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回小學士儼為天下師老封翁驀遇窮途客
按照小說的行文套路,上回書講到安公子科舉高中、榮耀歸家,一直到他回房安睡,用“一宿無話”作結,接下來自然要從“次日清晨”說起。
第二天一早,安公子和金、玉兩位少奶奶還沒起床,長姐兒就精心打扮了一番,穿得花枝招展地來感謝兩位奶奶昨晚賞賜的吃食。她一進門就快步走到東里間,看見丫鬟花鈴兒、柳條兒正在南床上擺放梳妝匣,便問道︰“兩位奶奶都還沒起來嗎?”花鈴兒朝她點點頭,柳條兒卻沖她擺擺手,長姐兒正納悶,就听見何小姐在屋里咳嗽了一聲,喊道︰“來個人!”花鈴兒趕忙答應,上前掀開臥房的簾子,只見何小姐穿著湖藍色的短綢衫,一只手扣著胸前的紐扣,另一只手梳理著鬢角,睡眼惺忪地從臥房里走出來。何小姐看到長姐兒,壓低聲音笑著說︰“喲,你都收拾得這麼利落了,我們今兒起晚啦!”長姐兒見大奶奶小聲說話,就知道公子還沒睡醒,一邊謝過奶奶昨日的賞賜,一邊也輕聲說︰“奶奶別急,還早著呢,老爺、太太都沒起來呢。太太昨晚就說了,爺和二位奶奶這段時間里里外外忙前忙後,昨天又累了一整天,太太自己也乏了,今兒打算晚點起,省得爺和奶奶跟著趕急,還吩咐奴才辰初二刻再去請呢。”
何小姐開始漱口,讓人搬來一張小凳子,叫長姐兒坐下。長姐兒沒急著坐,而是幫著花鈴兒放漱口水、打開刷牙散盒、遞手紙。這時,華嬤嬤從外面托著一蒲包玫瑰花兒進來,長姐兒見狀,拿起摘花盤里的花簪,蹲在炕沿邊,給何小姐穿花。何小姐又叫柳條兒︰“把你奶奶的煙袋拿一根來,給你姑姑裝袋煙。”長姐兒連忙說︰“你等等,我先過去見見奶奶。”說完就往另一間屋子跑。何小姐趕忙喊住她︰“你回來吧,她一會兒也要過來梳頭,在這兒等著見就行。”長姐兒一听,猜到公子在那屋,就不好過去了。不一會兒,柳條兒裝好了煙,長姐兒穿好了花,便坐在小凳子上,一邊磕著煙灰,一邊說起昨天老爺、太太如何高興,還說︰“這都是爺和奶奶的孝心,也是奴才們的福氣。”何小姐一邊梳頭,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應和著。
說著說著,長姐兒看了看鐘,對柳條兒說︰“你也該去請奶奶起來梳頭了。”話音剛落,就听見張姑娘小聲叫人。長姐兒听聲音像是從這邊臥房傳來,正疑惑著,就見柳條兒走到曲尺�子前,隔著簾子問︰“奶奶叫奴才嗎?”只听張姑娘問︰“我這副腿帶怎麼兩根不一樣啊?你昨晚是不是困迷糊了,拿岔了?”柳條兒解釋道︰“昨晚是奶奶自己收拾的,奴才沒動過,怎麼會拿岔呢?要不奴才再拿一副來,奶奶先換上?”張姑娘還沒來得及回答,何小姐在這邊听了,也伸出小腳看了一眼,忍不住笑道︰“柳條兒,讓你們奶奶先湊合扎上,回頭再說。我腳上這副也是兩根不一樣呢!”屋里的張姑娘“嗤”地笑出聲,沒過多久,揉著眼楮從臥房里出來,看見長姐兒,說道︰“喲,你在這兒呢!幸虧是你,你瞧……”剛說了個開頭,長姐兒就明白了她的意思。長姐兒一邊謝過張姑娘昨晚的賞賜,一邊說︰“本來嘛,二位奶奶一天到晚這麼多事兒!既要伺候老爺、太太,又得照顧爺,哪還顧得上這些瑣碎事兒呀!”這番恭維話,把兩位少奶奶逗得哈哈大笑。
何小姐梳完頭,轉過身準備洗臉,長姐兒趕緊上前幫忙挽袖子,一眼瞧見何小姐汗衫袖子上蹭了塊胭脂,便笑著問︰“喲,奶奶這袖子怎麼弄的?回頭換一件吧,別印到外衣上了。”何小姐低頭一看,說︰“可不是嘛,準是花鈴兒干的。我就不明白,她疊衣服總愛叼在嘴里,能不弄上胭脂嗎?瞧瞧,我昨兒早上剛換上的,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弄上的!”花鈴兒站在一旁,大氣都不敢出。張姑娘也說︰“姐姐別光說她,我們柳條兒也有這毛病。不信你看,我這袖子保準也弄上了。”說著,揪起汗衫袖子,翻來覆去找了半天,愣是沒找著。她自己也愣了一下,又看了看袖子上的絛子,笑著問何小姐︰“姐姐,該不會是你把我的衣服穿走了吧?”何小姐說︰“這叫什麼話!你好好穿著的衣服,我怎麼會拿錯?”說完,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可不是張姑娘的嘛!她也忍不住“嗤”地笑出聲︰“我說怎麼覺著領子這麼卡脖子呢!今兒也不知道怎麼回事,亂七八糟的!”兩人相視一笑。長姐兒見狀,開始數落起花鈴兒和柳條兒︰“你們倆听听,又該嫌我話多了吧。主子貼身的東西,全靠咱們當丫頭的用心照看;要都像你們這樣干活,別說這個了,明兒把各自的主子認錯了都有可能!”一番話說得兩個小丫鬟撅著嘴,滿臉委屈。
正說著,公子也帶著一身困意,趿拉著鞋從臥房里走出來,看見長姐兒在這兒,笑道︰“ ,這麼早就有客人來了!”長姐兒見公子出來,連忙站起來,把煙袋放在身邊,規規矩矩地說了句︰“爺起來了。”之後便不再多說,還垂下眼皮,一臉嚴肅,看不出半點多余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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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張姑娘招呼長姐兒︰“你坐下,咱們接著聊。要不……”長姐兒卻說道︰“二位奶奶該梳頭了,眼看快到辰初了,奴才得回去了。”說完,把手里的煙袋遞給柳條兒,還叮囑道︰“你給奶奶把煙袋吹干淨再收起來。”說完,甩著寬大的袖口,踩著小巧的鞋底,得意洋洋地離開了。
從長姐兒這件事就能看出,聖人教導世人真是細致入微。聖人曾說︰“有不虞之譽,有求全之毀。”長姐兒一大早來道謝,從表面上看,昨晚兩位奶奶不過賞賜了些吃食,她就早早趕來謝恩,懂禮守節。可誰能想到,她這一番好意,被作者借題發揮,巧妙地餃接上“一宿無話”之後沒說完的故事,反倒讓人覺得長姐兒這趟來得似乎有點多余。這不就是“不虞之譽,求全之毀”嗎?看來外界的稱贊和詆毀都沒個準頭,真叫人不知道該如何自處。其中的道理只有聖人能參透,所以聖人告誡世人︰“吉凶悔吝生乎動。”
閑話暫且放下,書歸正傳。安公子自從點了翰林,暫時放下書本,離開書房,這段時間和大家應酬往來。他的那些世交、同年,見他風度翩翩、和藹可親,都樂意和他親近。今天這家請吃飯,明天那家邀游玩,把公子忙得不可開交。可熱鬧過後,公子卻覺得,外面車馬喧囂、宴會不斷的生活,也不過如此。他開始反思,雖說自己已經通過科舉入了仕途,但正所謂“土不通經,不能致用”,僅僅通曉經書還不夠,如果不通曉歷史,也只能做個平平無奇的小官;就算經史皆通,博古卻不通今,同樣無法在當下有所作為。要是一直這樣吃喝玩樂下去,將來真到了關鍵時刻,難道只靠寫幾副對聯、作幾首詩就能立足于世嗎?想到這兒,他把家里收藏的《廿二史》《古名臣奏疏》,還有本朝的《開國方略》《大清會典》《律例統纂》《三禮匯通》,甚至漕運、治河之類的書籍都翻了出來,當作閑書隨時閱讀。遇到不懂的地方,家里正好有安老爺這位“免費”的老師可以請教。安老爺也是有問必答,不僅講解詳細,還樂在其中。于是,父子倆把讀書探討當作每天增進感情的日常活動,倒也過得充實有趣。從此,公子的眼界和見識日益增長,對各種事務也更加上心,這些暫且按下不表。
有一天,全家人正坐在一起閑聊,舅太太、張太太也在。這時,家人晉升拿著一封信和一張名帖進來,回稟道︰“鄧九太爺從山東專門派人來給老爺、太太賀喜,說還有些土特產隨後就到,來人先過來請安送信。”說著,把信和名帖遞給公子,由公子轉交給老爺。
老爺接過名帖一看,上面寫著“武生陸葆安”,便疑惑道︰“鄧九公家里的人我大多見過,可這人我不記得,這是誰啊?怎麼還是個武生?”公子解釋道︰“這是九公的大徒弟,外號‘大鐵錘’。”老爺這才想起來︰“是不是咱們在青雲堡住的時候,九公把他叫來表演錘技,一錘子打碎大石頭的那個人?”公子點頭道︰“正是他。”老爺評價道︰“這人身材相貌倒是不錯。”公子接著說︰“听說他本事可大了,除了那把大錘使得出神入化,爬山涉水、潛水游泳樣樣精通。遇到事兒,不光靠蠻力,還很有主見。”老爺听了,贊許地點點頭。
這時,公子已經拆開信封的外皮,老爺接過信仔細查看,只見信封口的簽子上寫著“水心公祖老弟大人台啟”,老爺驚訝道︰“奇怪,這封信竟然是老頭兒親筆寫的,真沒想到他能有這耐心!”說著拆開信,只見信上寫道︰愚兄鄧振彪頓首拜上……
信中寫道︰老弟大人安好,同時問候弟婦大人。大賢佷好,二位姑奶奶好,也替我向舅太太和兩位張親家問好。在此鄭重說明︰我們彼此是至交好友,客套話就不多說了。衷心祝願老弟大人貴體安康,全家吉祥如意。愚兄看到《金榜題名錄》,得知大賢佷高中探花,獨佔鰲頭,實在是可喜可賀!愚兄內心歡喜至極!
這真是天遂人願,正所謂“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實在是值得大肆慶賀!愚兄本想親自登門道賀,無奈有些瑣事纏身,實在無法脫身,還望老弟能夠體諒。如今特地派小徒陸葆安進京代為祝賀,其他沒說到的事情,一問便知。
另外捎去一些土特產,雖說是千里送鵝毛,還請老弟笑納。小婿、小女、二姑娘都向您全家請安。此外,他們給二妹子和各位捎了些東西,都列在清單上。還有一事相求,想向二妹子討要大內上好的胎產金丹九合香,不論多少,只要是真的就行,千萬千萬,務必務必,讓小徒帶回。順祝安好,不再一一贅述。
愚兄鄧振彪再拜。吉日沖。
又及︰二位姑奶奶可有懷孕的喜訊?甚是掛念!又筆。
信的末尾蓋著“虎臣”兩個字的印章,還有他那“名鎮江湖”的私章。安老爺看這封信,總共不到三頁八行紙,前後增刪修改的地方卻有十來處,而且白字連篇,但他只是點頭贊嘆。公子在一旁看了,忍不住想笑。老爺說道︰“你可別笑話他。想想他的脾氣性格,竟然能靜下心來寫這麼多字,這得懷著多麼誠摯的心意!”說著,又去看禮單。只見禮單開頭寫著“鶴鹿同春”,老爺不明白,問道︰“這‘鶴鹿同春’是什麼東西?”接著往下看,還有孔陵蓍草、尼山石硯、《聖跡圖》、萊石文玩、蒙山茶、曹州牡丹根子,其余的便是山東棉綢大布、恩縣白面掛面、耿餅、焦棗兒、巴魚子、鹽磚。看起來,鄧九公大概是照著《縉紳》,把山東能用得上的土特產一股腦兒都帶來了,也沒注明這些東西分別是給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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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老爺便讓公子把信念給太太听。公子快念完時,只剩最後單獨寫的那一行沒念。這時,金、玉姐妹急切地想看看這封信。公子見她們想看,便把信遞給她們,說︰“九公很惦記你們倆,快看看吧!”何小姐向來性格直爽,伸手就接了過去,公子提醒道︰“你先看這篇兒。”何小姐一看到信里問她們有沒有懷孕的消息,頓時覺得尷尬不已。好在她反應快,轉手就把信遞給張姑娘,說︰“妹妹你看看,這寫的是什麼字?”說完轉身就走。張姑娘沒反應過來,接過信一看,立刻把信扔在桌子上,說道︰“姐姐你真壞!”也躲到一邊,和何小姐湊在一起。
兩人羞得滿臉通紅,低頭笑著不說話。安太太看得一頭霧水,連忙拿起信看了看,說道︰“這有什麼好害羞的!”于是把鄧九公詢問她們倆是否懷孕的事告訴了舅太太和張太太,又對姐妹倆說︰“這問得確實讓人怪不好意思的!你們倆嫁過來都兩三年了,還沒給我抱上孫子。瞧瞧人家來討要胎產金丹,想必是褚大姑娘有喜了。”舅太太也附和道︰“就是說呢。”話還沒說完,張太太就發表起議論來︰“親家,這可說不準!生孩子這事兒,得看緣分,誰能保證一定行呢?”經她這麼一說,姐妹倆更覺得難為情了。
說話間,安老爺戴上帽子,出去見陸葆安。過了一會兒,只見陸葆安頭戴官帽,腳穿官靴,身穿短襟紗袍和石青馬褂。雖然是武生出身,但舉止並不粗俗。外省人見面行禮,向來只有磕頭這一種方式,陸葆安見到安老爺,便拜倒在地。安老爺不便回拜,只拱手作揖。安老爺請他上座,他堅決不肯,說道︰“師傅囑咐過,我到了老太爺這里,就如同自家兒女,不敢上座。”安老爺此時滿腦子都是“蓬伯玉派人拜見孔子,孔子請來人坐下並詢問情況”的典故,再三邀請,陸葆安才在一旁坐下。
安老爺先詢問了鄧九公的身體和家人情況,陸葆安回答道︰“師傅精神頭比以前更好了。派我來,一是給老太爺、少老爺道喜請安;二是讓我認認門,說等師傅九十大壽的時候,還讓我來請各位。師傅還說,他現在不去南方了,很難弄到好的陳酒,想請老太爺幫忙找幾壇,交給返程的糧船帶回去。本來想讓我買幾壇帶去,但師傅說這酒好壞外人分辨不清。”安老爺連忙說︰“這事兒好辦。”接著又問起褚一官和褚大娘子有沒有生子的消息,陸葆安表示並不知情。
正說著,運送禮物的車輛、挑夫和轎夫都到了,家人們帶著更夫一趟趟地往家里搬運。安老爺這才知道,禮單上的“鶴鹿同春”,原來是鄧九公特地為賀喜找來的東海邊一對仙鶴、泰山上一對梅花小鹿,都用木籠抬了過來。這時,張老也過來打招呼,便帶著陸葆安去程師爺那里坐。安老爺吩咐準備飯菜款待,隨後進來看鄧九公送來的禮物。走到二門,看見公子正陪著太太和許多女眷圍著觀看那對鶴鹿。安老爺對這些珍禽異獸並不在意,哪怕是寓意高雅的鶴鹿也不例外,他匆匆走進屋子,只拿出那冊《聖跡圖》,正襟危坐地看了起來。
不一會兒,女眷們也進了屋,在一旁問長問短。安老爺便從“麟現闕里”開始,一直講到“西狩獲麟”,把孔子七十三年的生平事跡,講得一件不落,時間年月也絲毫不差。舅太太听完後,調侃道︰“我看我們這位姑老爺,真是什麼都懂,可惜就是不懂什麼叫‘鶴鹿同春’!”眾人听了,一陣哄笑。安太太便把其余的東西該整理的整理,該分發的分發,公子也去應酬了一下陸葆安。陸葆安當天住下,第二天便告辭去處理自己的事情,約定過些日子再來取回信。安老爺抽空給鄧九公寫了回信,太太也忙著準備給鄧家眾人的回禮,還有鄧九公要的東西,到時候都交給陸葆安帶回山東,這里就不再贅述。
安公子身為翰林院編修,雖說算是個清閑的官職,但每月的館課以及私人應酬,也得進幾次城。當時,烏克齋升任掌院學士,他有心報答師門,提拔門生,便給安公子派了個撰文的差事,因此公子又多了些公務。緊接著,朝廷頒布了大考的旨意。京城流傳著一句順口溜形容大考︰“金頂朝珠褂紫貂,群仙終日任逍遙;忽傳大考魂皆落,告退神仙也不饒。”安公子作為一甲三名且已授職的進士,按例必須參加考試,于是開始日夜用功備考。
在考試前,恰好有一個講官的空缺,掌院堂官擬定了安公子的名字,奏請之後,安公子便被授予講官一職。雖說同樣是七品官,但按照慣例,他需要單獨上奏折謝恩。謝恩當天,他得到了皇帝的召見。臨行前,烏克齋指點了他許多禮儀和應對之策。等到面見皇帝時,皇帝見他舉止沉穩,氣度從容,又想起他是從前十本考卷中第八名被特恩提拔點為探花的,便詢問了他的家世和學業情況。安公子的回答讓皇帝十分滿意,龍顏大悅,從此便對他另眼相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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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大考時,安公子考了一等,當天便連升五級,被任命為翰林院侍講學士,不久後又被外放為國子監祭酒。這國子監祭酒雖然只是個四品京官,但卻是侍奉至聖先師香案、堪稱天下讀書人的師長的重要職位。要說安公子才中進士沒多久,就算他品學兼優,晉升速度也不應如此之快,這可不正應了“官場如戲”這句話麼?俗話說得好︰“一命二運三風水。”
果然,當命運和風水都匯聚到一起時,哪怕是行伍出身的人,往往也能在幾年內出將入相,更何況安公子還是正途出身,他還多了“四積陰功五讀書”這兩層助力呢!
閑話不多說。當時恰逢朝廷舉行覃恩大典,開設恩科會試。傳臚儀式結束後,新科狀元帶領一榜新進士到國子監行“釋褐禮”,而此時擔任國子監祭酒的正是安公子。這“釋褐禮”向來是朝廷極為隆重的盛典,也是讀書人難得一遇的機會。按照規矩,這一天狀元、榜眼、探花要率領二三甲進士到大成殿拜祭至聖先師,然後到明倫堂參拜祭酒。明倫堂提前要用桌子搭起高台,台上正中擺放祭酒的座椅。狀元率領眾人行禮時,要先請祭酒上台就座,然後眾人莊重地行跪拜之禮。
自古以來,“禮無不答”,除了對君父,就算是長輩、師長,受禮後也會說幾句慰勞的話;唯獨狀元參拜祭酒時,祭酒要神情嚴肅、一動不動地接受四拜大禮。你知道為什麼嗎?相傳如果祭酒稍有謙和之態,一開口或一抬手,就會對狀元不利。因此,行禮這天,安公子按照儀式流程,身著朝衣朝冠,端坐在高台正中的椅子上,坦然接受了一榜新進士的四拜大禮,一下子就收了一個狀元門生。偏偏這一科的狀元是“龍頭屬老成”,是一位年近五旬、胡須斑白的老者。而安公子不過是二十歲上下的美少年,卻高高在上接受這群新貴的參拜,眾人見了,無不替他感到驕傲。很快,“釋褐禮”圓滿結束。
安公子處理完公事,一算已經在城里耽擱了好幾天。看天色還早,便直接從衙門返回莊園,打算把這次盛典的事向父母好好稟報一番,讓二老也高興高興。
一路上,他回想起典禮的隆重、皇帝的厚恩,心中感慨萬千。他覺得人生在世,苦讀多年,能有今日的成就,也算是問心無愧了。想著想著,突然從“無愧”二字聯想到“父母俱存”“不愧不作”“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的“君子有三樂”。他一個人坐在車里,越想越開心,忍不住自言自語道︰“且慢!記得那年蕭史、桐卿兩位夫人因為我說‘吃酒是天下第一樂’,說了我好多俏皮話,還讓我寫個‘四樂堂’的匾掛上,這話實在是尖酸!我之前雖說有幸成名,讓父母欣慰,但一直沒當過學差、試差,確實談不上‘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可如今,雖說國子監里管著天下十七省形形色色的監生,不能都算作‘英才’,但我收了這個狀元門生和一榜新進士,難道還不算‘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湊齊‘君子有三樂’了嗎?等會兒回家,我非得拿這話逗逗她們,問問她們現在能不能讓我痛痛快快喝杯酒,掛上那‘四樂堂’的匾,這也算是一段趣事了!”
一路上盤算著,很快就到了家。進門見過父母,安老爺第一句話就說︰“好啊!你如今居然成了天下讀書人的老師!”公子此時也滿心得意,陪著父母聊了一會兒,就向東院走去。
一進院門,就見金、玉姐妹從屋里迎出來,說道︰“恭喜你收了狀元門生回來!”公子說︰“正是,我正好有句話想問問你們。”姐妹倆卻道︰“先別急,我們倆有件事想麻煩你。”公子說︰“我忙了好幾天才到家,你們又有什麼事要我做?”姐妹倆說︰“先進屋再說。”
公子進了屋子,只見自己常用的大硯台、大筆筒都搬了出來,硯台里墨汁研得濃濃的,筆也洗得干干淨淨,放在屋子中間的桌子上。桌上還鋪著一幅絹紙,兩邊用鎮紙壓著,中間放著一大杯酒。公子一時摸不著頭腦,問道︰“這是搞什麼名堂?”姐妹倆笑眯眯地齊聲說︰“想請你大筆一揮,寫下‘四樂堂’三個大字。”公子萬萬沒想到,自己在城里憋了這麼個有趣的想法,一進門就被她們看穿了!忍不住仰頭大笑,說︰“你們兩個怎麼這麼調皮!”
他又點點頭說︰“這真是‘只有真正了解彼此性情的人才能長久相處’。”張姑娘說︰“說真的,換了衣服,怎麼不趁著墨汁沒干寫起來呢?”公子說︰“這可不行。先不說‘天道忌滿,人事忌全’,不能這麼肆意張揚;就算一時高興寫了掛上,要是被父親看見,問我什麼是‘四樂’,我該怎麼回答?快收拾起來吧。”姐妹倆听了,也只是笑笑,不再堅持。沒想到,這一場閨房里的小游戲,又讓作者找到了機會,把之前關于“四樂堂”的情節圓了回來。這些暫且按下不表。
再說安老爺,看到兒子躋身清流顯要,家族書香得以延續,門庭也支撐起來了,家里沒什麼可擔憂的,自己又十分清閑。算著鄧九公九十大壽快到了,因為前年就答應過到時候親自去祝壽,為了不失信,便打算借這個機會出去遠游一番,順便游覽沿途的名勝古跡,到鄧九公那里多住些日子,放松放松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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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量定了之後,安老爺先在本旗衙門請了個去山東就醫的假,計劃三月上旬出發。太太便帶著兩個兒媳忙著收拾行裝,又給老爺準備了些給鄧九公祝壽的禮物,無非是如意、綢緞、皮貨、古玩、手工藝品之類,準備請老爺過目後裝箱。
老爺看了看,說︰“‘君子周急不繼富’,九公要這些東西有什麼用?我送他的壽禮就兩樣,早就準備好了。一樣是他跟我要的壽酒,我已經讓人在天津酒行找了一百二十壇上好的陳年紹興酒,就算是祝他六十年一甲子,目前已經從運河水路運過去了。另一樣是我送他的壽文,也就是我答應寫的那篇生平傳記。就這兩樣薄禮,足夠讓他一醉解千愁,也能讓他的名聲流傳千古,何必再準備其他壽禮!”太太一听,知道老爺又堅持自己的想法,不好反駁,只好說︰“老爺說得自然在理,不過也得搭配些不太貴重的東西,才符合一般的送禮規矩。”她也不再和老爺多說,自己拿主意搭配好了禮物,又額外準備了幾百兩銀子,以防老爺路上要用。隨後叫來家人們裝箱、捆行李。
一切準備妥當,老爺又拜托張親家老爺和程師爺在家照料,並邀請小程相公路上作伴。隨行只帶了梁材、葉通、華忠、劉住兒、麻花兒幾個家人,還有兩個負責打雜的廚子和剃頭匠;還吩咐帶上那匹烏雲蓋雪的驢作為代步工具。至于其他應用的車輛、牲口,就由公子帶著家人們安排,老爺一概不管。
出發那天,老爺只是簡單囑咐了公子幾句話,便帶著一行人輕松自在地上路了。這一路上,老爺時間充裕,家里也沒牽掛,放著舒適平穩的太平車不坐,偏要騎著那頭驢。每遇到一處名勝古跡,都要下來參觀;見到有歷史典故的地方,也要停下來考證一番。一天走不了半站路,只要有住的地方,就隨遇而安。就這麼慢悠悠地走,離家三四天後,才磨到良鄉。
華忠有些著急了,晚上找機會跟老爺說︰“老爺,走長途得趁著好天氣趕路啊。要不,您看明天咱們趕個整站路?”老爺覺得也行,第二天便早早起床。大概辰時左右,就到了涿州關外停下來吃早飯。
這涿州城是各省進出京城的必經之路,有句有名的說法叫︰“日邊沖要無雙地,天下煩難第一州。”安老爺坐在車里,一進關廂,就看到街上不僅南來北往的車輛、馱隊絡繹不絕,本地的男女老少也像穿梭一樣,擠得水泄不通。正看著,一行人馬就進了一家客店。家人們服侍老爺下了車,進客房坐下,便忙著鋪馬褥子、解開裝碗的包裹、拿銅盆,準備讓老爺洗臉喝茶。
跑堂的一看這架勢像是官家出行,沒敢進屋子,只提著一壺開水在門外等著。老爺這次出來本就是閑情逸致,正想問問沿途的風土人情,便把跑堂的叫進來,問道︰“你們這兒今天怎麼這麼熱鬧?”跑堂的回答說︰“州城里鼓樓西邊有座天齊廟,今天十五,是開廟的日子,很多人都去燒香,都是心誠行善的老爺們。”老爺對燒香拜佛這些事不太感興趣,便不再追問,又問︰“這地方還有什麼有名的景點嗎?”老爺說話一向字斟句酌,卻沒想到一個跑堂的哪里懂得什麼是“名勝”。就見跑堂的听了這話,趕忙接道︰“我的老爺,這話可說得好!天齊爺哪能不靈驗呢!等您吃完早飯,從廟前路過,就能看看那燒香的人有多少!那廟里頭,中間是高大的五間天齊殿,後面連著寢宮,兩邊是財神殿、娘娘殿,後層是文昌閣,周圍還有七十二司。到了那兒,吃的、喝的、穿的、用的,要什麼有什麼。廟後頭還擺著各種雜耍表演,前幾天來了個特別稀奇的玩意兒,所以今天逛廟的人格外多!”
老爺正覺得他答非所問,程相公就打听道︰“什麼叫‘希希哈兒’?”跑堂的說︰“這可真是活到老都沒見過的稀罕玩意兒,是兩只特別大的鳳凰!”老爺听了,心里暗暗稱奇,又低下頭,好像在思索著什麼。就听程相公笑嘻嘻地說︰“老伯,要不我們今天就在這兒住下,也去看看鳳凰?”
華忠這個倔老頭好不容易盼著老爺今天能多趕些路,這時師爺又提出要看鳳凰,便說︰“師爺別信他們瞎傳,哪有那種事!”
沒想到,程相公這話正合了安老爺的心意。你知道為什麼嗎?原來安老爺自從听跑堂的說這里有鳳凰,就想︰“這種神鳥,自從軒轅氏在位時築巢于阿閣之後,只在舜帝時飛來表示祥瑞,周文王時在岐山鳴叫,漢朝以後雖然偶爾也有傳說,但大多是牽強附會。到了我大清,之前慶雲出現、黃河變清、麥子長出兩穗、靈芝長出三睫這些祥瑞都見過了,甚至麒麟也出現過,唯獨沒見過鳳凰。如今鳳凰出現在直隸,這難道不是聖朝的一樁盛事!況且孔子都曾發出‘鳳鳥不至,吾已矣夫’的感嘆;如今我安某人生活在聖朝,有幸遇到這樣的盛事,怎麼能錯過呢?”他心里正想去看看,只是不好意思開口。正在猶豫時,听到程相公提議,華忠又在一旁阻攔,便說︰“程師爺平時總悶在書房里,我也閑著沒事,今天就依他住下,我也陪他去逛逛。”程相公听了十分高興,就連麻花兒听說要逛廟,也高興得活蹦亂跳。只有華忠雖然沒說什麼,但心里暗自嘀咕︰“我看今天這一趟,多半要白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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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下,一行人吃完了飯,老爺留下梁材等兩人在店里,自己便和程相公帶著華忠、劉住兒、麻花兒,還叫了個打雜的背著馬褥子、水壺、碗包,又吩咐帶上兩吊零錢,慢悠悠地出了店門,往州城里的天齊廟走去。一路上沒什麼特別的事,不久就遠遠望見了天齊廟的大門。
安老爺雖然在京城長大,活了五十多歲,可京城的東岳廟、城隍廟、曹公觀、白雲觀,還有隆福寺、護國寺這些地方,他從來沒逛過。此刻到了廟門外,只見賣吃食的攤位前人們吃吃喝喝,沿街還橫七豎八地擺著許多笤帚、簸箕、撢子、扇子之類的攤子。逛廟的人來來往往,男女老少擠成一團。老爺見人就避讓,只覺得自己根本擠不進去。華忠說︰“老爺,我在前面開路吧。”說著便走進了山門。
進了山門,里面更是熱鬧,有賣通草花的、香草的、瓷器的、小玩具的,還有賣酸梅湯的、豆汁的、酸辣涼粉的、羊肉熱面的,每個攤位前都圍著不少人吃喝。
程相公一進廟就像劉姥姥進大觀園,兩只眼楮忙得看不過來。正四處張望時,又听見那邊有人吆喝︰“吃酪罷!好干酪哇!”程相公好奇地問︰“什麼是‘澇’?”安老爺笑著說︰“叫人端一碗來,你嘗嘗就知道了。”說著,便和他一起到鐘樓跟前的台階上坐下。
不一會兒,一碗酪端了上來。程相公一看,是雪白的一碗東西,上面還點著個紅點兒,看著挺可愛,接過來就喊︰“哎喲,冰涼冰涼的!得拿點開水沖沖才能吃吧?”安老爺解釋道︰“沒事,吃下去不冷。”程相公將信將疑,用銅匙子舀了一點放進嘴里,剛一嘗就大喊︰“啊,原來是牛奶!”隨即齜牙咧嘴地把酪吐在了地上。安老爺見狀,忙說︰“要是吃不慣,就別勉強。”隨後把碗遞給麻花兒,麻花兒高高興興地把酪吃完了。
眾人繼續往前走,來到天王殿。一進去,安老爺看見神像腳下各有兩個精怪造型,不禁皺起眉頭,說︰“何必把‘神道設教’搞成這樣!”程相公卻胸有成竹地說︰“老伯,您怎麼不知道這個?這就是風、調、雨、順四大天王。”安老爺好奇地問︰“怎麼看出來是風、調、雨、順呢?”
程相公指著神像解釋道︰“您看,那手拿鋼鋒寶劍的,‘劍’與‘風’諧音,代表‘風’;那個抱著琵琶的,琵琶得調好弦才能彈,這不就是‘調’;拿雨傘的,自然象征‘雨’。”安老爺雖然學問淵博,但向來對不懂的地方虛心求教,听程相公這麼一說,還沒等他說完,就連連點頭︰“講得有點道理。”接著又問︰“那順天王又怎麼解釋呢?他手里只拿著一條很長的大蛇,為什麼叫順天王?”
程相公翻著眼楮想了半天,也沒想出個所以然,說︰“是啊,真不知道怎麼回事。”一旁的劉住兒插嘴道︰“那不是蛇,人家都說那是花老虎。”安老爺立刻反駁︰“別胡說。”他捻著胡子端詳了一會兒,恍然大悟道︰“依我看,這既不是花老虎,也不是蛇,恐怕是‘雉入大水為蜃’的那個‘蜃’,這樣才暗合順天王的‘順’字。”程相公卻提出質疑︰“老伯,我們南邊‘蜃’字讀上聲,‘順’字讀去聲,讀音不一樣,怎麼能聯系到一起呢?”安老爺耐心解釋︰“世兄啊,你既然知道‘蜃’字讀上聲,難道不知道這個字在‘十一軫’‘十二震’兩韻中,有同義且讀音不同的情況嗎!”
老爺和程相公這一番關于風、調、雨、順的考據討論,吸引了不少人圍觀。家人們只能跟在後面干等著,再加上圍了一大圈看熱鬧的,把天王殿穿堂門的路口堵得嚴嚴實實。只听見後面有人不耐煩地嚷道︰“邊走邊逛啊!要講究這些,回自己家書房慢慢講去!這廟里是大家都能來的地方,讓大伙兒都看看,別招人嫌!”安老爺這才意識到擋住了別人的路,連忙繼續往前走。程相公還沒回過神來,又問︰“什麼叫‘熱鬧眼楮’?”華忠無奈地拉了他一把,說︰“走吧,我的大叔!”
出了天王殿後門,一座宏偉的正殿便映入眼簾。只見一條筆直的甬路直通正殿月台,甬路兩旁擺滿了攤位,有賣舊衣服的、裁剪零布料的、包銀首飾的、賣玻璃工藝品的,台階上也擺著各種零碎貨物。安老爺沒心思細看這些,順著甬路走上月台。
殿前放著一個巨大的鐵香爐,旁邊還有一個砌好的香池子,殿門卻被柵欄攔住,不讓人進去。燒香的人們只能在院子里點香、磕頭,磕完頭就把香扔進池子里,包香的字紙卻隨手扔得滿地都是,大家踩來踩去,毫不在意。
安老爺見狀,頓時心急如焚,大聲喊道︰“哎呀!這些人如此糟蹋先聖留下的文字,還燒什麼香!”隨即吩咐華忠︰“你們趕緊把這些字紙撿起來,送到爐里焚化了。”華忠心里直犯嘀咕︰“好嘛,我們今兒到底是來逛廟的,還是來撿破爛的!”但主人吩咐,也只好照辦,大家七手八腳地把字紙收攏起來,送到香爐里焚燒。安老爺還不放心,怕大家沒撿干淨,自己拉著程相公,帶著麻花兒,也彎腰仔細地一張一張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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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老爺一邊撿,一邊對燒香的人們說︰“各位把字紙剝下來,隨手扔到爐里焚化了多好。”有的人听了覺得有道理,也有的人根本不理會,還笑話他是個書呆子。可誰能想到,安老爺這一番“書呆子”的舉動,實實在在是一場“勝念千聲佛,強燒萬炷香”的功德!
撿完字紙,安老爺累得滿頭大汗,正掏出手帕擦汗,程相公又嚷嚷起來︰“老伯,我們還沒去看黃老爺呢!”安老爺一頭霧水︰“哪位黃老爺?”華忠在一旁解釋︰“師爺說的是天齊爺。”安老爺更詫異了︰“東岳大帝是主宰萬物生長的尊神,你怎麼叫他黃老爺,這話有什麼出處?”程相公說︰“這是《封神演義》里寫的。”安老爺一愣,哭笑不得地說︰“這麼說,你剛才講的風、調、雨、順,也是從《封神演義》里看來的?害我琢磨了半天,這叫什麼事!”
說著,眾人沒進正殿,先在甬路上駐足,遠遠望了望兩廂的財神殿、娘娘殿。只見財神殿里,有人往金錢眼里扔銅錢;有人捐了一吊香錢,抱個紙元寶走,說是借財氣。娘娘殿里,有人拴泥娃娃求子;還有人送來一堆泥捏的豬狗,說是還願。男男女女擠作一團,熱鬧非凡。
安老爺看了直搖頭,說︰“我們別跟這些人擠了吧。”可程相公此刻興致正濃,不僅想去財神殿、娘娘殿逛逛,還惦記著看七十二司,一個勁兒地沖著老爺笑,眼神里滿是期待。安老爺拗不過他,便對華忠說︰“你陪師爺去轉轉,我實在不想擠了,想在這兒靜一靜。”又指了指麻花兒,“把他也帶上。”
華忠依言,在樹蔭下的石碑後面給老爺鋪好馬褥子,又叫劉住兒拿著碗包和水壺,去旁邊的茶湯攤倒碗茶。安老爺說︰“不用了,你們把東西都給我,自個兒去玩吧。”于是,眾人都跟著程相公走了,留下安老爺一個人。
老爺獨坐無聊,忽然想到︰“不如去看看碑上的文字,考證一下這座廟到底是什麼時候建的。”他站起身,背著手踱到碑前,仰起頭開始讀碑文。才看了一行,就感覺背後猛然“嗡”的一聲,緊接著有人撲上來,雙手摟住他的脖子,大聲喊道︰“哎喲!我的乖喲!”安老爺毫無防備,差點被撲倒在地。
這突如其來的一幕把老爺嚇得不輕,心里直犯嘀咕︰“我向來不愛開玩笑,也沒人跟我開過這種玩笑,這到底是誰?”剛要開口問,那人卻松開了手。老爺急忙轉過身,沒想到那人躲閃不及,一腳正好踩在老爺腳上長雞眼的地方,老爺疼得“哎喲”一聲,彎下腰捂住腳。
等疼痛稍微緩解,老爺定楮一看,原來是剛才在娘娘殿拴娃娃的一群婦女。為首的是個四十多歲的矮胖女人,穿著短布衫,趿拉著薄底鞋。兩人一對面,一股濃烈的酒蒜味兒撲面而來,還夾雜著刺鼻的狐臭味。再往後看,她身後跟著一群年輕婦人,個個濃妝艷抹,舉止輕浮,單看穿著打扮,就透著一股不安分的勁兒。
安老爺這輩子哪見過這種場面?當場就嚇得愣住了,結結巴巴地說︰“這,這,這是怎麼回事?”胖女人也有點尷尬,嘴里嘟囔著解釋︰“哪兒呀!剛才我們從娘娘殿出來,瞧見你一個人仰著頭盯著碑看,我還以為上面有什麼稀罕東西呢,也跟著邊看邊走,誰知道腳下冷不丁躥出條野狗,我一腳踩在它爪子上。要不是我反應快,一把抓住你,今兒非得摔個狗吃屎不可!你還怪我!”
安老爺就算滿肚子學問,這會兒也被氣得說不出話,渾身直打哆嗦,雙眼圓睜,正想發火。這時,旁邊又走過來一個年輕小媳婦。她穿著一件貼身的水紅色夾襖,瓖著大如意頭,下身沒穿裙子,露出半截三瓖的青縐綢褲腿,腳上是一雙紅色高底小鞋。右手拿著根長長的煙袋,手腕上還搭著一條繡著桃花的手巾,隨意地拴在鐲子上;左手舉著一大把通草花和花蝴蝶,都插在一根麻秸棍上。她梳著松散的發髻,素淨的臉上只在嘴唇點了些胭脂。這女人眉眼靈動,還沒開口,兩條眉毛仿佛就在傳情達意;耳朵還沒听,兩只眼楮就好像能領會別人的意思。一開口,鼻子里帶著點鼻音,嗓子里還帶著點腔調。
她見胖女人和安老爺爭執,擠到跟前,上下打量了安老爺幾眼,一把推開胖女人,笑嘻嘻地對安老爺說︰“老爺子,您別跟她計較,她喝了點酒就這副模樣。哪有踩了人家的腳還反倒理直氣壯的?您瞧瞧,您這新靴子都被踹上泥印子了,多不好!您幫我拿一下這把花,我給您把靴子撢干淨。”說著,就把花往安老爺肩膀上放。安老爺不想接,又怕花掉在地上惹麻煩,慌亂中只好接了過來。
緊接著,這小媳婦蹲下身,要用手巾給老爺撢靴子上的泥。她這一蹲,一股奇異的氣味撲面而來,像是麝香,又像是松枝味,分不清是香是臭,是甜是膩,直往安老爺臉上沖。老爺剛想往後退,就被她一把按住腳後跟,她嘴里還斜叼著煙袋,仰著臉催促︰“您倒是抬抬腿呀!”安老爺急得手腳發涼,心跳加速,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只能連連說︰“豈敢!豈敢!”小媳婦卻大大咧咧地說︰“這有啥呀!大家出來就是尋開心的,別客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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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不容易等小媳婦撢完靴子,松開手站起身,安老爺急著把手中的通草花還給她好離開。可她卻不接花,說道︰“老爺子別著急,我求您幫個忙。”說著,伸手拔下耳挖子,從上面褪下個黃紙帖兒,又湊到安老爺耳邊小聲說︰“方才您在月台上撿字紙的時候,我瞧著您八成是識字的文化人。我剛在娘娘跟前求了一簽,是問家里小輩的事兒。”她壓低聲音,神神秘秘地接著說︰“不瞞您說,我這都快兩個月沒來月事了,也不知道是病了還是有喜。您給看看,這簽上寫的是啥意思?幫我解一解唄!”
安老爺一向把“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也”當作做人準則,即便到了這尷尬境地,也絕不肯謊稱自己不識字。听小媳婦這麼一說,他一只手還舉著花,另一只手就接過了簽帖。可此刻他心慌意亂,眼神發虛,盯著簽帖看了好半天,愣是沒看明白。好不容易才找出“病立痊,孕生男”六個字,趕忙說︰“不是病,肯定是要生兒子。”小媳婦听不懂文縐縐的“弄璋”,追問︰“您說叫我弄啥玩意兒?”安老爺被逼得沒辦法,只能說實話︰“肯定是大喜事兒,要添丁了!”
小媳婦一听樂壞了,把簽帖和花都接過去,可剛拿到手,又把簽帖遞回來,說︰“您好人做到底,再仔細給看看,到底是丫頭還是小子?”安老爺被纏得沒轍,大聲說道︰“肯定是兒子!”
周圍的婦女一听老爺算得這麼準,“轟”地一下圍了上來。有人拉著小媳婦道喜,她也連連點頭︰“大喜大喜!這是娘娘顯靈!也多虧這位老爺子給解簽!”
說話間,這些婦女七手八腳翻找自己的簽帖,都要讓老爺給解簽。安老爺徹底招架不住,連連擺手︰“不用看了,不用看了!我知道這廟里娘娘的簽靈驗得很,你們一起來求的,都能生兒子!”
沒想到人群里混著個靈官廟的尼姑,她穿著二藍洋縐僧衣,腳踏三色挖瓖僧鞋,頭戴白紗胎沿倭緞盤金線草帽,太陽穴上還貼著兩貼青綾膏藥。她的簽帖正拴在帽頂上,听安老爺這麼說,喊道︰“嘿!老頭兒,悠著點兒!我一個出家人,你叫我上哪兒生兒子去?”小媳婦和其他人趕忙攔住︰“成師傅,別計較!人家哪兒知道咱們是一起來的?”矮胖婦人也嗆聲︰“得了吧,你們廟里每年不都請接生婆好幾回?裝什麼呢!”
尼姑撇下安老爺,沖過去要擰矮胖婦人的嘴︰“你再胡說,我撕爛你這張……”話沒說完,又有人上去捂住她的嘴︰“當著文化人呢,別滿嘴髒話,讓人笑話!”一群人嘻嘻哈哈、拉拉扯扯,轉身往財神殿去了。
經這麼一鬧,安老爺心里窩火極了,比長姐兒給程師爺點煙那會兒還憋屈,心想這大概也算小小的報應吧!
等眾人散去,安老爺頭也不回,轉身就走,一溜煙回到剛才坐的地方。只見華忠和程相公一群人轉了一大圈回來了。華忠一見老爺就問︰“老爺,馬褥子交給誰了?”安老爺這才發現,馬褥子、背壺、碗包等零碎東西,不知什麼時候全不見了蹤影!想起剛才的遭遇,又不好意思跟華忠說,愣了半天,才支吾道︰“我方才去碑那兒看碑文,誰知道這些東西怎麼就沒了?”華忠急得要去追,老爺連忙攔住︰“別去了,又不知道是誰拿的,上哪兒找?”華忠滿心懊惱︰“老爺您寬宏大量,可我們跟著出來,怎麼能把您隨身東西弄丟呢?”老爺嘆了口氣︰“這話糊涂!就像‘虎兕出干柙,龜玉毀于櫝中’,方才也是我自己在這兒,能怪誰?不說了,看鳳凰去!”
一行人從西隨牆門往後殿走,路上又撞見不少擺攤的︰有拔牙的、賣耗子藥的、賣大力丸的、賣煙料的,還有相面的、算卦的。一群女人正圍著賣鴉片煙簽子的攤子討價還價。安老爺這會兒頭都不敢抬,急匆匆往後走,連文昌閣都沒心思進去看,直接繞了過去。
進了西邊角門,就見空院子里支著個破藍布帳子,里頭鑼鼓喧天。帳子外頭有人大聲吆喝︰“來瞧瞧!鳳凰單展翅!”安老爺心中一喜,趕忙進去,卻發現是一群人在表演跑旱船。一個三十來歲、滿臉胡茬的大漢,包頭穿彩衣,歪在旱船上,一手托腮,另一只手伸著懶腰,還故意做出各種扭捏作態的樣子。鬧騰了一陣,打鑼的又喊︰“看完鳳凰單展翅,接著請各位看飛蝴蝶兒!”安老爺這才明白,原來這就是所謂的“鳳凰單展翅”,趕緊轉身就走,嘴里念叨著︰“‘無恥之恥,無恥矣’!”華忠也嘆了口氣,見旁邊還有耍狗熊、耍耗子的,怕老爺再上當,直接帶著他從文昌閣後身繞到東邊。
東邊倒是比西邊安靜些,有人在牆上掛著燈謎猜謎,有人三三兩兩地踢球。南邊靠牆支著個帳子,像是書場;北邊圍著個嶄新的大藍布帳子,帳子外站著兩個人,听口音像是四川、雲貴一帶的。只听其中一人文縐縐地說︰“人有高低貴賤,飛禽走獸也不例外。這對飛禽可不常見,快請各位賞眼。”程相公一听,忙說︰“老伯,這肯定是鳳凰!”安老爺點點頭,跟著走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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帳子里有個網籠,里頭果然有一對羽毛金碧輝煌的大鳥。還沒等老爺開口,劉住兒就嚷起來︰“這不是城里趕廟會常見的孔雀嗎?哪兒是什麼鳳凰!”安老爺這才後悔,覺得這趟廟逛得太冤了!但他生性好學,還是不願相信自己被騙,心里琢磨著說不定今天機緣不巧,鳳凰沒來。便說︰“咱們回店吧。”華忠卻說︰“老爺,稍微等會兒,麻花兒去拉屎了。”安老爺正不耐煩,嘟囔道︰“準是剛才那碗酪鬧的!”誰知程相公也小聲問劉住兒︰“哪兒方便?我也想去。”老爺一听,說︰“師爺也去方便吧,我正好歇會兒。”華忠在院子里轉了一圈,沒找到坐的地方,提議︰“要不老爺去南邊書場的板凳上坐坐?”
安老爺沒看著鳳凰,興致全無,一聲不吭地跟著去了。進了書場才發現,台上不是說書人,而是個道士。他坐在東牆根下,面前擺著張桌子,周圍放著幾條板凳,沒幾個人坐著听。旁邊有個收錢的,正用升子給他打賞,桌上統共也就三二百零錢。
這道士穿著藍布道袍,戴著棕道笠,把笠檐壓得低低的遮住臉。臉上畫著小丑似的三花臉,還粘著一圈假胡子,左胳膊夾著漁鼓,手里拿著簡板,正用右手拍打著鼓面,“扎 ,扎 ,扎 扎 扎 ”,一邊打一邊等著人給錢。見安老爺進來坐下,他把道笠又往下壓了壓,然後放下鼓板,念起開場白︰“錦樣年華水樣過,輪蹄風雨暗消磨。倉皇一枕黃粱夢,都付人間春夢婆。小子風塵奔走,不道姓名。只因作了半世懵懂痴人,醒來一場繁華大夢,思之無味,說也可憐。隨口編了幾句道情,無非喚醒痴聾,破除煩惱。這也叫作‘只得如此,無可奈何’。不免將來請教諸公,聊當一笑。”
念完開場白,道士又按著節奏拍打漁鼓。安老爺平時對戲文、彈詞不感興趣,對和尚道士更是沒好感,再看這道士扮相滑稽,一開始滿心不耐煩,坐在那兒扭頭看向別處。可听到那四句開場詩不落俗套,開場白也頗有韻味,不由得被勾起了興致,想听听他接下來唱些什麼。只听道士唱道︰“鼓逢逢,第一聲,莫爭喧,仔細听,人生世上渾如夢。春花秋月銷磨盡,蒼狗白雲變態中。游絲萬仗飄無定。謅幾句盲詞瞎話,當作他暮鼓晨鐘。”
安老爺听了點點頭,心想這應該是個總起的引子。接著又听他唱道︰“判官家,說帝王,征誅慘,揖讓忙,暴秦炎漢糊涂賬。六朝金粉空塵跡,五代干戈小戲場。李唐趙宋風吹浪。抵多少寺僧白雁,都成了紙上文章!最難逃,名利關,擁銅山,鐵券傳,豐碑早見磨刀慘。馱來薏苡冤難雪,擊碎珊瑚酒未寒。千秋最苦英雄漢。早知道三分鼎足,盡痴心六出祁山!”
安老爺听著道士的唱詞,心想︰“前面兩段唱的是歷代帝王將相,要是後面都這麼一段段地唱下去,倒也沒什麼特別。”正想著,就見道士按住鼓板,提高聲調唱道︰“怎如他,耕織圖!”安老爺剛听到這句,忍不住贊嘆︰“這轉折太妙了!”便靜下心來繼續听。
道士接著唱︰“怎如他,耕織圖,一張機,一把鋤,兩般便是擎天柱。春祈秋報香三炷,飲蠟豳酒半壺。兒童鬧擊迎年鼓。一家兒呵呵大笑,都說道‘完了官租’!盡逍遙,漁伴樵,靠青山,傍水坳,手竿肩擔明殘照。網來肥鱖擂姜煮,砍得青松帶葉燒。餃杯敢把王侯笑。醉來時狂歌一曲,猛抬頭月小天高。牧童兒,自在身,走橫橋,臥樹蔭,短簑斜笠相廝趁。夕陽鞭影垂楊外,春雨笛聲紅杏林。世間最好騎牛穩。日西矬歸家晚飯,稻粥香撲鼻嘖嘖。”
正听得入神,程相公上完廁所回來,說︰“老伯等了好久了,咱們走吧。”可安老爺這會兒已經被道情吸引,舍不得走,只是點點頭,示意繼續听。道士又敲起鼓板,唱道︰“羨高風,隱逸流,住深山,怕出頭,山中樂事般般有。閑招猿鶴成三友,坐擁詩書傲五侯。雲多不礙梅花瘦。渾不問眼前興廢,再休提皮里春秋!破愁城,酒一杯,覓當壚,酤舊醅,酒徒奪盡人間萃。卦中奇耦閑休問,葉底枯榮任幾回。傾囊拚作千場醉。不怕你天驚石破,怎當他酣睡如雷!老頭陀,好快哉,鬢如霜,貌似孩,削光頭發須眉在。菩提了悟原非樹,明鏡空懸那是台?蛤蜊到口心無礙。俺只管薅鋤煩惱,沒來由見甚如來!學神仙,作道家,踏芒鞋,綰髻丫,葫蘆一個斜肩掛。丹頭不賣房中藥,指上休談頃刻花。隨緣便是長生法。听說他結茅雲外,卻叫人何處尋他?鼓聲敲,敲漸低,曲將終,鼓瑟希,西風緊吹啼猿起。《陽關三疊》傷心調,杜老《七哀》寫怨詩。此中無限英雄淚。收拾起浮生閑話,交還他鼓板新詞!”
安老爺一直听到最後,又听道士唱尾聲︰“這番閑話君听者,不是閑饒舌。飛鳥各投林,殘照吞明滅。俺則待唱著這道情兒歸山去也!”唱完,道士把漁鼓簡板橫放在桌上,起身向眾人團團作揖,說道︰“獻丑了!各位客官,不論多少,還請隨意打賞,成全成全!”眾人紛紛給了幾文錢後散去。華忠也從錢串上取下幾十文,扔給負責收錢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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