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貴五更春夢,功名一片浮雲。眼前骨肉亦非真,恩愛翻成仇恨。莫把金枷套頸,休將玉鎖纏身。清心寡欲脫凡塵,快樂風光本分。”這首《西江月》詞,意在勸誡世人,希望人們能擺脫世俗的迷情,活得逍遙自在。
父子天性相連,兄弟手足情深,就像同根生長的樹枝,血脈親情難以割斷。儒家、佛教、道教雖然教義不同,但都離不開“孝”與“悌”這兩個根本。至于生兒育女,那是下一代的事情,父母再怎麼周全,也無法掌控一切。俗話說“兒孫自有兒孫福,莫與兒孫作馬牛”,正是這個道理。說到夫妻關系,雖說有紅線纏繞、赤繩系足的傳說,但說到底不過是像剜肉粘膚,可合可離。常言說得好,“夫妻本是同林鳥,巴到天明各自飛”。
如今世態炎涼,父子兄弟間的感情還算平常,父母對兒孫雖然疼愛,但終究比不上夫妻之情。人們沉溺于閨房之愛,听慣了枕邊細語,不少人因此被婦人迷惑,做出不孝不悌的事,這絕不是明智之人所為。
接下來要說的莊生鼓盆的故事,並非教唆夫妻不和睦,而是希望人們能分辨賢愚,參透真假,從最容易沉迷的地方開始,把世俗的念頭看淡。如此一來,逐漸達到六根清淨,道心滋生,自然能體會到其中的益處。從前有人看到農夫插秧,寫了四句詩,很有見地︰“手把青秧插野田,低頭便見水中天。六根清淨方為稻,退步原來是向前。”
話說在周朝末年,有一位賢能之士,姓莊名周,字子休,是宋國蒙邑人,曾在周朝擔任漆園吏。他拜一位大聖人為師,這位聖人便是道教之祖,姓李名耳,字伯陽。伯陽生下來就是白發,人們都稱他為老子。
莊周經常白天睡覺,有一次夢見自己變成了蝴蝶,在園林花草間自由自在地飛舞,感覺十分愜意。醒來後,還覺得手臂像蝴蝶翅膀一樣在扇動,心中感到十分驚異。此後,他不時會做這樣的夢。
有一天,莊周在老子那里講論《易經》之余,把這個夢告訴了老師。老子是大聖人,知曉人的三生來歷,便向莊周指出前世的因緣。原來莊周本是混沌初開時的一只白蝴蝶,那時天一生水,二生木,樹木繁茂,花朵盛開。這白蝴蝶采集百花精華,吸收日月靈氣,有了氣候,得以長生不死,翅膀大如車輪。後來它飛到瑤池,偷采蟠桃花蕊,被王母娘娘座下守花的青鸞啄死。但它的神魂不散,托生到世上,成為了莊周。
因為他根器不凡,道心堅定,便拜老子為師,學習清淨無為的教義。如今被老子點破前世,莊周如夢初醒,只覺兩腋生風,仿佛又有了化蝶飛舞的感覺。從此,他把世間的榮華富貴、得失成敗,都看作行雲流水,心中再無牽掛。老子知道他已大徹大悟,便將《道德經》五千字的秘訣傾囊相授。莊周默默誦讀修習,最終能夠分身隱形,出神變化。此後,他放棄了漆園吏的官職,辭別老子,四處游歷訪道。
莊周雖信奉清淨教義,但並未斷絕夫婦之倫,他先後娶過三任妻子。第一任妻子因病早逝,第二任妻子因犯錯被休,現在要說的是他的第三任妻子田氏,她是齊國田氏宗族的女兒。莊周在齊國游歷的時候,田氏宗族看重他的人品,將女兒嫁給他。
這田氏比前兩任妻子更有姿色,肌膚如同冰雪般潔白,身姿綽約好似神仙。莊周雖不好色,但也對她十分敬重,夫妻二人十分和睦,真可謂如魚得水。楚威王听聞莊周賢能,派使者帶著百鎰黃金、千匹文錦,駕著四匹馬拉的安車,聘請他擔任上相。莊周感嘆道︰“祭祀用的牛身披錦繡,吃著精美的草料,看見耕牛辛苦勞作,便自夸榮耀。等到被牽入太廟,面臨刀俎時,想做回耕牛也不可能了。”于是推辭不受,帶著妻子回到宋國,隱居在曹州的南華山。
有一天,莊周到山下游玩,看見荒墳一座連著一座,感嘆道︰“無論老少、賢愚,最終都歸于一處。人葬入墳墓後,還能再變回人嗎?”他感慨了一番,又往前走了幾步,忽然看見一座新墳,墳上的泥土還沒干。一位年輕婦人穿著一身白色喪服,坐在墳旁,手中拿著一把白絹扇子,不停地對著墳扇風。
莊周感到奇怪,便問道︰“娘子,墳中埋葬的是什麼人?為何要用扇子扇土?其中必有緣故。”那婦人頭也不抬,依舊扇著土,口中鶯聲燕語地說出一番不合常理的話︰“墳中是我的丈夫,不幸去世,葬在此處。他生前與我相愛,死後也舍不得我。臨終遺言讓我如果要改嫁他人,一定要等葬事完畢,墳土干了才行。我想這新堆的土,怎麼能很快干呢?所以用扇子扇扇。”
莊周含笑心想︰“這婦人也太心急了!虧她還說生前相愛,若不相愛的,還不知會怎樣?”于是說道︰“娘子,要讓這新土干燥很容易。只是娘子手腕嬌軟,扇風無力。我願替娘子出份力。”那婦人這才起身,施了一禮︰“多謝官人!”雙手將白絹扇子遞給莊周。莊周施展道法,對著墳頂連扇幾下,墳上的水氣全消,泥土頓時干燥。婦人笑容滿面地謝道︰“有勞官人費力。”說著從鬢邊拔下一支銀釵,連同扇子一起送給莊周表示感謝。莊周推辭了銀釵,只收下了扇子,婦人便高高興興地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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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子心中有些不平,回到家後,坐在草堂中,看著手中的扇子,口中嘆出四句詩︰“不是冤家不聚頭,冤家相聚幾時休?早知死後無情義,索把生前恩愛勾。”田氏在背後听到莊周的感嘆,上前詢問。莊周是有道之人,夫妻之間也以“先生”相稱。田氏問道︰“先生為何感嘆?這扇子從何而來?”
莊周便把婦人扇墳、想要等土干後改嫁的事說了一遍︰“這把扇子就是扇土的那把,因為我幫了她的忙,所以送給我作為謝禮。”田氏听完,頓時滿臉怒色,對著空中把那婦人罵了一頓,說她“千不賢,萬不賢”。接著對莊周說︰“如此薄情的婦人,世間少有!”
莊周又說出四句詩︰“生前個個說恩深,死後人人欲扇墳。畫龍畫虎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田氏听後大怒。自古道“怨廢親,怒廢禮”,她在氣頭上,也顧不上體面,朝著莊周臉上啐了一口,說道︰“人雖同為人類,但賢愚有別。你怎麼能隨口說出這樣的話,把天下的婦人都看作一樣?這不是連累了好人嗎?你就不怕遭報應?”
莊周說︰“別光說漂亮話。假如不幸我莊周死後,你這般如花似玉的年紀,難道能守得住三年五載?”田氏說︰“忠臣不侍奉二君,烈女不嫁二夫。哪有好人家的婦女吃兩家茶、睡兩張床的?要是不幸輪到我身上,這種沒廉恥的事,莫說三年五載,就是一輩子我也不會做,夢里都還有三分志氣!”
莊周說︰“難說!難說!”田氏生氣地說︰“有志氣的婦人勝過男子。像你這般沒仁沒義,死了一個妻子又娶一個,休了一個又納一個,還以為別人都和你一樣。我們婦道人家講究從一而終,立場堅定,怎麼會做那種遭人恥笑的事?你現在又沒死,憑什麼這樣冤枉人!”說完,從莊周手中奪過扇子,扯得粉碎。莊周說︰“不必發怒,但願你真有這樣的志氣就好!”此後,二人便不再提此事。
過了幾天,莊周突然生病,病情日益加重。田氏守在床頭,哭哭啼啼。莊周說︰“我病成這樣,離死不遠了。可惜前日那把扇子扯碎了,要是留著,正好給你扇墳用!”田氏說︰“先生別多心!我讀書知禮,定會從一而終,絕無二心。先生要是不信,我願死在先生之前,以明心跡。”莊周說︰“可見娘子有志氣,我莊某死也能瞑目了。”說完,便斷了氣。
田氏撫尸大哭,不得不請東鄰西舍幫忙,準備衣衾棺槨將莊周入殮。田氏身穿一身素服,每天憂愁苦悶,夜晚悲傷啼哭。她常常想起莊周生前的恩愛,神情恍惚,茶飯不思。山前山後的村民,有些知道莊周是個逃避名聲的隱士,前來吊唁,但到底不如城里熱鬧。
到了第七天,突然來了一位年輕秀士,生得面容白淨如敷粉,嘴唇紅潤似涂朱,俊俏無比,風流瀟灑。他穿著紫色衣服,戴著黑色帽子,系著繡帶,穿著紅鞋,還帶著一個老僕人。這人自稱是楚國王孫,說往年曾與莊周有約,想要拜入其門下,今日特來拜訪。看到莊周已死,他連稱“可惜”,急忙脫下身上的彩色衣服,讓老僕人從行囊中取出素服穿上,在靈前拜了四拜,說道︰“莊先生,弟子無緣,沒能當面聆听教誨。願為先生守百日之喪,以盡敬仰之情。”說完,又拜了四拜,流著淚起身,便請求與田氏相見。
田氏一開始推辭不見,王孫說︰“按照古禮,通家朋友之間,妻妾都不必回避,何況我與莊先生還有師徒之約!”田氏只好走出孝堂與楚王孫相見,相互寒暄。田氏一見楚王孫容貌出眾,心中便生出愛慕之情,只恨沒有機會親近。
楚王孫說︰“先生雖然去世,但弟子難以忘懷。想借住府上百日,一來為先生守喪,二來先生留下的著述,我想借來拜讀,領會遺訓。”田氏說︰“既是通家之誼,住多久都無妨。”當下準備飯菜款待,飯後,田氏將莊周所著的《南華真經》以及《老子道德經》全部拿出來,獻給楚王孫,王孫連連感謝。
草堂中間設了靈位,楚王孫住在左邊廂房。田氏每天借著哭靈的由頭,到左邊廂房與王孫交談。兩人漸漸熟悉起來,眉來眼去,情難自禁。楚王孫只是略有好感,田氏卻是情根深種。所幸這里地處深山,較為偏僻,即便做了越矩之事,也沒人傳揚。可讓田氏苦惱的是,丈夫新喪不久,而且女子主動追求男子,實在難以開口。
又過了幾天,差不多有半個月時間。田氏內心躁動不安,就像心猿意馬般難以平靜。她悄悄把老僕人喚進房間,賞他美酒,好言好語地安撫著,隨後裝作不經意地問︰“你家主人成親了嗎?”老僕人回答︰“還沒有。”田氏又追問︰“那你家主人想找什麼樣的人成親?”老僕人帶著醉意說︰“我家王孫說過,要是能娶到像娘子你這般風韻的人,他就心滿意足了。”
田氏連忙問︰“真的這麼說?你可別騙我!”老僕人拍著胸脯︰“我這麼大年紀,哪能說假話!”田氏臉一紅,低聲道︰“我想請您老人家做媒,要是您不嫌棄,我願意嫁給你家主人。”老僕人點點頭︰“我家主人也跟我說過,只是擔心和莊先生有師弟的名分,怕被人議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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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氏急忙解釋︰“你主人和我亡夫只是生前口頭約定,又沒正式拜師,算不上真正的師弟。這里偏僻,鄰居都沒幾個,誰會說閑話?您就幫忙促成這樁婚事,到時候請您喝喜酒。”老僕人答應下來。臨走時,田氏又把他叫回來叮囑︰“要是說成功了,不管多晚,都來房里告訴我,我等你的消息。”
老僕人走後,田氏滿心期待,時不時跑到孝堂張望,恨不得立刻把那俊俏的楚王孫拉到身邊。等到黃昏,還沒等到消息,她實在等不及,悄悄摸黑走進孝堂,想听听左邊廂房的動靜。突然,靈座上發出聲響,田氏嚇得魂飛魄散,以為是亡夫的亡靈出現了。她趕緊跑回內室拿燈來照,這才發現是老僕人喝醉了,直挺挺地躺在靈座桌上。田氏又氣又急,卻不敢叫醒他,只能回房,好不容易捱過了一夜。
第二天,田氏見老僕人在外面走來走去,就是不來回復,心里急得像貓抓。她再次把老僕人叫進房問情況,老僕人連連搖頭︰“不成!不成!”田氏忙問︰“為什麼?是不是沒把話說明白?”老僕人解釋︰“我都說了,可我家王孫也有他的顧慮。他說,一是堂中擺著棺材,這時和娘子行婚禮,心里不安,也不吉利;二是莊先生和娘子恩愛,他才學比不上莊先生,怕被娘子看不起;三是行李還沒到,沒錢置辦聘禮和酒席。”
田氏不以為然︰“這都不是事兒!棺材又不是固定在這兒的,屋後有間空房,叫幾個莊客搬走就行;我那亡夫哪是什麼道德名賢,他之前被休過妻,名聲並不好。楚威王只是慕他虛名才聘他,他自己知道沒本事就逃到這兒。上個月他還和山下一個寡婦調情,搶人家扇子。我和他臨死前還吵過架,哪有什麼恩愛!你家主人年輕有為,又是王孫身份,我是田氏宗族之女,我們門當戶對,這是天賜良緣。至于聘禮酒席,我來操辦,我還有二十兩私房銀子,給你家主人做新衣服。你再去說說,今晚就是吉日,咱們就成親。”
老僕人拿著銀子去回復楚王孫,楚王孫只好答應下來。老僕人回來告訴田氏,她頓時喜笑顏開,馬上換下孝服,重新梳妝打扮,穿上一身鮮亮的衣服。她叫來莊客,把莊周的棺材搬到後面破屋,又把草堂收拾干淨,準備辦婚禮。
當晚,田氏把婚房布置得溫馨雅致,草堂里燈火輝煌。楚王孫身著華麗服飾,田氏穿著錦繡裙襖,兩人站在花燭下,郎才女貌,十分般配。他們拜過天地後,手牽手走進洞房,喝了合巹酒。正準備休息時,楚王孫突然眉頭緊皺,臉色慘白,捂著胸口倒在地上,痛苦地呻吟起來。
田氏心急如焚,顧不上新婚的羞澀,趕忙抱住他,焦急地問怎麼了。楚王孫疼得說不出話,只是大口喘氣,眼看就要不行了。老僕人在一旁急得團團轉,田氏忙問︰“王孫平時有這毛病嗎?”老僕人說︰“這病時常發作,一兩年一次,只有活人的腦髓配著熱酒服用才能治好。在宮里時,楚王會派人找來死囚取腦髓,可這山里上哪找去?怕是沒救了!”
田氏又問︰“死人的腦髓行不行?”老僕人說︰“醫生說,死了不到四十九天的,腦髓還沒干,或許有用。”田氏咬咬牙︰“我丈夫才死二十多天,開棺取腦髓行不行?”老僕人猶豫道︰“就怕娘子不忍心。”田氏狠下心︰“我既然嫁給了王孫,自然要救他,有什麼不忍心的!”
她拿上砍柴的板斧,提著燈,來到破屋。把燈放在棺材上,舉起斧頭就劈。她力氣小,費了好大勁才劈開棺蓋。沒想到,莊周突然從棺材里坐起來,還嘆了口氣。田氏嚇得腿一軟,斧頭掉在地上。莊周說︰“娘子,扶我起來。”田氏只好硬著頭皮把他扶出棺材。
兩人回到房間,田氏擔心楚王孫和老僕人還在,心里七上八下。可進屋一看,房間里布置如初,那兩人卻不見了蹤影。她雖然滿心疑惑,但還是強裝鎮定,對莊周說︰“自從你死後,我日夜思念。剛才听到棺材里有動靜,想著可能會有還魂的事,就開棺看看,謝天謝地,你真的活過來了!”
莊周冷笑一聲︰“多謝娘子。那你守孝還沒滿,為什麼換上了錦繡衣服?”田氏支支吾吾︰“開棺是喜事,穿凶服不吉利,就換了。”莊周又問︰“那棺材為什麼放在破屋,這也是吉兆?”田氏啞口無言。莊周也不再追問,只是讓她拿酒來。
莊周大口喝酒,田氏還想著能和他重歸于好,便挨著他,說盡好話。莊周喝醉後,拿起筆寫了四句詩︰“從前了卻冤家債,你愛之時我不愛。若重與你做夫妻,怕你巨斧劈開天靈蓋。”田氏看了,滿臉通紅。莊周又寫了四句︰“夫妻百夜有何恩?見了新人忘舊人。甫得蓋棺遭斧劈,如何等待扇干墳!”
莊周說︰“我讓你看兩個人。”他往外面一指,田氏回頭一看,楚王孫和老僕人正走進來。她大吃一驚,再回頭,莊周不見了,等她再轉身,楚王孫和老僕人也消失了。原來,這都是莊周施展的分身隱形之術。
田氏又驚又愧,覺得沒臉見人,解下腰間的繡帶,上吊自盡了。莊周看著田氏的尸體,把她放進劈開的棺材里。他拿起瓦盆當作樂器,一邊敲一邊唱︰“大塊無心兮,生我與伊。我非伊夫兮,伊非我妻……”唱完,他又吟詩道︰“你死我必埋,我死你必嫁。我若真個死,一場大笑話!”
最後,莊周大笑著打碎瓦盆,放火燒了草堂。熊熊大火中,房屋和棺材都化為灰燼,只有《道德經》《南華經》留存下來。此後,莊周雲游四方,終身未娶。有人說他在函谷關遇到老子,跟隨老子而去,最終得道成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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