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白話合集

隋唐演義 第31到第35回

類別︰歷史穿越 作者︰清風隨竹影 本章︰隋唐演義 第31到第35回

    第31回 薛冶兒舞劍分歡 眾夫人題詩邀寵

    詞中唱道︰鶯聲未老,新燕初歸,正是傳杯換盞好時光。美人試舞魚腸劍,雄奇姿態惹人羨。錦箋覓句抒胸臆,且共歡娛不相負。淺斟細酌閨中樂,情致和諧心自閑。

    古來詩詞雖為寫懷寄興,自有起承轉合的章法,不可草草而為。但如今的作者,只求辭藻艷麗、標新立異,少了骨力與規則。偏偏天意弄人,讓有才女子齊聚一時,令荒淫之主心迷神亂,事事欲罷不能。

    話說煬帝與群臣商議開通廣陵河道之事,退朝回宮後,蕭後迎問道︰“陛下與群臣商議的水路如何了?”煬帝道︰“群臣商議半日,也沒尋出一條水路,如今領旨去查,多半也是無果。”蕭後勸慰︰“眾臣既去細查,或有別的路數,且等他們回旨再作打算。陛下莫要為未來之事煩憂,誤了眼前時光。”煬帝忽然問︰“為何不見李妃子?”蕭後道︰“她念著作詩的事,怕各院夫人去她院中尋她,知道她在此處難為情,等不及陛下回宮,便回院去了。”煬帝听了,便道︰“正是,為何眾妃子還不將詩呈上來?朕與御妻到她們院中問問。”蕭後道︰“也好。前日綺陰院派人來說,院中花柳可人,請我去賞玩,因這兩日不得空,沒去成。今日天氣甚好,陛下何不同去一樂?”煬帝笑道︰“御妻倒會安排消遣。”蕭後道︰“妾婦人家,不過如此排遣,哪像陛下能四處尋樂,盡享歡暢。”煬帝道︰“御妻這般說,朕就不去了,在此與御妻促膝談心如何?”蕭後輕笑道︰“妾是玩笑話,陛下怎認真了?難不成昨夜剛……今日又想……”說著,挽起煬帝的手走出宮來,吩咐內相去喚袁寶兒等人,到綺陰院伺候。

    蕭後與煬帝乘上寶輦,直往綺陰院而去。夏夫人前來迎接,煬帝開口便問︰“昨日眾妃子作的詩詞,為何不送來朕看?”夏夫人見過蕭後,對煬帝道︰“詩倒是作了,都交給清修院秦夫人,由她一並呈給陛下。”又轉向蕭後,“前日盼娘娘大駕光臨,為何今日才來?”蕭後道︰“承蒙夫人相邀,本想即刻來游玩,不知為何,春未去而病先來,身子懶懶的。今日因陛下有興致,才一同前來。”

    煬帝與蕭後說說笑笑,在院中各處游賞。但見鳥啼花落,風和日麗,春夏之交的景致清幽宜人。煬帝賞玩許久,心情暢快,對蕭後道︰“幸虧御妻邀朕來此,不然這麼好的風光都錯過了。”夏夫人連忙擺上宴席。煬帝飲了幾杯,忽然問道︰“袁寶兒她們怎麼沒來?”眾內相听了,慌忙去尋,卻遍尋不著。過了半晌,眾美人慌慌張張地跑進來。煬帝見她們神色異樣,問道︰“你們這些小妮子,躲在哪兒了?這時候才來,還這般慌慌張張的?”眾美人知道瞞不住,只得齊齊跪下道︰“妾等在仁智院山上看舞劍玩耍,不知萬歲與娘娘駕到,未能及時隨侍,罪該萬死。”煬帝問︰“是誰在舞劍?”寶兒答道︰“是薛冶兒。”煬帝疑惑︰“薛冶兒從沒說過她會舞劍,你們莫不是說謊?”蕭後道︰“是否說謊,叫冶兒來便知。”煬帝點頭,讓眾美人起身,命內相去傳薛冶兒。

    不多時,薛冶兒來到。她今日如何打扮?但見︰穿一件淡紅衫子,如明霞剪就;系一條素白裙兒,似秋水裁成。青雲般的頭發盤成高髻,碧月似的耳斜掛鬢邊。寶釧輕垂,繡帶飄舞,肩若削成,眉如遠黛。毫無塵俗之氣,恍若天上掌書仙;自有俠女風情,便是人間奇女子。

    煬帝見了薛冶兒,說道︰“你這小妮子,既然會舞劍,為何不舞給朕看,卻在背後賣弄?”冶兒答道︰“舞劍本非風雅之事,被眾美人再三央求,偶然玩鬧而已,哪有什麼妙處,怎敢在萬歲與娘娘面前獻丑?”煬帝笑道︰“美人舞劍,別具美感,怎能說不風雅?賜她一杯酒,舞一回與朕看。”冶兒不敢推辭,飲了酒,取來兩口寶劍,走到階下。她既不撩衣,也不挽袖,輕輕舞將起來。起初動作舒緩,裊裊婷婷,如蜻蜓點水、燕子穿花,盡顯美人姿態;漸漸舞得快了,便只見劍光閃爍,兩口寶劍如兩條白龍上下翻飛;舞到妙處,劍影人影皆不可見,唯有冷氣森森、寒光閃閃,一團白雪在階前翻滾。煬帝與蕭後看得喜笑顏開,拍手叫好。

    冶兒舞了許久,忽然就地一滾,直滾到東南角下。煬帝疑惑,在席上站起身來細看。只听“轟”的一聲巨響,碗口粗的一株棗樹被砍倒,驚得內監與眾美人紛紛躲進院內。冶兒身形一閃,緩緩收住寶劍,仿佛白雪消融,露出美人真容。她輕步走到檐前,放下雙劍,氣息平穩,面色如常,發絲整齊,階前竟無半點塵埃揚起。再看她走來時,衣裳整齊,笑意盈盈。煬帝不禁拍案贊嘆︰“奇哉冶兒!真叫人愛煞!”他叫冶兒近身,伸手在她身上一觸,只覺香溫玉軟,柔媚可憐,絲毫不像能舞劍的人,心中愈發喜愛,對蕭後道︰“冶兒既有美人姿容,又有英雄身手,若非有仙骨,怎能如此?若不是今日,朕又險些錯過。”蕭後笑道︰“如今知曉也不晚,真個讓人見了心生憐愛。”煬帝听罷,大笑起來。

    煬帝回到席上,蕭後道︰“今日之樂,比往日更暢快,全賴夏夫人相邀。”夏夫人道︰“妾有何功勞,幸虧冶兒舞劍,才不顯得寂寞。陛下與娘娘該飲一大杯,冶兒也當以酒相酬。”煬帝笑道︰“哪有主人不飲之理?”夏夫人道︰“妾自當奉陪。”正要斟酒,宮娥進來稟報︰“眾位夫人進院來了。”夏夫人忙起身出去迎接。十六院夫人全數到齊,上前見過煬帝與蕭後。夏夫人與各位夫人行過禮,命左右重整杯盤,眾人入席坐定。

    煬帝笑道︰“你們這時候才來見朕,不怕主司責罰嗎?先罰三杯,再呈詩上來。”謝夫人道︰“今日主司可輪不到陛下了,該讓娘娘來當,陛下只做個副主考吧。”煬帝問︰“這是為何?”狄夫人道︰“我們都是女門生,自然該由娘娘收入‘宮牆’,陛下理應回避,以免嫌疑。”蕭後道︰“《易經》《詩經》,各有所長,還是陛下更善于培養人才。”煬帝笑道︰“御妻素以《關雎》雅化聞名,深諳《詩經》要旨。”蕭後笑道︰“可不比陛下一味‘春秋’。”惹得眾夫人、美人都大笑起來。

    秦夫人從宮奴手中取過一本詩稿呈上。煬帝翻開第一頁,見上寫“仁智院臣妾姜桂,恭呈御覽”,下邊蓋著小小方印“月仙氏”。煬帝笑著對姜夫人說︰“按說該按年齡排序,你年紀最小,為何列為第一?”姜夫人答道︰“昨日楊夫人、周夫人說先寫完的先錄,不必拘泥。臣妾腹中沒多少墨水,無從思索,所以越了次序。不像眾夫人們胸有丘壑,要細細推敲。”話未說完,秦夫人對著姜夫人道︰“我們被你說也就罷了,怎麼還打趣起沙夫人來?”姜夫人疑惑道︰“我何曾打趣沙夫人?”秦夫人道︰“你說‘肚子里有物’,不是調侃她有身孕麼?”姜夫人慌忙道︰“我實在不知情,望沙夫人恕罪。”

    蕭後聞言,忙問道︰“听眾夫人這麼說,莫非沙夫人有喜了?這也是宗廟之靈、陛下之福啊。”煬帝目不轉楮地看向沙夫人,只見她桃花般的臉上頓時泛起兩朵紅雲,低頭不語。煬帝瞧這光景,心中有了數,問下首的梁夫人︰“你是老實人,如實告訴朕,沙妃子的喜是真是假?”梁夫人在桌下伸出三根手指,低聲道︰“已經三個月了。”煬帝大喜道︰“妙極!快取熱酒來,朕要飲三大杯,御妻也飲三杯。”楊夫人笑道︰“這都是娘娘德化所致,讓我等普承恩澤,三杯酒怎能報答娘娘萬一?陛下有何功勞,卻要喝三大杯?”煬帝笑道︰“雖說朕沒大功,卻也‘略盡綿力’。”惹得眾人哄堂大笑。煬帝手指眾人道︰“你們眾妃子一概都吃三杯。”又笑對沙夫人︰“你只飲一杯吧。”賈夫人道︰“陛下這就徇私了!剛才說我們一概三杯,為何沙夫人只一杯?”江夫人道︰“等下評詩若有不公,還要請娘娘復核。”

    煬帝笑著飲酒,開始看姜夫人的詩,是一首絕句︰

    六宮清畫斗雲鬟,誰把君王肯放閑?

    舞罷霓裳歌一闋,不知天上與人間。

    煬帝看完笑道︰“姜妃子從沒見她寫詩,沒想到還能寫出來,沒出丑。”接著看下一首,上寫“影紋院臣妾謝初萼”,圖印“天然氏”,也是絕句︰

    晚妝零落一枝花,又听鑾輿出翠華。

    忙里新翻清夜曲,背人偷撥紫琵琶。

    煬帝對謝夫人道︰“別人詩中用比興,不過借題寓意,你這卻是寫實。那一夜朕在清修院歇息,隔牆听見謝妃子的琵琶聲,真如怨如慕、如泣如訴,讓人听了難以入眠。這首詩就像你的自畫像。”蕭後道︰“既有此妙技,等下一定要請教。”

    煬帝又往下看,見“翠華院臣妾花舒霞”,圖印“字伴鴻”,是一首詞。煬帝朗吟道︰

    桐窗扶醉夢和諧,惱亂心懷,沒甚心懷。拉來花下賭金釵,懶坐瑤階,又上瑤階。

    銀河對面似天涯,不是雲霾,即是風霾。鵲橋有處已安排,道是君乖,還是奴乖。調寄“一剪梅”)

    蕭後問︰“這是誰寫的?倒有趣。”煬帝道︰“是花妃子。”蕭後笑道︰“只怕今夜花夫人‘乖’不成了。”煬帝贊道︰“詞句鮮妍嫵媚,深得麗人情致。”花夫人忙道︰“胡亂寫來應付,哪有情致?蒙陛下過譽。”樊夫人道︰“花夫人太謙虛,陛下該罰她一杯!”煬帝點點頭,繼續看下一首,“和明院臣妾江濤”,印章“驚波氏”,兩首絕句︰

    其一︰

    夢斷揚州三月春,五橋東畔草如茵。

    君王若問儂家里,記得瓊花是比鄰。

    其二︰

    曉妝螺黛費安排,驚听鸚哥報午牌。

    約略君王今夜事,悄挨花底下弓鞋。

    煬帝念完道︰“詩寫得情真意切、妍麗動人,只是鄉思之念太濃了些。”蕭後叫宮人取大杯︰“罰陛下三大杯!”煬帝問︰“為何罰朕?”蕭後道︰“陛下評詩不明,自然該罰。”煬帝道︰“哪里不明?”蕭後道︰“我說與你听,你必定心服。眾夫人都來看!”眾人圍到蕭後身邊,蕭後指著江夫人的詩道︰“這兩首是比興之體。第一首借思鄉暗念君心,並非真的思鄉;第二首明寫念君,怎可說‘鄉思太切’?這不是評詩不明麼?”煬帝哈哈大笑︰“朕豈不知?只是當著眾妃子的面,怎能只贊江妃子念朕,難道你們不念?讀詩自當‘以意逆志’嘛!”周夫人道︰“多虧娘娘明察,道破詩意,不然我們要被陛下蒙混過去了。”煬帝道︰“朕敬御妻一杯,謝你評點恰當;再敬周妃子一杯,謝你幫腔;朕自飲一杯。”周夫人笑道︰“多嘴的倒霉!難道江夫人不用喝?”蕭後道︰“陛下這三杯該敬,我們大家再陪一杯,才算公允。”于是眾人斟酒共飲。

    煬帝喝完酒繼續看詩,“文安院臣妾狄玄蕊”,印章“字亭珍”,一首詞調寄“巫山一段雲”︰

    時雨山堂潤,卿雲水殿幽。花花草草過春秋,何處是瀛洲。

    翠柏承恩遍,朱弦度曲稠。御香深惹薄言愁,天子趁風流。

    煬帝贊道︰“好!哀而不傷、樂而不淫,深得詞的正體。”蕭後笑道︰“這首別人寫不出,妙在結尾,陛下該再飲一大杯!”煬帝道︰“該喝!快斟酒!”接著看“秋聲院臣妾印花謹呈御覽”,圖印“小字南哥”,七言絕句︰

    午涼庭院倚微醒,弄水池頭學采隻。

    荷慣恩私疏禮節,夢中猶自喚卿卿。

    煬帝念完道︰“妙!文如其人,情致宛然。”蕭後笑道︰“再多幾個‘卿’字,陛下更歡喜!”羅夫人也笑道︰“這幾聲‘喚’,薛夫人還不下來給陛下斟酒?”薛夫人滿臉嬌羞,真要起身,煬帝忙止住︰“你坐著,別理她們。”

    再看下一首,“積珍院臣妾樊娟”,印章“素雲氏”,絕句︰

    夢里詩吟雨露恩,那須司馬賦長門。

    溫泉浴罷君王喚,遮莫殘妝枕簟痕。

    煬帝道︰“情深意淡,深得美人韻致。”接著看“降陽院臣妾賈素貞謹呈御覽”,圖印“字林雲”,兩首絕句︰

    其一︰

    玉質光合不染燻,清香別是異芬芳。

    曾經醉入瀟湘夢,起倚雕欄弄素裙。

    其二︰

    相思未解翰何題,一自承恩情也迷。

    記得當年幽夢里,賜環驚起望虹霓。

    煬帝念完賈夫人的詩,微笑贊道︰“不施脂粉卻天然妍媚,真是所謂‘粗服亂頭皆好’。”只見眾夫人格格笑起來。煬帝問︰“為何發笑?”姜夫人道︰“我們笑昨日……”話說一半又止住,“剛才無心冒犯了沙夫人,如今何苦多嘴?”煬帝道︰“不說就罰三大杯。”花夫人道︰“她喝不得,我代說吧。昨日賈夫人作詩,起了稿自己看了直搖頭,團成紙團兒‘吃’了。如此三四回,吃了三四個紙團。後來見陛下進宮,想請周夫人與楊夫人代筆,她倆不肯。賈夫人急了道︰‘求人不如求自己,陛下曉得我是初學,好歹放幾個“屁”在上,量陛下不會把我打入差劣之列。’如今見陛下贊她的詩,所以我們發笑。”薛夫人調侃︰“虧那幾個紙團兒,才放出好‘屁’來。”煬帝見賈夫人面露赧色,便罰了姜夫人、花夫人、薛夫人各一杯酒。

    接著展卷,見“綺陰院臣妾夏綠瑤謹呈御覽”,印章“瓊瓊氏”,是一首詞︰

    春滿西湖好,月滿前山小。匝地笙歌,接天……

    君王歸了,問酒政何如?不過是催花斗草。

    辜負黃昏早,懶把眉兒掃。

    心字香燒,誰敢望鸞顛鳳倒。堯舜心腸,時憐卻漢宮人老。

    煬帝念完贊道︰“情色、韻致、性格,躍然紙上。”蕭後笑道︰“不但有情有致,還為陛下今宵下了‘請帖’。”夏夫人忙道︰“蒙娘娘降臨已是萬幸,豈敢另有奢望?”

    煬帝繼續看“迎暉院臣妾羅小玉”的詩,印章“佩聲氏”,兩首絕句︰

    其一︰

    亭西小院燦名花,豈比尋常富貴家。

    染盡上林好風景,瑤琴一曲勝琵琶。

    其二︰

    別樣新妝懶畫容,玉山頹處兩三峰。

    誤言姚魏堪為侶,還讓宮花報九重。

    蕭後點評︰“才情與格局兼具,陛下以為如何?”煬帝稱是。

    “清修院臣妾秦美”的絕句︰

    宮禁春深雨露饒,萬堆紅紫綠千條。

    不知花葉誰裁裹,始信東風勝剪刀。

    煬帝點點頭,又看“明霞院臣妾楊毓”的絕句︰

    嬌凝何分沐恩光,佔盡春風別有香。

    自是妾身無狀甚,錯疑花木惱君王。

    煬帝微笑,再讀“晨光院臣妾周含香”的小詞調寄“如夢令”)︰

    昨夜東風吹透,一樹楊梅開驟,香露𥕞x 祝 G 鑀蚴佟7敲敲 滄硤 絞焙頡br />
    煬帝點頭,接著看“景明院臣妾梁玉”的絕句︰

    腰肢怯怯怕追歡,鏡里幽情只自看。

    莫說宮闈多媚態,輕羅小袖醉闌干。

    煬帝又微笑。蕭後問︰“為何這幾首只點頭微笑?”煬帝道︰“御妻不知,六宮中如楊翩翩、周幼蘭、秦麗娥、梁瑩娘、沙雪娥本是‘詩伯’,今日卻如臣下應制,未見出色文字,真如舊曲所唱‘把往事今朝重題起’。”眾夫人聞言失笑,蕭後勸道︰“只要成詩即可,陛下不必苛求。”

    下一首是“寶林院臣妾沙映”的五言律詩印章“雪娥氏”)︰

    被發入深宮,承恩戰栗中。笑歌花瀲灩,醉舞月朦朧。

    共頌螽斯羽,相忘日在東。千秋長侍從,草木戀春風。

    煬帝擊節贊嘆︰“正想說怎無出色之作,原來在此!”蕭後重讀一遍,贊道︰“果然好,端莊純靜,頗具大家風範。”

    最後是“儀鳳院臣妾李小環”的絕句印章“慶兒”)︰

    君王明聖比唐堯,脫珥無煩自早朝。

    閑論關雎多雅化,落紅飛上赭黃袍。

    煬帝笑對李夫人道︰“也算難為你了。”蕭後故意問︰“想是昨夜趕工?”李夫人赧然︰“昨夜連題目都不知,今早秦夫人催逼下胡亂湊幾句,有負陛下命題之意。”煬帝道︰“論閨閣之才,急切間難有超越眾妃者;沙妃子的律詩堪稱佳作,即便詞臣也不過如此。詩已評完,痛飲一番吧!”

    蕭後命眾夫人奏樂,一時吹拉彈唱,觥籌交錯。酒至酣處,蕭後對夏夫人道︰“承蒙款待,酒已過量,該回宮了。”又叮囑沙夫人︰“你身子不便,不宜久坐,也先回院吧。”沙夫人起身稱是。煬帝欲隨蕭後回宮,蕭後止住道︰“若在別日,任由陛下安排;今夜我作主,陛下該進寶林院安寢,再遣薛冶兒陪駕,一正一副,想必不會寂寞,眾夫人以為如何?”沙夫人推辭,眾夫人齊聲道︰“娘娘吩咐極是,沙夫人不必推讓。”蕭後笑道︰“可與不可在陛下,讓與不讓在眾夫人。”煬帝笑著執起一大杯酒,道︰“御妻且飲一杯‘上馬酒’。”蕭後笑道︰“我實在不勝酒力,陛下也少飲些,留些精神。”說罷登輦回宮。眾夫人送煬帝至寶林院,又命薛冶兒隨沙夫人入內,各自散去。

    正是︰無數名花競放,一枝獨佔春芳。

    第32回 狄去邪入深穴 皇甫君擊大鼠

    詞中唱道︰世人堪憐,被鬼神播弄,命運顛顛倒倒。才被聲名吸引,又被利益驅使。即便船牽馬趕、奔波忙碌,誰能活得自在坦然?細觀塵世,每日不過是塵土風煙。多少狡猾奸雄,在火坑深處拼死糾纏。殺身求取富貴,服毒妄想成仙。直到骨朽血痕猶新,才知皆是罪愆。能有幾人超然物外,在先機之前獨步向前?

    自古道︰人遇利益難避,心陷貪婪最堅。莫說市井中賣菜的庸人、守財的吝嗇鬼見錢眼開,即便和尚道士,手持佛珠、口誦道經,外表恭謹內心多欲,一心覬覦他人財物。至于讀書人,尤為奸險,縱使窗前讀書明理,一入仕途,初獲官職便想將地方樹皮都剝回家,哪管民脂民膏,早忘禮義廉恥,直至臨終還遺命兒子薄葬,勿辦喪禮,寧可留萬千錢財給兒孫日後揮霍,或讓妻妾轉贈他人。因此天怒人怨,陰陽果報絲毫不爽,人們卻總看他人過錯,忘了自身貪欲。除非刀架脖頸、惡鬼索命,才肯放下貪心。又怎能如大英雄般視富貴功名如敝屣?

    再說煬帝,那夜在寶林院與沙夫人、薛冶兒共度一晚,次日晨起,念及昨夜蕭後撮合周到,梳洗後便乘輦回宮。剛到宮門,見群臣候駕。煬帝坐便殿問道︰“廣陵河道商議得如何?”宇文述奏道︰“臣等與工部河道官員細查,暫無通路。諫議大夫蕭懷靜稱有一路可通,故臣等在此候旨。”這蕭懷靜是蕭後之弟、國舅,任上大夫。煬帝聞言喜問︰“卿有何路可通廣陵?”懷靜答道︰“從大梁西北有條舊河路,秦時大將王離曾掘孟津之水灌大梁,今雖淤塞,若廣集民夫從大梁起,經河陰、陳留、雍邱、寧陵、睢陽等地開浚,引孟津水東接淮河,千里可達廣陵。又聞耿純臣奏睢陽有天子氣,開河若經睢陽,可斷此氣。此河一成,既不險阻遙遠,又除後患,不知聖意如何?”煬帝大喜︰“好議論!非卿才識,難有此想。”遂下旨以征北大總管麻叔謀為開河都護。又道︰“路途遙遠、工程浩大,需一人協理。”宇文述因疑李淵殺子宇文惠及,欲奪其兵權,趁機奏道︰“太原留守李淵頗有才干,可令其協理,確保工程告竣。”煬帝遂命李淵為開河副使,自大梁起工,經睢陽掘至淮河,速調天下十五至五十歲民夫赴工,隱匿者誅三族。聖旨既下,無人敢諫,相關衙門即刻催麻叔謀、李淵上任。

    這麻叔謀生性殘忍、貪婪好利,聞升開河都護,滿心歡喜赴任。此時柴紹夫婦在縣得知旨意,知此差是宇文述奸計,欲將岳父調離太原加害。李氏對丈夫道︰“此差不僅招禍,還惹民怨。”急忙差人報知父親讓其托病,又讓丈夫帶金珠進東京打通關節,另換他人免禍。柴紹到東京,買通蕭後嫡弟梁公蕭炬、隋主寵臣千牛宇文晶內外接應,又在護衛處打點。張衡此前因謠言害李淵,本為太子之事,與李淵無深仇,且是貪財小人,收了銀子便不再作難。李淵病本一到,朝廷改派左屯衛將軍令狐達,令李淵仍在太原養病。麻、令二人領旨,限河道挖十五丈深、四十步寬,河南淮北共征丁夫三百六十萬,每五家出一老幼或婦女管炊事,又增七十二萬,另調河南山東淮北驍騎五萬督工。不顧農忙,山根石腳皆鑿,墳墓民居盡掘,丁夫苦不堪言。

    一日,一隊人夫挖到一處,見地下隱約露出屋脊,眾人順屋脊深挖,竟是三五間大小的堂屋,四圍白石砌成,兩扇石門緊閉。眾夫以為有金銀,揮鍬鋤敲打,卻如擊生鐵,紋絲不動。忙半日無果,恐生事端,報知隊長,隊長稟麻叔謀。麻叔謀與令狐達來看,眾夫稱“掘撞鑿打皆無用”。令狐達道︰“此墓若非帝王陵寢,必是仙家墓穴,豈可用椎鑿硬開?需備禮焚香,宣皇上旨意拜求,或有開的可能。”麻叔謀無奈,命排香案,與令狐達穿公服宣讀旨意、拜祝禱告。未畢,香案前忽起冷風,一聲響後,石門輕開。眾人入內,見數百盞漆燈雪亮如白晝,中間有四五尺長石匣,刻滿細花紋。麻叔謀心懼,未敢輕開,轉至後層,見一小圓洞,洞內直立停放石棺。二人又禮拜,命人開蓋,見棺中仰臥一人,面色紅白如未死,渾身肌肉肥潤如玉,黑發從頭上、臉上、腹上蓋至腳下,繞身後轉至脊背方止,手指腳趾甲長尺余。麻叔謀料是得道仙人,不敢毀動,命蓋好棺材,打開前石匣,內無他物,只有三尺長石板,刻滿蝌蚪篆文,無人能識。幸得山中百歲修真老人抄譯,文曰︰

    我是大金仙,死來一千年。數滿一千年,背下有流泉。

    得逢麻叔謀,葬我在高原。發長至泥丸,更候一千年,方登兜率天。

    麻叔謀見文中竟預寫自己姓名,驚嘆不已,方信仙家神機妙用。與令狐達商議,選一處豐隆高厚之地,以禮遷葬,即今大佛寺所在地。

    開河隊伍掘至陳留時,突然烏雲密布、狂風驟雨,冰雹如雨點般砸下,丁夫們跌跌撞撞後退躲避。麻叔謀不信邪,親自查看,也被風雨冰雹打得狼狽不堪。他喚來地方老者詢問,得知此處是漢代張良的神位,十分靈驗。麻叔謀這才知道是張良顯靈護佑疆界,于是上奏朝廷。煬帝命翰林院撰寫祝文,用國寶印鑒,派太常卿牛弘攜帶一雙白璧到陳留祭祀,河道這才得以開通。

    丁夫們在陳留打通河道後,繼續前行。幾天後,開到雍邱一帶的大林中,見一座墳墓和祠堂擋在開河路上。隊長稟報後,麻叔謀親自查看,見墓地周圍透著幾分靈氣,便叫鄉民來問。鄉民說︰“這是上古高人的墓穴,不知姓名,只傳叫隱士墓。”麻叔謀一听是隱士墓,沒放在心上,下令丁夫掘開。眾人急忙動手,拆祠堂、挖墳墓,誰知底下有好幾層石板,鑿到第三層時,忽然一聲巨響,如山崩地裂,人隨石板墜落,救上來時死傷無數。

    麻叔謀大吃一驚,忙派親信下穴探看。探看的人回報︰“穴深二三丈,底下還有一穴,里面熒熒煌煌,亮如白晝,隱隱有鐘鼓之聲,深不可測。”眾人不敢下去,只好把人拉上來。令狐達沉思許久,說︰“得找一個人下去,才能知道詳情。”麻叔謀忙問是誰,令狐達說︰“此人平時專好劍術,常自比荊軻、聶政,有膽有謀,姓狄名去邪,現任武平郎將,在後營管督糧米,派他去合適。”

    麻叔謀命人請來狄去邪。狄去邪身長八尺,腰粗十圍,雙目炯炯有神,一臉英氣。麻叔謀忙起身說︰“請將軍來,別無他事。前有隱士墓,挖出個大穴,里面光亮奇異。听聞將軍膽勇雙全,煩請入穴探看,這可是開河第一功。”狄去邪說︰“既然兩位大人差遣,定當效力,不知穴在哪里?”麻叔謀和令狐達帶狄去邪到穴邊,狄去邪看了說︰“要下去就別講究了。”他脫去公服,換上緊身細甲,腰間懸劍,讓人取來幾十丈長的繩子,拴上大鈴,坐在大竹籃里,讓人將他系下去。

    狄去邪在上面看時,見底下明亮,到了下面卻一片黑暗。過了一會兒,眼楮適應了,才看到微微亮影。他走出竹籃,順著亮影摸索前行,十多步後,漸漸比剛才亮些。再走四五十步,忽然來到一處,抬頭一看,竟有天有日,別有一番天地。狄去邪感嘆︰“世人只知在世上爭名奪利,苦戀塵世,誰知深穴中還有這般天地,真是天外有天,神仙妙用無窮。”心中功名之念頓時淡了幾分。

    他信步往前,轉過一帶石壁,忽見一座洞府,四周白石砌成,中間有座門樓,門外列著石獅子,像人間王侯的宅邸。狄去邪徑直進門,東西張望,不見人影,只見南邊一間石屋的石門緊閉。忽然東邊石房里傳來“得得”聲,他忙走近,從窗眼一看,見屋內四角有石柱,石柱上用鐵索拴著一只怪獸。那怪獸踢了幾下蹄子,所以外面听見聲響。這獸尖頭賊眼,腳短體肥,有牛那麼大,不是虎也不是豹。狄去邪看了半天認不出,猛然一想,定楮再看,竟是一只大老鼠。他吃驚道︰“老鼠竟有這麼大,不知貓有多大?”

    正呆看時,正南兩扇正門打開,走出一個童子,生得眉清目秀,齒白唇紅,梳著雙丫髻,身著黃布衫,一身仙風道氣。童子見了狄去邪,問道︰“將軍莫非是狄去邪?”狄去邪大驚︰“正是,仙童如何知道?”童子說︰“皇甫君等將軍很久了,快跟我進去。”狄去邪覺得奇異,隨童子進門,只見殿宇雄偉,廳堂寬敞,非比尋常。

    將到殿前,見殿上坐著一位貴人,身穿龍蟠絳服,頭戴八寶雲冠,垂纓佩玉,一派王者之氣,左右列著許多官吏,階下侍衛森嚴。狄去邪到殿庭,趕忙下拜。貴人開口道︰“狄去邪,你來了?”狄去邪答道︰“我奉當今聖旨開河,蒙都護麻叔謀差遣探穴,不想誤入仙府,實在有罪。”貴人說︰“你以為當今煬帝很尊榮?你且站到一邊,我讓你看個東西。”他對旁邊一個凶惡的武衛說︰“快去把那阿摩牽過來。”

    武衛領命,手執巨棍大步往外,不多時傳來鐵鏈聲,他用長鐵索牽著一只野獸前來。狄去邪仔細一看,正是外面石柱上的大老鼠。武衛將它牽到庭中,按住鐵鏈,老鼠蹲在月台上,揚須咬爪,一副得意模樣。貴人在殿上怒目而視,用木尺擊桌道︰“你這畜生,我讓你暫脫皮毛,做一國之主,蒼生何罪遭你荼毒?骸骨何辜遭你發掘?你荒淫肆虐到這般地步!我今日把你打死,以泄人鬼之憤。”喝令武士照頭狠打。武衛卷起袖子,舉起大棍,朝鼠頭打去,老鼠疼痛難忍,咆哮大叫,聲如雷鳴。

    武士正要再打,忽有童子從半空降下,手捧一道天符,忙止住武士︰“不要動手,上帝有命。”皇甫君慌忙下殿伏地。童子到殿上宣讀天符︰“阿摩國運本有一紀,還不該絕。再等五年,可將白練系頸賜死,以償荒淫之罪,今日暫且免去鞭打之苦。”童子讀罷騰空而去。皇甫君上殿說︰“饒了這畜生,若不是上帝愛惜生命,活活把你打死。你還有五年富貴可享,若不知悔改,終究難免殺身之禍。”說罷叫武士牽走老鼠。

    皇甫君問狄去邪︰“你看明白了嗎?”狄去邪說︰“我乃塵世小吏,怎能看透仙機?”皇甫君說︰“你記住,日後自會應驗。這里是九華堂,你若沒有仙緣,也到不了此處。”狄去邪忙跪下懇求︰“我奉差誤入仙府,如今進退兩難,懇請神明指點。”皇甫君說︰“你前程有定數,但需靜心省悟,不可自甘墮落。麻叔謀小人得志、橫行霸道,罪不可赦。你替我告訴他︰感謝他伐我台城,無以為謝,明年當以二金刀相贈。”說罷,吩咐一個綠衣吏︰“你帶他出去。”

    狄去邪在威嚴的氛圍中不敢多問,拜謝後隨綠衣吏退出。綠衣吏帶他不走原路,轉過幾棵大樹,走了不到一二百步,指著前邊林子說︰“前邊林子里就是大路。”狄去邪剛要回頭詢問,綠衣吏已蹤影全無,再轉身看那座洞府,也消失得無影無蹤。他驚嘆道︰“神仙之妙,竟到如此境地!”只得一步步穿過林子,轉過一個山崗,沿著大路走了一二里,忽見幾棵高大喬木環繞成村,趕忙奔入村中問路。

    見一家籬門半開,他輕輕咳嗽幾聲,驚動了一雙小花狗,對著他亂叫。屋內走出一位老者,狄去邪忙施禮道︰“下官迷失道路,懇請老翁指點。”老者回禮問︰“將軍為何徒步到此?”狄去邪不敢隱瞞,將入穴遇見皇甫君及棍打大鼠之事詳述一遍。老者听罷笑道︰“原來當今煬帝是老鼠變的,真是稀奇,難怪如此荒淫無度。”狄去邪問︰“此處是何地?到雍邱還有多遠?”老者道︰“這是嵩陽少室山中,沿大路往東走二里便是寧陵縣,不必再去雍邱。想必麻叔謀早晚就到,將軍若不嫌棄,老夫粗備便飯,吃完再走不遲。”于是邀請狄去邪走進草堂,吩咐老蒼頭準備飯菜。

    老者對狄去邪說︰“從將軍所見之事來看,當今煬帝氣數恐怕不長,就連麻叔謀,只怕災禍也不遠了。我看將軍容貌氣度不凡,何苦隨波逐流,與這些虐民的權奸為伍?”狄去邪謙遜道︰“承蒙老翁指教,我並非不知開河是虐民之舉,只是官卑職小,不敢不奉命行事。”老者微笑道︰“做官才要奉命,不做官他們就無法差遣你了。”狄去邪道︰“老翁金玉良言,我雖不才,定當奉為準則。”

    不一會兒,老蒼頭擺上飯菜,狄去邪飽餐一頓後起身謝別。老者直送到大路上,說︰“轉過前邊山嘴,就能望見縣城了。”狄去邪稱謝拱手而別。走了十幾步回頭看時,老者和房屋都已不見,兩邊只有長松怪石。他又吃一驚,心神恍惚,趕忙趕到縣城,見到城市百姓,才如夢初醒,入城在公館中等候。

    麻叔謀本以為狄去邪找不到穴口,已死于穴中,便催促丁夫開河,七八日後到了寧陵縣界口。狄去邪前去拜見,將穴中所見所聞詳細稟報。麻叔謀哪里肯信,只當狄去邪仗著會些劍術,隱匿幾日編造荒誕之言來嚇唬他,反而將狄去邪訓斥一番。狄去邪只得退回後營,心想︰“我以忠言相告,他卻當作戲言羞辱我。我是頂天立地的漢子,何苦與豺狼共事害民?國家氣數有限,何必在奸佞之中留戀這毫無價值的官位?不如稱病隱于山中,逍遙自在。”

    主意打定,他遞了兩張病呈。麻叔謀厭惡他“說謊”,便批準了呈子,另派官吏督管糧米。狄去邪見呈子獲批,收拾行李,帶兩個僕從回鄉。路上想起皇甫君稱大鼠為“阿摩”,心中疑惑︰“豈有中國天子是老鼠的道理?若真有此事,前日被大棍打時,煬帝也該有些頭疼腦熱。鬼神之事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何不順路去東京探訪消息,辨明真假?”于是悄悄前往東京查探。正是︰

    欲識仙機虛與實,慢辭勞苦涉風塵。

    第33回 睢陽界觸忌被斥 齊洲城卜居迎養

    有詩寫道︰區區名利怎能牽動真正有志者的心,為官處世應當致力于國家的安定太平。如利劍般冰冷的態度懲治奸佞,言辭鏗鏘為百姓謀劃生計。糾正過錯時威嚴難犯,辭官歸隱時能將官職看輕。可笑命運多有不順,但大丈夫自當鐵骨錚錚。

    對于做官之人而言,無論前程大小,若有志向便能做出一番事業。為官者應處處施恩,時刻為國家著想,不懼強橫勢力。一舉一動、一言一語都應造福百姓,到那時個人得失與官職高低便不再重要。旁人或許會嘲笑這是迂腐笨拙的為官之道,卻不知這正是豪杰做事的本色。

    秦叔寶離開齊州後,派人打听開河都護麻叔謀的行蹤,得知他已過寧陵,即將抵達睢陽。秦叔寶便吩咐眾人速速趕往睢陽交差。行進數日,路上遇見一位頭戴將巾、身穿皂袍,武官打扮的人勒馬駐足,看著秦叔寶的隊伍經過。秦叔寶覺得此人面熟,仔細一想,竟是舊時同窗狄去邪。他忙派人將狄去邪請來相見。

    二人見面後,狄去邪詢問秦叔寶的去向,秦叔寶答道︰“奉命監督河工。”秦叔寶也問起狄去邪的近況,狄去邪說︰“我也在開河都護手下任指揮官。”接著,狄去邪將在雍邱開河時,進入石穴見到皇甫君鞭打大鼠,以及對方吩咐的諸多話語,還有後來在嵩陽少室山中,被老人招待吃飯等一系列奇異經歷,細細說與秦叔寶听。秦叔寶問︰“如今兄台打算前往何處?”狄去邪道︰“我已看破世情,稱病辭官,準備找個地方隱居。沒想到兄台也奉命到麻叔謀手下做事,那麻叔謀貪婪成性,極難侍奉,兄台可要多加留心。”兩人就此別過。

    秦叔寶本就是個正直且不信鬼神的人,听了狄去邪的講述,只當是荒誕謊話,並未當真。然而,在距離睢陽還有兩三天路程時,無論是大小村坊,還是遠處的茅房草舍,時常傳來哭聲。秦叔寶心想︰“或許是這里臨近河道,百姓都被征去做工,耽誤了農事,家中缺衣少食,才如此苦惱。”但仔細聆听,這些哭聲都是在哭兒哭女,他又猜測︰“定是傳染病流行,小兒死去的多,所以才哭聲不斷。”可哭聲中,人們卻咒罵道︰“賊王八,為何把我家好好的兒子偷了去。”還有人哭喊︰“我的兒,不知你被賊人抓去後,遭受了怎樣的折磨。”千兒萬兒的哭喊聲,夾雜著對賊人的咒罵,秦叔寶疑惑︰“奇怪,這哭聲不像是死了孩子那麼簡單。”他思索片刻︰“或許是年景不好,有拐騙孩子的,但也不至于有這麼多,其中必有蹊蹺。”

    一路上,村落中處處都是悲涼的哭聲,行人听了也忍不住紛紛落淚。到了一個叫牛家集的地方,軍士們有的走在前面,有的落在後面,秦叔寶帶著二十個家丁在集上休息吃飯。此時小米飯還沒煮熟,心中滿是疑惑的秦叔寶,故意走出店面查看情況。只見距離店面五七間處,有兩三個少年站在那里說話,一位拄著拐杖的老者在一旁側耳傾听,秦叔寶便慢慢靠近。一個少年說︰“就是前日,張家的孩子被抓走了。”另一個接著道︰“昨天王嫂子家的孩子也被偷了,她丈夫被征去開河,回來可怎麼交代?”還有一人說︰“張家孩子有什麼稀奇!趙家夫妻就這一個兒子,寶貝得不得了,昨夜也不見了。”老者點頭嘆息︰“好狠的賊子,這村坊上已經丟了二三十個小孩子了。”

    秦叔寶上前問老者︰“老丈,敢問是往來督工的軍士拐騙了村里的小孩嗎?”老者搖頭道︰“拐騙走的,說不定還能留條命,這些孩子卻是被拿去殺了,而且這事和軍士無關,是另有賊人!”秦叔寶驚訝道︰“這兩年年成不錯,難道這地方還會有人做出這種事?”老者壓低聲音說︰“客官有所不知,就因為開河,那位總管喜好食用小兒,將孩子殺害後,加上調料蒸熟吃。所以這些賊人為了幾兩銀子,就去偷人家孩子蒸熟獻給他,賊人不止一個,受害的也不止我們一村。”

    秦叔寶難以置信︰“一個做官的,怎會做出這種事,恐怕不是真的吧?”老者急道︰“我騙你作甚,一路走來,你沒听見那些哭聲?現在村里的人連覺都睡不安穩,有孩子的人家,時刻都得照看,不敢讓孩子獨自出門。夜里有的守在孩子身邊,還有人做了木欄櫃子,把孩子關在里面。客官若不信,我帶你去看看。”老者領著秦叔寶來到一戶人家,果然見到一個木櫃,上面還放著被褥,顯然是有人在此看守。秦叔寶問︰“為何不設法捉拿賊人?”老者無奈道︰“客官,只有千日做賊的,哪有千日防賊的。”

    秦叔寶點頭回到店中,吩咐家丁︰“今日我身體不適,就在此地歇息,明日再趕路。”他先在客房鋪好被褥,躺下睡了一覺,心中暗自盤算著要捉住這些賊人,為地方除害。等到晚上,吃過晚飯,村里沒有更鼓,只有淡淡的月光。約莫到了深夜,秦叔寶悄悄走出店門,街上空無一人。他走到市東頭張望,沒發現可疑跡象,往回走時,忽然听到一戶人家傳來驚叫聲。原來是夫妻二人在夢中發現孩子不見了,慌亂中把孩子驚醒,孩子嚇得大哭,兩人這才知道孩子沒被偷走,相互埋怨了幾句,又安靜下來。

    秦叔寶又走到西邊,遠遠望見有兩個人影朝著集市走來。他急忙閃進店門的門縫中觀察,不一會兒,兩人果然走了過來。等他們過去後,秦叔寶悄悄跟在後面。那兩人像蒼蠅一樣,在各處窺探,許久後,撬開一戶人家的門,一人進去,過了一會兒,外面的人先跑。這人剛跑到秦叔寶跟前,秦叔寶大喝一聲︰“哪里走!”一拳打在他脊梁上,那人毫無防備,向前撲倒,懷中的小孩也掉在路邊啼哭。秦叔寶顧不上小孩,急忙趕到被盜的人家,此時另一個賊人也正出門,听到秦叔寶的喊聲正猶豫觀望,還沒來得及逃跑,就被秦叔寶一腳踢倒在地。屋內的男女听到外面動靜,發現床上的孩子沒了,哭喊著披衣起身。秦叔寶將這人挾住,帶到自己住的客店前,之前被打倒的賊人剛從地上爬起來,就被店內听到動靜趕來的家丁一把抓住,兩人都無法逃脫。

    一時間,地上孩子的啼哭聲、失盜男女的喊叫聲,驚醒了集市上熟睡的幾人。找到孩子的人家松了口氣,旁觀的眾人卻怒不可遏,對著兩個賊人一頓亂打。秦叔寶趕忙制止︰“大家別動手,拿繩子捆起來拷問!問清楚他們之前偷走的孩子在哪里,還有多少同伙,是哪里人,叫什麼名字。只有抓住所有賊人,才能根除禍患,亂打死了人,誰來承擔責任?”他隨即讓家丁找來繩子將兩人捆住審問。原來一個叫張耍子,一個叫陶京兒,都是寧陵縣上馬村人,還有個賊首叫陶柳兒,他們偷來的孩子,確實是殺了蒸熟獻給麻都護享用。

    審完口供,天色漸亮,各村百姓听說抓住了偷小孩的賊人,都趕來圍觀。秦叔寶喝止了想要動手的男人,可那些受害的女人又抓又咬,拿柴棍毆打,根本攔不住。秦叔寶心想,此時放了賊人不行,交給地方官又怕他們被私自打死,自己會受連累。于是他對眾人說︰“各位,麻都護是朝廷大臣,斷然不會做這種壞事。他即將到達睢陽,不如我把這兩人送交麻爺處置。他們冒用官員名義殺人,麻爺肯定不會留他們性命;若真有此事,麻都護見外面鬧得厲害,心里不安,也不敢再縱容了。”眾人覺得有理,叮囑道︰“將軍可別在路上把人放了,讓他們又回來作惡。”秦叔寶堅定地說︰“我要是想放,就不會抓他們了。”昨日那位老者也趕來道謝︰“就是這位客官,替我們集市除了一害,我們想湊些盤纏感謝。”秦叔寶婉拒,親自押著兩個賊人,急忙追趕大隊士卒。

    秦叔寶趕到睢陽時,麻叔謀與令狐達剛到行台,正準備視察河道開鑿情況。叔寶整好人夫隊伍,進見投上文書。麻叔謀見秦叔寶儀表堂堂、身材魁梧,心中十分歡喜,當即任命他為壕塞副使,監督睢陽開河事務。叔寶謝恩後暗想︰“狄去邪曾說此人貪婪,難以侍奉,可初次見面就委我官職,看來也像是個識才之人。只是若將那兩個賊人之事稟明,恐他見怪;若隱瞞不報放了賊人,又怕他們繼續為害百姓。也罷,寧可招他一人怪罪,也不能讓那些小兒含冤。”于是又上前跪下道︰“齊州領兵校尉有事稟上老爺。”麻叔謀不知何事,臉色還算溫和,只听叔寶稟道︰“卑職奉差經過牛家集時,拿獲兩個賊人,他們聲稱受老爺差遣取用小兒,公然行竊。一個叫張耍子,一個叫陶京兒,現已解至外面,候爺發落。”

    麻叔謀听了,臉色陡然一沉,問道︰“是誰拿的?”叔寶答道︰“是卑職。”麻叔謀道︰“竊盜之事本是地方捕官的職責,與我衙門有何相干?你又是過往領兵官,不該管這等閑事。”令狐達在一旁道︰“若是有人冒用官員名義為非作歹,也應追究審問。”麻叔謀不耐煩道︰“我們連開河大事都忙不過來,管這等小事作甚?”令狐達堅持道︰“既然已經拿來,就交給有司審問一下。”麻叔謀冷冷道︰“交給有司說不定他們收了錢就放了,不如我這里直接放了。”隨即吩咐不必將賊人解進,直接釋放。這一番話,將秦叔寶的一番熱心澆了個透心涼,恰似一盆冷水兜頭潑下。

    跟隨叔寶的家丁們本以為拿了賊人會有獎賞,不料竟被直接釋放,都為叔寶感到不平,卻不知叔寶因此已遭麻叔謀忌恨。原來麻叔謀此前奉旨開河,因耿純臣奏報睢陽有王氣,便打算借開河掘斷王氣。不料到了睢陽,先掘開了宋司馬華元的墳墓,眼看河道即將穿城而過,城中大戶急忙央求督理河工的壕塞使陳伯恭去探麻叔謀口風,請求保全城池。誰知麻叔謀大怒,幾乎要將陳伯恭斬首,堅決要讓河道穿城而過。這下滿城百姓慌了神,既要顧城外的墳墓,又要保城里的屋舍。其中一百八十家大戶,共湊黃金三千兩,想求麻叔謀通融,卻苦于沒有門路。

    卻說陶京兒被釋放後,在外邊吹噓道︰“我是老爺最親信的人,那個不懂事的官兒竟敢拿我,你們看老爺可曾難為我?他那芝麻大的前程,遲早斷送在我們手里。”眾人听他口氣不小,像是麻總管的親信,便有幾人暗暗找他,想請他幫忙說情保全城池。陶京兒道︰“我還有個弟兄與老爺更親近,我帶你們去見他。”于是牽線搭橋,引見了麻叔謀最得意的管家黃金窟。眾人許諾謝他們白金一千兩,黃金窟滿口應承道︰“把錢都拿來,明日就有消息。”眾人果然將金銀交給黃金窟。

    黃金窟深知主人見錢眼開,趁麻叔謀日間在房中打盹時,悄悄將一個寫著“恭獻黃米三千石”的手本連同金子一起擺在桌上,滿桌金光燦燦,只等他醒來發問時進言。他在旁邊站了許久,將近申時,只見麻叔謀從床上跳起來,罵道︰“你這廝好大膽,怎敢私吞我的金子,還推我一跤!”揉了揉眼楮,看見桌上的金子,又大笑道︰“我說宋襄公斷不會騙我,這金子到底落不下地。”黃金窟見狀,笑道︰“老爺,哪來的宋襄公送金子?”麻叔謀道︰“是一個穿絳色衣、戴進賢冠的人,他求我護城,我不肯。又請來一個暴眼大肚皮、戴進賢冠穿紫衣的,說是大司馬華元,這廝還仗勢要把我捆住灌銅汁,嚇我。我堅決不答應,他兩個只得應承送我黃金三千兩,我正愁見不到金子,怕人克扣,與守門的爭執時被推了一跤,沒想到金子已擺在這兒了,待我點一點,別少了。”

    黃金窟又笑道︰“爺怕是做夢了,這金子是睢陽百姓托我送來求您保全城池的,哪有什麼宋襄公?”麻叔謀疑惑道︰“豈有此理,我明明與宋襄公、華司馬說了話,怎會是夢?”黃金窟道︰“爺再想想,是您去見的宋襄公,還是宋襄公來見您?如今人在哪里,相見在何處?”麻叔謀又想了想,道︰“難道真是夢?可明明听得說‘上帝賜金三千兩,取之民間’,這金子難道不是我的?”黃金窟道︰“說‘取之民間’,這宗金子本該爺受,但確實是百姓為保全城中房舍送來的,爺可別說夢話露了底。”麻叔謀笑道︰“我只要有金子,管他是上帝還是民間送的,就依他們保全城郭吧。”于是收下了手本,吩咐明日升堂就改定河道。

    次日升堂,麻叔謀傳喚壕塞使。此時陳伯恭正在督工,只有叔寶在一旁伺候,上前參謁。麻叔謀問道︰“河道離城還有多遠?”叔寶答道︰“尚有十里之遙,縣官已出牌令城中百姓搬移,拆毀房屋準備動工。”麻叔謀道︰“我想前日陳伯恭說回護城池,很有道理。如此堅固的城池、繁盛的市井,怎忍心拆毀,讓百姓流離失所?不如在城外取道,別驚動城池了,就差你去勘察規劃。”秦叔寶道︰“前日爺台已畫定圖式,吩咐說奉旨要開鑿此城泄王氣,恐怕難以改移。”麻叔謀不耐煩道︰“你這迂腐之人,奉旨開鑿王氣,只要在這一方就行,何必非在城中?凡事要擇便而行,休提什麼畫定圖式,快去勘察回報。”

    叔寶領了這差事,本是個肥差,沿途經過鄉村人戶,有的為免掘墳墓田園,有的為保全房產,紛紛拿出十兩五兩、二十三十兩銀子,托人說情。叔寶一概不受,只酌定了一條更改的河道,回覆麻叔謀。恰逢這日副總管令狐達得知要改河道,來見麻叔謀,兩人議論爭執不下。只見叔寶跪下稟道︰“卑職蒙差勘察河道,若從城外取道,路線迂回,比城中要多出二十余里。”麻叔謀正沒處發火,吼道︰“我只差你看城外河道,你管什麼差二十里三十里?”叔寶道︰“路遠則用工多、錢糧增、限期寬,卑職理應稟明。”麻叔謀越發惱怒︰“人工不用你家的,錢糧不用你家的,你多大的官,在此胡言亂語!”這話分明是在針對令狐達。

    令狐達正色道︰“民間利病,人人都可直言無隱,大小都是朝廷的官,管的是朝廷的事,都該從長計議;況且開鑿此城,是奉了聖旨的。”麻叔謀蠻橫道︰“令狐兄只提聖旨,這回護城池,可是宋襄公奉了天旨!前日夢中,我因執法,幾乎被華司馬用鋼汁灌殺,那時叫你們,你們能應嗎?”令狐達大笑道︰“哪里來的荒唐鬼話!”麻叔謀又轉向叔寶,罵道︰“你這樣的朝廷官,也想來管朝廷事?你收了城外百姓的銀子,故此來胡攪蠻纏!我只要不用你,看你還管得了麼!”令狐達爭不過麻叔謀,憤憤不平,只得回衙寫本上奏。

    叔寶出得門來,麻叔謀衙內已掛出一面白牌︰“城壕塞副使秦瓊,生事擾民,阻撓公務,著革職回籍。”秦叔寶看了,長嘆道︰“狄去邪原說此人難侍奉,果然如此。”隨即收拾行李返鄉。卻不知這竟是上天保全叔寶之處——莫說當日開河工程嚴酷,民夫死傷無數;後來隋煬帝南幸,因河道有淺處,特制一丈二尺的鐵腳木鵝測試水深,共有一百二十余處淺灘。查勘後,淺灘兩岸的丁夫及督催官吏,盡皆被埋入地下,名曰“生作開河夫,死為執沙鬼”,麻叔謀最終也因此問罪腰斬。此時若叔寶還在督工,料難幸免。正所謂︰“得馬何足喜,失馬何必憂。老天愛英雄,顛倒有奇謀。”

    秦叔寶被麻叔謀革職後,正收拾行囊準備返鄉,這時令狐達派人來邀請他到麾下任職。秦叔寶笑著婉拒道︰“我此次前來,不過是李玄邃為幫我躲避災禍才謀得這差事。監督河工這等事務,料想也干不出什麼大事業。況且在這工地上,那些無賴之徒,不是想著私下放走役夫牟利,就是克扣工人工錢。還有人靠打罵役夫,強行索要好處,到最後跟著眾人一起邀功領賞。這些都非我所求,我留在此處又有何意義?”他對來使說道︰“我家中有八旬老母,之前奉官府差遣,不得已才離家遠行,如今有幸能回去,歸心似箭,實在無法再為令狐大人效力了。”

    打發走差官後,秦叔寶心中暗自思忖︰“來總管平日里對我頗為照顧,就算看在李玄邃和羅老將軍的情面上,也不會虧待我。若我回到他麾下,必定還能得到重用。但我當初滿懷壯志而來,如今卻鎩羽而歸,正所謂‘此去好憑三寸舌,再來不值半文錢’。眼下這世道,勞役不斷,皇上四處巡游,百姓怨聲載道,不出十年,天下必定大亂。到那時,不正是我們這些人挺身而出,平定天下的時候嗎?功名爵祿,不過是早晚的事,何必急于一時?何況家中老母年邁,正需要我在身邊盡孝,我何苦為了這微不足道的虛名,而虧欠了為人子的職責。”

    他又轉念一想︰“若是回到城中,來總管肯定會再次啟用我,說不定還會遭遇劉刺史那樣的糾纏。倒不如遠離塵囂,在山林中隱居。”于是,秦叔寶在齊州城外的村落里,尋得了一處心儀的居所。

    這處住所前臨潺潺溪流,後倚郁郁樹林,桑樹和榆樹的枝葉繁茂,一片翠綠成蔭。半人高的籬笆用朝槿編織而成,透著清新的翠色。夜幕降臨,屋內的榻上,能听到歸鳥嘰嘰喳喳的鳴叫。窗外的煙靄與屋內侍奉母親的歡笑聲交織,樹梢間的風聲仿佛和著悠揚的琴聲。雖身處鄉野,秦叔寶的英雄氣概卻未完全磨滅,閑來無事時,他會提筆寫下如《梁父吟》般的詩句,抒發心中感慨。

    這是一座簡陋的三間茅屋,里面有幾間內室,堂屋側邊的竹林深處,還有幾間書房。房屋四周環繞著矮矮的圍牆,牆邊栽種著桑樹和榆樹,圍牆上稀疏地扎著籬笆。籬笆外,是幾十畝麥田和棗林,一片田園風光。

    秦叔寶回到城中,見到母親後,將自己與世俗不合、不再追求功名的想法如實相告。秦母見兒子為了求名,常年在外奔波勞苦,也便同意了他的想法,支持他在家安居。秦叔寶隨即將城中的宅子贈送給樊建威,以報答他平日里照顧家中老小的恩情。之後,他帶著母親和妻子,一同搬到了鄉下居住。

    樊建威和賈潤甫得知後,還勸他重返總管府任職。秦叔寶只是微笑著說︰“這世道也就這樣了,能偷得片刻清閑才是真正的好處。”後來,來總管知曉此事,又派人來請他回去復職。秦叔寶以母親年邁、自己身體抱恙為由,堅決推辭。來總管也沒有過分勉強他。此後,凡是朋友來訪,秦叔寶都熱情接待,但因為要照顧年邁的母親,他自己從不外出交際應酬。

    每日里,他或是漫步山間,尋訪美景;或是在庭院中栽種竹子、澆灌花草。傍晚時分,小酌幾杯,靜看夕陽西下;白晝漫長,便以棋局消遣時光。曾經的豪邁英氣,都被他暫時收斂起來。樊建威和賈潤甫見狀,都惋惜道︰“可惜了這個英雄人物,不過是接連遭受挫折,就意志消沉,只知寄情山水了。”他們哪里知道,秦叔寶早已將世事看得透徹,心中自有一番籌謀。他深知,未來天下動蕩之時,必定少不了自己施展抱負的機會,因此不願輕易展露鋒芒,才選擇了這樣一種生活方式。正如詩中所寫︰夕陽西下,他在淮城邊悠然垂釣,晚風吹拂著身上單薄的葛衣。真正的大丈夫,在時機未到之時,寧可收斂鋒芒,哪怕被旁人嘲笑,也依然堅守本心,靜待屬于自己的風雲際會。

    第34回 灑桃花流水尋歡 割玉腕真心報寵

    有詞唱道︰芳菲落盡,那簌簌落花香氣何等細微。桃花片片,隨浮萍泛起,波光搖曳著碧水,悠遠的夢縈繞在長堤。情絲纏繞難以釋懷,偶然瞥見那扁舟便心醉神迷。魑魅又有何奇異,魂魄又能托付給誰?香如盤繞的篆字,燭淚點點垂落。長河漫漫,夜色靜謐,星斗的光輝灑在衣袂之上。驚看之處,那清涼之感仿佛一劑良藥,令人暢快。調寄“千秋歲”)

    自古以來,混亂污濁的世道,被稱作“天醉”。天並非自己沉醉,而是人讓天沉醉,如此一來天也難以自行清醒;更何況世人多被如金枷般的欲望套住脖頸,被似玉索般的貪念纏住身軀,眼前盡是無數令人沉迷的快樂風光,又有誰肯清心寡欲,看破這塵世的迷惑?且說隋煬帝面對眾多美人,見她們個個容貌鮮妍、姿態嬌媚,內心的享樂之意愈發濃烈。無論白晝黑夜,他都如同狂蜂浪蝶,整日在美人叢中嬉戲玩樂。而眾美人也因隋煬帝對她們頗為上心,便各自想盡辦法,以新奇獨特的方式吸引他,只為博取片刻歡娛。

    一日,隋煬帝在清修院與秦夫人小酌了幾杯酒。因天氣炎熱,二人手挽手走出院子,沿著院中長渠,賞玩流水以作消遣。這清修院四周皆用亂石堆砌,阻斷了陸路,只容小船曲折蜿蜒地駛入。院內種有許多桃樹,景色宛如武陵桃源一般。二人正欣賞著這清幽雅致的景致,忽見細小的渠水中飄出幾片桃花瓣。隋煬帝指著花瓣,連道︰“有趣,有趣。”看著幾片花瓣流出院外,緊接著又有一陣花瓣隨水漂來,其中還夾雜著些許胡麻飯。秦夫人見狀,驚訝地問道︰“這是誰做的?”隋煬帝笑著調侃︰“自然是愛妃的精妙之作,還能有誰?”秦夫人連忙否認︰“臣妾實在不知。”她急忙吩咐宮人用竹竿將水中之物撈起查看,發現這些並非彩紙剪成,每一瓣都是真實的桃花,還帶著微微香氣。隋煬帝這才驚訝道︰“這可真是怪事。”秦夫人猜測︰“莫非這條渠與仙境相連?”隋煬帝搖頭道︰“此渠是朕新挖的,與西京太液池水相通,哪來的什麼仙境?”秦夫人疑惑道︰“既然如此,如今這個時節,怎麼會有桃花流出?”二人面面相覷,一時也想不出個所以然。秦夫人提議︰“臣妾與陛下乘一只小船,順著水渠找尋上去,定能找到源頭。”隋煬帝點頭稱是︰“愛妃說得有理。”

    于是,二人登上一只小龍船,命宮人撐篙,小船穿梭于花叢柳蔭之間,沿著水渠曲曲折折地探尋。只見水面上,或飄著一朵,或浮著兩瓣桃花,斷斷續續,沿途皆是。過了一座小石橋,轉過幾棵大柳樹,遠遠望見一個女子穿著紫絹衫,蹲在水邊。待小船靠近,才發現是宮女妥娘正在往水中灑桃花。

    隋煬帝見狀,大笑道︰“我還以為是誰,原來是你這小丫頭在此搗鬼!”妥娘笑容盈盈地回應︰“若不是這幾片桃花,萬歲此時不知在何處享受,怎會撐著小船來找我?”隋煬帝笑道︰“就你這小丫頭最會玩鬧,還不快上船!”妥娘上了船,秦夫人好奇問道︰“其他都罷了,這些桃花你從何處得來?”妥娘笑著解釋︰“這是三月間從樹上采摘的,我用蠟盒保存著玩耍,沒想到留到現在還很新鮮。”隋煬帝又問︰“保存桃花或許是偶然,可你小小年紀,又沒讀過多少書,怎麼知道桃源的故事,還把胡麻飯夾雜在其中?”妥娘帶著笑意回答︰“臣妾雖為女子,書讀得不多,但《桃源記》也曾看過。”

    秦夫人對隋煬帝說︰“臣妾閱覽《漢書》《晉書》,其中記載的宏圖偉業、豐功偉績,多有值得借鑒之處;至于《秦史》所記之事,秦始皇僅靠奸詐稱霸天下,實在沒什麼可取之處,就像桃源這個故事,說法也十分虛幻。”隋煬帝笑道︰“愛妃此言差矣!朕閱覽《始皇本紀》,見秦始皇巡游天下,在泰山封禪,威風赫赫,震懾一時。別的不說,單是一道長城,至今已歷經七八百年,外敵難以長驅直入,這都是長城的保障之功。”秦夫人道︰“秦朝至今已七八百年,長城恐怕多有損壞,若不加以修補,日後難免有禍患。”隋煬帝道︰“這是自然。況且在朕在位之時,若不進行修繕,還能有誰願意承擔這項工程?朕很快就會派人去辦理此事。《秦史》中還有秦始皇修建阿房宮的記載,精彩得很,他也算得上是一代豪杰之主。此書就在景明院大殿中,我們撐船去取來看看。”

    不多時,小船駛過龍鱗渠,向南便到了景明院。隋煬帝與秦夫人、妥娘一同上岸,只見景明院門口停著一輛華麗的寶輦。原來蕭皇後因天氣炎熱,知道景明院大殿窗戶寬敞明亮,便邀袁紫煙一同前來納涼,此刻正與景明院主梁夫人在殿中下棋。隋煬帝連忙示意宮人不要通報,與秦夫人悄悄走近,只听見簾內傳來棋子敲擊棋盤的聲響。正要進入殿中,袁紫煙在簾內瞥見,急忙說道︰“娘娘,陛下來了。”蕭皇後听聞,連忙起身,與梁夫人、袁紫煙一同出來迎接。隋煬帝笑道︰“御妻為何不告知朕一聲,便私自前來?”蕭皇後笑道︰“陛下沒看見臣妾的‘招紙’嗎?”秦夫人好奇問道︰“娘娘,什麼是‘招紙’?”蕭皇後解釋道︰“昨夜不見陛下進宮,我便寫了一張‘招紙’,派宮奴到各宮院尋找陛下。”隋煬帝饒有興致地問︰“御妻且說說,‘招紙’上寫了什麼?”蕭皇後一本正經道︰“‘招紙’上寫著︰妾自不小心,失去風流天子一個,身邊並無別物,倘有收留者,賞銀五百,報信者謝銀五十。”隋煬帝听後大笑︰“難道朕只值五百兩銀子?”眾人也跟著大笑起來。

    隋煬帝在主位坐下,看著棋盤問道︰“你們賭的是什麼?”梁夫人神秘一笑︰“賭的是一件東西,等會兒再告訴陛下。”隋煬帝又說︰“白棋要輸了!御妻快在東南角上,點住黑棋那一處關鍵,若能將它困住,或許還能平局。”蕭皇後笑道︰“點棋眼是陛下的拿手本事,只怕陛下費盡力氣,也未必能讓黑棋陷入絕境。”

    眾人正說笑間,隱隱傳來一陣笛聲。袁紫煙疑惑道︰“笛聲從哪里傳來?”隋煬帝剛要側耳細听,一陣帶著荷花香氣的風從簾外吹來,瞬間滿殿飄香。蕭皇後問︰“這香氣又是從何而來?”隋煬帝趕忙讓人卷起簾子,與蕭皇後一同走出殿外。只見二三十只小船滿載荷花,許多美人坐在船中,齊聲唱著采蓮歌,雅娘、貴兒則各自吹奏風笛應和。小船如離弦之箭,朝著北海方向駛來。隋煬帝遠遠望去,原來是十六院的美人宮女們,見夕陽西斜、晚風漸起,便一同劃船返回。他大笑道︰“這些宮女們,倒真會尋樂子。”蕭皇後夸贊︰“這都是陛下教導有方。”隋煬帝又打趣道︰“也多虧了御妻不妒的度量。”

    話未說完,那些小船遠遠望見隋煬帝在景明院,便不再駛入水渠,紛紛爭先恐後地朝著殿邊劃來。等船靠岸,眾人身上的紅羅綠綺衣衫都被濺起的水花打濕了。隋煬帝與蕭皇後見狀,不禁拍手大笑。此時,梁夫人已吩咐在殿中擺好宴席,請隋煬帝與蕭皇後上座,秦夫人、梁夫人和袁紫煙在旁相陪。隋煬帝又命所有美人上殿,在地上鋪上十來條龍草細席,擺上矮桌和果盤,讓美人席地而坐,每人先飲三杯酒,隨後眾人玩起傳花擊鼓的游戲,盡情暢飲。隋煬帝身處殿中,只覺陣陣薰風拂面,全無半點暑氣,又見蕭皇後與各位夫人、美人容顏嬌艷,彼此打趣說笑,不知不覺間便喝得酩酊大醉。于是,他起身牽著蕭後,到碧紗櫥中休息。眾人也紛紛起身離殿,各自消遣去了。

    蕭後小睡片刻,見煬帝沉睡正酣,便輕輕起身,與秦夫人、梁夫人、袁紫煙一同玩牌消遣。不到一個時辰,忽听得煬帝在碧紗櫥內發出山搖地動般的吆喝聲。蕭後與眾夫人驚慌失措,急忙湊近查看,只見煬帝躺在床上昏迷不醒,雙手緊緊抱住頭部,口中不停呼喊︰“打死我了!打死我了!”蕭後心急如焚,立即傳下懿旨,命太醫巢元方火速趕到西院。巢元方診脈後,開了一劑安神止痛湯。蕭後親自煎好湯藥,輕輕灌給煬帝服下,可煬帝依舊昏迷未醒。各院夫人得知消息,迅速趕到景明院探望,眾人守在床前整整一晝夜,煬帝仍未甦醒。

    此時,朱貴兒見此情景,茶飯不思,坐在廂房里默默垂淚。韓俊娥見狀,調侃道︰“傻孩子,萬歲爺的病體,你又替不了,何必這般傷心?”朱貴兒擦了擦眼淚,說道︰“姐妹們且听我說︰大凡女子生來就已是不幸,何況我們拋家舍親,被選入宮,原以為紅顏薄命,如同腐草般無人憐惜,甚至可能葬身溝壑。沒想到遇上如此仁德的君主,讓我們能時常陪伴君側,朝夕宴樂。莫以為我們真有傾國之色才得此寵眷,倘若遇著強暴之主,輕則受辱,重則幽禁冷宮至死,哪能像當今萬歲這般憐香惜玉,讓我們個個心滿意足。所以侯夫人因恨薄命而自縊,王義念及洪恩願捐軀,這都是萬歲的恩情深入人心所致。如今萬歲身患重病,看似十分凶險,倘若有個萬一,我們又該何去何從?不是淪為悍卒之妻,就是成為驕兵之婦……”說到傷心處,眾美人也紛紛嗚咽哭泣。

    袁寶兒提議道︰“我听說世間為人子女者,常有父母有難願以身代的。我們雖與天倫之情斷絕,但君父之恩難忘。何不在今夜一同禱告神靈,情願減去我們十年陽壽,燒一炷心香,或許能感動上天,讓萬歲轉危為安,早日康復,也算不枉萬歲平日對我們的愛惜。”眾美人听了,齊聲贊同︰“袁家妹子說得有理!”于是一同到後庭擺設香案。

    朱貴兒心中暗想︰“我們即便虔誠祈禱,又怎能輕易感動上天?我听說子女割股救親,往往能讓親人延年益壽。我如今身屬朝廷,即便殺身也在所不惜,何況只是身上一塊肉。”主意打定,她袖中藏了一把佩刀,走到庭中。此時,韓俊娥、杳娘、朱貴兒、妥娘、雅娘、袁寶兒等人齊齊跪在香案前,各自先稟告了自己的生辰八字,隨後禱告願減去陽壽,祈求君王病體安康。禱告完畢,眾人起身正欲收拾香案,只見朱貴兒雙眼含淚,卷起衣袖,露出雪白的玉腕,右手持刀,咬著臂上一塊肉,狠狠一刀割下,鮮血頓時淋灕不止,她將肉放在一只銀碗中。眾人見狀大吃一驚,雅娘連忙從爐中取些香灰替她敷上,用絹布扎好傷口。

    朱貴兒將割下的肉悄悄藏起,回到殿上。正巧蕭後要煎第二劑藥,朱貴兒主動承擔煎藥之事,暗中將肉與藥一起細細煎好,端給煬帝。蕭後喂煬帝服下,不到一個時辰,煬帝便緩緩甦醒。他看見蕭後與眾夫人美人都守在床前,感慨道︰“朕好苦啊,險些與御妻等再也不能相見。”蕭後問道︰“陛下好好飲酒入睡,為何忽然疼痛難忍?”煬帝答道︰“朕酒醉後昏昏睡去,夢見一個武士相貌凶惡,手持大棍,猛地朝朕腦門打了一下,疼得朕幾乎昏死,如今腦袋里如同被劈開一般,痛不可當。”蕭後與眾夫人紛紛好言安慰。此事很快驚動了文武百官,他們紛紛到西苑問安,得知煬帝是夢中被打傷頭部,如今已好轉,便各自散去。

    此時,狄去邪已到東京,听聞煬帝因頭痛患病,心中凜然,這才相信鬼神之事真實不虛,于是看破世情,前往終南山訪道去了。

    再說虞世基,兩個月前煬帝嫌苑中御道狹窄,命他負責拓寬修治。虞世基領旨後,不到一個月不僅將御道拓寬鋪平,還增建了駐蹕亭和迎仙橋。鑾儀衛也重新整治了一副簇新的鹵簿儀仗,專等煬帝病愈後出游使用。如今煬帝病愈多日,已在宮中與蕭後宴樂。得知御道拓寬、儀仗齊整,煬帝便坐大殿接受百官朝賀,隨後下詔在西苑賜宴群臣。

    煬帝乘坐七寶香輦,一隊隊儀仗整齊排列,眾公卿騎馬簇擁前行,真是苑中劍佩林立,柳拂旌旗招展。不多時抵達西苑,煬帝傳旨將御宴擺在船上。他乘坐龍舟,百官乘坐鳳舸,先游北海,後游五湖,君臣盡情賞玩。酒興正濃時,煬帝命文臣賦詩記錄盛況。翰林院大學士虞世基、司隸大夫薛道衡、光祿大夫牛弘等人先後獻上短章。煬帝覽畢大喜,各賜酒三杯,自己也飲下一大杯,說道︰“卿等皆有佳作,朕豈可無詩?”于是御制《望江南》八闋,單詠湖上八景。

    煬帝賦完,群臣紛紛稱贊,各自獻酒祝賀。煬帝與眾臣又痛飲一番,隨後命罷宴轉船。眾臣謝宴後,穿過花叢柳影離去。煬帝乘鑾輿回宮,蕭後迎問道︰“今日陛下賜宴群臣,盡興如何?”煬帝答道︰“今日飲酒十分暢快。”便將群臣獻詩及自己所作八首詞一一告知蕭後。蕭後道︰“如今秋月正明,正是賞心樂事之時。在舟中與湖光爭色,不如到芳徑與花柳比妍。”煬帝道︰“如今御道比從前拓寬,又增建了駐蹕亭、迎仙橋,過橋便是舊日的暢情軒,收拾得更加雅致有趣。”蕭後道︰“既然如此,明日臣妾必要陪陛下遍游一番。”煬帝道︰“御妻若想游賞,不可草率。明日趁這月白風清,不如來次清夜游,定能暢快盡興。”蕭後道︰“既然夜游,宮中妃妾大多未到過西苑,帶她們去看看也好。”煬帝道︰“這有何不可?明日讓御林軍多備些馬匹,供她們騎著奏樂,朕與御妻一路賞月而去。”蕭後大喜︰“如此最妙!”煬帝道︰“馬上奏樂雖好,但須得幾章新詩譜入笙簫,才不負此良夜。”蕭後道︰“陛下天才橫溢,何不自作一章,待臣妾教她們連夜排練,以顯一時之盛。”煬帝道︰“御妻所言有理,待朕作詩。”于是一邊飲酒,一邊揮毫,很快便制成《清夜游曲》一章。

    煬帝作完,遞給蕭後觀看。蕭後讀罷大喜︰“陛下文思清俊,筆墨酣暢,古來帝王真無人能及!”隨即命宮中擅長歌唱的人連夜習熟,準備明夜游西苑時演奏。煬帝又命近侍謄抄一紙,傳給迎暉院朱貴兒,讓她教各院美人唱熟,明夜在馬上迎接,于暢情軒集合。吩咐完畢,煬帝才與蕭後安寢。正是︰昏君只圖享樂,妖後只想游玩。江山即將覆滅,新曲何時能休?

    第35回 樂水夕大士奇觀 清夜游昭君淚塞

    有詞寫道︰費盡心思、竭盡全力,只為換來一人的歡欣愉悅。在悄然思索間,于忙碌中精心謀劃出令人驚嘆的奇妙場景。塞外黃花的音訊縹緲難尋,落珈山楊柳般的容顏絕美無雙。更在風高氣爽之時,如駿馬在廣袤山林中奔馳,成就傾國之色。月色如白練般澄澈,天空碧藍如洗。眾人同心沉醉,共享歡樂宴席。只見身著紅裙的隊伍如錦繡般排列,密密麻麻地遍布山野,香車寶輦圍繞著台階,如雲般的青絲與素雅的身影在酒尊前佇立。趁著今宵在馬上立下堅定盟約,就連嫦娥見了也會為之感動落淚。調寄“滿江紅”)

    天地間的樂事無窮無盡,而女子們的心思更是愈發精巧奇特,即便如鋼鐵般堅毅的好漢,也會被這份心思攪得身心俱疲;更何況本就沉迷享樂的帝王,又怎會輕易收斂放縱的欲望?且說煬帝與蕭後在宮中安睡了一夜,直到正午時分才起身。隨後,煬帝傳下旨意,命御林軍準備千匹駿馬,一半在宮門口等候,一半在西苑待命;又下令光祿寺,要求在苑內、庭院、軒中、山間殿堂各處,都要預備好飲食,方便眾宮人隨時隨地飽餐游玩。

    沒過多久,夕陽西下,一輪明月緩緩升起。煬帝與蕭後享用過晚宴,各自換上清雅華麗的龍衣,攜手走出宮殿。只見月光皎潔如白練,銀河在夜空中靜靜流淌,二人心中滿是歡喜。他們登上一輛並排而坐的賞月香輿,輿上設有兩個座位,四周的簾幕高高卷起,輿的兩旁還能容納數名美人,以便隨時送上飲食。接著,煬帝命眾宮女上馬,分成兩行,一半在前開道,一半在後跟隨,眾人緩緩奏樂前行。

    這一夜月色格外明亮,將御道照得如同白晝。眾宮女們皆身著艷麗華服,騎在馬上,眼前是成片的綾羅綢緞,耳邊是千行絲竹演奏的悅耳之聲,隊伍從皇宮大內一直排到西苑,景象壯觀。但見︰一隊妖嬈的宮女從宮中而出,千行蕭管在馬上奏響迎接。聖主在這清夜要前往何處?原來是為了欣賞秋月,一路西行至西苑。

    煬帝坐在輿中,目睹這般繁華盛景,心中暢快至極,對蕭後說道︰“听聞昔日周穆王乘坐八匹駿馬,西行至瑤池,王母設宴款待,當時女樂之盛,千古以來都被傳為美談。依朕看來,今日的場景也不遜色于傳說中的瑤池盛會。”蕭後回應道︰“瑤池閬苑之類,都虛無縹緲。今晚這場游玩,才是實實在在的瑤池勝景。”煬帝笑道︰“若今日是瑤池,朕便是那穆天子,御妻自然就是西王母了。”蕭後也打趣道︰“臣妾若是西王母,陛下怕是又要思念董雙成與許飛瓊了。”二人相視而笑,氣氛融洽。

    不多時,車駕便進入了西苑。每到一院,就有該院夫人領著笙歌隊伍前來迎接;靠近另一院,又有夫人帶著鼓樂前來相迎。前前後後,歌聲回蕩在苑內各處,來來往往的盡是女子組成的隊伍。片刻間,眾人經過駐蹕亭、迎仙橋,來到了暢情軒。這暢情軒呈八角形,建造得寬敞宏大,台基全部由白石砌成,足以容納上千人駐足。軒內張燈結彩,燈火輝煌,如同絢麗的煙火。

    煬帝來到此處,便下令停駕稍作休息。眾宮人將御輦抬上台基,朝南停放。眾夫人下馬,上前拜見。煬帝舉目望去,只見十四院夫人都在,唯獨不見翠華院的花伴鴻和綺陰院的夏瓊瓊,便問清修院的秦夫人︰“為何花妃子和夏妃子沒來?”秦夫人回答︰“她們馬上就到。”煬帝正想再問,忽然听到一陣悠揚的細樂聲,隱隱約約地從遠處傳來。眾宮人指著橋上喊道︰“快看,快看!”煬帝便與蕭後下了輦,站在月台上眺望。

    只見前方有十來對五色長幡,幡上都掛著一對小小的紅燈籠,被人高高地舉在馬上。長幡過後,有七八人身穿雲冠羽衣,打扮得如同道姑陳妙常一般,各自手持鳳笙、龍笛、像管、玉板、雲鑼、小鼓等樂器,正細細演奏著《清夜游》。隨後,一人捧著雲柄香爐,一人拿著靜中引磬。緊接著,橋上緩緩推出一座用青白細絹精心扎成的“山”,這座“山”上沒有樹木花朵,只有空岩峭壁,而在“山”中竟立著一尊玉面觀音像。觀音頭上烏雲高高盤起,中間插著一股鸞鳳金釵,明珠點綴在額頭,胸前兩股青絲自然垂下。她身穿一件大紅棉襖,上面繡滿花紋,外面還罩著一件素雅的光綾披風。左手執著淨瓶,右手拈著楊枝,一雙大白足赤裸著站立。觀音旁邊站著一個雙手合掌的紅孩兒,他頭上梳著雙尖丫髻,露出一雙潔白如玉的手腕,戴著八寶金瓖鐲,身上穿著白綾花繡比甲,胸前系著錦包裹肚,下身穿著大紅褲子,腿上戴著赤金扁鐲,同樣赤著雙足,臉上笑嘻嘻的,仰首鞠躬,目光專注地望著觀音。在他們面前有一張小桌,桌上插著兩竿畫燭,中間擺放著一座寶鼎,鼎中香煙裊裊,直沖九霄,由七八個宮人抬著緩緩前行。

    煬帝雙手搭在蕭後肩上,正看得入神,忽見一騎快馬如彩雲般飛馳而來,馬上之人嬌聲喊道︰“萬歲娘娘在上,你們往軒後走,轉入台基上去。”說完,便下馬前來拜見。蕭後說道︰“原來是花夫人。”花夫人對煬帝說︰“陛下與娘娘,且先進入軒中,好讓她們前來朝見參拜。”眾人將御輦移到一旁,煬帝一手挽著蕭後,問花夫人︰“裝扮觀音和紅孩兒的,是哪一院的宮人?生得如此美貌,裝扮得也這般精妙。”蕭後猜測道︰“那個裝觀音的,看著有些像朱貴兒;裝紅孩兒的,倒像是袁寶兒。”煬帝笑道︰“御妻這話說錯了,貴兒和寶兒,都是一雙小巧的金蓮,可眼前這兩人卻是兩雙大白足。”花夫人笑著解釋︰“臣妾听說前日陛下贊賞大白足的宮人,所以特意選了這一對來討陛下歡心。”

    正說著,只見那些裝扮奇特的人紛紛下馬,走上台基叩首行禮。最後,那尊“觀音”和“紅孩兒”也上前合掌俯伏在地。煬帝將他們攙起,仔細辨認,果然是朱貴兒和袁寶兒,不禁大笑道︰“御妻眼力不錯,就是她們兩個。只是這雙腳,是怎麼變大的?”貴兒抬起一只腳,煬帝拉過來仔細查看,發現是用白綾特制而成,在月光下看去,十個腳趾栩栩如生,如同天生的一般。煬帝驚嘆道︰“真是讓人意想不到!”蕭後平日里最喜歡袁寶兒,見他裝扮成紅孩兒,便將他拉到身邊,撫摸著他雪白的雙臂,只覺冰冷,心疼地說道︰“苑中風寒露重,你們快去換身衣服吧。”煬帝也對朱貴兒說︰“你穿得也太單薄了。”說著便伸手往她衣袖里探去。殊不知,貴兒臂上的刀痕還未痊愈,見煬帝伸手,急忙閃身躲避。煬帝的手剛摸到她玉腕上用紙包裹的地方,便問道︰“臂上包著什麼?”貴兒看了一眼蕭後,只是微笑,並不作答。煬帝何等聰慧,見狀便不再追問。

    這時,左右又有人報道︰“還有更精彩好看的來了!”煬帝急忙同蕭後走出軒外,遠遠望見橋上,幾對小旗和標槍在前引導,馬上坐著十來個盤頭打扮的蠻婦,她們身著短衣窄袖,有的在彈箏,有的抱著月琴。這邊有人敲著花腔小鼓,盡情展現風情;那邊有人輕敲像板,聲音清脆,韻律和諧。在她們身後,是兩對盤頭女子,各自抱著琵琶,一邊在馬上騎行,一邊彈奏吟唱,簇擁著一位“昭君”緩緩而來。這位“昭君”頭上錦尾高高豎起,金絲扎在額頭,脖子上圍著貂套環,身上穿著五彩斑斕的舞衣,手中也抱著一面琵琶。

    正看著,夏夫人前來拜見,煬帝問她︰“那個裝扮昭君的,可是薛冶兒?”夏夫人回答︰“正是。”接著,她指著四個彈琵琶的女子介紹道︰“這個是韓俊娥,那個是杳娘,還有妥娘和雅娘。陛下是想先讓她們上台唱曲,還是先在下面跑馬表演?”煬帝笑道︰“她們估計只能平穩地騎馬,哪里懂得什麼跑馬?”梁夫人說道︰“這幾個都是薛冶兒的徒弟,平日里在苑中牽著御廄里的馬,經常練習騎馬。”樊夫人補充道︰“論騎馬,第二個就要數袁寶兒騎得好了。”此時,寶兒和貴兒都已換回宮裝,站在一旁。蕭後笑著對寶兒說︰“既然你擅長騎馬,何不去下面展示一番?”煬帝拍手稱好︰“妙極妙極!朕前日讓裴矩與西域胡人換得一匹名馬,神駿非凡,正好讓她騎,不知牽來了沒有?”左右回稟︰“已經備好在此等候。”煬帝說道︰“好,快快牽來!”左右急忙將一匹烏騅馬牽到眾人面前。寶兒有些羞澀地笑道︰“賤妾要是騎得不好,還請陛下、娘娘和夫人們不要見笑。”說完,她將風頭弓鞋緊了緊,又在腰間系上一條鸞帶,走到馬前,伸出一雙如白雪般的縴手,扶住金鞍,右手握住絲鞭,也不踩馬鐙,輕輕縱身一躍,便穩穩地騎在了馬上。煬帝見狀,欣喜地稱贊道︰“這個上馬的姿勢,就已經絕妙至極了!”夏夫人下去傳諭眾人,讓她們先進行跑馬表演,之後再上台唱曲。煬帝命手下將龍鳳交椅移到邊沿,與蕭後一同坐下,眾夫人也依次在兩旁就座,準備欣賞這場精彩的表演。

    袁寶兒騎著馬飛速奔馳,隨後眾人紛紛轉身揚鞭,由她領頭,帶著馬上奏樂的宮女們,在樹林間穿梭環繞,盤旋漫游。煬帝听見樂聲,疑惑道︰“這可真奇了,她們唱的不是朕的《清夜游》詞,是什麼曲子,竟如此好听?”沙夫人解釋道︰“這是夏夫人讓她們裝扮昭君出塞,連夜自創了塞外曲,教她們練熟,所以才這麼動听。”煬帝來不及回應,只是伸出兩根手指,在空氣中不住比劃。

    正說著,只見一二十騎宮女亂紛紛地如煙霧般散開,紅、青、白、黃各色衣衫紛飛,她們跑到西南角一處開闊地帶,將“昭君”圍在中間,把樂器交給宮娥後,成對成對地策馬奔來,最後在東北角聚攏。雖說整體算不上完美,但也沒人出丑。眾人跑完後,只剩裝昭君的和袁寶兒兩騎在西邊。只見寶兒側身斜坐,不握韁繩,雙手高高揮動絲鞭,左顧右盼,姿態萬千地跑了過來。

    正看得入神,裝昭君的薛冶兒如閃電般飛馳而來。煬帝、蕭後和眾夫人都站起身來,只見一團彩雲與一片白雪上下翻飛,分不清人馬,眨眼間薛冶兒已追上寶兒,在她坐騎後臀輕抽一鞭,一同向東邊疾馳而去。又過了一會兒,袁寶兒領著幾騎慢悠悠到西邊,東邊還留著一半騎女與“昭君”對峙。忽然一聲鑼響,東西兩邊的人馬如紫燕穿花般相向飛奔。過了三四對後,輪到袁寶兒和薛冶兒出場。她們听到鑼聲,一只金蓮踩在馬鐙上,另一只腳懸空,半身緊貼馬背,一手扳住雕鞍,一手揚鞭,從兩頭疾馳而來。剛到中間,兩人突然身子一聳,煬帝以為有人要摔下來,卻見她們已交換了馬匹,向相反方向跑去。煬帝樂得前仰後合,鼓掌大笑︰“真是奇觀!”蕭後與眾夫人、宮人也無不大聲稱贊。

    薛冶兒等人下馬後,領著隊伍走上台基。煬帝和蕭後起身,秦夫人對煬帝說︰“等會兒她們唱起塞外曲,只怕陛下還要神飛心醉。”煬帝正要開口,薛冶兒已領著眾人上前叩見。煬帝連忙搖手,將薛冶兒拉到身邊,見她扮成昭君後容貌絕美,不禁雙手扶住她的身子,低聲嘆道︰“好冶兒,朕竟不知你有這般絕技,若不是娘娘提議夜游,怕是一千年也發現不了。”說著從內相手中取過自己的渾金宮扇,扇上掛著玉免扇墜,賜給薛冶兒。薛冶兒謝恩收下,蕭後忽然問︰“袁寶兒呢?”楊夫人指著蕭後身後說︰“在娘娘身後躲著呢。”蕭後轉身笑道︰“你學了多久騎馬,竟這般純熟,也該賞你些東西。”煬帝接口道︰“不是朕偏心,該拿什麼賞你呢?也罷,向娘娘借一件吧。”蕭後聞言,從頭上拔下一只龍頭金簪遞給煬帝,煬帝轉手賜給寶兒。誰知寶兒不向煬帝謝恩,反而轉身要謝蕭後,蕭後一把將她拉住。煬帝笑罵道︰“你這賊妮子,倒會討巧!”

    薛冶兒和眾夫人正要取琵琶唱曲,煬帝卻說︰“先不急,叫內相取來妝花絨錦毯鋪在軒內,擺上繡墩矮桌,咱們席地設宴。”左右領旨,很快在軒內布置妥當,請煬帝和蕭後入席。煬帝與蕭後在正南並坐,東西兩側各擺四席,十六院夫人和袁貴人依次坐下。煬帝又命在中間設兩席,賜給裝昭君的薛冶兒和袁寶兒,眾美人則團團盤膝而坐。煬帝舉杯道︰“今夜比往日玩得更盡興,御妻和眾妃子不可不開懷暢飲。”又對眾美人說︰“你們也喝幾杯,再唱歌會更有韻味。”眾人說說笑笑,飲了一會兒酒,薛冶兒等人抱來琵琶,準備演奏。煬帝道︰“朕的《清夜游》詞剛才各院迎接時已听過幾遍,你們先唱夏妃子的塞外曲吧。”夏夫人推辭道︰“這怎麼行?自然該先奏陛下的御制佳作。”煬帝堅持道︰“先听塞外曲。”

    于是眾美人定了定神,開始展喉歌唱,聲遏行雲,余韻繞梁。先是裝昭君的薛冶兒彈著琵琶領唱一句,其余四面琵琶和聲一句。第一支曲牌是《粉蝶兒》,唱道︰“百拜君王。俺這里百拜君王,謝伊把人骯髒。沒些兒保國開疆,卻教奴小裙釵,宮闈女,向老單于調簧。萬種愁腸,教人萬種愁腸,卻付與琵琶馬上。”

    第二支曲牌是《泣顏回》︰“回首望爺娘,抵多少陟紀登岡。珠藏閨閣,幾曾經途路風霜。是當初妄想,把緹縈不合門楣望,熱騰騰坐昭陽,美滿兒國文風光。”

    眾美人唱得抑揚頓挫,薛冶兒更是將淒楚之情融入聲韻和姿態中,與琵琶曲調相得益彰。一曲既罷,滿座寂靜,連宿鳥都仿佛被驚動。煬帝听得心醉神迷,不知如何贊嘆,只是連呼“快活”,不停地舉杯暢飲。蕭後對夏夫人說︰“曲中借父母奢望之念引出自身遭遇,夫人構思巧妙,敘述入微。這第三支曲牌叫什麼?”夏夫人答︰“是《石榴花》。”只听唱道︰“卻教我長門寂寞妒鴛鴦,怎憐我眠花夢月守空房。漫說是皇家雨露,翻做個萬里投荒。笑堂堂漢天子是什麼綱常,便做妙計周郎,也算不得玉關將帥功勞賬。這勞勞攘攘,馬蹄兒北向顛狂。怎似冷落長楊,听胡茄一聲聲交河上,不白入靴尖,踹破淚千行。”

    第四支曲牌是《黃龍滾》︰“愁一回塞上賢王,肯惜伶仃模樣。思那日朝中君相,慘撇下別時惆悵,閃得人白草黃花路正長。他那里擺雲陣,迓紅妝,鬧喳喳塵迷眼底,悶懨懨愁添眉上。”

    此時煬帝听得意亂心迷,恍惚間見蕭後和眾夫人都在拭淚嘆息,便低聲問︰“你們為何個個落淚?如今听曲尚且如此,若身臨其境又當如何?”蕭後道︰“陛下前日為侯妃子之死,將廷臣問罪賜死,莫說是絕色佳人,便是尋常宮人,陛下也不願輕易舍棄。”煬帝擺手道︰“噤聲,且听曲。”接著唱道《小桃紅》︰“到家鄉只夢中,見君王只夢中,明日里捱到穹廬。料道今生怎得歸往,情黯黯撥亂宮商。情黯黯撥亂宮商,姻緣誰信這三生帳?但願和親,保太平永享。”

    最後是《尾聲》︰“羞殺漢庭君和相,枉把妻孥拖衾帳。怎比得大皇隋,威名萬載揚。”

    唱到尾聲時,五面琵琶彈得如風吹檐馬、沙擊辰鐘般叮咚作響,突然戛然而止。煬帝坐直身子,對夏夫人贊道︰“妙極!一篇詞曲到結尾點明主旨,更見妃子聰慧有才。”夏夫人謙道︰“這不過是粗鄙村歌,豈敢當陛下過譽。”蕭後道︰“曲中描寫細膩,便是子游、子夏也難以增添一言;更難得她們一夜之間就學得如此出神入化,讓人听了更覺陛下情深,陛下該好好獎賞她們。”煬帝笑道︰“朕自然心中有數。”袁寶兒斜眼笑道︰“陛下‘心中有數’是在哪個角落?”煬帝笑罵︰“小妮子別得意,等會兒再收拾你。”

    眾夫人笑著起身,卸下扮演昭君的服飾,換回宮妝重新落座,又接過細樂,準備演奏《清夜游》詞。煬帝連忙擺手︰“古人說‘觀止矣’,即便有其他樂曲,朕也不想再听了。你們取大杯來,痛飲幾杯!”蕭後見月已西沉,便說︰“時辰不早,我們也該走動走動,回宮了。”煬帝吩咐內相︰“再在擺宴,眾宮人不論騎馬步行,都各執一盞紅燈,分成兩隊︰一隊隨娘娘從山前走,一隊隨朕從山後走,都到赴宴,然後回宮。”

    命令下達不到一個時辰,只見宮外萬盞紅燈如星斗流轉,紛紛落在階前,火樹銀花,絢爛奪目。眾人在燈火通明中起身,伴著此起彼伏的樂聲,向著下一處宴飲之地緩緩而行,夜色中的西苑,更顯奢靡繁華。

    煬帝與蕭後走出暢情軒,各自登上玉輦,眾夫人與美人也紛紛上馬,一行人緩緩前行。約莫走了一里多路,蕭後在輦中轉身回望,見眾夫人和美人都跟在自己身後,連忙叫停輦駕,對她們說道︰“眾夫人隨我走也就罷了,你們本該在萬歲御輦旁侍奉。如今都擁著我來,萬歲見你們不去隨侍,不會怪你們,反要說是我的緣故了。快趕上去,別惹他動氣。”眾夫人齊聲道︰“娘娘說得是。”眾美人卻有些猶豫,經不住蕭後再三催促,才撥轉馬頭去追趕煬帝。

    此時煬帝由內臣簇擁著從山後行進,見夫人們和美人都跟著蕭後離去,他本就慣于在婦人面前體貼入微,知道她們是怕蕭後見怪才不得不跟隨,倒也不放在心上。只是坐在輦上有些不耐煩,便下輦換馬,沿著山間小徑前行。忽見長山腰處,一盞紅燈騎馬沖來,煬帝一看,原來是妥娘。妥娘正要下馬,煬帝抬手止住,握住她的手笑問︰“你這小油嘴,躲在哪兒偷懶?”妥娘答道︰“哪兒敢偷懶,只是夜里風寒露重,身上單薄,不像別人有人心疼,所以回院加了件衣服才趕來。”煬帝笑罵道︰“好個巧嘴!朕何時不疼惜你們,竟說出這種話來。”妥娘輕笑︰“剛才寶兒說陛下輕撫貴兒身子,百般憐惜,所以妾才取笑陛下,您可別見怪。不知娘娘和夫人們如今往哪兒去了?”煬帝道︰“別管她們,陪朕走走,朕還有話問你。”于是二人騎馬並轡而行。

    煬帝忽然問道︰“朕問你,貴兒臂上為何纏著布?”妥娘答道︰“她腕上的傷,可是為了陛下,難道陛下還不知道,反倒來問我?”煬帝大吃一驚︰“朕哪里知曉,她為朕做了什麼?”妥娘道︰“我若不說,陛下自己去問貴兒便知。”煬帝沉下臉︰“你若不快說,朕可要惱了。”妥娘無奈,只得將煬帝頭痛病重時,貴兒如何焦急痛哭,眾人如何對天禱告,貴兒又如何割下臂肉,偷偷煎入藥中給煬帝服用的事一一說了。

    話未說完,听得身後七八騎人馬舉著燈籠趕上來。煬帝轉頭一看,卻是韓俊娥等美人,便問︰“你們怎麼又趕來了?”薛冶兒笑道︰“娘娘怕陛下冷清,讓我們來護駕。”朱貴兒氣喘吁吁道︰“我說陛下必定走山後小路,這些人偏不肯信,害我跑了許多冤枉路。”袁寶兒在馬上笑道︰“那個胖丫頭,被我捉弄慘了。”煬帝道︰“既然如此,你們去前頭吧。”說著,一手拉住貴兒的馬韁,“你跑不動,慢些走,陪朕說說話。”眾美人听了,拋下貴兒,縱馬向前而去。

    待眾美人走遠,煬帝將坐騎靠近貴兒,低聲道︰“快坐到朕馬上來,朕有話問你。”貴兒側身離鞍,煬帝雙手將她輕輕抱上自己的坐騎,貴兒把韁繩遞給宮人。煬帝急切地說︰“朕竟不知你如此真心愛主,若不是妥娘說起,幾乎辜負你一片苦心。”說罷,不住嘆息,幾乎落下淚來。貴兒道︰“妾蒙陛下厚恩,縱使捐軀也在所不惜,何況這點小事。只是可笑妥妹,我千叮萬囑讓她保密,她偏要說與陛下。望陛下守口如瓶,切勿泄露,萬一被娘娘和夫人們知曉,只怕會說我們刻意邀寵。”煬帝道︰“宮中女子成千上萬,在朕看來不過是一時取樂,哪有像你這樣真心愛主的?朕想提拔你,又怕眾人嫉妒,反讓你不安。這是朕隨身佩戴的古玉,價值千金,你收下藏好。”說著從腰間取下玉佩遞給貴兒,又道︰“倘若朕百年之後,你青春尚在,朕會留下遺旨,讓你出宮擇良人托付終身。”

    貴兒聞言,忙從袖中取出玉佩退還︰“陛下若說這話,妾不敢接受,請收回寶物。”煬帝詫異︰“為何?”貴兒正色道︰“臣聞忠臣不事二君,烈女不更二夫。妾雖卑微,也知大義。何況陛下春秋正盛,即便有朝一日遭遇變故,妾若再敢偷生苟活,甘願永墮輪回,不得為人。”說著,淚水奪眶而出。煬帝見她言辭激烈,也落下淚來︰“美人既如此忠貞重義,朕願與你結下來生夫婦。”說罷指天起誓︰“大隋天子楊廣與美人貴兒朱氏,情深意篤,以星月為證,誓願來生結為夫婦,了卻今生情緣。若背此盟,甘墮地獄,永不為生。”朱貴兒見煬帝立誓,慌忙下馬伏地,待他誓畢,也對天起誓︰“皇天在上,朱貴兒來生若不與大隋天子同衾共枕,願永守幽魂,不見天日。”

    煬帝正要扶她上馬,薛冶兒忽然騎馬趕來,慌聲道︰“娘娘已經回宮了,眾夫人都在景明院門首候駕。”煬帝問︰“娘娘為何突然回宮?”薛冶兒道︰“陛下到了就知道了。”不多時到了景明院,眾夫人稟道︰“陛下為何耽擱這麼久?剛才我們與娘娘先到候駕赴宴,不想一陣怪風刮破窗紙,吹滅燈燭,又等不到陛下,心里害怕,所以娘娘先回宮了,讓我們在此等候。”煬帝听了,心中稱奇,本想前往迎暉院與貴兒安寢,又怕蕭後不快,只得乘輦回宮,眾夫人也各自回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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