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回 觀文殿虞世南草詔 愛蓮亭袁寶兒輕生
有詞寫道︰興致未減,情意正濃,清晨醒來仍回味著昨日的歡愉。萬千樂事縈繞心頭,本想揮筆彰顯才華,卻發覺靈感枯竭,難以成文。羨慕詞臣們文采斐然,連佳人也為之傾心。可誰能料到,有人竟在池畔決絕赴死,眾人見此情景,痛心不已,只能深情呼喚。調寄“臨江山”)
煬帝生性好大喜功,事事都自恃才華出眾,然而真到為征戰邊疆起草詔書時,卻才情盡失。寶兒天性天真單純,听到一句刺痛內心的話語,便傷心得如同失去生機。由此可見,才情的真假,實在無法偽裝。且說煬帝與蕭後夜游的這場盛會,歷代帝王都未曾有過這般暢快。回宮時,更鼓已敲到五下,二人安睡至中午才起身,仍覺意猶未盡。煬帝又想起昨夜與朱貴兒在馬上的種種誓言與知心話,不僅環境清幽美好,兩人的情意也格外動人,只恨平日里沒有對她多加厚待,昨夜還撇下她獨自回宮,心中滿是懊悔與遺憾。他暗自盤算︰“今日皇後想必不會來西苑,正好去迎暉院,與貴兒單獨親近一番。”
正想著,一個內監前來奏報︰“寶林院的沙夫人,因昨夜在馬上騎馬太過劇烈,回院後突然腹痛,不幸流產,胎兒是男胎,沒能保住。如今夫人身體虛弱,昏迷不醒,奴婢特來奏知陛下。”煬帝听罷,跺腳嘆道︰“可惜!可惜!昨夜就不該讓她來游玩,是朕考慮不周。”他急忙派內相︰“快去宣太醫巢元方,到寶林院給沙夫人診治。”又對寶林院的宮人說︰“你回去告訴夫人,朕稍後就去看她。”蕭後得知此事,也連連嘆息,派宮人前去慰問。
煬帝用過早餐,正要乘輦前往寶林院,中書侍郎裴矩捧著各國朝貢的表章前來奏報︰“北方的突厥、西方的高昌等國,南方的溪山酋長,都來朝見陛下。只有高麗王高元倚仗勢力,不肯前來。”煬帝勃然大怒︰“高麗雖地處偏遠海島,卻是當年箕子受封之地,自漢晉以來,一直臣服于中原,歸屬郡縣管轄,如今竟敢如此傲慢無禮!”裴矩又奏道︰“高麗倚仗境內二十四道關隘,以及遼水、鴨綠江、壩水三條大河阻擋。若要征伐,必須水陸並進。如今沿海一帶的城牆據說已經坍塌,尚未修繕。陸路征伐還好說,但從登萊到平壤這一路都是海路,需要組建水軍,沒有智勇雙全的將領,難以勝任此重任。”
煬帝沉思片刻,下旨命宇文述為征高麗的總帥,負責督造戰船器械;山東行台總管來護兒為副使。其余所需將領,都由宇文述和來護兒根據情況調遣,地方官員不得阻攔,等凱旋之日,論功行賞。裴矩提及沿海之事,讓煬帝想起修繕長城的計劃,他擔心與朝臣商議時會有人勸阻,便趁機任命宇文愷為修城副使,負責從西邊的榆林到東邊的紫河一帶,將所有破敗坍塌的地方重新修築。吩咐完畢,裴矩傳達旨意,煬帝這才乘輦前往西苑。
剛走了不到一里路,守苑太監馬守忠趕來奏報︰“都護麻叔謀在院外求見陛下。”此時麻叔謀已經完成河道開鑿工程,單人匹馬到東京復命。煬帝听聞,便到便殿坐下,讓馬守忠引他進來。麻叔謀同丞相宇文達、翰林學士虞世基一同入內。麻叔謀行過朝見大禮後奏道︰“廣陵河道已經開通,不知陛下何時前去巡游?”煬帝詢問用工多少、河道深淺,麻叔謀詳細稟報。煬帝十分高興,賞賜豐厚,並留他在都城,陪同巡游廣陵。
宇文達進言道︰“河道既已開通,陛下巡游需要幾百艘龍舟才符合身份,若是乘坐普通民船、差船,實在不成體統。”煬帝點頭稱是︰“正是此意。”宇文達接著說︰“黃門侍郎王弘很有才干,陛下若命他負責建造,定能符合您的心意。”煬帝大喜,當即下旨,命王弘在江淮地區制造十只頭號龍船、五百只二號龍船,以及數千只其他船只,限期四個月完成。
虞世基又道︰“陛下既然要造龍舟,自然要造得如同宮殿一般,難道讓普通百姓來撐篙搖櫓?”煬帝說︰“那自然是用水手。”虞世基建議︰“依臣之見,不如用蜀錦制作錦帆,再用五彩絲線編成錦纜,系在殿柱上。有風時揚起錦帆順流而下,無風時讓人夫拉縴,這樣龍舟就如同長了腳,不愁不能前行。”宇文達補充道︰“錦纜雖好,但人夫拉縴不夠美觀。陛下何不從吳越地區挑選十五六歲的女子,扮成宮女模樣,無風時讓她們拉縴,有風時讓她們持槳繞船而坐,陛下憑欄觀賞,定會更有興致。”
煬帝听後喜出望外,立刻派得力太監高昌等人前往吳越,挑選一千名十五六歲的女子,作為“殿腳女”。虞世基又奏道︰“陛下征討遼東的旨意已下,如今河道開通,龍舟也即將備齊。不如以征遼為名,實則前往廣陵巡游,既不用大規模征兵,也無需四處征餉,只需發布一道征遼詔書,傳告四方,那小小的遼東,定會望風歸降。陛下既能穩坐廣陵享受,這豈不是一舉兩得?”煬帝連連稱好︰“愛卿所言極是,就按你說的辦!”眾臣退下。
煬帝只顧著商議這些事,興奮之余竟忘了要去寶林院看望沙夫人。這時,朱貴兒和袁寶兒走了過來,煬帝問道︰“你們從哪兒來?”袁寶兒答道︰“我們剛去寶林院看望沙夫人。”煬帝急忙問︰“沙夫人身體怎麼樣了?”朱貴兒說︰“太醫說身子並無大礙,只是可惜了那個沒能保住的小太子。”煬帝對朱貴兒說︰“你先替朕去問候一聲,朕此刻要起草詔書,抽不開身,稍後一定去看她。說完就回來。”朱貴兒領命而去。
煬帝帶著袁寶兒來到觀文殿,本想親自起草詔書,在群臣面前一展才華。可真提起筆來,才發覺構思艱難。他左思右想,遲遲寫不出一個字,好不容易寫了兩三行,拿起來一看,內容平淡無奇,沒有半點新穎獨特之處,心中頓時煩躁不已。他扔下筆,起身在殿內來回踱步,苦苦思索。袁寶兒見狀,微笑著說︰“陛下又不是專門的詞臣、史官,何必如此費神?”煬帝嘆道︰“並非朕非要親自起草,實在是這些翰林官員,沒一個有真才實學能擔此重任。”
袁寶兒提議︰“翰林院平日里肯定有不少應制文章、著述文集呈給陛下御覽,您從中挑選一個博學多才的,召來面試,寫得不好再另作打算,何必自己勞神?”煬帝思索片刻,眼前一亮︰“有了!”袁寶兒好奇地問︰“是誰?”煬帝道︰“翰林學士虞世基的弟弟虞世南,現任秘書郎。此人極有才華,只是性格剛正不阿,不願隨波逐流,所以多年來一直沒得到升遷。這道詔書,就讓他來試試,定會有驚喜。”隨即命黃門侍郎去宣召虞世南,讓他立刻到觀文殿面見。
沒過多久,黃門侍郎就將虞世南帶到。虞世南行完朝賀大禮,煬帝開口說道︰“近來遼東的高麗,仗著路途遙遠,不來朝見。朕打算親自率軍征討,首先需要起草一道詔書,昭告天下。朕擔心翰林院起草的內容不合心意,思量著愛卿才學兼備,必定能寫出絕妙文章,因此召你來為朕起草這道詔書。”虞世南謙遜道︰“微臣才疏學淺,只擅長寫些風花雪月的文章,哪里能傳達陛下的聖德旨意。”煬帝擺擺手︰“不必過于謙虛。”
隨即,煬帝命黃門侍郎抬來一張小桌,放置在左側簾櫳前,桌上整齊擺好紙墨筆硯,又賜給虞世南一個錦墩坐下。虞世南謝過恩,展開御用紙張,不加思索,提筆便寫。筆下的字跡如靈動的龍蛇,行雲流水般在紙上蔓延,片刻不停。不到半個時辰,詔書已然完成,虞世南將它呈給煬帝。
煬帝展開一看,只見開頭寫道︰“大隋皇帝,為遼東高麗不臣,將往征之,先詔告四方,使知天朝恩威並著之化。”接著詔書中寫道︰“朕听聞宇宙間沒有兩個天地,古往今來只有一種君臣關系。華夏與蠻夷雖有界限,但前來歸順的教化,不分內外;各地風俗雖有差異,但朝拜宗主國的心意,無論遠近都是相同的。順從的,便用仁德安撫,先施以雨露般的恩澤;叛逆的,就用武力征討,權當行使風雷般的威嚴。天下四方都來納貢,堯舜因此成就太平盛世;若有一人橫行不法,武王便以此為恥。所以,高宗攻克鬼方,不懼耗時三年;黃帝征戰涿鹿,何惜歷經百戰。周朝元老征伐獫狁,立下赫赫戰功;漢朝霍去病登上燕然山刻石記功,取得大捷。從古至今,聖帝明王沒有不包容四方夷狄,將他們視為同胞的。更何況遼東高麗,本就在王畿附近,怎能任憑他們不來朝見,損害王者的度量;縱容他們違抗教化,有損中原的威嚴!因此,如今整頓軍隊,是為了端正天朝的名分;大肆征伐,是要警告那些跳梁小丑。以我如虎狼般勇猛的軍隊,攻打他們如同螞蟻巢穴般的地方,不異于摧枯拉朽;以他們彈丸大小的疆土,對抗我天朝威嚴,想要負隅頑抗,也難逃被徹底消滅的命運。若他們早早悔悟,誠心投降,還能像有苗氏那樣被感化;倘若頑固不化,最終必定落得像樓蘭那樣被誅滅的下場。天下百姓,都應被我庇護;他們都是我的子民,怎能不被關懷保護?我大軍出動,絕不肆意殺戮;親自裁決事務,彰顯好生之德。若他們及時歸降,可保自身平安;等我大軍一到,再想後悔,全家都難辭其咎。好好權衡,不要留下遺憾。特此下詔。大業八年九月二十日敕。”
煬帝讀完,滿心歡喜,贊嘆道︰“一氣呵成,文思如泉涌,愛卿真是奇才!古人說‘文章華國’,今日這道詔書,足以使國家增光添彩!此番平定遼東,愛卿功勞不小。就麻煩愛卿再謄寫一遍。”說著,他讓近侍拿來一張黃麻詔紙鋪在案上。虞世南不敢違抗旨意,提筆工整地書寫起來。
煬帝因詔書合心意,對虞世南的才華極為欣賞,想要夸贊幾句,卻見他低頭書寫,不便打擾。此時袁寶兒在一旁侍奉,煬帝側頭想和她說話,卻瞥見寶兒目不轉楮,痴痴地盯著虞世南寫字。煬帝見狀,默不作聲,由著她去看。原來袁寶兒見煬帝自己寫詔書時,苦苦思索卻難以成篇,而虞世南一揮而就,心里暗自感慨︰“沒才華的人寫文章如此費力,有才華的人卻這般敏捷。”再看虞世南容貌清秀,身形瘦弱,不禁看得入神。過了一會兒,寶兒轉頭,發現煬帝正盯著自己。換作心里有鬼的人,此時難免驚慌失措,或是臉紅,或是舉止局促。可寶兒本就無心,神色如常,只是對著煬帝憨憨地笑。煬帝知道她平日里就是這副憨態,倒也沒有過多猜疑。
很快,虞世南寫完詔書呈上。煬帝見字跡端莊大氣,十分滿意,吩咐左右賜他三杯酒,權當潤筆之禮。虞世南拜謝後一飲而盡。煬帝問道︰“文章從才子口中寫出,確實韻味十足。但文中所引事例,都可信嗎?”虞世南答道︰“莊子的寓言、離騷的諷喻,本就是文人虛構、抒發感慨之作,或許不能全信。但若是記載在經傳之中,即便事情離奇,恐怕也並非空穴來風。”煬帝感慨道︰“朕看《趙飛燕傳》,說她能在手掌上跳舞,體態輕盈,仿佛風一吹就能飛走,一直懷疑這是文人夸大其詞。今日見寶兒這副憨態,才相信古人描寫雖有夸張,但也並非毫無根據。”
虞世南好奇︰“袁美人有何憨態?”煬帝笑道︰“袁寶兒平日里就憨態百出,且不說別的。就說剛才,見愛卿揮毫潑墨,她就在朕面前目不轉楮地盯著看,許久都不移開,頗有欣賞才子的意思,這不是憨態是什麼?愛卿身為才子,不要辜負她這份心意,不如題詩一首調侃她,讓她的憨態能與趙飛燕的輕盈一同流傳。”虞世南領命,沒有推辭,也未多加思索,走到案前,飛速寫下四句詩獻上。煬帝一看,上面寫著︰“學畫鴉黃半未成,垂肩�袖太憨生。緣憨卻得君王寵,常把花枝傍輦行。”
煬帝看後大喜,對寶兒說道︰“有了這首佳作,才不負你剛才那番專注的憨態!”又命人賜給虞世南三杯酒。虞世南飲完,謝恩告辭。煬帝道︰“有勞愛卿動筆,日後定當重賞。”虞世南謝恩離去。
等虞世南走後,煬帝將詔書交給內相,傳諭兵部,讓他們昭告天下,宣稱皇帝將御駕親征。內相領旨而去。煬帝又拿著虞世南寫寶兒的絕句,對她說道︰“他一會兒就寫好了,既敏捷又有趣。”袁寶兒笑道︰“詩里的意思,臣妾不太懂,但看這字寫得,韻味十足,秀美又雅致。”煬帝笑著小聲調侃︰“朕明日把你賜給他做妾室如何?”袁寶兒一听,頓時臉色煞白,沉默不語。煬帝還想繼續逗她,突然听到薔薇架外傳來簌簌的聲響。煬帝放下寶兒,輕輕起身查看,等他回來,卻發現寶兒不見了蹤影。
正準備尋找,只听西邊愛蓮亭方向有人大喊︰“是誰跳池里去了?”原來,袁寶兒自怨自艾,她本是無心觀看虞世南寫詔書,沒想到煬帝誤以為她有意,還開玩笑說要把她賜給虞世南。她沒把煬帝的話當作玩笑,反而認定天子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心中滿是委屈與絕望,悄悄離開,竟打算投水自盡,以證自己清白的心跡。
煬帝快步趕到西邊愛蓮亭的池邊,只見一名內相正從池子里抱出一個宮女。定楮一看,竟是袁寶兒,他心頭猛地一緊。此時的寶兒臉色蒼白,雙眼緊閉,渾身濕透,泥水不斷往下滴落。煬帝走進亭中,在榻上坐下,急忙讓內相把寶兒抱到身邊,問道︰“她剛才是在池邊洗手,還是洗東西時不小心掉下去的?”內監回稟︰“奴婢剛過來,就看見袁美人滿臉是淚,縱身跳進了池子里。”煬帝又急又心疼,苦笑道︰“你這傻丫頭,到底為了什麼?”
他趕忙和太監一起,幫寶兒脫下濕透的外衣,可里面的衫褲也全濕了。煬帝連忙吩咐內相︰“快去取她的干衣服來!”見內相離開,煬帝輕聲哄道︰“朕剛剛不過是開個玩笑,你怎麼就當真了?朕哪一刻能少得了你。”寶兒听了,忍不住又嗚嗚咽咽地哭起來。
這時,韓俊娥和朱貴兒兩人拿著衣服,笑嘻嘻地走進來。韓俊娥打趣道︰“陛下,寶兒怎麼學起浣紗女,抱石投江了?”煬帝便把虞世南起草詔書,以及自己開玩笑說要把寶兒賜給他的事說了一遍。朱貴兒點點頭,感慨道︰“婦人家有點烈性,也是有的。”說著,兩人便動手幫寶兒換衣服。朱貴兒見煬帝的里衫沾上了幾點泥漬,要去拿衣服給他換,煬帝攔住說︰“朕要常穿這件衣服,好記住美人的貞烈。”韓俊娥笑著調侃︰“陛下不知道,我這‘女兒’從小就愛撒嬌使小性兒,我都不敢惹她,就怕她氣壞了身子!”袁寶兒听了,拿起煬帝手中的扇子,輕輕打在韓俊娥肩上,嗔道︰“你這蠻妖精,我又不是你生的!”韓俊娥笑道︰“瞧瞧這小妖怪,陛下一寵你,就敢跟‘娘’頂嘴了!”逗得煬帝哈哈大笑,說道︰“別鬧了,你們陪朕一起去寶林院看看。”
不一會兒,煬帝一行人來到寶林院,徑直走到沙夫人榻前,關切地問︰“妃子,身子感覺怎麼樣?吃過藥了嗎?”沙夫人眼眶泛紅,哽咽道︰“妾昨晚好好地出去游玩,沒想到出了這檔子事,差點就見不到陛下了。”煬帝自責道︰“你知道自己身子不便,昨夜就該乘坐香車寶輦,也不至于這樣。這都是朕的錯,沒安排周到。”沙夫人含淚搖頭︰“是妾福薄,保不住孩子,是妾的罪過,與陛下何干?”說著,淚水止不住地落在衾枕上。
煬帝趕忙安慰︰“別太傷心。秦王楊浩深得皇後喜愛,趙王楊杲今年七歲,生母呂妃已經去世。朕打算把楊杲過繼給你,這樣他沒了生母卻有了新母,你沒有親生孩子也能有個依靠,你覺得可好?”朱貴兒在一旁附和︰“趙王氣度不凡,若能如此,全是陛下的大恩,沙夫人定會歡喜,我們也跟著安心。”沙夫人掙扎著要起身謝恩,煬帝連忙攔住。袁寶兒說︰“夫人身體不適,我們替您謝恩!”說著,眾美人紛紛跪地,煬帝也急忙將她們一一扶起,說道︰“等朕選個好日子把事定下,你趕緊養好身子,隨朕一同去游廣陵。”
正說著,一名內相雙手捧著一個寶瓶,進來稟報︰“王義配制了萬壽延年膏,特來進獻給萬歲爺。”煬帝一听,面露喜色︰“朕正有話要找他,快宣他進苑!”說著便走到殿上,只見王義走到階前跪下。煬帝問︰“你配的是什麼好藥?”王義答道︰“微臣春天去南海進香,路上遇到一位道人,他說在山中尋得一種鹿餃靈草,與百花搗汁熬成這膏子,服用後可以固精養血、延年益壽。所以特意配制好進獻給陛下,略表微臣的一點孝心。”
煬帝點頭稱贊︰“難為你有心了。朕不久後要巡游廣陵,你準備一下同去,朕打算讓你掌管頭號龍舟,想必不會出錯吧?”王義連忙回應︰“微臣早就盼著隨陛下一同出游,臣的妻子也想前來侍奉娘娘。”煬帝大喜︰“舟中不比宮中,有你們夫婦二人相伴,更見你們的忠心。還有件事,昨夜朕與娘娘、眾夫人夜游,不料沙夫人因勞累動了胎氣,今早不幸流產。她心里十分難過,朕憐惜趙王沒了母親,想把他過繼給沙夫人,你覺得如何?”
王義鄭重說道︰“沙夫人向來寬厚端莊,趙王過繼給她再合適不過,足見陛下恩情深厚。”煬帝吩咐︰“這是朕疼愛的兒子,既然你也覺得妥當,內有妃子和眾美人照顧,外就勞煩你多加教導。你去刻一方玉符,上面刻‘趙王楊杲,賜與沙映妃子為嗣’,刻好後悄悄送來。”王義領命︰“臣明白了。”煬帝轉頭對袁寶兒說︰“取兩匹山繭賞賜給王義。”寶兒取來後,王義收下謝恩,退出了西苑。在這一片看似祥和的安排與對話中,帝王沉溺于兒女情長與享樂之念,卻不知世事變幻無常,危機已在暗處悄然滋生 。
第37回 孫安祖走說竇建德 徐懋功初交秦叔寶
有詞寫道︰君主沉溺荒淫,行事專橫,蒼天卻暗自擺弄,讓繁盛與危機並存。英雄豪杰心中的雄心壯志蠢蠢欲動,戰事一觸即發,塵埃漫天。人們忙忙碌碌,在這世道中分不清夢境與現實,滿心被混亂與紛擾佔據。幸有志同道合之人,彼此意氣相投,只是聚散離合,仿佛早已被命運暗中安排。調寄“烏夜啼”)
天下最讓百姓飽受苦難的,莫過于大興土木和頻繁征戰。統治者榨取百姓錢財,又役使他們的勞力,致使親人分離,孩子失去父親,妻子失去丈夫。說起來令人傷心,听聞後也讓人鼻酸落淚。再說煬帝,因為沙夫人流產,便將心愛的趙王過繼給她,並命王義鐫刻玉印賜予。還讓朱貴兒遷到寶林院,一同撫養趙王,自以為安排得萬無一失。卻不知此時天下盜賊紛紛揭竿而起,最終導致國家覆滅、家庭破碎。
宇文弼、宇文愷接到旨意後,立即行文各地,征調民夫、征集錢糧。他們不顧百姓疲憊不堪,只用嚴刑峻法進行催逼。這使得百姓們,不僅窮苦之人被逼得落草為寇,就連家境殷實的人家,也被貪官污吏借故敲詐勒索,或是被繁重的賦稅壓得喘不過氣,同樣覺得難以保全自身。大家都想尋找一處世外桃源躲避災禍,卻根本無處可尋。此時,翟讓在瓦崗聚眾起義,朱燦佔據城父,高開道盤踞北平,魏刁兒在燕地,王須拔在上谷,李子通在東海,薛舉在隴西,梁師都在朔方,劉武周在汾陽,李軌佔據河西,左孝友在齊郡,盧明月在涿郡,郝孝德在平原,徐元朗在魯郡,杜伏威在章丘,蕭銑佔據江陵。這些人有的原本是隋朝官員,有的是普通百姓或士兵,各自聚集在一方劫掠。此外,還有許多隱居山林的好漢、退隱的賢能之士,他們在等待時機,尚未顯露身手。
竇建德將女兒安頓在單員外莊上後,也打算到各處游歷一番。俗話說︰“惺惺惜惺惺”,話不投機的人,相聚片刻都覺得難熬;若是遇到知己,即便相處幾年也不覺得漫長。單雄信交友廣泛,時常有人來邀請他共謀大事。他打听到秦叔寶為避禍隱居山野、侍奉母親,心中十分贊嘆,因此也不願輕易投身世事,甘願守在家中,每日與竇建德談論兵法、交流心得。
時光飛逝,竇建德在二賢莊一晃就待了兩年多。一天,單雄信有事去了東莊,竇建德閑來無事,便走到門外閑逛。只見打谷場上的柳蔭下,坐著五六個正在吃飯的農夫;對面有條彎彎曲曲的小溪,溪上有座小小的板橋,橋南是一個大草棚。竇建德緩緩走過橋,站在棚下,看著牛群涉水過河。只見清澈的溪水隨著車輪轉動翻起浪花,泉水叮咚,鳥鳴聲聲,景色清幽,竇建德一時間身心放松,幾乎忘卻了功名利祿。
正賞玩間,遠遠望見一個身材高大的漢子,頭戴草帽,身穿短衣,背著行囊,袒露著臂膀,慢悠悠地走來。場上有只獵犬,以為他是壞人,狂吠著撲了上去。那漢子見獵犬來勢洶洶,側身躲過,抓住獵犬後腿,一把丟進了溪里。做工的農夫們見狀,紛紛跳起來喊道︰“哪里來的野小子,敢把人家的狗丟到河里?”那漢子回懟道︰“你們眼瞎了嗎?該放狗出來咬人嗎!”一個農夫大怒,沖上前抬手就是一巴掌。那漢子眼疾手快,一把接住,反手一推,農夫便摔倒在地,爬不起來。其余四五個農夫見狀,一起圍上來動手,卻都被那漢子打得落花流水。
竇建德站在河對岸看著,他知道單雄信莊上的人大多身手不凡,起初並未出聲喝止。後來見那漢子下手太狠,連忙走過橋大聲喝道︰“你是哪里來的,敢到這里撒野?”那漢子仔細打量竇建德一番,驚喜道︰“原來真是竇大哥!果然在這里!”說著便跪地拜了下去。竇建德又驚又喜︰“我還以為是誰,原來是孫兄弟,你怎麼會到這里?”那漢子解釋道︰“小弟一心想與大哥相見,得知大哥帶著令愛遷往汾州,前日便到介休等地四處尋訪,卻毫無蹤跡。幸好途中遇到一位姓齊的朋友,他說大哥在二賢莊單員外這里,讓我過來打听,便能知曉下落。所以小弟特地趕來,沒想到竟在此處遇上了。”
原來這漢子名叫孫安祖,與竇建德是同鄉。當年,孫安祖因偷了百姓家的羊,被縣令抓住毒打。他一怒之下,持刀殺了縣令,眾人都不敢阻攔,他因此得了個“摸羊公”的名號,之後便在竇建德家躲藏了一年多。恰逢朝廷挑選繡女,竇建德為保護女兒,與他分開,直到現在才重逢。竇建德對孫安祖說︰“這里就是二賢莊。”又指著遠處說道︰“那騎馬過來的便是單二員外了。”
單雄信騎著高頭大馬,帶著四五個隨從回來,看見竇建德在門外,趕忙下馬問道︰“這位是何人?”竇建德介紹道︰“這是我的同鄉好友孫安祖。”單雄信听聞,便與竇建德一同將孫安祖迎入草堂。孫安祖對著單雄信納頭便拜︰“我孫安祖不過是個粗野的亡命之徒,久仰員外大名,如雷貫耳,今日得見,實在是了卻平生心願。”單雄信客氣道︰“承蒙兄弟光臨,足見盛情。”隨即吩咐手下準備飯菜。
竇建德問孫安祖︰“老弟剛才說有位姓齊的朋友知道我在這里,他是誰?”孫安祖回答︰“去年我在河南,偶然在酒館喝酒,遇見一個姓齊、號國遠的人。他為人豪爽有趣,說起江湖上的英雄豪杰,對單員外的疏財仗義贊不絕口,我這才知道大哥在此,所以尋了過來。”單雄信又問︰“齊國遠如今在哪里落腳?”孫安祖說︰“他如今去秦中尋找一個叫李玄邃的人。說起來,他相識眾多,想必也打算干一番事業。”單雄信感嘆道︰“如今世道如此,這幾個朋友看來都按捺不住,想要出頭了。”
不一會兒,酒席擺好,三人入席就坐。竇建德問︰“老弟這兩年在哪里游歷?如今外面的局勢怎麼樣了?”孫安祖感慨道︰“大哥住在這里,不知其中詳情,外面早已不成樣子了。自從與大哥分別後,我從燕地走到楚地,又從楚地到齊地,看到四方百姓被朝廷折騰得妻離子散、家破人亡,大家心中怨恨極深,都盼著能落草為寇,勉強活下去。如今各地都有人聚眾起事,有的隊伍散了又聚,有的聚了又散,可大多都是些見利忘義、沉迷酒色之輩。要是能有像兩位兄長這樣智勇雙全的人出來,帶領大家起義,四方百姓肯定會聞風響應。”竇建德听了,不住地看向單雄信,卻沒有說話。
單雄信說︰“天地廣闊,豪杰眾多,我們兩個又算得了什麼?但上天賦予我們這副身軀,自然要轟轟烈烈地干一場,成敗自有天命,只是每個人選擇行動的時機不同罷了。”孫安祖連忙說︰“要是兩位兄長願意救百姓于水火,出去成就一番事業,我目前在高雞泊屯扎了一千多人馬,專等二位前去指揮。”竇建德謹慎道︰“一千多人也不算多,關鍵是要能成事;要是弄得不上不下,反倒不如不出去。”單雄信點頭︰“這二賢莊雖好,終究不是我們的歸宿。事情成敗難以預料,竇兄若想行動,趁我還在家中,尚未離開。”
正說話間,一名家僕送來了朝報。單雄信接過一看,猛地拍案而起︰“真是昏君!這時候還派官員去修葺萬里長城,又要出兵征討高麗,這不是勞民傷財、自取滅亡嗎?就算來護兒總管再有能力,大廈將傾,獨木難支啊!前日徐懋功來我這里,我托他給秦大哥捎了封信;如今如果來總管出征,恐怕不會放過叔寶,他恐怕也難以安心隱居山林了。”孫安祖接口道︰“古人說得好,‘雖有智慧,不如乘勢’。如今若不趁早行動,收攏人心,等大家各自投奔不同的勢力散了,再想成事就難了。”竇建德嘆道︰“並非小弟顧慮太多,一來承蒙單二哥厚情,不忍輕易離開;二來小女在二哥這里打擾,心里總有些牽掛。”
單雄信擺擺手道︰“竇大哥這話就見外了。父子兄弟為了名利,都難免分離,何況朋友之間的聚散?再說令愛和小女十分投緣,親如姐妹,您的女兒就如同我的女兒一般。您只管放心前去,如果能成就一番事業,再來接令愛也不遲;即便我這里有什麼變故,也一定會把令愛平安送還,絕不食言。”竇建德听了,感動得落淚道︰“如此,您對我們父女真是恩重如山,親如骨肉了。”
主意打定,竇建德便去收拾行裝,與女兒細細叮囑了一番,又和孫安祖痛飲至深夜。次日清晨,單雄信拿出兩封盤纏︰一封五十兩送給竇建德,一封二十兩贈給孫安祖。二人收下後,含淚拜別,踏上征程。正是︰“丈夫肝膽懸如日,邂逅相逢自相悉。笑是當年輕薄徒,白首交情不堪結。”
且說秦叔寶自被麻叔謀罷官後,遷居到齊州城外,每日栽花種竹,倒也清閑自在。一晃一年多過去,一日他在籬門外的大榆樹下閑看野景,忽見一個容貌魁偉、意氣軒昂的少年,牽著馬、戴著遮陽笠走上前問道︰“請問這里有個秦家莊嗎?”秦叔寶答道︰“兄長何人?找秦家莊有何事?”少年道︰“我是替潞州單二哥給齊州秦叔寶捎信的,在城外打听,都說他遷居到了這里,特來尋訪。”秦叔寶笑道︰“若尋秦叔寶,在下便是。”說罷叫家僮牽過馬,邀少年進莊。
少年摘下遮陽笠,整理好衣衫,秦叔寶也進屋換上道袍,出來相見。少年遞上書信,秦叔寶拆開一看,原來是單雄信因久未見面,得知他從睢陽罷職歸來,特意寫信問候。信中還提到少年姓徐名世積,字懋功,是離狐人氏, recenty 和單雄信結為八拜之交,此次到淮上訪親,便托他捎信。秦叔寶看完信,說道︰“既然兄是單二哥的結拜兄弟,那與小弟便是一家人了。”當即吩咐擺下香燭,二人結拜為兄弟,誓同生死,隨後留在莊上置酒款待。
英雄相遇,自然言語投機,很快便肝膽相照。秦叔寶心中歡喜,又將酒席移到臨流小軒中,二人臨流細酌,笑談天下大勢。酒至半酣,秦叔寶見徐懋功年輕,擔心他交游不廣、見識有限,便問道︰“懋功兄,除了單二哥,你還見過哪些豪杰?”徐懋功正色道︰“小弟雖年輕,但觀天下大勢、察人情世故卻不含糊。當今皇上弒父殺兄,得位不正,即便現在修德行仁,也不過是勉強維持局面。如今他好大喜功,又是營建東京宮闕,又是開鑿大運河,從長安到余杭,哪一處不被折騰得民不聊生?那些窮苦百姓從千里之外征來做工,動輒經年累月,等回家時田園荒蕪,想耕種卻連種子錢都沒了,怎能不聚嘯山林、落草為寇?何況皇上荒淫日甚,今天巡幸東京,明天巡游江都,還要修築長城、巡視河北,車駕不停,各地轉運糧草物資,百姓如何承受得了?那些奸臣又日日哄騙皇上,逢迎作惡,不出四五年,天下必定大亂。因此小弟也有意結交英豪,尋訪真主。只是目前所見,像單二哥、王伯當,都是將帥之才;但若說運籌帷幄、決勝千里,恐怕還不夠。其余不少人如井底之蛙,不識真主,妄想著割據一方,即便乘亂崛起,只怕最終也難保性命。只可惜真正的明主,如今還未得見。”
秦叔寶問道︰“兄見過李玄邃李密)嗎?”徐懋功答道︰“見過。他出身顯貴,見識器量不凡,又能禮賢下士,自是當今豪杰。但依小弟看來,開創基業的君主,虛心納賢不難,難的是善于用人——不在于自己有謀略,而在于能任用有謀略的人。玄邃自己有才,卻恐怕難免自負其才;雖好賢下士,又怕誤信小人。要說他是真主,恐怕還不夠格。兄長可有其他人選?”秦叔寶道︰“照你所說的將帥之才,小弟的朋友東阿程知節,是個勇敢善戰的人;還有三原李藥師,他曾說王氣在太原,應當去太原圖謀。你覺得我與兄長如何?”徐懋功笑道︰“我們也算一時俊杰,但論沖鋒陷陣,我不如兄長;論臨機應變,兄長不如我。不過兩人都足以成為開國功臣,永保功名,關鍵在于選擇真主歸附,不要做那禍首便好。”
秦叔寶又問︰“天下人才眾多,難道你我所見僅此而已?”徐懋功道︰“天下人才自然不少,只是你我耳目有限,需慢慢尋訪。不過說到將帥之才,兄長附近的孩童中,便有一人,你可認識?”秦叔寶一愣︰“這倒不知。”徐懋功接著說︰“我來拜訪兄長時,在前村路過,見兩頭牛相斗,橫在道中。我勒馬在旁等待,忽見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廝追上來喝止︰‘畜生莫斗,家去罷!’可牛依舊角抵不放,他大喝一聲‘開!’竟一手抓住兩只牛角,將它們分開尺余,僵持了半個時辰,牛終于不再相斗,各自退去。小廝跳上牛背,吹著橫笛離去。我正要問他姓名,後面一個小廝喊道︰‘羅家小哥,怎麼把我家牛角弄傷了?’由此得知他姓羅,在此放牛,住處想必不遠。他有如此神力,若有人栽培,教習武藝,怕不是能成為孟賁古代勇士)那樣的人物?兄長可去留意尋訪。”
二人意氣相投,抵掌長談了三日。徐懋功因決意要去瓦崗寨觀察翟讓的動向,秦叔寶只得厚贈盤纏,寫了回信給單雄信,又另寫一封書信,托他轉交給魏玄成。二人舉杯話別,相約無論誰先遇到真主,都要相互舉薦,共立功名。秦叔寶依依不舍地送了一程,方才轉身獨自返回。
沒走多遠,忽听林子里一聲喊,跑出三四十個小廝,有十七八歲的,有十五六歲的,還有十二三歲的,後面又追出一個十來歲的小廝——他下身穿條破布褲,赤著上身,捏著拳頭,圓睜雙眼,氣勢洶洶地追打眾人。前面的小廝見狀,紛紛撿起石塊砸向他,卻見他渾身青筋暴起,石塊砸在身上竟反彈回去。秦叔寶暗暗點頭︰“這應該就是徐懋功說的那個小廝了。”
兩邊正追打得熱鬧,一個小廝慌不擇路,絆倒在秦叔寶面前。秦叔寶輕輕扶起他,問道︰“小哥,這是誰家的小廝,這麼厲害?”小廝哭道︰“他是張太公家的放牛娃!每天來放牛,非要裝什麼官老爺,讓我們伺候他,自己卻去草上睡覺。還逼我們替他放牛,不順從就打,稍微不如意也打。我們打不過他,又不願服軟,只好糾集了許多牧童跟他打。可平時被他打怕了,就算大他六七歲,也近不了他的身,他實在太厲害了!”
秦叔寶心想︰“懋功說是姓羅,這里又說是張家小廝,即便不是同一人,也絕非尋常孩童。”于是上前拉住那小廝的手,說道︰“小哥暫且消氣,別打了。”小廝瞪眼罵道︰“關你什麼事!你是哪家的老子哥子,想替他們出頭打架?”秦叔寶笑道︰“不是要打架,是想和你說句話。”小廝不耐煩道︰“要說話等我打完這干小崽子再來!”想甩開手,卻怎麼也甩不掉。
正拉扯間,只見眾小孩拍手喊道︰“來了,來了!”一位老者走過來,揪住小廝的頭發。秦叔寶一看,是前村的張社長,只听他嘴里嘟囔著罵道︰“讓你放牛,你不放牛只知道與人打架!好好在家待著,又惹這群小廝到家里亂嚷。你要是打死了人,叫我怎麼收拾?”秦叔寶忙勸道︰“太公消消氣,這是您孫子嗎?”張社長沒好氣地說︰“我哪有這麼個孫子!是我老鄰居羅大德,他老婆死了,剩下這小廝,自己又被征去開河,求我照顧,在我家混口飯吃,幫我放牛。沒想到他爹死在河工上,倒留下這麼個惹禍精!”
秦叔寶聞言道︰“這樣吧太公,您把他交給我,他欠您的工錢,我一並還您。”張社長說︰“工錢他倒不欠,但秦大哥你要帶走,咱可說清楚,以後惹了事兒別連累我!”秦叔寶忙道︰“絕不讓太公操心,只是不知小哥願不願意跟我走?”那小廝卻對著張社長嚷道︰“我爹當初把我托付給您老人家,怎麼又叫我跟別人走?”張社長發火道︰“我可管不了你,沒那閑氣受!”說完一甩袖子走了。
秦叔寶轉身對小廝說︰“小哥別不高興。我叫秦叔寶,家里沒兄弟,只有老母和妻子,想和你結拜為兄弟,你就跟我回家吧。”小廝這才面露喜色︰“您就是秦叔寶哥哥?我叫羅士信,早听村里說您棄官回鄉,力大無窮,槍法 法都出神入化。哥哥可憐我父母雙亡,孤苦伶仃,願意指引我,別說是做兄弟,就是供您差遣、听您教誨,我也甘心!”說著就向地上拜去。秦叔寶一把扶住︰“先別拜,跟我回家,見過我母親,咱們再結拜。”
羅士信果然跟著秦叔寶回家。秦叔寶先跟母親說了此事,又讓妻子張氏找了件短褂給羅士信穿上,帶他拜見母親。羅士信見到秦母,眼眶一熱︰“我從小沒了娘,見了姥姥就跟見了親娘一樣!”說完像插燭似的拜了八拜,開口就叫“母親”。接著又與秦叔寶對拜四拜,互稱兄弟。最後拜見張氏,叫她嫂嫂,張氏也把他當作親弟弟一般。
大凡人的精神血氣,若沒處施展,就容易生事打鬧;若有了正當用處,心思便都放在上面,一身戾氣也隨之消散。羅士信之前頑劣,是沒遇到能降伏他的人,如今踫到秦叔寶這樣的行家,就像鐵入熔爐、猢猻遇耍猴人,自然心悅誠服,任由驅使。原本頑劣的他,竟漸漸變得循規蹈矩。秦叔寶悉心教他槍法,每日指點,羅士信學得十分精熟。
一日,秦叔寶與羅士信正在場上比試武藝,忽見一名旗牌官騎馬而來,那馬跑得渾身是汗。旗牌官問道︰“這里是秦家莊嗎?”秦叔寶答︰“正是,兄長有何事?”旗牌官說︰“奉海道大元帥來護兒將軍之命,帶了札符,請將軍擔任前部先鋒。”秦叔寶看也不看,推辭道︰“我因老母年高多病,隱居務農,久疏戰陣,實在不堪此任。”旗牌官勸道︰“先生莫要推辭,這職位多少人求都求不來,不說立功封妻蔭子,單是到任發的行糧路費,就夠享小富貴了。先生莫辜負來元帥一番美意。”秦叔寶仍道︰“實是母親身體不好。”說罷擺飯款待旗牌官,又送了二十兩銀子,親自寫了手本,請旗牌官幫忙美言。旗牌官見他態度堅決,只得告辭上馬而去。
原來,來護兒接到聖旨後心想︰“從登萊到平壤,海陸並進,需一員武勇絕倫的先鋒。秦瓊有萬夫不當之勇,用他做前部,萬無一失。”這才派官來請。不料旗牌官回稟秦瓊因母病不能赴任,還呈上稟帖。來護兒看完道︰“他自是因母老才不肯就職,但自古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門,他不辜負親人,又怎會辜負君主?何況我麾下實在找不到第二個像他這樣的人。”想了想,又發了一道文書給旗牌官︰“你再去齊州張郡丞處投遞,催他上路。”
這齊州郡丞姓張名須陀,是個義膽忠肝、文武雙全且愛民如子的豪杰。他看了文書,又問明旗牌官來意,早听說秦叔寶是條好漢,如今見他不肯為功名苟且,不僅有才干,更重氣節,便決定親自走一趟。他吩咐備馬,徑直來到秦家莊。下人通報後,秦叔寶因對方是本郡長官,不便直接相見,便推說不在。張須陀便請老夫人相見。秦母只得出來,以通家之禮見過坐下。
張須陀開口道︰“令郎本是將門之後,英雄了得,如今國家有事,正該建功立業,為何推辭不去?”秦母答道︰“孩兒只因我年事已高,又體弱多病,所以不能應征。”張須陀笑道︰“夫人雖然年紀大,但精神矍鑠,不必過于牽掛;若說疾病,大丈夫當馬革裹尸,怎能貪戀床前盡孝?夫人難道不想讓令郎像王陵之母那樣深明大義嗎?夫人只需吩咐一句,令郎必定听從。明日下官再來勸說。”說罷起身離去。
秦母對秦叔寶說︰“張大人一番好意,你還是去一趟吧。只望上天庇佑,早日凱旋,一家團聚。”秦叔寶仍有些猶豫,羅士信卻道︰“以哥哥的才力,平定高麗易如反掌。家中有嫂嫂主持,不必擔心。只是怕盜賊趁機生發,我本想隨哥哥出征,但不如留在家中,就算有小毛賊,也不敢來犯。”三人商議已定。次日一早,秦叔寶怕張須陀再來莊上,便主動換上公服,進城拜見。張須陀大喜,讓旗牌官送上札符,又取出兩封禮物︰一封是給秦叔寶的路費,一封是送給秦母的贍養費。秦叔寶不便拂他面子,只得收下謝別。
張須陀握著秦叔寶的手叮囑道︰“以賢弟的才華,此去必能建功。但高麗兵詭計多端,定會分兵據守,沿海防備必然薄弱。賢弟作為先鋒,可暫不攻打遼水、鴨綠江,唯有壩水距平壤最近,是高麗國都,可乘其不備,直搗黃龍。高麗若顧著後方,首尾難顧,彈丸小國必能一舉攻克。”秦叔寶道︰“您的金玉良言,我定當銘記在心。”隨即告辭回家,收拾行裝,與旗牌官一同出發。羅士信送了一兩里路,三人才珍重道別。
秦叔寶與旗牌官日夜兼程,抵達登州,進營拜見來護兒。來護兒大喜,當即調撥兩萬水兵,青雀、黃龍戰船各一百艘,只等左武衛將軍周法尚探知隋煬帝出都,便即刻發兵。一時間,軍旗翻卷,海威大壯,船帆直指平壤,將士們氣吞山河,只待一戰。
第38回 楊義臣出師破賊 王伯當施計全交
有詞寫道︰世間事如水上浮漚,可笑愚痴之人在亂世中紛擾不休,各地戰火紛飛、兵刃相向。豺狼虎豹般的奸佞不足為怪,龍蛇般的豪杰也易收服。驟雨過後,淡雲流轉,紛爭何時才是盡頭?細細思索,人生如寄,不過蜉蝣一瞬。試問世間情誼如何投合?有人為名利在天涯海角、南北奔波。豈知有時名為負累,反與命運結仇。眉間煩憂,且借酒消愁,相逢時羨慕他人有明確追求。只恐怕山林猿鶴的悲鳴,又將惹來新的煩愁。調寄“意難忘”)
人若身處太平盛世,莫說有家業者能安心守田園,即便英雄豪杰,若未遭逢困厄、技窮亡命,也只能心藏壯志,徒然慨嘆。一旦遭遇亂世,人人都想成為漢高祖般的開國之主,稍有智謀者,便自比諸葛亮。卻不知若對自身認知不清、對時局判斷有誤,終將身首異處,徒留後人笑罵,故世人稱能認清形勢者為俊杰。然能真正參透“識時務”這四字的,又有幾人?
且說秦叔寶在登州訓練水軍,打听隋煬帝出京的消息,準備隨時進兵征討高麗。另一邊,煬帝在宮中與蕭後宴飲。煬帝道︰“王弘督造的龍舟想必已完工,工部的錦帆彩纜也該備齊了。只是不知高昌選的殿腳女能否盡快送到?”蕭後道︰“殿腳女名字雖美,但臣妾想女子大多柔媚無力,這麼大的龍舟,百十個嬌弱女子如何拉得動?除非再派些太監幫忙,才省力氣。”煬帝道︰“用女子拉纜,本為美觀,若加太監,便煞了風景。”蕭後道︰“只用女子,這船怕是難以移動。”煬帝皺眉︰“這可如何是好?”
蕭後停杯思索片刻,忽道︰“古人用羊駕車,也很美觀。不如再選千只毛色光潤的嫩羊,每根纜繩旁配十只羊,如同駕車一般,與美人相間而行,豈不妙哉?”煬帝拍掌稱善︰“御妻所言正合朕意!”當即差內相傳旨,命有司挑選千只優質嫩羊以備牽纜。內相領旨而去。
煬帝與蕭後及眾夫人正要點選隨駕游江都的嬪妃宮女,中門使段達呈上進京奏章。煬帝展開細看,卻是孫安祖與竇建德佔據高雞泊起義,領兵殺了涿郡通守郭絢,又勾連河曲聚眾的張金稱、清河劇盜高士達,三處互為呼應,劫掠周邊郡縣,官兵不敢抵擋,地方官緊急求援。煬帝看罷大怒︰“小小賊寇竟敢如此猖獗!須派一員大將,將其一舉剿滅,方能安定地方。”一時間卻想不起合適人選。
此時貴人袁紫煙在旁說道︰“太僕楊義臣,听聞是文武全才,如今鎮守何處?”煬帝驚訝道︰“愛妃如何知道他文武全才?”袁紫煙道︰“他是臣妾的母舅。臣妾雖未見過面,但幼時父親在世時,常稱贊他的才能,故有所知。”煬帝道︰“原來楊義臣是你母舅!今日若非愛妃提及,幾乎忘了此人。他如今雖已退休在家,卻確實是個干才。”說罷,即刻下旨任命楊義臣為行軍都總管,周宇、侯喬二人為先鋒,調撥精兵十萬,征討河北盜賊。旨意由內相傳出,交付吏、兵二部執行。煬帝對袁紫煙道︰“義臣從前是君臣,如今是國戚,料想不會負朕。等他凱旋,宣入宮中與愛妃一見如何?”袁紫煙謝恩,此事暫按下不表。正是︰天數將終隋室,昏王強去安排。現有邪佞在側,良臣焉用安危。
且說楊義臣接旨後,聚集將校,擇吉日出兵。行軍數日,抵達濟渠口,得知四十里外是張金稱聚眾劫掠之處,便安營扎寨。因尚不熟悉賊軍路徑,嚴令軍隊不可輕舉妄動,先派探子偵察虛實,打算以奇計破敵。張金稱听說楊義臣兵至,親自引兵到義臣營前挑戰。見義臣堅守不出,求戰不得,便命手下每日百般辱罵。如此過了月余,張金稱只當義臣怯懦無謀,卻不知楊義臣趁其懈怠,密令周宇、侯喬二將,率兩千精銳騎兵,趁夜從館陶渡河埋伏;約定等金稱人馬離營與官軍接戰時,放號炮夾擊。
部署妥當,義臣親自披掛上陣,引兵挑戰。張金稱見官軍隊伍不整、陣法混亂,縱兵直沖而來。兩軍剛交鋒數合,東西伏兵齊起,將賊兵截為兩段,前後夾攻,賊眾大敗。張金稱單騎逃奔清河界口,正遇清河郡丞楊善領兵捕賊,在汾口將其擒殺,派人將首級送至義臣營中。張金稱殘兵連夜投奔竇建德而去。義臣將賊營中的金銀財物、馬匹盡賞士卒,所俘百姓子女一律放回,隨後移兵直抵平原,進攻高雞泊,清剿余黨。
當時高雞泊由竇建德、孫安祖依附高士達佔據,探子急報楊義臣破了張金稱,乘勝而來,官軍已在巫倉扎營,距此僅二十里。建德大驚,對孫安祖、高士達道︰“我未入高雞泊時,便知楊義臣文武全才、用兵如神,只是尚未交鋒。今日他果然擊敗張金稱,率勝兵來攻,銳氣正盛,難與爭鋒。士達兄可暫領兵退守險阻,避其鋒芒,待他久攻不下、糧草匱乏時,再分兵合擊,定能擒獲義臣。”
不料高士達不听建德勸告,自恃勇猛無敵,留下三千老弱兵與建德守營,自己同孫安祖率一萬兵馬,乘夜去劫義臣營寨。卻不知義臣早已識破賊軍意圖,調兵四下埋伏。三更時分,高士達領兵直沖義臣老營,卻見營中空無一人,方知中計,正要撤退,四下號炮齊響,正遇義臣部將鄧有見,迎面一箭射來,高士達墜馬,被鄧有見斬下首級,余兵盡被剿殺。孫安祖見高士達已死,慌忙撥轉馬頭往回逃,建德領兵來救,無奈隋兵勢大,將士十喪八九,最後只剩二百余騎。
建德與安祖見饒陽防備空虛,便直撲城下,不到三日便攻克此城,收降士卒兩千余人,據城而守,商議如何抵御義臣。建德對安祖道︰“眼下隋兵勢大,義臣又足智多謀,一時難以對抗,此城只宜堅守。”安祖急道︰“若楊義臣不退,我們始終被困,如何是好?”建德道︰“我有一計︰需派一人多帶金珠,速往京城,賄賂朝中權奸,讓他們調走義臣。隋將中除去義臣,其余人何足畏懼!”安祖道︰“既如此,小弟立刻動身。但若一時無法調走義臣,如何是好?”建德嘆道︰“不必擔心。主上寵信奸邪,向來是佞臣在內,忠臣便難在外立功。”
于是建德收拾許多金珠寶物,交給安祖。安祖叫一名精壯士卒背負包裹,與建德辭別,連夜啟程,日夜兼程。一日行至梁郡白酒村,太陽西斜,擔心前方無店,見有一家客棧,兩人便進店投宿。店主人忙迎出來,問道︰“客官是兩位,還有同伴嗎?”安祖道︰“只有我們兩人。”店主人道︰“店內有間大房空著,但可能會有四五位客人來,到時需騰挪。西頭有間小屋,十分潔淨,已有一位客官住下,三位可一同 aodated,我帶你們去看看。”說罷,引孫安祖到西邊,推開門,只見屋內一名大漢鼾聲如雷,橫躺在床上。店主人道︰“客官只是暫住一晚,這里可還行?”安祖道︰“也罷。”店主人出去搬來行李。
孫安祖仔細打量床上睡著的男子,只見他身材高大、膀闊腰圓,腰圍足有十圍,眉目清秀俊朗,發須蜷曲濃密。安祖暗自揣測︰“此人絕非尋常之輩,待他醒來定要好好結識。”店主人已將行李搬入,安祖有些困倦,便讓小卒鋪開被褥,自己出去取茶。這時,床上的漢子听見動靜,揉了揉眼楮坐起身,將孫安祖上下打量一番,抬手問道︰“兄長貴姓?”安祖答道︰“賤姓祖,名安生。請問兄長尊姓?”漢子道︰“小弟姓王,字伯當。”
安祖聞言大喜︰“原來竟是濟陽的王伯當兄!”說著納頭便拜,伯當慌忙回禮,起身問道︰“兄長如何得知小弟姓名?”安祖笑道︰“小弟並非祖安生,實乃孫安祖。前年在二賢莊听單員外提及兄長威名,故此認得。”王伯當問︰“兄長去單二哥處有何事?他如今可在家中?”安祖道︰“我是去尋訪竇建德兄。”伯當感慨︰“听聞竇兄在高雞泊起義,聲勢浩大,兄長為何不追隨左右,卻來到此地?”
安祖便將楊義臣出兵斬殺張金稱、高士達,乘勝逼近竇建德,建德據守饒陽,派自己前往京城活動的經過詳述一遍,又問︰“不知兄長因何孤身至此?”伯當長嘆一聲,正要開口,見安祖的伴當走進來,便欲言又止。安祖道︰“這是我心腹小卒,兄長不必避諱。”隨即讓小卒去外面吩咐店家準備酒菜。不一會兒,酒菜上桌,兩人坐定,安祖再次詢問。伯當這才說道︰“我有個結義兄弟,也是單二哥的好友,名叫李密,字玄邃,如今惹上一樁大事,我特地悄悄趕來此地。”
安祖道︰“前日途中遇見齊國遠,他說要去尋李兄干一番事業。如今怎樣了?究竟出了何事?”伯當搖頭道︰“別提了。我因有事去楚地,與他分手。不想李兄被楊玄感迎入關中,參與起義。我早知楊玄感不過是井底之蛙,成不了大事,所以沒去投奔。果然不出所料,起義失敗,楊玄感已被隋將史萬歲斬首。我在瓦崗寨與翟讓聚義時,打听到玄邃兄偷偷入關,卻被巡邏騎兵抓獲,正押送京城。我猜想押解隊伍必定經過此地,所以在此等候,估計今晚就會到這里歇腳。”
安祖道︰“這有何難?我與兄長迎上去,只要兄長說李兄在押解隊伍中,我略施手段解決掉那些解差,咱們一起逃走便是。”伯當搖頭道︰“此去是通往京城的要道,若硬來恐生變故,只可智取。我有一計,如此這般行事,方保萬全。”
正說著,外面傳來嘈雜的人聲。伯當與安祖關好房門,出來查看,只見六七個解差簇擁著一名解官,押著四個囚徒走進店來。囚徒們都戴著長枷,拴著鎖鏈,在店門口的櫃台前坐下。伯當定楮一看,見李密果然在其中,另外三人認得是韋福嗣、楊積善和邴元真。他不動聲色,用眼神示意李密,便轉身回了房間。李密四人也瞧見了王伯當,心中暗喜︰“好了,他們在此,我正好謀劃脫身之計。但不知他身旁那人是誰?”
正思忖間,只見王伯當捧著幾卷綢布放在櫃上,對店主人說︰“店家,我盤纏短缺,帶了十卷上好潞綢,情願按本錢賣給你,省得放在行李里又沉又佔地方。”店主人起身推辭︰“客官,小店哪來這麼多銀子?別說按本錢賣,就是您住店的房錢抵給我,我也用不上這貴重東西。”伯當展開一卷綢布攤在櫃上︰“你看,這絕非假貨,都是精心挑選的好綢,地頭價每卷二兩五錢銀子。若您銀子成色好,每卷只需算上一二錢的腳解稅銀就行。”
一旁的解官和差役也湊近櫃台,拿起綢布細看︰“果然是好綢子,又緊密又厚實,帶到下游去賣,少說四兩銀子一卷。可惜沒閑錢買。”眾人正低聲議論,李密也擠到櫃前觀看。伯當突然瞪眼喝道︰“死囚!你湊什麼熱鬧?量你也拿不出銀子,不然怎會犯罪!”孫安祖在旁打圓場︰“兄長莫小看他們,說不定他們真有銀子買呢。”
李密接口道︰“客人,你這綢子能有多少?若還有,全取出來,我們全買了,不買算不得好漢!”王伯當對孫安祖道︰“二哥,屋里還有五卷,你去取來。”李密趁勢走到一旁,叫過一個名叫張龍的老獄卒︰“張兄,這潞綢你可想買?我有十兩銀子,送你買幾卷,也算謝你路上照應。”張龍道︰“這倒不必,你不如買幾卷送給惠解官,我才好收你的情。”李密嘆道︰“我死期將近,留錢何用?不如買些綢子,一半送惠解官,再拿五十兩銀子;你們眾位每人一卷綢子、五兩銀子。到京城我死後,勞煩將我們的尸骸掩埋。你去替我說說,若答應,我再額外謝你十兩銀子。”張龍一听,忙去告知眾人。
這惠解官是個貪財之輩,立刻應允。張龍回來告知李密,李密便從韋福嗣、楊積善身上取出一百兩銀子,交給張龍︰“你去分發給大家。”又從自己身上取出五十兩銀子,放在櫃上,對店主人說︰“煩請您幫忙調停,該給的手續費照例奉上。”店主人道︰“理應效勞。”上前清點︰“一共十五卷,該銀三十七兩五錢,秤頭足、銀子成色好,分文不少。”伯當收了銀子,余下的交還李密。李密將綢布分發給眾人,人人稱謝。他又從銀包中取出一塊一兩多的銀子,對店主人說︰“小小心意,略表酬謝。”伯當笑道︰“我竟忘了,按七兩三分算,也該拿出一兩多酬謝店家。”說著稱出一兩一錢銀子遞給店主人。
店主人推辭︰“這如何使得?沒費什麼氣力,怎好受你們的錢?”三人推讓間,孫安祖說道︰“我有個主意︰我這大哥的一兩一錢銀子該出,這位兄弟的銀子既已拿出,哪有收回的道理?我再添幾錢,湊成三兩,煩店家弄幾碗菜、買壇酒,就當是店家為咱們接風,也算慶祝這樁小交易,大家痛飲一番,豈不兩全其美?”幾個解差齊聲贊同︰“這位爺說得對,我們也該湊些錢買酒。”八個解差加上孫安祖,又湊了兩塊銀子,一稱共三兩七錢多。安祖對店主人說︰“請收下,多勞您費心。”店主人笑道︰“明白,各位爺先去里邊用些便飯,我這就好好整治酒菜。”安祖叮囑︰“菜隨便做,酒一定要上好的,人多要多買些。”店主人應下,眾人各自回房。
轉眼間黃昏已至,店家將酒席備好。本想單獨送一桌給惠解官,以避“囚徒與公差同席”的忌諱,誰知這惠解官收了銀子禮物,早已沒了架子,對張龍道︰“他們既這麼客氣,我怎好獨自享用?在這荒村野店,沒人講究,一起吃吧,也方便照應。”張龍道︰“這四人本是宦家公子,不過一時糊涂犯事。惠爺若覺得行,我就叫他們過來。”惠解官道︰“反正也沒幾天了,都叫到這兒一起吃吧。”
于是眾人將四五桌酒席擺在李密住的大客房里,連店主人在內共十七八人。大家入席坐定,推杯換盞,開懷暢飲。店小二不停地燙酒上來,孫安祖讓店小二去休息︰“有我們小廝在,你們辛苦了一天,去睡吧。”店主人與眾人喝了一會兒,先去睡了。惠解官本就是好酒之人,幾杯下肚,與眾人劃拳行令,又熱鬧了一番。
孫安祖見眾人酒意已有七八分,估摸約摸二更時分,王伯當開口道︰“這酒不熱了,實在掃興。”孫安祖接話︰“我去看看,瞧瞧我們那小廝在做什麼。”說罷快步走出,不一會兒捧著一壺熱酒笑吟吟地進來,“店小二和我家小廝都喝醉了,東倒西歪地躺著呢,幸虧我自己去燙了這壺熱酒來。”王伯當接過酒壺,先斟滿一大杯遞給惠解官,又連斟七八杯,面向解差們說道︰“各位請先干了這杯,剩下的酒咱們慢慢喝。”眾解差紛紛推辭︰“承蒙各位盛情,實在是喝不下了。”孫安祖堅持道︰“這一杯務必請各位賞臉,剩下的我們來喝就是。”解差張龍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其他公差也只好跟著喝了下去。霎時間,解官和八個解差一同栽倒在地上。
孫安祖笑道︰“辦法是不錯,就怕這藥勁兒不夠,他們容易醒過來。”趕忙從行李中取出一支蠟燭點燃。王伯當取出隨身藏的工具,將李密四人的枷鎖一一扭斷。李密則迅速走到解官的報箱前,翻出押解公文,就著燭火一把燒掉。隨後把先前買綢布的十五卷潞綢和剩余銀子取出來,交給王伯當收進包裹。小校背起行李,一行七人輕手輕腳地打開店門,踏入夜色。只見滿天星斗閃爍,夜色中透出些許微光,眾人一邊低聲交談,一邊匆匆趕路。
走到五更時分,眾人已離客棧有五七十里遠。孫安祖停下腳步,對王伯當說︰“小弟要在此處與諸位分手了,不能送李兄等人到瓦崗寨了。”李密等人連忙說道︰“承蒙兄台救命之恩,好歹到前面找個地方喝幾杯再分別吧。”王伯當卻道︰“此言差矣,孫兄身上還擔著竇大哥交代的重任,不可耽誤。”孫安祖解釋道︰“小弟還有句要緊話提醒各位︰咱們要麼分三路走,要麼分兩路行,要是成群結隊地逃,再走一兩里路恐怕就要被人識破抓住了。就在這里分手吧。”李密點頭道︰“既然如此,煩請兄台替我向竇建德兄致意,小弟此去若能在瓦崗寨立足,定會到饒陽與諸位相聚。若見到單二哥,也請代我問候。”說罷,眾人各自選擇方向,分路而行。
此時,隊伍中只剩王伯當、李密、邴元真、韋福嗣、楊積善五人。又走了幾里路,來到一個三岔路口。王伯當說道︰“不是我潑冷水,在困境中時,死活只能擠在一起;如今既然逃出來了,就該各自尋找生路。趁此三岔路口,大家各自選路吧,我只與玄邃兄同行。”韋福嗣和楊積善關系要好,便說︰“既然這樣,我們走這條小路吧。”邴元真卻道︰“我既不沿大路走,也不揀小路行,自有我的走法,諸位請自便吧。”于是,楊積善和韋福嗣二人拐進小路離去,王伯當與李密則沿著大路前行。
走出不到一里地,王伯當忽然听見身後有人快步追來,那人伸手在李密肩上一拍,說道︰“你們怎麼不等我,自己就走了?”王伯當回頭一看,原來是邴元真,便問道︰“你剛才說有自己的走法,怎麼又追來了?”邴元真笑道︰“兄台難道沒腦子?我剛才是哄那兩個人的,哪有脫離險境後還往絕路上走的道理?”李密疑惑地問︰“此話怎講?”邴元真解釋道︰“那些公差醒來後,肯定會通知當地兵將合力追捕。小路隱蔽,追捕的人大概率會走小路,大路反而安全。如今我們三人只管大膽走大路,就算有百十個兵校追來,也不放在我們眼里。只是可惜沒有兵器防身,要是能從沿途劫道的人手里借三四件兵器應急就好了。”王伯當無奈道︰“走一步算一步吧。”于是,三人各自喬裝改扮︰李密扮成道士,邴元真裝作客商,王伯當則扮作隨從,繼續向前趕路。
在這蒼茫夜色中,幾人如同驚弓之鳥,卻又懷揣著劫後余生的僥幸,在亂世的岔路口各自尋找著生存的方向。前路是禍是福,恰似那滿天星斗般渺茫難測,唯有手中的行囊和彼此相伴的身影,成為這逃亡路上僅有的依靠。
第39回 陳隋兩主說幽情 張尹二妃重貶謫
有詩寫道︰王師出征平定敵虜,氣勢如虹,將軍跨海而來。紅色戰旗與初升的太陽相連,黃色旌旗在晚霞中閃耀。戰鼓如雷鳴般響起,戰船在波濤中破浪前行。將軍指揮若定,很快就能平定玄菟,到時定能在陰山上勒石記功。
皇家之事,向來繁雜瑣碎,一支筆一時哪里寫得完?世間諸事,如日升日落,層出不窮,又怎麼能一下子說得清?就算讀者有一雙眼楮,又怎能全部領會?作者需像梳理亂麻一樣,一段一段細細道來,才能讓人知曉事情的先後順序,讓讀者閱讀時思路清晰,不至于反復回想、困惑苦惱。
且說孫安祖與李密、王伯當分別後,日夜兼程趕到京城,找到相識之人打通關系,將金珠寶物獻給段達、虞世基等奸佞之臣,隨後在住處靜候消息。金錢果然發揮了作用,沒過幾天,聖旨就下來了︰“楊義臣出兵已久,卻遲遲沒有捷報,按兵不動,究竟意欲何為?念在他是老臣,著令以原官身份退休。先鋒周宇暫代其職,另調將領,剿滅剩余賊寇。”孫安祖確認消息屬實後,星夜離開京城,趕回饒陽,將此事告知竇建德。
此時,楊義臣正精心謀劃破城剿滅竇建德的計策,接到聖旨後,他對身邊人嘆息道︰“隋朝氣數將盡,我都不知道自己會死于何人之手!”隨後,他將所有金銀拿出來犒賞三軍,含淚啟程,退居到濮州雷夏澤中,隱姓埋名,以務農砍柴為樂。竇建德得知楊義臣已走,再次領兵來到平原,招集潰散的士兵,得到數千人。從這以後,隋朝的郡縣紛紛歸附,竇建德的兵力達到一萬多人,勢力越發壯大,開始謀劃進取更大的目標。他派心腹將領,寫信到潞州二賢莊去接女兒,並邀請單雄信一同共謀大業。
話說回來,另一邊煬帝在宮中挑選陪同游幸廣陵的宮人。能夠入選進宮的女子,容貌都不會太差,最差也是中等姿色。而中等姿色的女子,到了宮中經過梳妝打扮,也會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姿色更增幾分。所以煬帝在宮中挑選了七八天,選中這個又舍不得那個。被選中的女子嬌聲歡呼,沒被選中的則在各個宮殿中暗暗哭泣。
煬帝平日里最會在女子身上花心思,這些女子見狀,越發裝出嬌憨痴態,想讓煬帝回心轉意。這讓煬帝拿不定主意,煩躁不已,干脆叫蕭後和眾夫人去挑選,自己則拉著朱貴兒、袁寶兒,帶著三四個小太監,駕著一只龍舟,搖過北海,前往三神山觀賞落日。忽然,天色變得昏暗,太陽也被遮住了,煬帝沒了上山的興致,便在傍海的觀瀾亭中坐下休息。
恍惚間,他看見海面上有一只小船,破浪而來,朝著山腳下駛來。煬帝還以為是哪個夫人來接他,心中暗喜,等船靠岸,才發現不是。只見一個太監走上前來稟報︰“陳後主求見萬歲。”原來,煬帝和陳後主早年交情很好,听到陳後主求見,他連忙讓人請進來。
不一會兒,陳後主從船上走下來,到了亭中,要向煬帝行君臣之禮。煬帝急忙伸手攙住他︰“我和你是故交,何必行此大禮。”陳後主依言,拜了一拜便坐下。後主說道︰“回想年少時,我與陛下一同游玩嬉戲,情誼比親兄弟還親。分別這麼久了,陛下還記得我嗎?”煬帝說︰“童年時的交情,情同骨肉,往日之事,我常常想起,怎麼會不記得呢?”後主感慨道︰“陛下如今貴為天子,富有四海,和往日相比大不相同,真讓人羨慕。”煬帝笑道︰“富貴不過是偶然得來的,你偶然失去,我偶然得到,不必放在心上。”接著又問道︰“臨春、結綺、望仙三閣,如今怎麼樣了?”後主嘆道︰“樓閣還和從前一樣,但當時那些華麗的池台,早已變成荒草野樹了!”
煬帝又問︰“听說你曾為張麗華建造一座桂宮,在光昭殿後面,開了一扇圓門,像月光一樣。四周都用水晶做屏障,後庭空蕩蕩的,什麼都不擺設,只種了一棵大桂樹,樹下放著一個玉柞臼用來搗藥,臼旁還養了一只白兔。你讓麗華身穿素衣,梳著凌雲髻,腳穿玉華飛頭履,在里面走動,如同月宮嫦娥,真有這回事嗎?”後主答道︰“確實如此。”煬帝評價道︰“這樣做也太奢侈了。”後主辯解道︰“建造宮館,古代聖明的君主都有,一座月宮又能花費多少?我不幸亡國,就被認為是奢侈。如今不必遠引古人,就說陛下的父皇文帝治國時,何等節儉,也曾為蔡容華夫人建造瀟湘綠綺窗,四邊都用黃金打成芙蓉花裝飾,又用琉璃做窗戶,用文杏做梁,雕刻飛禽走獸,動不動就花費千金,這是陛下親眼所見,難道不算奢侈嗎?幸好天下太平,皇位傳給了陛下,日後史官只會記載陛下節儉,又怎會想到這些呢。”煬帝笑道︰“你還真會自我開解!這麼說,先帝南下滅陳時,你心里一定還有遺憾吧。”後主說︰“亡國我倒不怨恨,只是想起在桃葉山前,正要乘戰艦北渡,當時張麗華正在臨春閣上,用東郭逡的紫毫筆,在小研紅箋上寫答江令的壁月詩,還沒寫完,就看見韓擒虎帶兵沖了進來。當時情況緊急,讓麗華的詩沒能寫完,這才有些遺憾。”煬帝問︰“如今麗華在哪里?”後主答︰“在船上。”煬帝忙說︰“何不請她來見一面?”
後主讓太監去船上請人,只見船上十來個女子,拿著樂器,捧著酒菜,一起上了岸,見到煬帝,齊刷刷地拜倒在地。煬帝趕忙讓她們起身,仔細一看,其中一個女子,香肩微垂,容貌清麗脫俗,氣質十分出眾。煬帝目不轉楮地看了許久。後主笑道︰“和我家的宣華夫人相比,容貌如何?”煬帝評價道︰“就像邢夫人和尹夫人,不相上下。”後主說︰“陛下看了又看,想必不認識此人,這就是張麗華。”煬帝笑道︰“原來是張貴妃,果然名不虛傳。以前就听說過貴妃的大名,今日見到貴妃真容,又能和故人相聚,只可惜沒有美酒佳肴,與你們暢飲一番。”後主說︰“我隨身帶了些酒,但怕冒犯天子,沒敢獻上。”煬帝說︰“我和你是故交,只為助興,不必拘禮。”後主便讓張麗華送上酒來。
煬帝一連喝了三四杯,對後主說︰“我听說《後庭花》一曲,堪稱天下古今絕妙,今日有幸相逢,何不為我演奏一番?”麗華推辭道︰“我已許久不接觸歌舞,而且自從從井中出來後,腰肢酸痛,早已沒了往日的姿態,怎敢在天子面前隨意歌舞。”煬帝說︰“貴妃容貌艷麗,就算不歌不舞,也足以讓人陶醉,歌舞時的風采更是可想而知,不必太過謙虛。”後主也勸道︰“既然陛下如此懇切,你就勉強歌舞一曲吧。”
張麗華沒辦法,只好讓侍女鋪好錦席,樂聲響起。她走到席上,隨著樂聲節奏,舞動彩綢,扭動縴細的腰肢,動作輕盈,如同蝴蝶穿花、蜻蜓點水。一開始,她的舞姿舒緩,不緊不慢,後來樂聲急促,她便不停地旋轉,一時間紅綢翻飛、綠影閃爍,宛如一片彩雲在空中翻滾。舞罷,她又唱起歌來︰“麗宇芳林對高閣,新裝艷質本傾城。映戶凝嬌乍不進,出帷含態笑相迎。妖姬臉似花含露,玉樹流光照後庭。”
張麗華歌舞完畢,煬帝看得如痴如醉,不停地稱贊,隨即命人斟了兩杯酒,一杯遞給後主,一杯遞給麗華。後主接過酒杯,突然淚流滿面︰“我創作這支曲子,不知花費了多少心血,可還沒享受幾天,就國破家亡,再也听不到這曲子了。今日再次听到,讓人不禁生出亡國之痛。”煬帝安慰道︰“你的國家雖然亡了,但這一曲《玉樹後庭花》卻能流傳千古,何必悲傷?你向來喜愛詩文,分別後一定有新作,能否朗誦一二,讓我欣賞一下?”後主說︰“我近來心情不佳,沒什麼興致作詩,只有寄給侍兒碧玉的詩和《小窗》詩二首,勉強湊數,還望陛下不要見笑。”說完便朗誦起《小窗》詩︰“午睡醒來曉,無人夢自驚。夕陽如有意,偏傍小窗明。”又朗誦《寄侍兒碧玉》︰“離別腸應斷,相思骨合銷。愁魂若飛散,憑仗一相招。”
煬帝听完詩作,連聲稱贊。陳後主說道︰“這亡國之後的平庸之作,怎能比得上陛下您雄才大略、文采斐然,遠超當世呢?”張麗華也接口道︰“妾身听聞陛下文思如泉涌,今日有幸得您垂青,懇請您賜詩一首,讓我終身榮耀。”煬帝笑著推辭︰“朕向來不擅長作詩,恐怕要辜負貴妃的請求了。”麗華不依︰“陛下曾醉酒間寫下《望江南》詞,又即興創作《清夜游》曲,都是片刻即成,怎能說不會作詩?莫不是嫌棄妾身容貌丑陋,不配得到您的珠玉之作,才用不會作詩來推脫?”煬帝忙道︰“貴妃何出此言,是朕的過錯。那朕就勉強一試。”
麗華示意侍女擺好筆墨紙硯,煬帝揮毫潑墨,信筆題詩一首︰“見面無多事,聞名爾許時。坐來生百媚,實個好相知。”寫完後,煬帝將詩遞給麗華。麗華接過一看,見詩意冷淡,隱約有譏諷之意,頓時臉紅到耳根,半天說不出話來。後主見麗華又羞又惱,心中也有些不快,便問煬帝︰“論容貌,貴妃和陛下的蕭後相比,誰更美麗?”煬帝答道︰“貴妃比蕭後明艷,蕭後比貴妃端莊,就像春蘭和秋菊,各有各的美,怎能相比?”後主不認同︰“既然各有千秋,陛下的詩句為何如此輕視麗華?”煬帝輕笑道︰“朕身為天子,寫詩不過是一時興致,哪有什麼輕視不輕視的?”
後主大怒︰“我也曾是天子,不像你這般妄自尊大!”煬帝也動了怒︰“你一個亡國之君,怎敢如此無禮!”後主針鋒相對︰“你以為自己氣勢強盛能維持多久?欺負我是亡國之君?只怕你亡國時,結局還不如我!”煬帝勃然大怒︰“朕貴為天子,能有什麼不如你的地方?”說著便起身要抓後主。後主毫不畏懼︰“你敢抓誰?”只見麗華一把拉住後主,說道︰“走吧走吧,過一兩年,在吳公台下,少不得還要和他相見。”兩人竟往海邊走去。煬帝大步追趕,突然眼前的麗華變得滿身泥漿,還朝著他的臉甩來泥水。
煬帝大吃一驚,仿佛從夢中驚醒。這才想起陳後主和張麗華早已死去,頓時驚出一身冷汗。睜眼一看,只見朱貴兒、袁寶兒兩位美人用衣袖裹住自己的後背,忙問︰“你們看到什麼了嗎?”二美人答道︰“沒看到什麼,只是見陛下像睡著了一樣,夢中喃喃自語,身體時而動彈時而靜止。”煬帝心有余悸︰“快下船回去吧!”眾人登上龍舟,煬帝將剛才的所見所聞詳細述說了一遍,貴兒、寶兒听了十分驚異。煬帝心中也滿是疑慮,連忙讓太監撐船返回。
正行間,忽然听見悠揚的琴聲隨風飄來。煬帝正疑惑間,龍舟已靠近綺陰院,望見秦夫人、沙夫人、趙王杲與袁貴人、薛冶兒等人,都在那里觀看夏夫人撫琴。煬帝趕忙上岸,佯怒道︰“你們倒好,背著朕尋快活,也不來接一接!”眾夫人笑道︰“我們到處找陛下都沒找到,哪想到您跑到海上去游玩了。”煬帝問夏夫人︰“夏妃子今日為何想起撫琴了?”夏夫人答道︰“妾身承蒙陛下恩寵,居住在此地已經四五年了。其間听鳥鳴婉轉,觀松影婆娑,賞怪石嶙峋,看微雨落花,對月吟詩,與陛下共享了多少賞心樂事。如今一旦要舍棄這里,連山川靈秀都會為之黯然神傷。所以妾身借這瑤琴,抒發離別之情,讓山川不要笑我薄情。”
煬帝听了,長嘆一聲︰“朕原本也不忍心驟然離開此地,只是皇後興致勃勃要游江都,本以為此事難以成行,誰知今日竟成真了。這也是天意如此,人力又能如何呢?”
正說著,只見高昌等七八個心腹太監跪下稟奏︰“殿腳女一千人,奴婢們在江南各地搜尋,如今已經選齊了。”煬帝十分高興︰“現在她們在哪里?”太監答道︰“王弘已經將她們分派到頭號龍舟里駐扎,以便演習。不知萬歲爺何日起駕?”煬帝心想︰“我征討遼東雖是以這個為名義,實際上主要是為了巡游享樂。但天子親征,與尋常情況不同,應當分為二十四軍。”他在心里謀劃了一番,走進便殿,寫下一道敕令︰任命右翊衛大將軍于仲文、左詡衛大將軍辛世雄、左驍衛大將軍荊元恆、右驍衛大將軍薛世雄、右屯衛大將軍麥鐵杖、左屯衛大將軍陳稜、左御威將軍張謹、右御威將軍趙孝才、左武衛將軍周法尚、右武衛將軍崔弘升、右御衛虎賁郎將衛文升、左御衛虎賁郎將屈突通等,共為二十四總管軍,命劉士龍為宣諭使,協同總督陸路大元帥宇文述、水軍統領元帥來護兒,作為先鋒,一同會師平壤。寫完後,煬帝將敕令交給太監,傳令各衙門知曉。同時吩咐擇選吉日,天子親臨郊外祭告天地宗廟,犒賞軍士,然後統領一萬羽林軍,分道向遼水進發。
水軍元帥來護兒得知聖駕即將出京,命令秦叔寶等人進軍征討。秦叔寶早已領了來總管的旨意,招集了熟知水道的人作為向導,又牢記張須陀所囑咐的話,先派心腹將領抄近路越過鴨綠江埋伏,在平壤等候大軍一同到達,然後再掃平敵軍巢穴,內外夾攻。這正是︰機謀巧妙如扼住咽喉,讓敵人聞風喪膽。
且說煬帝安排好巡游的各項旨意後,回到宮中問蕭後︰“隨從巡游的宮女選完了嗎?”蕭後笑道︰“陛下偏拿這種棘手難題讓臣妾來辦,這如何做得好?況且她們也不直說誰該去、誰不該去,也不說自己願去還是不願去。好似事先商量好了一般,見陛下出宮,三四百名宮女竟齊齊跪倒在階前哭奏道︰‘我們在西苑領略了多少花晨月夕的風光,在昭陽殿感受了多少承恩競寵的繁華。從西京到東京,兩次遷移,雖自知如蚌珠燕石般微賤,不敢奢望陛下恩寵,但海外風光、江都佳境,難道我們就沒資格欣賞?萬歲爺若要舍棄我們也就罷了,難道娘娘也不願帶我們侍奉左右?’說完,眾人竟如喪親般痛哭起來。叫臣妾如何挑選?”
煬帝冷笑道︰“這班賤婢,倒會裝模作樣。”蕭後又道︰“這里頭有緣故,听說是張、尹兩位妃子在背後攛掇,她們說︰‘我們兩個年紀大了、顏色衰了,你們都是鮮花一般的年紀,好日子還長著哩!還不趁這風流天子在位,拼盡全力往上爭寵?’所以眾宮女才做出這般舉動。”煬帝听了,默默點頭,隨即叫過一個太監,傳旨命兵部火速征調四十只頭號差船,立刻供宮中使用。太監領旨而去。
看官有所不知,這張妃子名艷雪,尹妃子名琴瑟,兩人都是文帝時期與宣華夫人同輩的嬪妃,年紀與宣華相仿,容貌卻稍遜一籌。此時她們正值盛年,但煬帝因鐘情宣華夫人,對二位妃子並不放在心上。況且宣華夫人死後,緊接著楊素撞死于金階,口中說出許多冤仇,文帝陰靈又在白日顯現,因此煬帝心中也有忌憚,不敢再像從前那般行事。從長安到洛陽,許廷輔兩次挑選宮女,張、尹二妃自恃曾侍奉過文帝,不肯送財物賄賂,便一直被冷落深宮,心灰意冷。蕭後氣量狹小,偏愛他人奉承,因見張、尹二妃平日不肯低聲下氣討好自己,便故意捏造了那番話,不過是想拔除眼中釘,讓自己更舒心些,卻不料煬帝竟信以為真。
次日,那些沒被選上的宮女本打算等煬帝出宮上輦時,攀轅傍輦哀求一番,卻見十幾個太監來到張、尹二妃宮中,宣旨道︰“萬歲爺有旨︰余下宮奴四百余名,著張、尹二妃管束下舟,不得有誤。”張、尹二妃聞言十分詫異︰“我們既沒求過陛下,也沒請托過皇後,這冷不丁的差事,究竟從何說起?”眾宮女卻歡歡喜喜地收拾細軟,裝了數十車,一同出宮。路上行了一日,黃昏時上了船。
次日,張、尹二位夫人心中疑惑,便問太監︰“萬歲爺的龍舟在哪里?”太監答道︰“在前面。”張夫人又道︰“听說朝廷新造了幾百號龍舟,如今我們坐的卻是民間差船,並非龍舟,其中必有蹊蹺!你們把我們誆騙到何處,快快說來!”眾太監見瞞不住,只得齊齊跪下道︰“二位夫人莫要動怒,這是萬歲爺的旨意,派奴婢送二位夫人和眾宮女到晉陽宮去。若不信,這里有手敕為證。”太監取出敕書,張、尹二妃接過一看,上面寫道︰“張、尹二妃曾侍奉先朝,不便在此供奉,著其帶領余下宮奴四百余名,先歸太原晉陽宮,命守宮副監裴寂照冊點收看守,不得有誤。”
眾宮女得知旨意不是去江都,反要去西京,頓時大哭起來,有的要投河,有的想自盡。唯獨張夫人哈哈大笑道︰“我看你們這班傻丫頭,就算到了江都,那里又沒有父母親戚,不過是去游玩罷了。你們即便去了,也爭不過那些得寵的人。連我都如此,你們為何不安天命?到太原去自由自在,不愁吃穿,反倒快活,省得在那里看別人得意。”經張夫人這麼一說,眾宮女也漸漸放寬了心。一路上說說笑笑,一個月後,便到了晉陽宮。太監將二位夫人和眾宮女交付給副宮監裴寂,交割完畢,便回江都復旨去了。
第40回 汴堤上綠柳御題賜姓 龍舟內線仙艷色沾恩
有詞寫道︰纏綿繾綣,溫馨美好,原以為沉醉其中的時光已經過去。誰知冤孽未了,無端又生出許多事端。那些花言巧語、誘人之舉,若非來自繁花,必然源自美酒。甜蜜話語、歡顏笑語,偏偏有著諸多誘惑。錦纜才被縴縴玉手牽起,兩岸早已種下楊柳成蔭。試問誰能置身事外,又有誰能輕易拒絕?正想盡情享受快意,卻不料戰事突起,擾亂了心緒。匆匆忙忙間,又怎能安心消受這一切?調寄“天香引”)
一國之君想要征伐,便下令征伐;想要巡游,便決定巡游,何必掩飾真實意圖?那些想要助長君主過錯的人,不將事情做到極致決不罷休,卻不知多說一句話,就會耗費大量錢財物資,斷送無數人的性命。昏庸的君主和奸佞的臣子對此全然不在意,實在令人嘆息。
且說隋煬帝離開東京,前往汴渠,並未入住行宮,而是直接登上龍舟。他與蕭後乘坐十只頭號龍舟,十六院夫人以及婕妤、貴人、美人等,則分別安排在五百只二號龍舟內。此外還有數千只雜船,一部分用來裝載太監,一部分裝載雜役,還有一部分負責供應飲食。煬帝還專門安排了一只三號船,讓王義夫婦居住,負責在龍舟周圍隨時巡視。
文武百官率領兵馬,在兩岸安營扎寨,沒有詔令不得隨意上船。煬帝的十只大龍舟用彩索相連,位于中央位置;五百只二號龍舟,一半在前,一半在後,簇擁著前行。每艘船都插著一面繡旗,並編上字號。夫人們和宮女們按照字號居住,方便煬帝隨時召見。雜船也都插著黃旗,同樣按照龍舟的字號細分小號,明確各自職責,確保供應有序,不得錯亂。
大船上鼓聲一響,所有船只必須依次前進;鑼聲一敲,各船就得立刻停泊,一切如同軍法般嚴格。煬帝還設立了十名郎將作為護纜使,負責在岸上巡視。這浩浩蕩蕩的船隊,數千艘龍舟,數十萬人,將淮河擠得滿滿當當。然而天子號令一出,眾人整齊肅穆,沒有一人敢喧嘩搗亂。當真是︰至尊號令等風雷,萬只龍舟一字開。莫道有才能治國,須知亡國亦由才。
在龍舟中,煬帝看到高昌領著一千名殿腳女前來朝見。這些女子身著江南服飾,打扮得風姿綽約,十分動人,煬帝滿心歡喜,問道︰“她們都分配好了嗎?”高昌跪下回奏︰“王弘已經分配妥當,只是還未曾經過萬歲爺挑選。”煬帝道︰“不用選了,等明日她們牽纜時,朕在欄桿邊觀看即可。”眾殿腳女領旨後,各自回到船上。
這天傍晚,天色已晚,無法行船,煬帝便在船艙中設宴。先是召見群臣飲酒,群臣散去後,又與蕭後和眾夫人暢飲到半夜才休息。
第二天一早,煬帝傳旨擊鼓開船。不巧的是,這天一絲風也沒有,錦帆無法揚起,只能用彩纜牽引船只。事先準備的一千只羊被分派到各船,每船一百只,驅趕到前面;接著,煬帝命眾殿腳女一同上岸拉縴。這些殿腳女都經過訓練,她們打扮得嬌美艷麗,上岸後,按照預先安排的順序站好。船頭上畫鼓輕輕敲響,眾女子一齊用力,羊群也拉著纜繩向前奔跑。十只大龍舟在一百條彩纜的牽引下,緩緩向前移動。
煬帝與蕭後在船樓上仔細觀賞,只見兩岸上彩纜晃動,女子們身姿搖曳,服飾華美,姿態萬千,這般富麗堂皇的景象,真是從古至今都未曾有過。但見︰眾多女子列隊,千條錦纜牽引著嬌柔身影;粉黛佳人成行,五百雙縴手拉動著船只前行。香風拂地,兩岸彌漫著陣陣香氣;彩袖翻飛,一路上綢緞隨風蕩漾。隨著河岸轉折,女子們輕輕挪動金蓮;水波涌動船兒回轉,她們緩緩垂下玉腕。身姿輕盈柔美,仿佛風中行走的花朵;身影若隱若現,好似月下水波無痕。這景象讓凌波仙子自愧不如,令奔月嫦娥也相形見絀,分明是無數洛川神女,又仿佛眾多湘水、漢水女神。她們好似害怕春光流逝,所以用彩線緊緊牽住;又像是擔憂淑女難尋,便悄悄用赤繩系住美好。當真是珠圍翠繞春意無限,將萬般風流串聯在一起。
煬帝和蕭後倚著欄桿,欣賞著眼前美景,滿心歡喜。可仔細一看,卻見眾殿腳女沒走出半里路,粉臉上就微微滲出汗水,已經有些氣喘吁吁。這是為何?原來此時正值三月下旬,天氣突然變得炎熱,早晨的太陽又正好從東邊直射過來。這些殿腳女大多只有十六七歲,嬌弱縴細,如何受得了這般勞累?所以沒走多遠就體力不支。
煬帝見狀,心中暗想︰“選這些女子本是為了增添美觀,要是都累得流汗喘氣,實在大煞風景。”他急忙傳旨鳴金停船。左右領命,跑到船頭敲響銅鑼。兩岸的殿腳女听到鑼聲,立刻拉住錦纜,停止前行;又一聲鑼響,她們開始一圈圈地收回纜繩;第三聲鑼響後,眾人收起纜繩,一同走上船來。
蕭後見狀,問道︰“才走了沒多遠,陛下為何讓她們停下?”煬帝說︰“愛妻沒看到嗎?這些殿腳女還沒走出半里路就氣喘吁吁,再走下去,一個個汗流浹背,成何體統?想來是天氣太熱、太陽直射的緣故。所以朕叫她們停下,得想個好辦法,免得出現這種情況。”蕭後笑道︰“陛下原來是心疼她們,怕曬壞了。臣妾倒有個辦法,不知陛下覺得如何?”煬帝忙問︰“愛妻有何妙計?”蕭後說︰“這些殿腳女雙手要拉纜繩,沒法拿扇子遮陽,也打不了傘,怎麼能不被曬?依臣妾看,不如在龍舟上度過夏天,等秋天涼快了再出發,這樣她們就不會被曬壞了。”煬帝笑道︰“愛妻別打趣,朕不是心疼她們,只是這景象實在不好看。”蕭後又笑道︰“臣妾也不是故意打趣陛下,只是實在想不出遮蔽陽光的辦法。”
煬帝思索許久,也沒想出對策,于是下令召見群臣商議。不一會兒,群臣來到,煬帝向他們說明了殿腳女被太陽曬得流汗的情況,讓大家想個好辦法。眾人思考良久,都想不出主意。只有翰林學士虞世基上奏道︰“這事兒不難,只需在河兩岸種滿垂柳,綠樹成蔭,就能遮擋陽光。這樣一來,不僅殿腳女能免受日曬,柳樹根在地下蔓延生長,還能加固新築的河堤,防止崩塌。而且柳葉還能用來喂羊。”
煬帝听後大喜︰“此計甚妙!只是河道長、河堤遠,怎麼種得過來?”虞世基說︰“要是分給各地郡縣栽種,他們肯定會互相推諉,耽誤時間。陛下只需下一道旨意,不論官員百姓,只要種活一棵柳樹,就賞一匹絹。那些窮苦百姓貪圖利益,不怕辛苦,肯定連夜就來種樹,臣料想五六天就能完成。”煬帝高興地說︰“卿真是有大才之人!”隨即傳旨,命兵、工二部火速撰寫告示,曉諭鄉村百姓︰種活一棵柳樹,賞絹一匹。又讓太監們協同戶部,裝載大量絹匹銀兩,沿著河堤,按照種樹數量發放賞賜。
正所謂錢財有著驅使鬼神的力量,只因這一匹絹的賞賜豐厚,百姓們不顧辛勞,男女老少連夜趕來種樹,來來往往,絡繹不絕。近處的柳樹不夠,就從三五十里外挖來;小樹種完了,就連一人都抱不過來的大柳樹,也連根帶土扛來栽種。
煬帝在船樓上望見百姓們蜂擁而至種樹,心中十分暢快,對群臣說道︰“從前周文王有德于百姓,百姓為他建造台池,如同子女侍奉父母,千古傳為美談。如今看這些百姓個個爭先恐後來種樹,與昔日情景有何不同?朕也親自種一棵,以展現君臣同樂的盛事。”于是帶領群臣走上岸,百姓們望見紛紛跪下磕頭。煬帝傳旨讓百姓起身,說道︰“勞煩百姓們種樹,朕心中甚是過意不去,待朕親自栽種一棵,以表體恤百姓之意。”
他走到柳樹邊,選了一棵,剛要伸手去扶樹,早有許多太監上前,挖好坑將樹栽下。煬帝只是用手在樹上摸了幾下,就當作自己種好了。群臣和百姓見狀,齊呼萬歲。煬帝種完後,幾位大臣也依次各栽了一棵。大臣們種完後,百姓們齊聲喊出幾句類似歌謠的話︰“栽柳樹,大家來,又好遮陰,又好當柴。天子自栽,官員也要栽,然後百姓應當!”煬帝听了滿心歡喜,又拿出許多金錢賞賜百姓,隨後上船。
百姓們得了厚賞,無論遠近都趕來種樹。不到兩三天,千里河堤已是青枝綠葉,宛如柳巷,清陰覆蓋大地,碧影直插雲天,風吹過傳來陣陣涼意,月光下樹影斑駁。煬帝與蕭後憑欄觀賞,煬帝感慨︰“垂柳的妙處竟到了這般境地,簡直是一條漫天青幔。”蕭後道︰“青幔哪有這般風流瀟灑。”煬帝說︰“朕要封它個官職,可它又與宮女們一同牽纜,不太雅觀,不如賜它國姓,姓楊吧。”蕭後笑道︰“陛下賞賜草木之功,倒也得體。”煬帝隨即取來紙筆,御書“楊柳”二字,系上紅緞,命人掛在樹上作為嘉獎。隨後下令擺宴,擊鼓開船。
船頭上鼓聲響起,殿腳女們手持錦纜上岸牽挽。多虧兩岸楊柳,碧影沉沉,陽光絲毫透不下來,只有清風撲面,十分涼爽。殿腳女們感覺暢快,不費太大力氣,便一個個逞嬌斗艷,嬉笑前行。煬帝見她們行走舒緩,毫無疲憊愁苦之態,心中十分歡喜,于是召十六院夫人和眾美人一同飲酒賞玩。
煬帝酒至半酣,情欲漸漸涌上心頭,便帶著袁寶兒到各龍舟上,繞著雕欄曲檻細細觀看殿腳女。只見女子們身著彩衣,在綠柳叢中翩然走過,個個風流可愛。看到第三只龍舟時,一個女子格外引人注目,她生得十分俊俏,腰肢柔媚,體態風流,肌膚勝雪,眼眸如漆。煬帝見狀大驚︰“這女子嬌柔秀麗,有西施、王昭君之美,怎會混雜在此?古人說‘秀色可餐’,此女難道不堪下酒?”袁寶兒也道︰“這女子果然與眾不同,萬歲眼光沒錯。”
蕭後許久不見煬帝,便讓朱貴兒、薛冶兒去請他回來飲酒,煬帝哪里肯走,只是目不轉楮地看著那女子。朱貴兒請不動煬帝,便回報蕭後。蕭後笑道︰“皇帝不知又被哪個迷住了。”于是同眾夫人一齊到第三只龍舟查看,見那女子果然嬌美,說道︰“怪不得陛下如此注目,此女實在美麗。”煬帝笑道︰“朕何曾看錯過?”蕭後說︰“陛下且別急,遠看雖有姿態,不知近看如何,何不宣她上船?”煬帝立即命太監宣召,女子很快被帶到面前。
起初遠望,只見女子風流裊娜,走近後,只見她畫著如新月般的長眉,明眸皓齒,黑白分明,一股芳香從內而外散發出來。煬帝喜出望外,對蕭後說︰“沒想到今日又得一個美人。”蕭後笑道︰“陛下該享風流之福,故天生佳麗供你賞玩。”煬帝問女子︰“你是何處人?叫什麼名字?”女子羞澀答道︰“賤妾是吳郡人,姓吳,小字絳仙。”煬帝又問︰“今年十幾歲了?”絳仙答︰“十七歲。”煬帝道︰“正是妙齡。”又笑道︰“可曾嫁人?”絳仙听了害羞,連忙低下頭。蕭後笑道︰“別害羞,只怕今夜就要嫁丈夫了。”煬帝笑道︰“御妻倒像個媒人。”梁夫人道︰“我們少不了要吃會親酒了。”眾夫人說笑間,天色已晚,傳旨泊船。金鑼聲中,錦纜收回,殿腳女們紛紛上船。
不一會兒,夜宴擺開。煬帝與蕭後坐在上座,十六院夫人和眾貴人列坐兩旁,朱貴兒帶著趙王,時刻不離沙夫人左右,眾美人齊齊侍立,唱歌跳舞,眾人歡飲。煬帝一邊吃酒,心中卻惦記著吳絳仙,拿著酒杯沉吟。蕭後早已看透,說道︰“陛下不必沉吟,新人不同于舊人,吳絳仙剛入宮,何不叫她坐在陛下旁邊,吃個合巹酒?”煬帝被說中心事,哈哈大笑。蕭後讓絳仙斟了一杯酒遞給煬帝,煬帝接過酒,握住她的手說︰“娘娘讓你坐在旁邊可好?”絳仙道︰“妾乃賤人,能侍奉左右已是萬幸,豈敢坐?”煬帝高興道︰“你倒知禮,坐便不坐,酒總要吃一杯。”便讓左右斟酒一杯賜給絳仙,絳仙不敢推辭,只得喝下。
眾夫人見煬帝有些醉意輕狂,便紛紛湊趣,你敬一杯我獻一盞,不多時煬帝已微醺,起身讓宮人扶著絳仙一同往後宮去了。蕭後勉強同眾夫人繼續飲酒,袁紫煙推說腹痛,先回了自己的船。雖說舟中建造得如同宮殿,但地方有限,哪比得上陸地上的重重宮牆,無論嬉笑玩耍都無人听見。煬帝同絳仙回到後宮,有好事之人悄悄跟來偷听,忍不住笑出聲來。薛冶兒道︰“做人千萬不要做女人,不知要受多少波折。”蕭後道︰“做男子反不如做女人,女人沒什麼太多責任,平常守規矩,遇事能變通,任它滄海桑田,只管隨風轉舵,落得快活。”李夫人道︰“娘娘說得有理。”秦夫人只顧看沙夫人,沙夫人又看向狄夫人、夏夫人,眾人默然半晌。蕭後隨即起身,眾夫人送至龍舟寢宮後各自回船。沙夫人對秦、夏、狄三位夫人說︰“我們去看看袁貴人,為何肚子疼起來?”
眾夫人剛走到袁紫煙的龍舟上,只听見半空中一聲巨響,頓時山搖地動。夫人們嚇得紛紛跌倒,幾百艘船只也被震得窗戶大開、桅桿歪斜。煬帝慌忙命太監傳旨,讓王義會同眾公卿查看發生災異的地點和原因,如實奏報。王義領旨後,與群臣四處勘察。
四位夫人站起身來,定了定神,問宮奴︰“袁夫人睡了嗎?”宮奴答道︰“袁夫人在觀星台上。”原來袁紫煙的龍舟上建造了一座觀星台。四位夫人正要上台,只見袁紫煙、朱貴兒帶著趙王,後面跟著王義的妻子姜亭亭走下船艙。沙夫人對趙王道︰“我正惦記著你,原來躲在這里。”姜亭亭見過沙、秦、夏、狄四位夫人,她本是宮女出身,四位夫人便讓她坐下。
夏夫人問袁紫煙︰“你剛才說腹痛,怎麼反倒在台上?”袁紫煙笑道︰“我既不是嗜酒之人,也不是詼諧善辯的人,陛下既已回寢宮,我們自當退下,擠在一起算怎麼回事?況且我昨夜見坎上台垣氣色不佳,不想此刻果然應驗,恐怕天象預示的災禍已不遠了,奈何奈何!”沙夫人對姜亭亭說︰“我們住在宮中,不知外面是什麼情形?”姜亭亭道︰“外面的情形,只有萬歲爺一人被蒙在鼓里。四方發生的事,據我們夫婦所見所聞,實在令人長嘆痛哭。”秦夫人吃驚地問︰“竟到了這般地步?”
姜亭亭道︰“朝廷連年大興土木、巡游享樂,弄得百姓家破人亡,近來又遭各處盜賊劫掠,將來恐怕盜賊會越來越多,百姓越來越少。”袁紫煙問︰“前日陛下派楊義臣去剿滅河北盜賊,不知情況如何?”姜亭亭道︰“楊老將軍這次差事辦得極好,他滅了張金稱,正要去收服竇建德,不想有人嫉妒他的功勞,說他兵權太重,結果被罷官,改派了別人。”狄夫人嘆道︰“向來樂極生悲,哪有不散的筵席?只是不知將來我們這把骨頭會葬在哪個溝壑里?”朱貴兒道︰“生死榮辱,上天早已安排,何必此時像楚囚一樣相對發愁?”眾人又說了一會兒,各自回船。
卻說煬帝自得了吳絳仙後,歡娛了七八日。這日船行到睢陽,只見河道淤塞淺窄,又因睢陽城未按要求挖斷以泄龍脈,煬帝追究起來,將令狐達宣到御前詢問。令狐達稟明麻叔謀食用孩童尸骨、伙同陶柳兒敲詐地方銀子,以及自己連上三道奏疏,都被中門使段達收受麻叔謀千金賄賂扣下不呈的事。煬帝听後大怒,命劉岑搜查麻叔謀的行李,查看有何贓物。
劉岑很快將麻叔謀行李中的金銀寶物陳列在煬帝面前,只見三千兩金子分文未動,太常卿牛弘拿去祭獻晉侯的白璧也在其中,還搜出一枚歷朝傳國玉璽。煬帝見狀大驚︰“這玉璽是朕的傳國之寶,前日忽然失蹤,朕在宮中找遍了都沒蹤跡,誰知竟被這賊讓陶柳兒盜來。宮闈深密,竟有這般手段,真是危險!”隨即傳旨,命內使李百藥帶領一千軍校,飛馬到寧陵縣上馬村包圍陶柳兒家,將其全家捉拿。
陶柳兒全不知情,等眾軍校圍住村口和宅門,全族大小八十七口及黨羽張要子等人全部被抓獲。煬帝命眾大臣嚴加審訊,核實後回奏。審訊完畢,煬帝傳旨︰陶柳兒全家押赴刑場斬首;麻叔謀先砍頭,再腰斬,斬為三段,正應了“二金刀”的預言;段達受賄欺君,本應斬首,念及從前有功,免死,降為洛陽監門令。正是︰一報到頭還一報,始知天網不曾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