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鍋里的氣泡逐漸平息,像退潮時最後幾個浪花。歐陽素關掉爐火,蒸汽在她鏡片上重新凝結成白霧。我取出兩個印著卡通音符的碗——這是周穎上次來家里吃飯時送的禮物,碗底還畫著小小的五線譜。
\"小心燙。\"她說著,卻先往自己碗里舀了一大勺。我看著她被熱氣燻得眯起的眼楮,突然想起音樂節那晚她站在調音台後的側影,藍紫色頭發在聚光燈下像一團燃燒的離子雲。現在那頭發隨意地扎在腦後,有幾縷碎發垂在頸間,隨著她舀湯的動作輕輕搖晃。
餐桌是老周頭送的舊貨,木紋里嵌著經年累月的油漬。歐陽素總是堅持要在下面墊餐墊,說那些深淺不一的痕跡像極了黑膠唱片上的音軌。\"今天值得用這個。\"她從櫥櫃深處摸出兩個釉色不勻的陶杯,杯壁上凸起的星辰圖案在燈光下投下細小的陰影——這是我們在某個手工市集一起做的失敗品。
胡蘿卜在湯里炖得近乎透明,我用勺子輕輕一壓就化開了。歐陽素突然伸長手臂,用筷子尖從我碗里挑出一片香菇︰\"這塊形狀像悉尼歌劇院。\"她舉著菌菇的姿勢,和她在歌劇院前比v字拍照時一模一樣。燈光透過薄薄的菌傘,在她臉上投下蛛網般的紋路。
我們沉默地喝了幾口湯。窗外的夜色已經完全降臨,遠處高架橋上的車流像一條流動的星河。歐陽素起身打開音響,老式唱片機發出熟悉的沙沙聲——這是她修好的第三台二手唱機,現在播放的是我們第一次合奏的錄音。吉他走音的部分被她用貼紙標記了出來,唱針每次劃過那里都會產生輕微的跳針。
\"嘗嘗這個。\"她突然從冰箱里端出個小碟子,里面是幾塊琥珀色的腌蘿卜,\"按老周頭給的配方做的。\"蘿卜脆生生的,帶著姜和檸檬的香氣,咬下去時汁水濺到我下巴上。歐陽素笑著用拇指幫我擦掉,指尖的溫度比腌蘿卜的辣度更讓我臉熱。
唱機正好放到《小星星》的段落,當年我彈錯的和弦現在成了我們之間的一個梗。歐陽素跟著哼唱,故意在錯音處加重語氣。她哼歌時總愛輕輕跺腳,拖鞋拍打地板的節奏像某種摩爾斯電碼。餐桌下的膝蓋不經意間踫到一起,誰都沒有移開。
第二碗湯喝到一半時,她突然從椅子上彈起來︰\"差點忘了!\"跑向客廳的背影讓我想起她沖上舞台調試設備時的樣子。回來時手里捧著個餅干盒,打開後里面是曬干的藍紫色繡球花瓣——音樂節那天粉絲送的那束。\"做成書簽了,\"她捏起一片對著燈光,\"脈絡像不像琴弦?\"
我接過花瓣時,發現盒底還墊著張照片。是我們七個在慶功宴上的合影,陳大雷的臉被酒漬暈開了一半,李薇正往鏡頭前擠,而我和歐陽素站在最邊緣,我的手指無意間勾著她的發梢。照片背面是她娟秀的字跡︰\"6.25銀河包廂,湯比酒醉人。\"
我嘴角的笑意還沒完全展開,歐陽素就已經敏銳地轉過頭。她手里還捏著那顆沒吃完的草莓,鮮紅的汁液染在指尖,像涂了層俏皮的指甲油。客廳的暖光在她鏡片上鍍了層金邊,卻遮不住她突然眯起的眼楮——這表情我太熟悉了,每次排練我彈錯和弦時她就會這樣看我。
\"你又在笑什麼?\"她放下草莓,沾著果汁的手指在抱枕上留下個小小的月牙印。唱機正好放到唱片末尾,沙沙的白噪音給她的質問添了分戲劇性。
我故意慢悠悠地抿了口茶,讓大麥的香氣在舌尖多停留幾秒。\"想到了一些有意思的事。\"茶湯表面映出她微微鼓起的臉頰,這讓我想起工作室那只每次討食不成就生悶氣的三花貓。
歐陽素突然伸手捏住我的鼻子,她的指腹還帶著草莓的甜膩。\"你就不能再直接說出來嗎?\"她湊近時,我聞到她發間殘留的洗發水香氣,混合著一絲若有若無的醋味,\"你這樣最煩了…\"尾音故意拖得很長,像吉他推弦時顫動的尾韻。
我順勢抓住她手腕,那里的脈搏跳得比平常快些。\"就是想起了之前某次,\"拇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她腕間的sd卡手鏈,\"你還有周穎和趙露意外在家里一起吃飯的場景。\"話音剛落就感覺到她的手指微微蜷縮了一下。
記憶突然清晰起來︰那天本來是請趙露吃飯的,周穎半路突然過來送東西,而歐陽素突然提前結束出差推門而入。餐桌上三雙筷子懸在糖醋排骨上方的場景,簡直像按下暫停鍵的默劇。
歐陽素突然笑出聲,眼角擠出兩彎小月牙︰\"當時我們三個輪流給你倒飲料,你雖然看起來很尷尬,但是心里開心壞了吧…\"她的虎牙在燈光下閃著瓷白的光,但笑意很快像退潮般從眼底褪去。她轉過身去擺弄唱臂,後頸的發絲間露出那粒淡褐色的痣。
\"你當著我的面說其他女生,\"她的聲音突然低了幾度,手指故意把唱片刮出刺耳的\"吱呀\"聲,\"我生氣了。\"這話配上她偷瞄我的眼神,活像工作室牆上那幅《生氣的貓咪》版畫。
我伸手把她散落的發絲別到耳後,指節故意擦過她發燙的耳垂。\"怎麼哄?\"茶幾上正好擺著今早收到的樂譜草稿,我隨手畫了個歪歪扭扭的音符,\"給你寫首《致吃醋的歐陽小姐》?\"
她突然抓起抱枕按在我臉上,棉布帶著陽光的味道。\"誰要你寫歌,\"悶悶的聲音透過羽毛枕傳來,\"上次給蔣麗娜寫的生日歌還有半段沒完成呢。\"這話讓我想起抽屜里那頁未完成的譜子——其實後半段早寫好了,只是每次排練都被她以\"和弦不夠完美\"為由打斷。
我變魔術般從沙發墊下摸出顆薄荷糖,正是她常別在鑰匙扣上的那種。糖紙剝開的脆響讓她終于轉過頭來。\"限量版聯名款,\"我把糖球抵在她唇邊,\"最後一塊了。\"她下意識張口咬住的瞬間,牙齒輕輕磕到我指尖,像某種無言的抗議。
唱針不知何時回到了唱片開頭,《小星星》的旋律再次流淌在房間里。歐陽素含著糖球含糊不清地哼著調子,故意在當年我彈錯的段落走音。窗外有夜歸的摩托車呼嘯而過,車燈透過百葉窗在她臉上投下流動的光紋,忽明忽暗間,我看見她唇角終于藏不住的笑意。
\"還是生氣,\"她突然撲過來掐我的臉,藍紫色發梢掃過鼻尖癢癢的,\"除非你明天…\"後半句話被我的吻堵了回去,薄荷的清涼在她唇齒間化開。那個未完成的條件,最終和唱片最後的雜音一起,消散在初夏微甜的夜風里。
洗碗時我們配合得像排練過的二重奏。她負責沖洗,我負責擦干,偶爾手指在水流中相觸,就像即興演奏時默契的對視。她洗到一半突然關掉水龍頭,濕漉漉的手在圍裙上擦了擦︰\"等等,有東西給你。\"
從臥室回來時,她手里拿著個用報紙包著的長條狀物體。拆開後是支古舊的銅制調羹,勺柄上刻著五線譜圖案。\"跳蚤市場淘的,\"她轉動勺柄,燈光在銅面上流淌,\"攤主說這是上世紀歌劇院咖啡廳的遺物。\"勺底還留著未洗淨的咖啡漬,像某個未完樂章的休止符。
我們窩在沙發里分食一盒草莓時,唱片正好放到最後一段空白。沙沙的背景音里,突然傳出當年錄音時沒注意到的對話——歐陽素壓低的聲音︰\"這段別剪...他彈錯時皺鼻子的樣子...\"接著是我模糊的抗議聲,和一陣 的打鬧聲。
\"原來你那時候就...\"我轉頭看她,發現她已經把臉埋進了抱枕。露出的耳尖紅得像碗里剩下的草莓。窗外突然有煙花綻放,可能是哪個晚歸的音樂節觀眾在慶祝。彩光透過窗簾的縫隙,在她臉上投下變幻的色塊。
當午夜鐘聲從遠處傳來時,我們面前的草莓早已化成了粉紅色的糖水。歐陽素歪著頭靠在我肩上,發絲間洗發水的香氣混合著廚房飄來的姜湯余味。她的手自然地搭在我手腕上,指尖無意識地輕點著脈搏——這個節奏我認出來了,是《透明人》里那段鋼琴間奏的拍子。
唱針走到唱片盡頭,發出規律的 嗒聲。但誰都沒有起身,仿佛此刻的寧靜本身就是一首無需修飾的歌。窗台上的貓終于放棄了對sd卡的好奇,蜷成一團打起呼嚕。那些散落的記憶卡片在月光下泛著微光,像銀河的碎片墜落在我們的夜晚里。
在這個普通又特別的夜晚,在湯的香氣與走音的歌謠之間,在銅調羹的微光與舊唱片的雜音里,某些無需言說的情感正如同那些被珍藏的錯音和弦,在時光的譜線上找到了最恰當的位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