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希文的目光從那個小小的玻璃瓶上移開,他抬起頭,直視著黃智超的眼楮。
遠處的喧囂仿佛被一道無形的牆隔開,天地間只剩下他們兩個人。
“所以,要麼當一個被供起來的牌位,要麼當一個被你捏在手里的傀儡。”段希文的聲音異常平靜,听不出喜怒。
“段老,這不是傀儡。”黃智超糾正他,“這是為了同一個目標,用同一種思想,凝聚最強大的力量。內部分裂,只會讓我們死得更快。”
“我的思想,不需要靠你的藥來統一。”段希文緩緩伸出手,卻沒有去拿那個瓶子,而是將它推了回去。
黃智超的眉毛挑了一下。
“黃指揮官。”段希文一字一句地說道,“我段希文,從黃埔出來,打了一輩子敗仗。我跟過委員長,跟過李長官,最後跟著李彌將軍,退到這片林子里。你說得對,他們都不要我們了。黨國,早就成了一塊沉到海底的墓碑。”
他的手握成了拳頭,指節因為用力而發出輕微的聲響。
“我不會再抱著那塊墓碑。從今天起,我效忠的,不是什麼黨國,也不是什麼主義,而是這二十萬同胞的活路。”他的目光變得銳利如刀,“我這條老命,就交給你這艘不知要開到哪兒去的方舟了。”
“段老……”黃智超有些意外。
“但是。”段希文的話鋒陡然一轉,“我不會喝你的東西。我的腦子,必須是清醒的。我要親眼看著你,怎麼帶著大家走下去。如果你走對了,我這條命就是你的。可如果你被這力量沖昏了頭,變成了另一個只顧自己的魔鬼……”
他向前走了一步,逼近黃智超。
“我會親手殺了你。”
黃智超看著眼前這位老人眼中不容動搖的決絕,他沉默了片刻,然後收起了那個玻璃瓶。
他對著段希文,深深地鞠了一躬。
“段老,我明白了。”
這個鞠躬,不是下屬對上級,而是一個後輩,對一位將自己下半生全部押上的長者的敬意。
就在這時,一名衛兵匆匆跑來。
“報告指揮官!那位美國商人麥克先生求見,他說有緊急的事情要和您商談。”
黃智超和段希文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凝重。
“讓他去議事大廳等我。”黃智超整理了一下軍裝,“段老,看來我們的清閑日子,到頭了。一起去听听吧。”
“好。”段希文點了點頭。他也想看看,這艘方舟,將要迎來的第一場風浪是什麼。
議事大廳里,麥克已經悠閑地坐下了,他面前擺著一杯熱茶,身後站著兩個身材高大的白人保鏢。
看到黃智超和段希文走進來,麥克站起身,臉上的笑容比上一次更加熱情。
“黃,我的朋友,看來你已經徹底掌控了這里。恭喜你。”
“說正事吧,麥克。”黃智超直接坐到主位上,“你這麼晚來,不會只是為了恭喜我。”
“當然不。”麥克打了個響指,他身後的一名保鏢立刻遞上一個牛皮文件袋。
麥克將文件袋推到黃智超面前。
“這是鷹頭聯盟的誠意。”麥克坐下,身體前傾,壓低了聲音,“我們仔細評估了你們的潛力。一支不受赤色甦聯控制,紀律嚴明,並且有能力管理數十萬人口的華人武裝。你們的價值,超乎想象。”
黃智超沒有打開文件袋,只是看著他。
“我們需要你們成為我們在東南亞最可靠的‘合作伙伴’。”麥克用了‘合作伙伴’這個詞,但語氣卻不容拒絕,
“作為回報,第一筆五百萬美元的援助,三天之內就可以打到你指定的任何一個瑞士銀行賬戶。後續,我們還可以通過世界銀行,為你們提供至少三千萬美元的十年期無息貸款,用于你們的家園建設。”
段希文听得心頭一震。五百萬美元,三千萬無息貸款,這筆錢,足以將這片山谷打造成一座真正的城市。
“條件呢?”黃智超淡淡地問。
“很簡單。”麥克笑了起來,“我們需要你們幫忙‘打掃’一下屋子。最近,有一些不听話的武裝組織,影響了本地區的貿易自由。我們希望,你們能幫我們清理掉他們。”
他從口袋里拿出一張照片,放到桌上。照片上是一個眼神凶悍的獨眼男人。
“坤沙。最近崛起的一個大毒梟。他不听我們的話,還和北邊的某些人眉來眼去。我們希望他消失。連同他的軍隊一起。”
黃智超拿起照片看了一眼,又放下。
“我的人是建設者,不是殺手。”
“黃,別這麼天真。”麥克收起笑容,臉色沉了下來,“沒有美元,你怎麼養活二十萬人?靠甦聯人給你的那些水泥和鋼筋嗎?他們給得了你機器,給得了你武器,但他們給不了你讓全世界都承認的硬通貨。”
他指了指文件袋。
“這不僅僅是錢。這是鷹頭聯盟的認可。有了它,你們就不再是一群盤踞在山里的土匪,而是一個被西方世界默認存在的政治實體。泰國政府為什麼對你們這麼客氣?你真以為是你們能打嗎?是因為我們打了招呼。”
段希文的臉色變得非常難看。他感覺自己像是在听一場魔鬼的交易。
黃智超沉默不語,他終于伸出手,打開了那個牛皮文件袋。
里面不是什麼合作協議,而是一張詳細的地圖。
地圖上,從金三角核心區,一直到泰國灣的數條路線,被用紅筆清晰地標示了出來。
“這是什麼?”黃智超問。
麥克的嘴角勾起一抹詭異的弧度。
“這是全世界利潤最高的貿易路線。只可惜,現在路上有些不長眼的劫匪。”他盯著黃智超,一字一頓地說,“我們需要這條路絕對安全。我們需要你們,成為這條路的保護者。”
“而我們,會付給你無法拒絕的佣金。”
大廳里死一般寂靜。
段希文終于明白了。美國人要的不是一個盟友,他們要的是一條拴在金三角這條黑色利益鏈上的,最凶狠的看門狗。
黃智超的手指,輕輕敲擊著桌面那張標滿了紅色線路的地圖。
一下,一下,很有節奏。
議事大廳里的空氣仿佛凝固了,只有這單調的聲音在回響。段希文站在一旁,手已經按住了腰間的槍柄。他戎馬半生,見過無數囂張的軍閥和政客,但從未見過像麥克這樣,將骯髒的交易說得如此理所當然。
“黃,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麥克以為黃智超在猶豫,他決定再加一把火,“坤沙的地盤,他的人,他控制的貿易額,每年至少是這個數。”
他伸出五根手指。
“五千萬美元。只要你點頭,這些都將是你的。你的人可以穿上最好的裝備,吃最好的罐頭,你的同胞可以住進真正的房子,而不是這種木棚。”
黃智超的敲擊聲停了。
他抬起頭,看著麥克,忽然笑了。
“麥克,你的算盤打得真好。”
“這不是算盤,這是雙贏。”
“是嗎?”黃智超站起身,走到麥克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我幫你當看門狗,清理門戶,保護你的財路。你給我錢,讓我這條狗能吃飽,能長得更壯,好更賣力地為你咬人。這確實是雙贏,只不過,贏的是你和你的主子,我只是從一條餓肚子的野狗,變成一條吃飽飯的家犬。”
麥克的臉色沉了下來︰“黃,注意你的措辭。這不是侮辱,這是現實。”
“好,那我們就談談現實。”黃智超繞著桌子走了一圈,然後停在地圖前,“你要我當這條路的保護者,可以。你要我的人為你賣命,也可以。”
麥克的臉上重新浮現出笑容︰“明智的選擇。”
“但我的價錢,可能有點貴。”黃智超轉過身,伸出一根手指,“第一,我要的不是錢,或者說,不只是錢。我要鷹頭聯盟動用你們在聯合國的影響力,為我們,‘華人自治區’,爭取一個觀察員席位。”
麥克臉上的笑容僵住了。
“第二,”黃智超豎起第二根手指,“我要的不是貸款,而是投資。你們出錢,我們出人出地,成立一個‘東南亞開發公司’,所有收益,我們五五分成。公司的董事長,必須是我。”
“第三,”黃智超的語氣變得冰冷,“我的人,只听我的命令。我們可以合作,但不是雇佣。你們可以提供目標和情報,但具體怎麼做,何時做,由我決定。我的人,不會成為你們的炮灰。”
他看著目瞪口呆的麥克,攤開手。
“怎麼樣,麥克先生?這個價錢,你覺得現實嗎?”
麥克像是第一次認識黃智超一樣看著他,過了許久,他才從牙縫里擠出一句話︰“黃,你瘋了!聯合國席位?你以為那是什麼?菜市場的攤位嗎?”
“那你們要我保護的,又是什麼?人道主義物資運輸線嗎?”黃智超反問。
兩人正僵持著,大廳的門突然被人從外面粗暴地推開。
甦聯大使波波夫帶著兩名克格勃特工,大步流星地走了進來。
他一眼就看到了桌上的地圖和對峙的兩人,藍色的眼楮里瞬間燃起怒火。
“我當是誰在這里散發著腐朽的資本主義臭味,原來是鷹頭聯盟的鬣狗。”波波夫的聲音像西伯利亞的寒風,“麥克先生,你不去歐洲倒賣你的那些破爛,跑到我們朋友這里來做什麼?”
麥克看到波波夫,先是一愣,隨即恢復了鎮定,慢條斯理地整理了一下西裝。
“波波夫大使,我想‘朋友’這個詞,用得不太準確。這里是自由的土地,黃先生有權選擇和誰做生意。美元,可比你們那些傻大黑粗的機器受歡迎多了。”
“是嗎?”波波夫走到黃智超身邊,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姿態親密,“黃先生的家園,是用我們莫斯科的水泥和鋼材奠基的!我們的友誼,堅如磐石!不像你們的美元,除了引發通貨膨脹,一無是處!”
“奠基?”麥克嗤笑一聲,“你們只是給了幾塊石頭,就想讓他給你們當堵在南邊的大門?我們給的,是讓他把房子蓋成宮殿的金子!”
眼看兩個大國的代表就要在自己的議事大廳里吵起來,段希文緊張地看著黃智超,手心全是汗。
黃智超卻在此刻,再次露出了笑容。
他走到兩人中間,伸出雙手,分別按住了他們的肩膀。
“兩位,兩位,都稍安勿躁。”
他的動作讓麥克和波波夫都停了下來,詫異地看著他。
“你們都是我的客人,也是我的朋友。”黃智超的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他儼然是這里唯一的主人,“既然是朋友,就不要傷了和氣。我這里地方小,但心胸可以大一點。”
他看向波波夫︰“大使先生,您說得對,我們的家園建設,離不開莫斯科的工業支持。我正準備和您商量,下一批設備,我想要一個煉鋼廠和一個兵工廠的全套圖紙和設備。”
波波夫臉色稍緩,正要點頭。
黃智超又轉向麥克︰“麥克先生,您也說得對,建設需要錢,大錢。您的提議,我很有興趣。”
麥克和波波夫都愣住了。
黃智超收回手,走到沙盤前,拿起代表“華人自治區”的旗幟。
“所以,我有一個想法。”
他環視著兩位大國代表,就像一個棋手看著自己的棋子。
“波波夫大使,您出技術,出設備,幫我建立完整的工業體系。麥克先生,你出錢,買我工廠生產出來的產品,支付我維護‘貿易路線’安全的費用。”
他頓了頓,說出了讓整個大廳陷入死寂的最後一句話。
“你們一個出槍,一個出錢,共同見證,我們在這里,建立一個全新的國家。兩位覺得,這個生意,怎麼樣?”
死寂。
議事大廳里的空氣仿佛變成了固體。
麥克臉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他想笑,卻沒能笑出來。波波夫那張總是掛著高傲表情的臉,此刻寫滿了難以置信。
就連一直站在陰影里的段希文,也感覺自己的呼吸停滯了。他見過獅子搏兔,見過猛虎爭食,卻從未見過一只兔子,試圖讓獅子和猛虎都給自己看家護院。
“哈哈……哈哈哈!”
麥克終于笑出了聲,笑聲干澀而夸張。他像看一個瘋子一樣看著黃智超,“黃,你是我見過最有趣的……不,最瘋狂的生意人。你是在開玩笑,對嗎?同時接受我們和甦聯人的援助?你知不知道這叫什麼?這叫政治自殺!”
“我更覺得這是政治背叛!”波波夫的聲音如同冰塊在踫撞,“黃智超同志!我們帶著誠意和友誼而來,你卻想把我們和這些嗜血的資本家擺在同一張桌子上?這是對我們偉大事業的侮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