見秦王兵少,指揮馬兵合圍。史岳、王常等雖斬殺數百鄭兵,卻難以突圍。激戰中,秦王坐騎突然前蹄失陷,將他掀落馬下。鄭陣中兩員大將挺槍刺來,史岳大喝一聲砍倒一將,奪馬讓秦王騎上;另一將又被王常一箭射中咽喉,墜馬而亡。

    前方秦叔寶、尉遲敬德合力拼殺,又混戰三四個時辰,王世充支撐不住,率軍敗退。唐將乘勝追擊至城下,斬殺鄭軍七千余人,方才收兵。

    第二天,秦王與徐懋功在營寨外漫步,忽見二三十個百姓,個個背著弓箭,扛著捕獸網和獵具匆匆趕路。秦王心生好奇,命手下將眾人喚來,問道︰“你們這是要去哪兒?打算做什麼?”百姓們慌忙跪地,稟報道︰“听人說,魏宣武陵昨天飛來一只鳳鳥,就落在陵墓附近,我們這些獵戶打算去捉它。”

    秦王又問︰“魏宣武陵離這兒有多遠?”獵戶們答︰“大概一二十里地。”秦王來了興致︰“你們帶我去看看,要是真有鳳鳥,必有重賞。”徐懋功連忙勸阻︰“殿下不可!魏宣武陵離王世充的後寨太近,萬一有伏兵怎麼辦?”秦王卻自信滿滿︰“王世充接連兩次大敗,早嚇得魂飛魄散,哪還敢主動挑釁?”

    說罷,秦王全身披掛,率領五百鐵騎出寨。一行人來到榆窠,眼前出現一片開闊的平地,四周山林環繞,景致壯美。左側是奇峰突兀的飛來峰,右側有流水潺潺的瀑潤泉,山林間不時傳來異獸的低鳴。此地本是黃帝遺留石室之處,後被魏宣武選作皇陵,確實是塊風水寶地。

    秦王左顧右盼,連連贊嘆。正看得入神,忽听獵戶們齊聲喊道︰“快看!那飛過來的不就是鳳鳥嗎?”秦王定楮望去,只見一只身形巨大的鳥,身後跟著七八十只小禽,正停在一棵大樹上。這鳥長著細長的脖頸,頭頂花冠,五彩羽毛在陽光下閃耀,模樣十分奇異。秦王搖頭道︰“這不過是海外的野鸞,你們認錯成鳳凰了。”

    獵戶們正要張網捕捉,其中一人突然指著遠處驚叫︰“不好!那邊有兵馬殺過來了!”眾人頓時作鳥獸散。徐懋功心急如焚,催促秦王趕緊撤退。秦王卻不慌不忙,抽出一支箭,彎弓搭箭,對準野鸞射去。利箭正中野鸞翅膀,它帶箭向谷口飛去。

    秦王拍馬緊追,出了谷口才發現四周全是鄭國的旗號。一員大將縱馬而來,高聲喊道︰“李世民!我乃鄭國大將燕伊,特來取你性命!”秦王見狀,立刻調轉馬頭沖進山澗,勒馬回身就是一箭,燕伊咽喉中箭,當場墜馬身亡。

    秦王再尋野鸞蹤跡,見它落在對面山澗的樹上,正低頭梳理羽毛。此時前方是深不見底的斷澗,身後鄭國追兵逼近,徐懋功也被遠遠甩在後面。野鸞在對岸鳴叫,仿佛在呼喚同伴。情急之下,秦王狠命揮鞭,戰馬奮力一躍,竟跨過了三四丈寬的深澗。野鸞見秦王追來,又向前飛了數十步,落在高處的樹枝上。

    秦王听見對岸金鼓喧天,心中大急,對著野鸞喊道︰“靈鳥!靈鳥!你若能救我脫險,就朝我叫三聲!”神奇的是,那鳥真的連叫三聲。秦王環顧四周,見澗邊山路陡峭難行,便下馬將韁繩系在樹上,跟著野鸞往山中走去。他攀著藤蔓、抓著岩石,艱難地爬到山頂,遠遠望見對岸一員猛將騎著快馬疾馳而來——正是單雄信,身後緊追不舍的則是徐懋功。

    秦王正看得入神,野鸞又發出一聲鳴叫。他心中一動︰“靈鳥不肯飛走,還在鳴叫,這座山肯定還有出路!”于是順著野鸞飛去的方向尋找,果然發現一個石室。石室前站著一位老僧,渾身散發著柔和的光芒,面容莊嚴。老僧抬手向野鸞一招,鳥兒立刻飛到他掌心,隨後一同走進石室。

    秦王又驚又奇,趕忙跟了進去,只見老僧盤腿而坐。秦王急切道︰“和尚,快把剛才那只靈鳥給我!”老僧微笑著說︰“這靈鳥知曉君王此刻有難,特從觀音大士座前飛來相助,你仔細瞧瞧。”說著從袖中取出鳥兒,箭還插在尾羽上。秦王定楮一看,哪里是什麼野鸞,分明是一只白鸚鵡。

    老僧取下箭遞給秦王︰“箭歸還君王。”隨後將鸚鵡拋向空中,鳥兒展翅飛走了。秦王收好箭,心知眼前是位聖僧,連忙問道︰“大師,我此番劫難能平安度過嗎?”老僧道︰“劫難就在眼前,君王快躲到貧僧背後躺下,我自有辦法退敵。”秦王依言藏好,老僧雙手結印,口中念念有詞,剎那間頭頂白光閃耀,將洞門嚴嚴實實地封住。

    再說鄭國這邊,單雄信對地形十分熟悉,知道此地叫五虎谷,前洞名為斷魂澗,向來是死路一條。他見燕伊追進谷中,生怕被搶了頭功,也拍馬追了進來。只見一匹空馬狂奔而出,燕伊早已橫尸在地。單雄信怒不可遏︰“不殺李世民為燕伊報仇,我誓不為人!”他騎著馬在谷中四處搜尋。

    這時,身後傳來急促的馬蹄聲,徐懋功高聲喊道︰“單二哥!別傷我主!”他快馬加鞭追上前,一把扯住單雄信的衣襟︰“單二哥,別來無恙!從前在魏公麾下,我們朝夕相處,承蒙你指點,這份情誼我始終銘記。今日相見,我正有要事相商,求你別為難我家殿下!”

    單雄信冷冷道︰“往日同在一處,我們是兄弟;如今各為其主,就是仇敵!我發誓必殺李世民,一來告慰先兄在天之靈,二來盡我臣子本分!”徐懋功急道︰“二哥難道忘了,我們曾焚香立誓,說我主即你主?你為何如此固執!”單雄信咬牙道︰“這是國家大事,容不得私情!今日我不忍對你動手,已是念著舊情,你不必再多說!”說罷拔出佩刀,割斷被徐懋功抓住的衣襟,打馬繼續搜尋秦王蹤跡。徐懋功見情況危急,調轉馬頭飛奔回營,一邊跑一邊大喊︰“主公遇襲,大家快去救援!”

    當時,尉遲敬德正在洛水灣清洗戰馬,忽見東北角一騎快馬疾馳而來。他定楮一看,認出馬上之人是徐懋功,只听對方大聲疾呼︰“主公被鄭國大將單雄信追到五虎谷口,速速去救!”敬德听聞,顧不上穿戴盔甲,赤身裸體從水中一躍而起,跨上未備鞍的禿馬,緊握馬鞭,飛馳而去。

    另一邊,單雄信在谷中四下搜尋,卻不見秦王蹤影。只見山洞前泥水翻涌,渾濁的泉水汩汩外溢,還能听見玉鬃馬的陣陣嘶鳴。他一夾馬腹,策馬跳過山澗,在各處仔細查找,依舊一無所獲,唯有秦王的玉鬃馬拴在樹下,發出聲聲哀鳴。單雄信下馬登上山頂,朝石洞方向望去,只見洞內盤踞著一只斑斕猛虎,見他靠近,猛然長嘯一聲,震得山谷嗡嗡作響。單雄信心頭一驚,暗自思忖︰“李世民這小子,恐怕不是葬身虎腹,就是掉進洞內死了。我再到下面找找。”

    他翻身上馬,一手牽著秦王的坐騎,剛走到澗邊,忽听山坡方向傳來一聲怒吼︰“休傷我主!尉遲敬德在此!”循聲望去,一員大將面如黑鐵,聲若驚雷,竟也跳過山澗疾馳而來。單雄信急忙松開秦王的馬韁繩,舉起長槊直刺敬德,敬德側身一閃,揮鞭橫掃,重重打在單雄信手腕上。緊接著,敬德將馬鞭往馬鞍上一擱,順勢去奪單雄信手中的長槊。單雄信雖勇猛過人,卻敵不過敬德天生神力,幾番拉扯之下,長槊竟被敬德生生奪走。單雄信無奈,只得撥轉馬頭,退回山澗另一側。

    此時的秦王,正橫躺在石洞內唐三藏和尚身後,目睹著和尚施展神通。他看見單雄信幾次來到洞門口窺探,卻不知為何始終不敢進洞,耳邊還不時傳來陣陣喊殺聲。就在這時,和尚雙手合十,念了聲“阿彌陀佛”,說道︰“災星已過,救兵已至,君王可以出洞了。”秦王連忙起身致謝︰“承蒙聖僧施法相救,我回太原後,定派專人前來恭迎聖僧,好生供養。不知聖僧法號如何稱呼?”和尚答道︰“貧僧唐三藏。若論供養,自有山神護持。只願君王能治理天下,做個賢明的好皇帝!貧僧有四句偈言,還望牢記。”言罷,緩緩念道︰“建業唯存德,治世宜全孝。兩好更難能,本源當推保。”說完,便閉目入定,不再言語。

    秦王小心翼翼地下山,轉過溪坡,找到自己的坐騎,飛身上鞍。恰在此時,尉遲敬德縱馬趕來,見到秦王,急切問道︰“殿下安好?可受驚了?”秦王答道︰“並無大礙。單雄信那逆賊呢?”敬德道︰“他的長槊已被我奪下,逃出谷外去了。此地不宜久留,殿下快隨我出谷!”二人騎馬越過山澗,行至五虎谷口,迎面遇上鄭國將領樊佑、陳智略。敬德二話不說,揮鞭便打,兩人瞬間被打傷落馬。敬德如同一頭猛虎,殺開一條血路,沖出重圍。

    谷外,秦叔寶、徐懋功正率領眾將與王世充的後隊激戰。敬德對李靖喊道︰“你護送殿下回營,我再去殺賊!”說罷,又轉身沖入鄭軍陣中,奮勇拼殺。秦叔寶揮舞雙 、尉遲敬德揮動鋼鞭,二人所到之處,鄭軍兵將紛紛敗退。激戰中,敬德抬頭忽見高處有一人頭戴沖天翅、身著蟒袍玉帶,騎在馬上觀戰——正是王世充。他立即撇下眾將,催馬直撲過去。王世充見狀,嚇得調轉馬頭,倉皇逃竄。敬德與眾軍乘勝追擊,一直追到新城才收兵回營。

    徐懋功下令鳴金,眾人返回秦王營寨慶賀。秦王感慨道︰“若不是敬德拼死相救,我險些命喪單雄信之手!”隨即賞賜敬德一箱金銀。經此一戰,秦王對敬德愈發信任倚重,敬德在軍中的地位也日益顯赫。王世充見識到唐軍猛將的厲害,再也不敢輕易出兵對戰。

    雙方對峙數日後,一日,秦王與眾將正商議破敵之策,各地的軍情急報如雪片般飛來。徐懋功與秦王展開細看,只見榮州、汴州、沮州、華州等地紛紛歸降,顯州總管楊慶率領所轄二十五州縣前來投誠,尉州刺史時德睿也帶著杞、夏、隨、陳、許、穎、魏七州歸順。王簿與程咬金也傳來文書,稱伊州、黎陽、倉城已被唐軍拿下。唯有千金堡與虎牢關,羅士信和尋相久攻不下。此外,中路大將屈突通在巡查時,擒獲兩名鄭國探子,經審問得知,鄭國已派人秘密前往樂壽,向竇建德求援。

    徐懋功分析道︰“多虧天子洪福,鄭國土地已有三分之二歸入我軍手中。但虎牢關與千金堡是各州縣的咽喉要道,若不攻克,即便拿下其他城池也難以穩固防守。這兩處,我必須親自走一趟。”說罷,他辭別秦王,連夜率領一千精兵,向著虎牢關疾馳而去。一場新的戰事,即將拉開帷幕。

    第58回 竇建德谷口被擒 徐懋功草廬訂約

    春秋時期,卞莊子欲刺雙虎,實則他何曾真的刺中兩只?當兩只老虎相斗時,小虎戰死,大虎受傷。那死虎無需再刺,而傷虎又何必耗費大力氣對付?這正是一舉兩得的智慧。王世充本應收拾李密舊部,推心置腹招攬群雄,穩固根基以圖大業。怎奈他反將要害之地交由紈褲子弟把守,致使領土東破西失,自己困守洛陽,無計可施,只得攜帶金珠派長孫安世向夏王竇建德求援,反讓秦王得以以逸待勞、反客為主。

    且說徐懋功擔心王簿等人難以建功,親自率領一支人馬趕往千金堡,卻得知羅士信已用計破城,城內軍民無論老幼竟被屠殺殆盡,懋功不禁嘆息。與此同時,王簿也已抵達虎牢關,他將一千精兵換上鄭國服飾,趁夜騙開城門,在睡夢中生擒守將王行本,順利佔據虎牢。虎牢與洛陽這兩處險要之地盡歸唐軍,懋功欣喜不已,對王簿道︰“此地雖已平定,但王世充派代王琬、長孫安世向竇建德求援,不知建德會派多少兵馬相助。我暫且將二位的功績稟報秦王,看他如何定奪。”

    再說長孫安世奉王世充之命,攜帶大量金銀財帛抵達樂壽,先以寶物饋贈竇建德麾下眾將。眾將紛紛收受,唯有祭酒凌敬拒不接受,大將曹旦也派人將禮物原封退回。次日清晨,長孫安世拜見夏王竇建德,呈上文書與金帛。竇建德道︰“鄰邦求援,本應相助;但我與唐朝早已修好,為何又起戰端?況且我剛擊敗孟海公凱旋不久,怎能再次勞師動眾?”長孫安世勸道︰“鄭國與夏朝實為唇齒之邦,唇亡則齒寒。如今夏朝不救鄭國,鄭國必亡;鄭國滅亡,夏朝恐也難以獨存。”竇建德道︰“你暫且退下,容我與群臣商議。”

    長孫安世退出後,竇建德與眾臣商議此事。夏國將領大多收受了王世充的金帛,紛紛慫恿道︰“隋朝覆滅後天下分崩,關中歸唐,河南歸鄭,河北歸夏,成三足鼎立之勢。如今唐伐鄭,鄭國土地已被唐軍佔去十之二三。若鄭國力竭,必被唐所破。鄭破則唐必與夏為敵,屆時夏朝恐難獨自支撐。不如今日發兵救鄭,內外夾攻,定能取勝。若能擊敗唐軍,我朝威名遠揚,可趁機圖謀大業,若鄭國可奪則一並收取。合並兩國兵力,趁唐軍疲憊之際進攻,關中可圖,天下可定。”這番話令竇建德拍手稱快︰“諸位所言極是,只怕我兵力不足啊!”

    此時凌敬卻道︰“主公所言不妥。如今唐軍以重兵圍困東都,又派大將佔據虎牢,我朝該派多少兵力與之對抗?依臣之見,不如先派大軍渡過黃河,攻取懷州、河陽,以重兵駐守。然後大張旗鼓,越過太行山進入上黨,傳檄各郡縣,進逼壺口,震懾蒲津,收取河東之地,此乃上策。此舉有三利︰其一,唐軍主力盡在洛陽,國內空虛,我軍入境可保萬全;其二,拓展領土、收服民心,無需耗費大力;其三,秦王得知我軍入境,必引兵回救,鄭國之圍自解。若錯失良機、遲疑不決,正如諺語所言︰‘天與不取,反受其咎。’望主公詳察。”

    眾將反駁道︰“救兵如救火,若按此計迂回進軍,耗時日久,鄭國如何能及時解圍?萬一唐軍破鄭擒獲王世充,真成唇亡齒寒之勢,天下人將笑主公失信。”竇建德不置可否,起身入宮。曹皇後在屏後問道︰“方才朝中議論何事?”竇建德將前事告知,曹皇後道︰“眾臣所言皆非良策,唯有凌祭酒之計甚妙,陛下應當听取。”竇建德道︰“此計太過迂腐不切實際。”曹皇後道︰“從洛口趁虛進軍,連營漸進奪取山北,再招引突厥西襲關中,唐軍必回師救援,鄭國之圍不解自破,怎會迂腐?”竇建德不耐道︰“孤自有主張,皇後不必操心。”

    次日早朝,長孫安世再次哀求。竇建德遂任命曹旦為先鋒、劉黑闥為行軍總管,自己與孫安祖率後隊,征調十五萬大軍,向虎牢關進發。因線娘公主當夜看過羅成書信後傷感成疾,便留她與凌敬、曹皇後等留守國中。

    早有探子將消息稟報秦王,眾將擔憂腹背受敵,唯獨秦王大喜。李靖笑道︰“想不到殿下此次出師,竟能一箭雙雕。”記室郭孝恪道︰“洛陽破亡在即,竇建德不自量力遠來救援,此乃天意讓殿下滅此兩國,機不可失!”薛牧道︰“王世充乃悍賊,部下多為江淮善戰之士,只因缺糧才固守孤城坐以待斃。若放竇建德與之合兵,建德以糧草相助,賊勢將更強,再難收拾!”李靖道︰“如今應分兵圍困洛陽,殿下親自率領精銳火速佔據成皋,養威蓄銳、以逸待勞,出奇計一舉破建德。建德既破,聲威震懾之下,王世充必不戰自降!”秦王大喜道︰“卿所言正合我意!但此地重任,須仰仗將軍謀劃統轄。”李靖道︰“殿下不必擔憂,待建德敗局已定,洛陽自可輕松攻克。”秦王稱妙。

    秦王帶上秦叔寶、尉遲敬德二將,命其余將士屯守洛陽,親自率領五千玄甲兵疾馳虎牢,與徐懋功等將匯合。懋功道︰“臣早知殿下會來,如今又得二位將軍助戰,破賊指日可待!”秦王問︰“听聞夏兵有十萬之眾,是否屬實?”懋功道︰“不必管他兵力多少,臣今夜只需三千人,便能叫他們心膽俱碎。”說罷附耳向秦王獻上計策,秦王鼓掌稱妙。

    懋功當即取令箭一枝,對羅士信道︰“將軍與副將高甑生領一千人馬即刻出發,秘密前往南方鵲山埋伏。這道柬帖你收好,務必按計行事建功。”又取令箭、柬帖各一,對秦叔寶與副將梁建方道︰“煩二位將軍領一千兵,到汜水東北土山埋伏,速速預備,依計而行。”二人領命而去。懋功再取令箭、柬帖,對尉遲敬德與副將白士讓道︰“二位將軍在虎牢西角按柬帖行事,若殺到鵲山遇著羅士信,無論勝敗即刻回殺。”敬德等人領命而去。

    羅士信與高甑生回寨拆開柬帖,見上面寫著︰每兵備小紅燈一盞,馬帶鋼鐵響鈴,听中軍第二聲轟天炮響便殺出,與火槍隊合兵回陣。秦叔寶與梁建方拆開柬帖,見上面寫著︰每兵帶火球一個、小鑼一面,听三聲轟天炮響殺出,與火槍、紅燈隊會合後即回殺。懋功又命軍士在正南山豎起高竿,令宇文士及率二千玄甲兵守護。

    夏國先鋒曹旦抵達虎牢關後,扎下綿延一二十里的營寨。他每日到唐軍營寨前叫陣挑戰,卻始終無人應戰。曹旦以為唐軍得知夏軍大軍壓境,心生畏懼,不敢露頭。雖然夜間也防備著唐軍劫營,但隨著日子推移,士兵們漸漸松懈下來。

    某夜,夏軍將士剛卸下盔甲準備安睡,突然一聲震天炮響,喊殺聲四起。曹旦急忙翻身上馬,沖出營寨,只見無數手持火槍的士兵簇擁著一個黑臉大漢沖殺過來。曹旦舉槍便刺,那黑臉大漢揮鞭橫掃,眼看就要擊中他胸膛;曹旦慌忙側身閃避,卻被火槍燎到臉部,胡須瞬間被燒得精光,只得狼狽地退回陣中。

    原來,這黑臉大漢正是尉遲敬德,他率領一千精兵,在夏軍營地內東沖西突,竟無人能擋。當敬德殺到鵲山附近時,又一聲炮響傳來,只見羅士信的軍隊中,戰馬都掛著紅燈、系著響鈴,遠遠望去,好似有幾千人馬殺來。夏軍第二隊將領高雅賢見狀,急忙領兵接應,卻抵不住羅士信手中長槍,那槍如蛟龍出洞,所到之處,夏軍紛紛受傷。高雅賢對劉黑闥說︰“兄長看那南山上的紅燈,必定是唐軍的暗號,我們射滅它,唐軍必然大亂!”說罷,催馬向前。劉黑闥張弓搭箭,一箭射落紅燈,可紅燈剛滅,又有新的亮起。

    高雅賢正要再次射箭,第三聲炮響炸起,無數火球如流星般從半空落下。一員大將縱馬沖出,高呼︰“秦叔寶在此,叛賊看 !”高雅賢舉槍迎戰,卻被秦叔寶撥開長槍,一 打下馬來。梁建方正要上前補刺,幸虧劉黑闥及時趕來救援,將高雅賢救走。

    秦叔寶與尉遲敬德、羅士信會合後,三千唐兵仿佛化作幾萬雄師,在夏軍陣營中橫沖直撞,殺得夏軍丟盔棄甲、潰不成軍。就在唐軍殺得正酣時,營中傳來收兵的金鑼聲,眾將只得勒馬回營。

    秦王與徐懋功早已在寨中擺下慶功宴席。敬德、叔寶等將領回營後清點人數,發現三千人馬竟無一人傷亡。秦王命人拿來美酒、羊肉和銀牌,犒賞眾將士。徐懋功說道︰“今晚這場戰斗,不過是給夏軍一個下馬威,讓他們見識我大唐將士的厲害。明日的決戰才是關鍵,諸位務必全力以赴,成敗在此一舉!”秦王心系洛陽戰局,也渴望通過這場決戰分出勝負。

    再說竇建德,因前一晚軍隊被唐軍攪擾得不得安寧,凌晨四更便傳令全軍造飯。他重新部署兵力,將劉黑闥調為前隊,曹旦改為中營,大軍從板渚出發,抵達牛口谷後,排開陣勢。夏軍北至黃河,南達鵲山,綿延二十多里。竇建德見唐軍按兵不動,先派三百士卒渡過汜水試探。唐營將士見夏軍陣容龐大,氣勢洶洶,不免心生怯意。

    秦王卻神色自若,與徐懋功一同登上高丘,縱馬遠眺。懋功分析道︰“竇建德從山東起兵以來,不過是攻打些小股賊寇,從未遭遇真正的強敵。如今雖擺出大陣仗,但隊伍渙散,紀律松弛,破敵不難。”二人望見鄭國代王琬也親自率領親兵,在陣後督戰。代王頭戴束發金冠,身披錦袍金甲,胯下騎著隋煬帝的坐騎——大宛國進貢的青鬃馬,在旗門後不時露面。

    秦王贊嘆道︰“這小將騎的真是一匹好馬!”尉遲敬德在旁說道︰“殿下若喜歡這馬,末將去取來!”秦王連忙阻攔︰“不可!萬萬不可!”敬德卻道︰“不妨事!”說罷,雙腿一夾馬腹,如離弦之箭般沖進夏軍陣營。高甑生、梁建方兩位將領擔心敬德有失,也拍馬緊隨其後。

    代王琬正勒馬觀戰,突然耳邊一聲大喝︰“哪里走!”還沒反應過來,就被敬德像拎小雞一樣提過馬來。青鬃馬受驚欲跑,敬德眼疾手快,用靴尖鉤住韁繩,此時高甑生趕到,牽著馬一同返回唐營。夏軍將士見唐將在陣後生擒代王琬,頓時驚慌失措,無心戀戰,紛紛向後敗退。

    徐懋功抓住戰機,大聲喊道︰“此時不趁勢殺敵,更待何時!”他親自擂響戰鼓,唐將白士讓、楊武威、王簿、陶武欽等率領精兵,如潮水般涌入敵陣。秦王則帶領輕騎,與敬德、叔寶、士信等人渡過汜水,從夏軍背後發起攻擊。唐軍高舉大唐旗號,前後夾攻,夏軍將士驚恐萬分,只能且戰且退。

    唐兵乘勝追擊三十余里,斬殺夏軍一萬多人。竇建德見狀,急忙脫下朝衣朝冠,換上普通將士的衣服,準備重新組織抵抗。不料,迎面遇上柴紹夫婦率領的娘子軍,這支隊伍勇猛異常,銳不可當。竇建德上前迎戰,卻被一槍刺中。他慌忙尋找護駕士兵,卻發現眾人早已逃散。此時的竇建德,向前廝殺怕寡不敵眾,再中一槍性命難保;後退又無處可躲。他忽見牛口谷中蘆葦茂密,便催馬鑽了進去。娘子軍一心向前追殺,並未在意。

    然而,竇建德身上的金甲在陽光下閃閃發亮,暴露了他的行蹤。唐軍遠遠望見蘆葦中有一員將領躲藏,白士讓、楊武威兩位車騎將軍縱馬趕來,舉起渾鐵槊便往蘆葦叢中亂捅。竇建德身負重傷,在蘆葦中進退兩難,只得大聲喊道︰“我就是夏王竇建德!將軍若肯救我,願與你平分河北,共享富貴!”楊武威道︰“你先出來,我們就救你!”竇建德催馬躍出,卻被兩人一把抓住,捆綁起來,又將他的腳拴在馬身上。恰好此時幾個隨從趕到,眾人一起將竇建德押回唐營大寨。

    與此同時,敬德提著劉黑闥的首級,王簿提著範願的首級,羅士信活捉了鄭國使臣長孫安世,紛紛前來獻功。曾經浩浩蕩蕩的十幾萬夏軍,經此一戰,死傷逃亡殆盡,唯有孫安祖帶著二三十個隨從,逃回樂壽。

    秦王正在大寨中,有士兵稟報︰“捉住了夏王竇建德!”眾將都不敢相信,秦王也覺得難以置信。只見楊武威和白士讓押著竇建德來到中軍大帳。眾人定楮一看,果然是竇建德。竇建德昂首挺立,並不下跪。秦王笑道︰“我征討王世充,與你何干?你卻越境來犯,自投羅網!”竇建德苦笑道︰“我若不主動來,恐怕還得勞煩你遠道去捉我。”

    秦王又笑著問楊、白二將︰“你們是如何捉住他的?”白士讓答道︰“是柴郡馬率領娘子軍將他趕到牛口谷,柴郡馬繼續向前追殺,他便躲進蘆葦叢,被我們發現後抓住。這正應了民間‘豆竇)入牛口,勢不能久’的童謠啊!”秦王聞言,命人將竇建德關押在後寨。

    此時,竇建德的五萬多部下也被唐軍俘獲。秦王道︰“殺了他們太過可惜,不如放歸鄉里。”眾將擔心這些人回去後會再次與唐軍為敵。徐懋功分析道︰“竇建德也算一方豪杰,曾擁兵二十萬,如今都落得這般下場,誰還敢聚眾與我們為敵?放他們回去,正好讓他們宣揚殿下的恩威,如此一來,山東、河北之地,可不戰自降。”眾將听後,都對懋功的見解心服口服。

    秦王心中疑惑︰“柴紹夫婦既然統兵到此,為何不來與我會合?莫非是被建德的余黨騙走了?”他急忙派人詢問前隊將士,有人說柴紹夫婦已前往洛陽,秦王這才放下心來。隨後,他對徐懋功說︰“我留在這里整頓軍馬,你率領眾將先去洛陽。路過樂壽時,將夏國的圖籍檔案整理好,安撫好當地郡縣,再速速到洛陽與我會合。”

    徐懋功領命,次日便率領人馬出發。沒過多久,大軍抵達樂壽。懋功立即傳令王簿︰“嚴禁士兵濫殺無辜、騷擾百姓,違者立斬不赦!”樂壽城中的百姓听聞夏王兵敗被俘,原本擔心唐兵進城後燒殺搶掠,卻沒想到徐軍師治軍嚴明,對百姓秋毫無犯,還安撫慰問。百姓們喜出望外,紛紛到路邊迎接。

    懋功進城後,打開府庫清點財物,又開倉放糧,召集幾位德高望重的老人,讓他們登記造冊,將官糧分發給窮苦百姓。幾位老人跪地哭泣道︰“夏國治理期間,節儉用度、愛護百姓,我們深受恩澤。如今夏王失國,我們如同失去至親。實在不忍心瓜分這些積蓄。將軍您進城後安撫百姓,秋毫無犯,我們感激不盡。懇請將這些糧食留下充作軍餉,如此,我們雖不能直接受惠,也感念將軍恩德!”

    懋功點頭稱贊,命人將倉庫重新封好。隨後,他來到竇建德的宮中,只見朝堂之上,一位身穿紅袍、頭戴紗帽的官員面色如生,在梁上自縊而亡。粉牆上留有一首絕句︰“幾年肝膽奉辛勤,一著全輸事業傾。早向泉台報知己,青山何處吊孤魂。”落款是“夏祭酒凌敬題” 。

    徐懋功讀完牆上凌敬所題的詩,不禁感慨萬千,長嘆不已,急忙吩咐軍士準備棺木,好好安葬凌敬的遺體。隨後,他又來到內宮,只見宮殿內門窗大開,室內的陳設依舊保持著原來的樣子。一位頭戴鳳冠、身披龍袍的婦人面向南方,高高地懸在梁上自盡,她身旁還縊死著四個姿色平平的宮女。懋功認出這婦人是曹皇後,趕忙命人將遺體放下,同樣準備棺木,妥善裝殮。一番搜查後,宮中只剩下十幾個年老的宮女。

    懋功心中疑惑︰“听說竇建德有個女兒,英勇非凡,怎麼不見她的蹤影?”于是向宮女們詢問。宮女們回答道︰“前日孫安祖回來,報告說皇上被唐軍擒獲,當晚公主就和花木蘭一起消失不見了。”徐懋功對王簿感嘆道︰“竇建德在外有忠臣良將輔佐,在內有賢妻相助,治家治國都頗為周全。只可惜天命歸于大唐,一朝之間便被擒滅,這都是命運使然,又能怪誰呢!”

    當初隋煬帝的傳國玉璽以及眾多奇珍異寶,在竇建德打敗宇文化及後,都落入了夏國手中。徐懋功將這些物品一一清點收拾,連同圖書冊籍,妥善裝載。他听聞有位左僕射齊善行,向來德高望重,如今在家養老,便親自登門拜訪,希望他能出山治理樂壽。齊善行推辭道︰“我年老體衰,早已遠離塵世,懇請將軍另選賢能之人,讓我能安享太平歲月。”

    懋功誠懇道︰“眼下實在找不到合適的人,您何必如此堅決推辭?”齊善行道︰“我倒是有個人選推薦給將軍,他必定能勝任此職。”懋功忙問︰“不知是何人?”齊善行道︰“此人真名無人知曉,大家都叫他西貝生。听說他早年曾在魏公李密麾下擔任參謀,如今隱居在拳石村,以賣卜為生。此人才干出眾,若請他輔佐治理,一定能深得民心。”懋功提議︰“那就先委屈您暫且代理,等我找到西貝生,您再卸任,如何?”齊善行無奈,只好收下印信,暫時負責樂壽的事務。

    徐懋功整頓好軍馬準備出發,向當地人打听︰“拳石村在什麼地方?”當地人回答︰“過了雷夏再走三四里路就是。”懋功立刻命令前隊的王簿加快行軍速度。

    沒過幾天,前隊傳來消息,已經抵達拳石村。懋功讓兵馬在一座大寺院中安頓下來,自己換上書生的衣服,帶著兩個童子,走進拳石村。這村子有兩三百戶人家,是個熱鬧的大市鎮。剛進入村中,懋功就看到路上豎著一塊巨大的招牌,上面寫著︰“西貝生術動王侯,卜驚神鬼,貧者來佔,分文不取。”

    懋功向村民打听︰“這位西貝生住在哪里?”村民伸手向西一指︰“往西走,第三家就是。”懋功連忙走進巷子,找到第三戶人家,只見門上貼著一副對聯︰“深慚諸葛三分業,且誦文王八卦辭。”懋功一看便知找對了地方,推門而入。一個童子迎出來說道︰“貴客請坐,我家先生馬上就來。”

    懋功剛坐下沒多久,就見一位頭戴方巾、身著寬袍的人掀簾走了出來。懋功定楮一看,驚喜地拍手笑道︰“我還以為是誰,原來是賈兄!”賈潤甫也笑著說︰“我今早佔卜,就算到軍師今日必定會來,所以推掉了所有來佔卜的人,在此等候。”兩人相互行禮後,賈潤甫拉著懋功的手,來到內室的讀易軒中坐下。

    賈潤甫祝賀道︰“恭喜軍師,如今功成名就,將來大唐開國功臣之中,您必定是首屈一指!”懋功謙虛道︰“你我是多年知交,說什麼開國功勛,我不過是完成自己的志向罷了。”正說著,茶水奉上,兩人飲茶敘舊。不一會兒,室內又端出酒菜,懋功也不推辭,欣然舉杯暢飲。

    賈潤甫問道︰“軍師軍務繁忙,怎麼有空來到我這荒村?”懋功便將擒獲竇建德的戰事,以及齊善行推薦西貝生治理樂壽的事,詳細說了一遍。賈潤甫微微一笑道︰“自從魏公李密遭遇變故後,我心灰意冷,早已斷絕了追逐名利的念頭,一心只想找個山水清幽之處,以漁樵為生。沒想到後來遇到一位奇人,傳授我先天數學之術,佔卜之靈驗令人稱奇。我尋思這門學問既能幫助他人,又可安身立命,不妨以此度過余生,卻不想還是被你找到了。”

    懋功好奇道︰“以兄長的才學謀略,我向來欽佩。只是這星數之學,不知是何人傳授,還請詳細說說。”賈潤甫笑道︰“你先連飲三杯,我再慢慢道來,听完之後,你恐怕也要心生羨慕。”懋功笑著端起酒杯,一連飲下三大杯.

    賈潤甫娓娓道來︰“從前有位隋朝老將楊義臣,他胸中韜略萬千,學識高深莫測,是個備受敬重的宿將。因隋煬帝昏庸無道,他不願出仕,便隱居在雷夏澤。”徐懋功聞言說道︰“這楊義臣,早年我也曾與他有過會面,還承蒙他的指點教誨,難道這星數之學是他傳授給你的?”

    賈潤甫搖頭否定︰“並非如此。楊義臣有個外甥女,姓袁名紫煙,隋朝時被選入宮中。這女子不愛女紅,自幼痴迷天象,對天文經緯度數無一不通,因此深得隋主賞識,被冊封為貴人。後來宇文化及弒君叛亂,她巧用計謀逃出皇宮,投奔舅舅楊義臣。本打算削發為尼,奈何楊義臣算出她命中還有貴人姻緣,能享終身福祿。前年我偶然在雷澤定居,與楊公做了鄰居,平日里往來密切。我的妻子又與袁貴人交情深厚,所以我才有機會習得這佔卜之術。”

    徐懋功急切問道︰“如今楊公還在世嗎?”賈潤甫推開窗戶,朝西邊指去︰“那片茂密的樹林中,便是楊公安葬之處,他的家眷也在那里守墓。”懋功感慨道︰“楊公雖已離世,但我與他生前也算有過一面之緣。如今想去墓前憑吊一番,順便求見袁貴人,不知是否方便?”賈潤甫爽快應道︰“自然可以。”

    懋功立刻吩咐手下準備好祭祀用品,與賈潤甫一同步行前往。只見幾畝荒草叢生的墳地,一仸淺淺的黃土堆。盡管樹木郁郁蔥蔥,卻難掩此處的荒涼,野兔狐狸時常出沒。懋功不禁感嘆︰“英雄一世,最終也不過如此!”賈潤甫趕忙前去通知袁紫煙,袁紫煙讓馨兒換上喪服,到墓前回禮致謝,隨後將懋功等人迎進饗堂。

    懋功執意要見袁紫煙,袁紫煙生性大方,並未推辭,身著素雅的喪服便出來拜見。懋功目光專注地打量著,只見袁紫煙舉止端莊,氣質沉靜,秀麗的容貌令人心動,卻無半點輕佻艷麗之態,不禁心生敬意,開口說道︰“下官奉王命來樂壽清理夏王宮室,昨日遇見一個名叫青琴的官奴,她曾是隋帝的舊宮人,自稱是夫人的侍女。她對夫人的才學與品德贊不絕口,稱即便在男子中也極為少見。下官想將青琴送回夫人身邊侍奉,不知夫人意下如何?”袁紫煙婉拒道︰“我原以為這婢女落入了粗暴的士卒手中,沒想到竟在王宮。只是我如今親人盡失,孤身一人,連自己的生計都難以維持,哪還有能力照顧隨從,只能辜負您的美意了。”說罷,便告辭退下。

    徐懋功望著袁紫煙離去的背影,心中早已為之傾倒,拉著賈潤甫說道︰“我多年來漂泊江湖,因志向未竟,一直未曾考慮終身大事。今日見到袁貴人,才知什麼是稱心合意,想請兄長為我做媒,不知能否成全?”賈潤甫笑道︰“這等美事,我怎敢推辭,包在我身上!你先回住處等候,我這就去說媒,很快給你答復。”

    懋功滿懷期待地回到賈潤甫家中,沒過多久,就見賈潤甫滿臉笑容地回來,說道︰“袁貴人起初執意要為楊公守節,經我再三勸說,才總算答應下來。不過她有三個條件,想來對你而言也不難辦到。”懋功忙問︰“哪三個條件?”賈潤甫解釋道︰“第一,要守滿楊公的喪期,才肯嫁給你;第二,要收養楊公之子馨兒和他的母親,將馨兒撫養長大;第三,有座女貞庵,住著隋煬帝的四位夫人,她們在此修行,與袁貴人情同姐妹。當年楊公送四位夫人去庵中出家,承諾每年都會送去供養。若你倆成婚,必須延續楊公的善舉,以此保全貴人與四位夫人的結拜情誼。就這三件事,倘若你肯答應,袁貴人就是你的人了。”

    懋功大喜過望︰“莫說這三件,就是再多幾件,我也樂意依從!”當即讓身邊的童子前往前寨王將軍處,取來二百兩銀子、十套彩緞,又解下隨身佩戴的玉,一並交給賈潤甫︰“軍中匆忙,來不及準備像樣的聘禮,這兩件物品和銀兩,權當定親之禮。”賈潤甫急忙讓手下和童子將禮物送去,並向袁紫煙說明徐懋功答應了三個條件。袁紫煙這才收下禮物,回贈了一個太乙混天球和一支連理金簪。

    賈潤甫帶著回禮回來交給懋功,懋功感激道︰“承蒙兄長成全我的婚事,明日我定會送上一份薄禮,還有管轄樂壽的文書,咱們一同輔佐明君,豈不快哉!”賈潤甫話鋒一轉︰“閑話暫且不提,我想問軍師,王世充覆滅在即,那單二哥最終會是怎樣的結局?”懋功眉頭緊皺,嘆息道︰“若說起單二哥,恐怕有些棘手。”接著便將之前單雄信追殺秦王的事情詳細說了一遍。賈潤甫跺腳嘆道︰“如此看來,單二哥的處境不妙,你和秦大哥與他都是昔日的生死之交,可得盡力挽回才是。”懋功點頭道︰“那是自然。”

    兩人正說著,天色漸晚,此時許多車馬來接懋功,他只好與賈潤甫匆匆告別。次日一早,懋功備好署理樂壽的印信文書,又準備了二百兩銀子作為謝禮,派官員送往賈潤甫處。同時命兩個親隨小校帶著百金禮物,護送宮奴青琴去見袁紫煙。

    不久,兩人回來稟報︰“夫人收下了宮奴和禮金。”而派去賈潤甫處的官員卻回稟︰“賈爺家門戶緊鎖,不見人影,文書和禮物都送不進去,只能帶回。”懋功大驚失色︰“難道我昨日見的都是幻覺?”他急忙騎馬趕到拳石村,只見賈家大門緊閉,詢問鄰居才得知,他們一家昨夜五更就起身,說是去天台進香了。懋功滿心失望︰“賈兄為何如此絕情?”

    滿心疑惑的懋功又趕到楊公的墓地,袁紫煙讓馨兒換了衣服出來拜別送行。懋功握著馨兒的手,再三叮囑,隨後上馬啟程,朝著洛陽方向進發。這一番相遇離別,本是陌路卻結下親緣,離別之際,心中滿是不舍與深情。

    第59回 狠英雄犴牢聚首 奇女子鳳閣沾恩

    俗話說,天下之事終究只能依靠自己,依賴他人總是充滿變數,誰也不知對方究竟能否成事,又是否具備相應的能力。唯有堅定地秉持忠孝節義的準則行事,即便面對凶神惡煞般的人物,或是鐵石心腸之輩,也能打動他們。

    暫且按下徐懋功前往洛陽之事不表,且說王世充困守洛陽孤城,李靖率領大軍將城池圍得水泄不通。城中將士日夜巡邏,早已疲憊不堪,精神萎靡。加之糧草短缺已久,大部分人都心生獻城投降之意,唯有單雄信堅決不肯,獨自堅守南門。

    一日黃昏,城外突然響起金鼓之聲,一隊兵馬疾馳至城下,高聲呼喊︰“速速開城!我們是夏王派來的勇安公主!”城上士兵慌忙將此事稟報單雄信。雄信登上城頭眺望,只見無數女兵打著夏國的旗號,隊伍中央簇擁著一位身著華麗戰甲、氣質出眾的公主,她手持方天畫戟,端坐在馬上。雄信信以為真,一面派人向王世充報告,一面親自帶領禁兵打開城門迎接。

    殊不知,這竟是柴紹夫妻率領的娘子軍與李靖會合後,假扮勇安公主前來騙開城門。女兵們一進城,便揮舞著團牌和砍刀,瞬間砍倒了四五個守門士兵。鄭軍見狀,驚恐大喊︰“不好!敵軍進城了!”單雄信迅速挺槍迎戰,卻遭遇屈突通、殷開山、尋相等一眾唐將的團團圍困。即便如此,雄信依然奮力抵抗,可怎奈團牌女兵不要命地滾到馬前,砍翻了他的坐騎。這位頂天立地的英雄,最終不幸被俘。

    再說那凶殘嗜殺的朱燦,此前被李靖擊敗後,逃到王世充處尋求庇護,本以為找到了依靠,卻沒想到城破之時,也一同被擒。柴紹夫妻正要進宮擒拿王世充,卻見王世充雙手捧著輿圖國璽,反剪雙手,緩步走出宮殿投降。李靖隨即下令眾將,將王世充的家眷宗族全部搜出,戴上枷鎖,關進囚車,同時張貼告示安撫百姓。

    就在眾人忙碌之時,有士兵前來稟報︰“秦王到了!”李靖率領眾將和百姓,扶老攜幼,將秦王迎入城中,徑直來到鄭王宮殿。李靖等人上前參拜,秦王對李靖感慨道︰“我前往虎牢關時,你曾說滅了夏國,鄭國也會隨之滅亡,如今果然應驗了!”李靖回應道︰“王世充狡猾多端,城防嚴密,多虧柴郡主巧用計謀騙開城門,他才不得不自縛投降。”

    秦王笑著對王世充說︰“你當初小瞧我,如今就算你詭計多端,又怎能逃出我麾下名將的包圍?”王世充在囚車內苦苦哀求︰“罪臣早就想歸降大唐,無奈手下將領猶豫不決,又听說殿下不在營中,這才拖延至今。只求殿下開恩,饒我一命!”秦王微微一笑,隨即命諸將清點倉庫,釋放囚犯,自己則前往後宮與柴紹夫妻相見,並查看宮中的珍玩寶物。

    此時,竇建德、代王琬、長孫安世的囚車,與王世充、朱燦等人的囚車,還相隔一段距離。眾士兵見秦王和將領們紛紛散去,便將囚車推到一處。王世充看到竇建德,頓時淚流滿面,悲呼道︰“夏王!夏王!是我害了你啊!”竇建德卻閉著雙眼,一言不發。旁邊的代王琬也哭喊道︰“叔父,快救救我啊!”王世充見狀,淚水更是止不住地流淌︰“我要是能救你,早就先救自己了!”他指著身旁囚車內的太子玄應,悲嘆道︰“你沒看到兄弟也被囚禁在此嗎?我們還在一起,卻不知道宮中的嬸娘和姐妹們現在怎麼樣了!”說罷,放聲大哭。

    竇建德見此情景,心中滿是厭惡,忍不住大聲嘆道︰“唉!我怎麼就沒看清你們這群沒用的家伙!早知道是這樣,我就不來救你們了!大丈夫活在世上,要麼流芳百世,要麼遺臭萬年,何苦像婦人女子一樣哭哭啼啼,一點男子漢的氣概都沒有!”他轉頭對旁邊的士兵說︰“把我的囚車推遠些,省得听你們聒噪,污了我的耳朵!”

    圍觀的百姓站在兩旁,議論紛紛。有人指著竇建德說︰“听說這夏王在樂壽的時候,特別愛護百姓,為人清正廉潔,比我們的鄭王強上十萬倍!他的皇後也十分賢明,盡心盡力治理國家。沒想到為了幫鄭王,把江山都丟了,真是太可惜了!”

    且說秦叔寶跟隨秦王返回,他在第二隊,得知洛陽城已破,心中惦記著單雄信,立刻快馬加鞭沖進城中。他看到王世充的宗族子弟都被關在囚車里,鄭國的大臣們也被鎖鏈捆著,等候發落,卻唯獨不見單雄信的身影。經向士兵打听,得知單雄信見過秦王後,被程咬金拉著往東去了。

    叔寶急忙向東街尋去,正巧遇到程咬金手下的一個小兵,便叫住問道︰“你們程老爺在哪里?”小兵壓低聲音說︰“和單二爺在土地廟里。”叔寶讓他帶路,來到廟中,只見程咬金和單雄信相對而坐,單雄信脖子上還戴著鎖鏈。叔寶見狀,上前緊緊抱住單雄信,忍不住痛哭起來。

    單雄信反倒安慰道︰“秦大哥,何必如此悲傷?我早听說秦王來討伐鄭國,那時就已將生死置之度外。如今身為亡國俘虜,哪還能奢望保全性命?只是不明白,夏王怎麼會敗得如此之快?”叔寶連忙說道︰“單二哥,這是什麼話!我們兄弟本就約定患難與共、生死相隨,可惜魏公、伯當先行一步,其他人也分散各地,如今只剩下我們幾個。過去分屬兩國,如今歸于一家,哪有不相互照應的道理?以二哥的才能,只要肯為大唐效力,必定能保住性命。”接著,叔寶又將竇建德如何戰敗、如何被俘的經過詳細說了一遍。

    正說著,外面有人推門而入。單雄信定楮一看,原來是家人單全,便問道︰“你不在家好好照料,跑來這里做什麼?難道家里有人也來了?”單全答道︰“今早五更時分,賈潤甫老爺突然來家,說是奉老爺您的意思,逼著夫人和小姐立刻動身,要送往秦太太那里。我不放心,所以趕來問問。既然秦爺已經到了,我正好問個清楚。”

    單雄信轉頭看向秦叔寶和程咬金,疑惑道︰“潤甫兄弟,我已經很久沒和他見過面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程咬金連忙說道︰“賈潤甫是個心思縝密的人,他既然說要送到秦伯母那里,肯定不會有問題。”秦叔寶也安慰道︰“賈兄一向重情重義,嫂子和佷女,他一定會妥善安置,你就別擔心了。”單雄信對單全說︰“你還是趕緊追上去,好好照顧家眷。我這里有幾個小校幫忙。”秦叔寶也勸道︰“你快去吧,省得你家老爺牽掛。這里我會派人照料。”單全含淚離去。

    不一會兒,四五個士兵走進來,他們是秦叔寶的親隨。叔寶問道︰“住處找好了嗎?”親隨答道︰“就在北街沿河的叛臣張金童家,程老爺的行李也放在那里。現在保和殿正在擺宴,恐怕王爺馬上就會傳二位老爺去赴宴。”程咬金笑道︰“我們住在一起,再好不過了!”秦叔寶轉頭對單雄信說︰“這里不方便,二哥跟我走吧。”單雄信推辭道︰“我現在是犯人,理應留在這里,你們先去吧。”程咬金急得大喊︰“什麼貴人犯人!單二哥,你是豪杰,別把我們當外人!”說著,便取下單雄信脖子上的鎖鏈交給小校,秦叔寶則雙手攙扶著單雄信,一同走出廟門,回到住處,並吩咐親隨好好照顧單雄信。

    程咬金和秦叔寶來到保和殿,只見李靖正在那里調遣將士,分派他們把守城門、管理街市,同時張貼大幅榜文,嚴禁士兵擄掠百姓,違令者立即處斬。秦王命令記室房玄齡進入中書門下省,整理圖籍和誥命文書;蕭、竇軌負責查封倉庫里的金銀布帛;又囑咐柴嗣昌、宇文士及清點財物,賞賜給有功之臣和隨軍出征的將士。

    李靖見到秦叔寶和程咬金,說道︰“秦王有令,麻煩二位將軍明日將洛倉剩余的糧食運回,賑濟城中百姓。”秦叔寶建議︰“洛倉的糧食,只需出個告示,讓鄉里老者帶領貧困百姓去領取賑災即可,何必再運回呢?”隨即吩咐書辦出去撰寫告示。

    這時,屈突通匆匆跑進來,問秦叔寶︰“秦將軍,單雄信在哪里?秦王有旨,要將眾犯入獄,派兵看守,卻唯獨不見了雄信。”秦叔寶問︰“聖旨在哪里?”屈突通從袖中取出,叔寶接過一看,上面寫著︰“段達身為隋朝大臣,卻助王世充篡位弒君;朱燦殘殺無辜,殺害唐朝使者;單雄信、楊公卿、郭士衡、張金童、郭善才等人,暫用枷鎖下獄,派兵看守,等候押回長安,听候聖旨定奪。”

    秦叔寶皺著眉頭,還未回答,程咬金便說︰“屈將軍,單雄信是我們的好兄弟,現在在我們的住處,就不必讓他入獄了。等回到長安,還你一個單雄信就是。”此時,齊國遠、李如、尤俊達等人都在看望單雄信。李如見狀,氣憤地說︰“我們眾兄弟在這里血戰立功,難道連一個人都保不住嗎?”屈突通說︰“我也是奉命來查,既然各位將軍擔保,我又何必不通人情。”說完便離開了,當晚宴請功臣之事暫且不表。

    第二天,秦王先派柴郡主率領娘子軍出發,齊國遠、李如也只能匆匆與秦叔寶、程咬金辭別,返回鄂縣。這時,徐懋功恰好從樂壽回來,面見秦王。秦王詢問樂壽的治理情況,懋功說︰“我到樂壽時,祭酒凌敬已在朝堂自縊,曹皇後和四名宮女也在宮中縊死,其余嬪妃不過是一二十個粗笨婦女,只是不見了竇建德的女兒。當地百姓听說建德被俘,無不嘆息。我開倉賑濟,百姓卻不忍心領取。後來看到我約束軍士,秋毫無犯,他們都願意把糧食留存下來充作軍餉。因此,遠近官員無不前來參拜臣服。我從中挑選了老成持重的齊善行暫且管理事務,不知是否符合殿下心意?”秦王點頭稱好,命令睢陽王道玄同宇文士及、大將屈突通暫且鎮守洛陽,又諭令將士們收拾班師回朝。

    徐懋功听說單雄信在秦叔寶的住處,連忙前來相見,對雄信說︰“我昨日從樂壽回來,途中遇到一位朋友,說見到賈潤甫兄護送二哥的家眷。想必他知道秦王的命令,這些犯人都要押到長安等候聖旨發落,所以先將兄的家眷送到秦伯母處,這是妥當的安排。我擔心路上有阻礙,急忙派了一名差官和二十名軍校,帶著三百兩糧餉,讓他們追上護送。大家到了京都,兄就可以放心了。”單雄信感慨道︰“我听說鳥將死時,鳴聲哀婉;人將死時,言語和善。我今日落到這般境地,既沒有和善的言語,也沒有哀婉的鳴聲。承蒙各位兄長庇護我的家室,我即便死了,也如同活著一樣。”

    秦叔寶讓人雇了一乘驢轎,讓單雄信坐下,自己則同秦王一起收拾啟程。真是︰橫戈立馬令烽煙熄滅,金鉦頻敲奏凱歌回朝。

    沒過多久,大軍抵達長安,報馬早已將消息告知唐帝。唐帝命令大臣以及西府未隨軍出征的官員,到城外迎接。只見一隊隊鼓吹儀仗、旗槍隊伍前行,前面幾對宣令官、旗牌官,押著王世充、竇建德、朱燦以及擒獲的將相大臣、宗族子弟,還有隋朝的車駕法物,依次排列。秦王身著錦袍金甲,騎著尉遲敬德繳獲的駿馬,後面眾多將士全副武裝,簇擁著進城。先到太廟獻俘,然後入朝拜見唐帝。秦王隨即進宮面見母後。唐帝下旨︰天色已晚,各位將士鞍馬勞頓,令光祿寺在太和殿設宴獎賞,夏、鄭、朱等國的俘虜,都交由大理寺收押入獄,等候聖旨定奪。此時,單雄信也不得不隨眾人前往獄中。

    刑部發出一張名單,派了十多個校尉,押著眾囚犯來到獄門口,大聲喝道︰“禁子們,出來幾個,按照名單點名收押。這些都是兩國的叛犯,須用心看守!”眾禁子答道︰“明白!”一個個點名將囚犯帶入,領到一個矮門里,里面是三間不太明亮、污穢不堪的密室。單雄信此時心中有些煩悶,竇建德看看兩旁,先有一二十個披枷帶鎖的囚徒,有的坐著,有的躺著,個個面黃肌瘦,似人似鬼。竇建德的雄心壯志,此時已消磨了一半,幸虧還能遇到單雄信這個舊知己,兩人聚在一起,訴說離別之情。

    忽然,一個彪形大漢在門口朝里問道︰“哪個是夏王?哪個是單將軍?”竇建德還未開口,單雄信此時一肚子焦躁,沒好氣地以為是要帶他出去處決,便走近說道︰“我就是單雄信,想怎樣?”原來這人是禁子頭兒,他說道︰“請二位爺出來。”竇建德和單雄信只得走出來,禁子頭兒將他們引到左邊一間整潔的房間,里面床帳台椅擺放整齊。禁子頭兒說︰“方才我在大堂打听,看到發下傳票,就急忙趕回來照管,因為徐老爺和秦老爺傳我去吩咐事情,所以回來晚了。弟兄們不明就里,把你們都送到後邊去了。”他指著一張有鋪陳的床說︰“這是王爺的床。”又指著另一張沒有鋪陳的床說︰“這是單爺的,秦老爺馬上會派人送鋪陳來。”

    竇建德疑惑地問︰“單爺是各位老爺吩咐照顧的,我卻從未給過你好處,為何你也這般照顧我?”禁子頭兒說︰“王爺說哪里話!三日前就有一位孫老爺來,再三叮囑我,還賞了我東西,說如果王爺被押來,他也要進來看望。所以我預先打掃了這間屋子,在此等候。”竇建德心想︰“難道孫安祖逃回去後又回來了?”

    這時,外面一陣嘈雜,六七個小校扛著行李和一壇酒,食盒里裝著菜肴,對眾禁子說︰“這是單老爺的鋪陳和現成酒菜,各位老爺說有公務在身,不能進來看單爺,讓你們好生伺候。”說完便離開了。眾禁子手忙腳亂地將東西安排妥當。竇建德和單雄信本是豪杰氣概,便暫且拋開大事,相對談心,小酌起來。

    竇皇後見秦王得勝歸來,心中滿是歡喜。夜宴結束已是二更時分,竇皇後不知不覺沉沉睡去。睡夢中,她見到一位金身羅漢,羅漢向她行禮說道︰“你的兒子已經歸來,他還帶來了我的徒弟,速速讓此人剃度出家,交還給我。”話音剛落,羅漢便消失不見。竇皇後從夢中驚醒,連忙將夢境講給唐帝听。唐帝安撫道︰“昨晚世民回來匆忙,還沒來得及問他詳細經過,且等明日上朝,再仔細詢問。”竇皇後躺在床上輾轉反側,難以入眠,好不容易挨到五更天,實在按捺不住,便命內監傳下懿旨,宣秦王進宮。

    此時秦王已在西府梳洗完畢,正準備入朝,接到內侍宣召,趕忙進宮拜見。竇皇後急切說道︰“快把此次出京收服兩國的事,仔仔細細講給娘听。”秦王便從派遣段愨去與朱燦議和,不料段愨被醉酒的朱燦烹殺說起,一直講到在宣武陵射中野鸞,險些被單雄信擒獲,幸而在石室中遇到聖僧唐三藏,得他施展神通庇護,還獲贈偈語,最後尉遲恭及時趕到救了自己。

    竇皇後听完,頻頻點頭︰“兒啊,難怪昨夜聖僧托夢,原來還有這段緣由。”秦王好奇詢問母後夢境,竇皇後便將夢中情景復述一遍,又推測道︰“依娘看,那些囚犯里,必定有個特殊之人。”她轉而對秦王說︰“你把唐三藏贈的偈語寫出來,讓我好好琢磨琢磨。”秦王寫完,眾人正圍在一起揣摩含義時,宇文昭儀走了過來。在眾多妃嬪中,竇皇後最喜愛宇文昭儀,見她來了,忙說道︰“來得正好,你最聰慧機敏,一定能揣摩出其中深意。”竇皇後將自己的夢境,以及秦王記錄的偈語念給昭儀听。

    昭儀思索片刻道︰“第一句很明白,暗藏著夏王的名字;第二句,想來此人應是個孝子;只是第三句,一時難以參透;至于第四句,意思顯而易見。”竇皇後追問緣由,昭儀解釋︰“娘娘姓竇,建德也姓竇,追本溯源,同出一脈,這分明是暗示要赦免竇建德的罪過。”竇皇後連連稱是。秦王卻面露憂慮︰“竇建德是個厲害人物,好比猛虎,放他容易,再想擒住就難了。如今仰仗祖宗庇佑,才將他一舉擒獲,若是赦免,日後恐怕又成大患。”唐帝權衡道︰“先不必過早定論。朱燦殘暴不仁,理當斬首。把王世充提來,朕親自審問他的臣下,說不定真有孝子在其中。”秦王隨即派校尉前往獄中,提斬犯朱燦立即處決,又提王世充面見聖上。

    此時,竇建德和單雄信躺在床上,听著更聲停歇,正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忽然,听到南邊過道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緊接著是敲門聲。不一會兒,又听見隔壁房間里枷鎖鐵鏈晃動的聲響。原來,後牢房的囚徒們听到有人來提犯,不知這次要處置誰,人人都擔驚受怕,渾身戰栗,鎖鏈隨之叮當作響,仿佛是戰場上士兵的甲冑踫撞聲。

    竇建德急忙起身,透過門縫張望,只見七八個身著紅衣、頭戴雉尾帽的劊子手,先押著一個被五花大綁的人走來,仔細一看,竟是朱燦。隨後又押著一人,正是王世充。竇建德對單雄信嘆道︰“單二哥,看來我們也快輪到了,起來吧。”單雄信卻語氣淡然︰“隨他去吧。”

    正說著,門外傳來敲門聲,有人喊道︰“單爺,家里來人了!”單雄信一听,急忙起身開門,來人正是單全。單全見到家主,撲到地上抱住他的膝蓋放聲大哭,單雄信也忍不住紅了眼眶,強壓情緒說道︰“別哭了,快起來。我問你,奶奶和小姐現在何處?”單全起身,湊到單雄信耳邊低語幾句,單雄信點點頭,叮囑道︰“我的結局早已料到,你只要照顧好奶奶和小姐,就是對我最大的忠心。這里有各位老爺關照,你不必掛念,你若留在這兒,反倒讓我分心。”單全還想再說什麼,卻見禁子頭兒推門而入,對竇建德說道︰“夏王爺,孫爺來了!”竇建德還未開口,孫安祖已快步走進來,三人相見,抱頭痛哭。竇建德哽咽著問︰“你已回樂壽,怎麼又回來了?”孫安祖在他耳邊低聲說了許久,竇建德卻皺起眉頭︰“人終有一死,何必費這麼多周折。你還是和公主回去,安葬好曹後娘娘和其他殉難之人吧。”孫安祖卻執意不肯離開。

    暫且按下孫安祖執意守護竇建德一事不表。再說朱燦被綁赴刑場,當眾斬首。王世充也被押解上朝面見唐帝。唐帝怒斥他篡位弒君,王世充卻狡猾至極,將罪責全推到臣子身上。唐帝又斥責他負隅頑抗,直到城破才肯投降。王世充連連叩頭︰“臣罪該萬死,但秦殿下曾許諾饒臣不死,還望陛下開恩!”唐帝顧及秦王的承諾,將王世充貶為庶人,其兄弟子佷全部流放到朔方。王世充謝恩後退出朝堂。

    唐帝正要派人去提竇建德,黃門官突然上前奏報︰“啟稟陛下,有兩名女子,自縛雙手、口餃利刃,跪于朝門外,請求面聖!”唐帝听聞,深感詫異,當即下令︰“帶進來!”

    沒過多久,殿外走進兩個女子。她們用撕裂的布帛纏繞著胸口,身著青色衣衫,裸露在外的雙腕如羊脂玉般白皙,雙手被紅繩反綁,口中各自餃著一把明晃晃的利刃,跪在宮殿前的台階下。唐帝遠遠望去,雖說她們並非傾國傾城的絕色,但身上都透著一股英氣與靈秀,舉手投足間自有一番光彩,讓人忍不住多看幾眼。唐帝心中不禁生出幾分憐惜,隨即吩咐近侍︰“去把這兩個女子口中的刀取下,扶她們上殿來見朕。”

    內侍連忙上前,小心翼翼地拿掉利刃,簇擁著二女走上殿。只見她們邁著小巧的金蓮,身姿挺拔地走到唐帝面前跪下。唐帝開口問道︰“你們二人是哪里人?為何以這般模樣來見朕?”竇線娘率先答道︰“臣妾姓竇,是叛臣竇建德之女。因父親觸犯律法,按罪當誅,臣妾甘願替父受刑,故而冒死求見陛下。”唐帝皺眉道︰“竇建德難道沒有臣子子佷,非要你這弱女子來替他?”

    竇線娘挺直脊背,言辭懇切︰“父親麾下的忠臣良將,大多已為國盡節捐軀;至于子佷輩,家族凋零。父親只生我一人,他對我的養育之恩重如泰山,我自當以命相報。況且王世充篡位弒君,尚且得到陛下赦免。我父親雖據地稱王,但當年討伐宇文化及,為煬帝發喪;之前在黎陽時,還曾送回陛下的御弟神通與同安公主。相比王世充,我父親的所作所為難道不值得陛下網開一面嗎?若陛下能開恩赦免父親,將罪責加于我身,既能彰顯國法威嚴,又能體現陛下的浩蕩皇恩。如此,即便我死,也死而無憾了!”

    唐帝又問︰“你說竇建德只有你一個女兒,那另一位女子又是何人?”竇線娘還未及回答,花木蘭上前一步,朗聲道︰“臣妾姓花,名木蘭,是河北花弧之女。”接著,她將劉武周起兵,自己替父從軍,以及與竇線娘結義的經歷一一道來。唐帝听著二女條理清晰、不卑不亢的陳述,忍不住贊嘆︰“真是奇女子!這正是聖僧所說的‘兩好更難能’啊!”

    正說著,兩個內監匆匆趕來,跪地奏道︰“娘娘有旨,宣殿下進宮。”秦王只好起身,往宮中去了。此時,竇建德早已被帶到朝堂,跪在台階下,將二女與唐帝的對話听得真切。唐帝命人將他帶上前,說道︰“你助紂為虐,本應斬首。但念在你女兒甘願替你受死,朕體上天好生之德,實在不忍殺你,特在法外開恩赦免你的罪過。”說罷,示意侍衛解開竇建德身上的鎖鏈。

    唐帝又沉思著說︰“朕雖赦免了你,但你也是一方豪杰。若賜你爵位,你曾南面稱王,恐怕不願屈居人下;若將你貶為庶民,你又怎會甘心舍棄曾經的江山,難保不會再生異心。”竇建德連連叩首︰“臣蒙陛下法外施恩,饒臣不死,已是喜出望外,豈敢再有其他想法?自被擒之後,臣對功名利祿已心如死灰。如今僥幸得生,只願削發為僧,遁入山林,潛心修行,來世報答陛下大恩,絕不再留戀塵世!”

    唐帝聞言大喜︰“你肯出家再好不過!朕還真為你尋到一位法師,只是怕你出家之心不誠。”竇建德長嘆道︰“臣听聞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如今回頭看這過往,不過是鏡花水月,又怎會不誠心?”唐帝點頭道︰“你既心意已決,朕便賜你法名巨德,命禮部為你辦理度牒,工部準備僧衣僧帽,即刻在殿前為你剃度。”

    這時秦王從宮中出來,稟報道︰“母後得知建德願意出家修行,十分歡喜,想召兩位孝女進宮一見,不知父皇意下如何?”唐帝便讓內侍領二女進宮。竇後見到二人,喜歡得不行,立刻吩咐宮奴取來兩套華服,讓線娘和木蘭換上,又賜她們錦墩坐下,仔細詢問二人的年齡。當問到竇線娘是否婚配時,線娘羞得滿臉通紅,一時說不出話。花木蘭見狀,代為回答︰“線娘已許配給幽州總管羅藝之子羅成。”

    竇後笑道︰“羅藝歸降大唐後屢立戰功,聖上已封他為燕郡王,賜姓李氏,鎮守幽州。听說他兒子英勇非凡,你嫁過去,終身有靠了。你既這般明孝義,我姓竇,你也姓竇,往後我就把你當作佷女兒,咱們這竇家也跟著添光彩。”竇線娘不敢推辭,只得謝恩。竇後又詳細詢問花木蘭的身世,木蘭一一如實稟報,竇後听後也是贊嘆不已,當即吩咐內侍取來內庫銀兩千兩、彩緞百匹,作為竇線娘的嫁妝;又取銀一千兩、彩緞四十匹,賜給花木蘭,讓她拿回家中為父母養老。隨後,派內監護送二女出宮。

    這邊竇建德剛剃完頭發,換上僧裝,身披錦繡袈裟,頭戴毗盧僧帽,正要向唐帝拜別。唐帝笑著說︰“這下你可以放心了。”話音未落,竇線娘和花木蘭換好衣服走了出來,身後跟著許多內侍,抬著彩緞和庫銀。內監將竇後賞賜的旨意詳細奏明,二女又向唐帝謝恩。唐帝對竇建德說︰“沒想到你女兒許配給羅藝之子,還成了娘娘的佷女。孝女得此佳婿,你也能安心了。”竇建德此前並不知曉這些事,只當是竇後下旨賜婚賜物,趕忙謝恩退出朝堂。

    唐帝又派一名官員,帶著兩千兩銀子、一笥布帛,送往榆窠斷魂洞內、隱靈岩中的聖僧唐三藏處。竇建德走出宮門,只見一名僧人挑著行李在等候,定楮一看,竟是孫安祖。竇建德大吃一驚︰“我為避禍才削發為僧,你為何也做此選擇?”孫安祖堅定地說︰“主公,當初是我勸您出來起義,如今事敗,我自然要與您一同修行。若因盛衰就改變志向,還算什麼大丈夫!”

    竇建德又對竇線娘說︰“你既已許配羅郎,又得娘娘寵愛,認作佷女,往後生活有了依靠。從今往後,你過你的日子,我修我的行,不必再牽掛我。”竇線娘執意要送父親到山中,內監勸阻道︰“我們是奉娘娘旨意,送公主回樂壽,和尚自有官員護送,公主不必操心。”竇線娘無奈,只得與父親一同出了長安。分別之時,父女倆抱頭痛哭一場,隨後各自踏上不同的路途 。

    第60回 出囹圄英雄慘戮 走天涯淑女傳書

    天地間的事情真真假假,往往難以分辨。有些同胞兄弟,可能因為錢財利益,或是听了妻妾的挑撥,即便曾經關系再好,也會漸漸疏遠。反而是那些重義氣的朋友,雖然姓名不同、家鄉各異,卻能彼此托付家人,情誼比骨肉至親還要深厚。所以,當初管仲與鮑叔牙分金不較,劉備、關羽、張飛桃園結義,才會被千古傳頌為美談。

    再說唐帝放走竇建德後,下令將王世充的部下段達、單雄信、楊公卿、郭士衡、張金童、郭善才等人,交由刑部派官員押赴刑場斬首示眾。徐懋功、秦叔寶、程知節三人得知旨意,知道秦王已退朝,急忙趕到西府求見。秦王出來後,三人上前參拜。秦叔寶說道︰“末將等啟稟殿下,鄭國將領單雄信武藝遠超我等,本堪為大唐所用。前日他在宣武陵冒犯殿下,實是各為其主。如今他被擒獲,末將等與他有生死之交,曾立誓患難與共,懇請殿下網開一面,讓他能與末將等一同報效朝廷。”

    秦王卻道︰“宣武陵之事,各為其主,我並不責怪他。但此人反復無常,輕易改變立場,如今雖投降,日後必生叛亂,不得不除。”程知節連忙說道︰“若殿下擔心他日後有異心,小將等願以三家家眷擔保,他若謀反,我們一同連坐。”秦王搖頭︰“軍令已出,不可違背。”徐懋功又勸︰“殿下向來招降納叛,像末將等都是從其他陣營歸附的。今日若殺了雄信,今後還有誰肯來投降?況且生殺大權在殿下手中,可殺則殺,可生則生,何必如此固執?”

    秦王嘆道︰“雄信必定不會為我所用,斷不可留。就像猛虎關在籠中,若不除掉,等它咆哮起來,後悔莫及。”三人不停叩頭哀求,甚至願交還官爵以贖雄信死罪。秦叔寶更是痛哭流涕,願以身代死。秦王心中終究因宣武陵之事耿耿于懷,說道︰“諸位將軍所言,終究是私情,國法不能廢除。既然如此,傳旨段達等人全部斬首示眾,單雄信的尸首允許其親友收葬,家屬免于流放,其余人等流放到嶺南之外。”三人無奈,只得謝恩退出西府。

    徐懋功對秦叔寶說︰“叔寶兄,單二哥的家眷在你府上,你趕緊回去,吩咐家里人不可走漏消息。煩請老伯母和尊嫂好好陪伴他們,免得他們知道消息後尋死覓活。我再去尋找徐義扶,求他的女兒惠妃幫忙,或許還有轉機。知節兄,你去準備一桌酒菜,送到獄中,先陪雄信聊聊。我和叔寶隨後就到獄中。”

    單雄信在獄中,看到王世充等人被押走,已知自己難逃一死,便放下愁緒,坦然面對。此時見程咬金讓人扛著酒菜進來,心中已猜到三四分。程咬金請雄信坐下,說道︰“昨晚我和秦大哥就想來探望二哥,因事務繁忙未能成行。”雄信淡淡道︰“昨晚倒有竇建德在此敘談。”程咬金長嘆︰“想想還是在山東時痛快,眾兄弟常相聚,飲酒作樂,自由自在。如今兄弟們七零八落,處處受朝廷法度約束,真是讓人無奈!”說著,看著雄信,眼淚忍不住落了下來。

    雄信此時已猜到五六分,卻默不作聲,只顧喝酒。不一會兒,秦叔寶也走進來,說道︰“程兄弟,我讓你先勸單二哥喝酒,怎麼反倒坐在這里不說話?”雄信苦笑道︰“二位兄弟公務繁忙,何必特意來看我?”秦叔寶眼眶泛紅︰“二哥說哪里話,人生在世,相逢不易。只是你的事,我們恨不能以身相代,若能換你生路,何惜此身!”說完,滿滿斟了一大杯酒遞給雄信。叔寶強忍淚水,雄信卻已猜到七八分。

    這時,徐懋功氣喘吁吁地走進來坐下。程咬金急忙問︰“怎麼樣?”徐懋功搖搖頭,起身敬了雄信兩大杯酒。雄信听到外邊有雜亂的腳步聲,心中已然明白,大笑道︰“既然承蒙三位兄弟美意,拿大碗來!待我連飲三大碗,你們也各飲三杯。今日與兄弟們喝酒,明日就要去尋玄邃李密)、伯當王伯當)兄弟喝酒了!”秦叔寶忙道︰“二哥何出此言!”雄信正色道︰“三位兄弟不必瞞我,我的事早已料到是死罪。你們看我,像是怕死的人嗎?自從離開二賢莊,就沒指望能活著回去。”

    叔寶三人捧著酒杯,哽咽難以下咽,雄信卻已連喝四五碗。此時,眾禁子紛紛進門站在面前,門口還有幾個頭戴紅巾的人在張望。雄信對禁子們說︰“你們都是來伺候我的吧?”禁子們齊齊跪下︰“是。”雄信轉向三位兄弟︰“你們去忙自己的事,我自會料理好自己。”叔寶、懋功、知節三人悲痛欲絕,雄信卻擺手道︰“大丈夫視死如歸,三位兄弟不必作此兒女情態,免得讓人笑話。”秦叔寶叫來劊子手,叮囑道︰“單爺不同于其他人,你們要好生服侍。”劊子手頭領應聲︰“明白。”

    徐懋功道︰“叔寶兄,我們先去法場,讓他們準備妥當。”秦叔寶點頭︰“有理。”程咬金道︰“你們先去,我陪二哥隨後就到。”懋功與叔寶含淚先出了獄門,上馬趕往法場。到法場時,段達等人已被斬首,尸骸橫陳在地。法場有兩個卷棚,一個結了彩,一個沒結彩。結彩的卷棚里,監刑官出來與他們相見。徐懋功讓手下選了一塊干淨地方,秦叔寶則讓人取來當年在潞州時雄信送他的那副鋪陳,鋪在地上。

    原來,秦太夫人和兒媳張氏夫人,因單全走漏了消息,愛蓮小姐在家尋死覓活,非要見父親一面。太夫人放心不下,只好帶著張夫人和雄信家眷一同來到法場。秦叔寶將她們安頓在卷棚內。只見單雄信並未被捆綁,牽著程咬金的手,大步走來。棚內頓時哭聲震天,徐懋功抱住雄信在法場上痛哭。秦太夫人讓人請秦叔寶、程咬金過來,說道︰“單員外是個有恩有義的人,沒想到今日落到這般田地。老身想親自到他跟前拜別,也讓他知道我們雖是女流之輩,卻不是忘恩負義的人。”

    秦叔寶忙勸︰“母親年事已高,能來送單員外一程,已是情誼深厚,何必到他跟前見此慘狀?”秦太夫人堅持道︰“你當初在潞州時,一場大病又遭官事,若沒有單員外周旋,哪有今日?”程咬金也說︰“叔寶兄,既然伯母心意已決,就讓她盡盡心意吧。”隨即跑去告知雄信。秦太夫人帶著張氏夫人和雄信家眷一同出來,秦叔寶扶著母親走到雄信跟前,垂淚道︰“單員外,你是有恩有義之人,只望你早早升天。”說完,便同張氏夫人一起跪下,雄信慌忙回跪,愛蓮小姐在旁也跟著還禮。

    拜別後,愛蓮小姐和母親撲上前,抱住雄信哭得肝腸寸斷。不僅秦、程、徐三人悲痛欲絕,就連圍觀的百姓和軍校,也無不落淚。雄信強忍悲痛,對秦叔寶說︰“秦大哥,煩請你送伯母、尊嫂和我妻兒回府吧,免得她們在此擾亂我的心緒。”太夫人听了,忙叫四五個侍女簇擁著單夫人和愛蓮小姐,強行扶上車送回住處。

    秦叔寶讓人抬來火盆,三人各自拔出佩刀,輪流割下自己大腿上的肉,放在火上烤熟後遞給單雄信,哽咽著說︰“弟兄們誓同生死,今日不能隨你而去;倘若日後食言,不能照料你的家屬,就如同這烤肉,任人炙烤宰割。”單雄信沒有推辭,一一接過吃下。秦叔寶含淚喚來兒子懷玉,說道︰“你過來拜岳父。”懷玉遵照父命,恭恭敬敬地向單雄信拜了四拜。單雄信睜大雙眼,哈哈大笑道︰“痛快!這才是我的好女婿!我走了,你們快動手吧。”說完便伸長脖子等待行刑,眾人再次痛哭起來。

    這時,人群中突然鑽出一個蓬頭垢面的人,抱著單雄信的尸首大哭大喊︰“老爺慢走,我單全來送老爺了!”說著便從腰間拔出刀往脖子上抹去,幸虧程咬金眼疾手快,一把奪下刀具,才沒讓他傷到自己。徐懋功勸道︰“你這個管家,何必如此想不開,還有許多殯葬大事需要你去辦,千萬別做傻事。”秦叔寶讓軍校攙扶著單全。

    秦王已允許單雄信的首級不示眾,眾人用線將首級縫在頸上,抬來棺木,為他穿戴好冠帶入殮。正讓人抬著棺木前往城外寺廟停放時,魏玄成、尤俊達、連巨真、羅士信,連同李密的兒子李啟心都前來送殯,王伯當的妻子也派人送來紙錢。眾人又是一番傷感,隨後簇擁著喪車將單雄信安葬在城外寺廟,徐懋功派二十名軍校看守,大家這才返回住處。可憐可嘆︰秦王雖說得了中原,卻不肯施恩救人性命。四海英雄誰來作主?唯有十行血淚祭孤魂。

    再說竇線娘哭別父親後,同花木蘭回到樂壽。署理刺史齊善行听說竇建德被赦免為僧,公主又被皇後認作佷女並派內監護送回來,便熱熱鬧鬧地出城迎接。幸好徐懋功只收拾了夏國的圖籍國寶,寢宮中讓那二十來個老宮奴封鎖看守,尚未有變動。竇線娘回到宮中,見到曹皇後的靈柩和四個宮奴的棺木,又是一陣大哭。

    齊善行進朝參見竇線娘,說起徐懋功讓他暫管樂壽之事,還曾推薦魏公舊臣賈潤甫有才,“沒想到懋功去尋訪時,潤甫卻避而不見,因此我不得已暫時代管。如今公主歸來,可另選良臣正式任職,我也好告退了。”竇線娘說︰“徐軍師見識高遠,必定是知道你賢能,才托付于你。況且此地早已歸附唐朝,任免官員我怎能做主?你只管繼續治理,不必推辭。只是皇後靈柩停在宮中不是長久之計,你能否為我找一塊好地方安葬?”齊善行說︰“樂壽地勢低窪潮濕,听說楊義臣葬在雷夏,那里高山峻嶺,泥土厚實,距離這里很近,兩三天就能到,不知公主意下如何?”竇線娘說︰“楊義臣生前與父皇十分交好,若能葬在那里甚好,你替我去尋訪,我出高價買下那塊地。”竇線娘手下訓練的女兵,原本都有各自的歸屬,國家滅亡時四散逃走,如今听說公主回來,又都前來歸附。竇線娘挑選了些老成持重的留下,其余的都打發走了。

    沒過幾天,齊善行派人在雷夏澤中尋得一塊風水寶地。竇線娘在那里建造了一座大墳塋,旁邊又蓋了幾排房屋,親自披麻戴孝安葬了曹皇後,一家都遷到墓旁居住。隨後她寫了一道謝表,打發內監回朝復旨。花木蘭因離家日久,牽掛父母,便想辭別竇線娘回家。竇線娘舍不得她,但念她是孝女,不好勉強,只得派兩名寡婦女兵——一個叫金鈴,一個叫吳良,贈給她些盤纏,讓花木蘭帶父母遷到雷夏澤中同住。臨行時,竇線娘又交給花木蘭一封信,說︰“河北與幽州相近,麻煩賢妹把這封信交給燕郡王之子羅郎。你要等他親自出來,當面交給他。要是守門人阻攔,就拿他當年送給我的沒鏃箭讓門衛傳進去,羅郎自然會出來見你。”說完,眼淚止不住地流。花木蘭說︰“姊姊放心,我怎敢辜負你的囑托,必定帶回好消息。”隨即收拾好書信、箭矢,帶著兩個女兵換上男裝出發。竇線娘直送了兩三里路,又再三叮囑,才灑淚分手。

    花木蘭等人曉行夜宿,不知不覺到了河北地界,仔細一看,家鄉早已不是從前的模樣。幾個老鄰居認出是當年改裝代父從軍的花木蘭,紛紛圍上來︰“花姑娘,出去這麼久,今日才回來啊!”拉著她回到家中。木蘭向老鄰居細細詢問,才得知父親已染病去世,母親改嫁了姓魏的人,住在前村,以務農為生。木蘭听了傷心不已,淚如雨下,謝過鄰居後,飛快趕到前村。正巧母親袁氏在井邊打水,木蘭仔細辨認,果然是自己母親,忙喊︰“娘,我木蘭回來了!”母親擦了擦眼,見真是女兒,忙拉著她的手回到家。母女姊妹相見,抱頭痛哭。此時妹妹又蘭已十八歲,出落成一個亭亭玉立的大姑娘。母親將父親染病去世以及自己改嫁的事訴說了一遍,繼父和弟弟天郎回來與木蘭相見,姊妹三人互訴衷腸,哭了整整一夜。次日,木蘭到父親墳前哭祭。過了幾天,正要收拾去幽州,沒想到曷娑那可汗听說了木蘭的事跡,感念她前日解圍之功,又愛慕她的姿色,派人要選她入宮。木蘭得知後驚慌失措,夜里對又蘭說︰“我的心事都細細告訴你了。入宮之事不知能否推脫;倘若實在無法,竇公主的托付,我此生絕不辜負。麻煩賢妹像我一樣改裝前往幽州,辦妥竇公主的姻緣,我死也瞑目了。”又蘭猶豫道︰“我從沒出過遠門,恐怕去不成。”木蘭說︰“我看你模樣氣度,完全可以勝任,一定不要辜負我的托付。”隨即把竇線娘的書信、箭矢和五十兩盤纏交給又蘭。又蘭略識文字,忙將東西收好。木蘭又吩咐女兵金鈴跟隨又蘭去幽州。第二天,只見許多車駕儀仗來到門前,母親因木蘭回來沒多久,哭哭啼啼舍不得她入宮。木蘭卻毫無懼色,梳妝完畢後走出來對來人說︰“狼主之命,我們民戶人家不敢違抗;但要載我到父親墳前拜別,然後隨你們入宮。”儀仗隊答應了,木蘭上了車子,讓吳良跟著父母一起到墳頭。木蘭對著荒冢拜了四拜,大哭一場後,便自刎而死。差人慌忙回去復旨,曷娑那可汗听聞後深感嘆息。吳良也先回去向竇公主復命不提。木蘭的父母將她殯殮,葬在父親墓旁。

    又蘭本指望姐姐回來後姊妹同住、共謀生活,卻沒想到因可汗逼婚,姐姐竟以死明志。她心想︰“倘若曷娑那可汗得知我是她妹妹,說不定也要強娶,難道我也要學姐姐輕生?不如前往幽州,替竇公主完成這段姻緣,或許還能尋得出頭之日。”主意打定,她悄悄將想法告知金鈴,收拾好包裹,趁父母熟睡,于四更時分出門。臨行前,她留了張字條放在房中,便與金鈴扮成公差模樣上路了。

    兩人天明後住進客店,雇了牲口,一路奔波抵達幽州。進城尋得住處後,又蘭向店主人打听燕郡王府的位置。她換上書生打扮,與金鈴一同來到王府門前。只見王府門前整肅清靜,投遞文書的官吏都要經過仔細盤問。金鈴曾隨公主出過遠門,頗有經驗,便與又蘭商議︰“公主這封信非同尋常,若隨意投遞,官吏不知內容,萬一燕王看後喜怒難測,如何是好?公主當初吩咐要當面交給羅小將軍,咱們不可馬虎。”又蘭點頭道︰“依你之見,如何才能見到小將軍?”金鈴答道︰“不難,二姑娘你在對面茶坊等候,我在此等個管事的人出來,托他轉交,這樣才穩妥。”

    又蘭在茶坊坐了許久,只見金鈴進來稟報︰“二爺,方爺來了。”又蘭見來人身著旗牌服飾,忙起身相見落座。她開口問道︰“請問兄長貴姓大名?”來人答道︰“學生姓方,字杏園,不知足下有何事指教?”又蘭說︰“有事相求,請兄長先坐下。來人,上酒!”店小二迅速擺上酒菜。方杏園道︰“足下有話不妨直說,何必破費。”又蘭一邊斟酒,一邊說道︰“小弟早年在河北與王府小將軍有過一面之緣,有一件要緊物件寄存在好友處,如今好友托我送還小將軍,不知能否見上一面?”方杏園道︰“小將軍除非出獵、赴宴時王爺允許出府,否則難以相見。若有書信,可交與我,由我轉給小將軍的親隨管家,傳入府內。”又蘭道︰“這書信必須當面遞交,不過可以先煩兄長將信物傳遞進去,小將軍自會明白。”方杏園道︰“既如此,快取來。我還有公務在身,怕府內傳喚。”又蘭忙從金鈴身邊取出那支沒鏃箭,遞給方杏園。方杏園接過一看,見是一個繡囊,內裝一支箭,箭上有小將軍的名字,不敢怠慢,急忙出了茶坊進府。走了沒幾步,遇見公子身邊的親信內丁潘美,便將事情緣由告知。潘美道︰“你在此等候,我去回稟。”說罷將繡囊藏入衣襟,前往書房。

    羅公子自上次寫信讓齊國遠寄給秦叔寶後,一直杳無音訊,心中掛念不已。見潘美持箭進來並說明情況,十分驚訝,忙問︰“來人現在何處?”潘美答道︰“方旗牌說在府前對面茶坊,還有書信要當面交給公子。”羅公子低頭思索片刻,附在潘美耳邊低語幾句。潘美出來對方杏園道︰“公子讓你帶來人到東門外等候,公子即刻出城打獵。”方杏園飛速趕回茶坊告知又蘭,又蘭付了茶錢,三人站在王府門前等候。不一會兒,一隊人馬簇擁著王府公子出了府門。只見公子頭戴珠冠,腰束金帶,身著紫袍,騎在高頭大馬上,英氣逼人。又蘭心中暗嘆︰“這般美貌英雄,難怪竇公主對他念念不忘。”她隨即在道旁雇了馬匹,悄悄跟在隊伍後面。

    羅公子其實並非真要打獵,而是為了見寄書人,于是出城後在近處選了座山頭停下,吩咐手下縱鷹放犬,讓潘美請寄書人過來。公子見來人是個美貌書生,趕忙下馬相見,分賓主坐下。花又蘭從靴中取出書信遞給羅公子。公子接過,見紅色書簽上寫著︰“此信煩寄至燕郡王府中,羅小將軍親手開拆。”公子見身邊內丁眾多,不便當場拆閱,便將書信交給潘美收好,問道︰“兄台尊姓?”又蘭答道︰“小弟姓花,字又蘭。”公子又問︰“兄台如何與公主相識?”又蘭答道︰“與公主相識的並非小弟,而是家姐。”接著便將曷娑那可汗起兵、自己代父從軍直至與竇公主結義的經歷細細道來。正說著,家將們陸續返回,花又蘭便住了口。公子問道︰“兄台如今住在哪里?”金鈴在身後答道︰“就在王府東首直街上張老二家。”公子道︰“今日還請兄台暫進府中敘談,明日再送你回住處。”又蘭再三推辭,公子道︰“我還有許多話要問兄台,切勿推辭。”隨即對潘美說︰“吩咐方旗牌,去花爺寓所告知,花爺已留府中,一應行李讓店家妥善看守,不得有誤。”說罷,挽著又蘭的手起身,讓家將牽來一匹馬給又蘭騎,潘美則與金鈴共騎一匹,一同進城。到了王府,公子讓潘美帶又蘭、金鈴到內書房安頓,這內書房共三間,左邊是公子臥室,右邊則設了客座床鋪。

    公子隨後前往內宮,羅太夫人對他說︰“孩兒,你之前提起的竇建德之女,當真是有膽有識。你父親剛說京報上寫著,竇建德本應斬首,因其女線娘不顧生死願替父受刑,朝廷才赦免了建德,他自願削發為僧。線娘被太後認作佷女,還賜了許多金帛,派內監送回鄉里。如此看來,她真是個大孝之女。昔日互為敵國,如今同為大唐子民,你父親打算趁此差人進獻賀表,順路將她娶來與你成婚,也好了卻我們老兩口的心事。”公子道︰“剛才孩兒出城打獵,正巧遇到一位從樂壽來的人,細問之下,才知是竇公主托他送信給我。”羅太夫人忙問︰“人現在何處?”公子答道︰“已留他在外書房,書信在潘美那里。”羅太夫人隨即命人從潘美處取來書信,母子二人一同拆開,只見信箋上寫道︰

    陣間話別,言猶在耳;馬上訂盟,君豈忘心?雖寒暑屢易,盛衰轉丸;而淚沾襟袖,至今如昔,始終如一也。但恨國破家亡,氤氳使已作故人,妾煢煢一身,宛如萍梗。諒郎君青年偉器,鎮國令嗣,斷不願以齊大非耦,而以鄒楚為區也。雲泥之別,莫間舊題,原贈附壁,非妾食言,亦蓋鏡之緣俚耳。衷腸托義妹備陳,臨楮無任依依。

    亡國難女竇氏線娘泣具

    羅公子原以為信中會提及成就姻緣之事,不料竟是一封絕婚書,不禁悲痛大哭,孩童般撲進羅老夫人懷里抽泣不止。老夫人僅有這一個兒子,視若珍寶,見狀忙抱住他問︰“孩兒為何如此?做媒的又是誰?”公子含淚答道︰“是父親的好友楊義臣老將軍,建德向來敬重他的人品,他曾讓孩兒去提親。幾年來四方戰亂不斷,孩兒未能成行,楊公又音信全無,所以她才寫信回絕。這是孩兒負了她,非她負我啊!”說罷又哭起來。此時羅公進來詢問緣由,老夫人將公子與竇線娘定婚及如今收到書信的事詳述一遍,並將案上書信遞給羅公。羅公笑道︰“痴兒,此事有何難?眼下正要差人進獻賀表,為父將你定婚的始末附一道表章上奏,皇後既認她為佷女,斷不會讓她許配平庸之人。天子見了表章必定歡喜,賜你們成婚,哪怕她不肯也由不得她,何必預先愁哭?只是書中說‘義妹備陳’,為何來的卻是個男子?”公子見父母這般說,心中稍安,忙答道︰“孩兒還未問清其中緣由。”

    當夜,公子在花廳設酒款待又蘭,又蘭將線娘之事從頭說起。說到竇公主甘願替父受刑時,公子淒然落淚;听到太後將其認作佷女,又轉悲為喜;提及遷居守墓,又不禁傷感。直至說到姐姐木蘭歸來後,曷娑那可汗欲選她入宮,木蘭自刎于墓前,公子不禁拍案長嘆︰“奇女子啊!恨不能與令姊生前相見!”眾人直談到深夜,才各自安寢。

    次日,又蘭等公子出來,說道︰“公主的回書,是由小弟帶回,還是公子差人去樂壽回復?小弟今日便要告辭,在樂壽等候消息。”公子忙道︰“兄何出此言?公主的來書,家父已看過,即日便要差官進表到長安,我也一同前往。兄不如在此同去樂壽,煩請做個媒人促成美事,有何不可?”又蘭道︰“小弟行李還在店里。”公子握住又蘭的手道︰“行李我已讓人叫店家收好,斷不能放你走。”誰知金鈴竟看上了潘美,而又蘭見公子風度翩翩,心中也有些不舍。金鈴見狀道︰“二爺,既然大爺這般說,我去取行李如何?”公子贊道︰“你這管家倒懂事。”便派隨從隨金鈴去取行李,公子與又蘭朝夕相處,相談甚歡。無奈王家辦事繁瑣,又是撰寫表章、疏稿,又是委派官員,一晃便是四五日。

    一日夜里,羅公子因起身早,怕驚醒又蘭,便輕輕開門出去,忽听得潘美和金鈴在廂房內低語嬉笑。公子心生疑惑,駐足側耳傾听,只听潘美說︰“你這般可人,待我稟明大爺,替你家二爺討來,做對長久夫妻。”金鈴道︰“胡說!我是公主派來送她家小姐的,又不是她家的人。要我跟你,得由我做主。”潘美道︰“倘若大爺曉得你家二爺是女子,只怕也不會放過。”金鈴道︰“知道又如何?頂多也像你我這般罷了。”隔牆有耳,公子听得真切,心中詫異︰“難道主僕二人都是女子?”他忙去內宮問安,出來時正巧撞見潘美,便將其叫到僻靜處追問,這才得知又蘭和金鈴都是女子。

    公子大喜,當晚陪飲時,說說笑笑比往日更添興致,指望灌醉又蘭以驗真假。怎料又蘭打定主意不飲酒,公子只得自己開懷暢飲幾杯。眾人起身收拾杯盤後,公子假裝醉酒,搭著又蘭的肩道︰“花兄,小弟今夜醉了,想與兄同榻,還有心腹話要請教。”又蘭推辭道︰“有話明日再說,弟生平不喜與人同榻。”公子笑道︰“難道日後對尊嫂也要推拒?”又蘭也笑道︰“兄若是女子,弟便不辭。”公子又道︰“若兄真是男子,弟也不想同榻了。”又蘭听了心頭一驚,臉上頓時泛起紅暈。公子見狀愈發覺得可愛,見侍從不在,忙關上門,上前抱住又蘭道︰“我羅成幾世修來的福分,今日得遇賢妹!”又蘭雙手推拒道︰“兄何醉成這樣?請自重!”公子道︰“你的婢女和我的小廝都已‘招供’,你還想賴到何時?”

    又蘭正色道︰“君請坐,听我細說。我雖出身貧寒,但姊妹倆頗明禮義,慕求德行。今日不顧羞恥跋涉千里,一來為完成先姊遺言,二來為成全竇公主與君的百年姻緣,並非為圖個人歡樂。今見郎君年少英雄、文武雙全,我實實敬愛。但男女之情,須合乎禮儀正道,方能令神人共敬。若強行苟合,與強盜何異?”公子大笑道︰“你從何處學來這些迂腐論調?自古以來,男女私會常被傳為美談。試問,若你是男子,面對佳人能不動心?”又蘭道︰“大丈夫能忍人所不能忍,方為豪杰。君只知男女私會是貪淫之舉,卻不記柳下惠坐懷不亂、秦君昭同宿不逾矩,此等才是厚德之人。我承蒙君不棄,已共處四五日,此生斷然不會另嫁他人。只求郎君放我去樂壽,見過竇公主,表明先姊和我的心跡,日後共事君家也有顏面。如今暫且忍耐,等與君同至長安,那時任憑君處置如何?若要強迫,我決難從命。”公子見她言辭懇切,料難強求,便道︰“既然賢妹如此說,小生自不敢冒犯。”

    過了幾日,羅公將表章奏疏密封妥當,委派刺史張公謹照管公子,又派游擊守備尉遲南、尉遲北陪伴公子上路。公子拜別父母,便與又蘭等人率領人馬,離開幽州,向長安進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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