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默能主動接觸文書的工作,讓梁紅杰這種,還不太適應給士兵下達指令的學生官,頗為興奮。
    文書的活,其實忙的時候,基層單位往往也會安排一兩個當助手,臨時減輕一下負擔。
    可偵察連戰備都出去了,本來駐營的就沒幾個人,還要分一些到新兵連,他哪來的助手啊。
    秀才,堅決不能放過。
    梁紅杰隨手拉過一把椅子,從辦公桌上扒出陳默的資料,查詢了下父縣武裝部座機號,抬手拍拍胸脯。
    盡量讓自己平靜下來,隨後,“啪啪啪”的按下號碼,播了過去。
    九十年代末,全國各地新年氛圍還很濃,不像後世那般,社會倒是發達了,可人們為了生活四處奔波賺錢,導致年味都淡了許多。
    傳統的節日,很多在外的游子想重視,也會被生活所迫,不得以的加班加點,回不了家。
    1998年的臘月二十五,年味還是非常濃的。
    父縣新年習俗,二十三要請家族軸子,掛到堂屋供奉,灶王爺也要請到灶火房供奉,家家炕燒餅,買麻糖,買柿餅,當做貢品。
    到了二十四,很多家里都會用一根木棍子,將掃帚綁上去,把屋里邊邊角角,蜘蛛網,灰塵什麼的清掃干淨。
    俗稱掃房子。
    到了二十五這天,新年氣息就更濃了,村里,鎮上,縣城,秧歌鼓隊隨處可見,
    敲鑼打鼓扭秧歌,還有戲台子唱豫劇,小孩子拿著小鞭炮,穿著新做的棉衣,到處亂瘋亂跑。
    偶爾點著一個炮,丟地上,捂著耳朵嬉笑著跑開,炸開後,還會數一數手里剩幾個炮,不夠了再趁著大人們不在家,偷偷去拆成掛的鞭炮。
    大人們沒農活可干,也會成群成群的去看跳秧歌,或者看戲曲,那是相當的熱鬧。
    父縣武裝部所在的位置,大門前是一條老街道,外面敲鼓的隊伍更多,部長曹德明,政委董國強倆人組織著大部分人員,也跟著鼓隊熱鬧。
    新年到處張燈結彩,年味很是濃郁。
    辛苦一年了。
    曹德明站在路邊,看著敲敲打打的人,笑道:“老董。”
    “啊?!你大聲點,听不到。”
    “我特麼還什麼都沒說呢。”曹德明拽著董政委朝後走了幾步:“我說,辛苦一年了,晚上去我那喝兩杯啊?”
    “你哪天不喝兩杯。”
    董國強損了兩句,還是點點頭。
    畢竟過年嘛,從二十六開始,單位就要陸陸續續展開對參軍家庭的新年慰問,忙完差不多也要回去過年。
    喝幾杯沒什麼。
    兩人這邊剛商議妥當,軍事科干事王明明,也就是陳默參軍時,帶著他去學校以及負責把人送到火車站的那位。
    急匆匆的跑到兩人跟前。
    “部長,政委。”王明明臉上帶著喜色,喘口粗氣道:“河東那邊軍區來電話了。”
    “說是裝甲七旅52875部隊,咱們父縣有個兵在新兵期間競賽獲得了三等功,連支部那邊安排人,正跟我們這溝通呢。”
    “三等功?”
    “誰?”
    听到立功,曹德明和董國強兩人都愣了一下,他們鷹城的兵源,是今年剛送去晉省河東市的啊。
    十二月底才把人送過去,到現在滿打滿算,兩個月出頭,就有人立功了?
    “不清楚。”王明明搖搖頭:“電話不是打到我這的,直接打到部長辦公室了。”
    “這會還在溝通。”
    聞言,曹德明也顧不上看人家打鼓了,腳步匆匆朝著自己辦公室趕。
    地方上送去部隊的人,尤其是新兵期間能立功,這可是大喜事啊。
    來到辦公室,曹德明示意接電話的干事將話筒遞給他。
    老曹拿到話筒,腰桿子瞬間就硬了,他直愣愣的站著,中氣十足道:“你好同志,我是鷹城父縣人民武裝部部長曹德明,你說我們這有人立功,是哪位同志?”
    正在偵察連抱著話機打電話的梁紅杰,听到有部長接電話,那家伙,他也支稜起來了。
    當即從椅子上站起身,很是嚴肅的回應:“你好曹部長,我是河東裝甲七旅偵察連副連長梁紅杰。”
    陳默原本正坐在辦公桌前,抄錄文件呢,听到“副連長”這個稱呼,他抬頭看了下老梁。
    不禁有些感慨。
    這出門在外,身份還真是自己給的啊。
    連平時老實巴交的學生官,都開始吹起來了。
    得虧這是偵察連,要是偵察團,估計他都敢給自己安個副團長的名號。
    “陳默同志在新兵期間表現優異,矢志不渝,咬牙苦練,為新同志樹立了很好的標桿,受到軍區表彰,授予訓練標兵的榮譽,此次更是在新兵競賽中,勇攀高峰,七項科目第一,被授予個人三等功一次。”
    “陳默同志.”
    梁紅杰打著電話,好詞就跟不要錢似的,嘩嘩的往外冒。
    听得陳默自己都不好意思了,他捂著臉,扭頭看向別處。
    這剛畢業的排長還是太嫩啊,用力過猛,這讓地方上的人武部一听,就不像是有經驗的干部講話。
    實際上也差不多。
    曹德明接到電話後,也有點懵,他光听到什麼矢志不渝,英勇果斷,受軍區嘉獎,榮獲個人三等功。
    听了半天,沒整明白到底是誰。
    “那個,打斷一下同志,你說的訓練標兵,榮獲個人三等功,是陳默?”
    “對。”
    梁紅杰急忙拿起陳默的資料念道:“就是你們鷹城父縣獅橋鎮興隆村的陳默。”
    “好,感謝同志,我們會酌情對立功人員的家庭,進行慰問通知。”
    電話掛斷。
    梁紅杰再次抬手拍了拍胸脯,而後扭頭看向陳默:“秀才,我發揮的沒問題吧?”
    “嗯,蠻好的,表達清楚了。”
    陳默撓撓額頭,繼續抄錄,他需要稍微的平靜一下心情。
    另一邊。
    曹德明掛斷電話後懵了好一會,才搖搖頭:“什麼玩意,怎麼安排個這麼愣的人通知消息呢。”
    “到底怎麼回事?”政委董國強站在旁邊詢問。
    “哦!”
    “對了。”
    曹德明反應了一會,捋捋思路後開口道:“還是興隆寫信那小子。”
    “部隊里來通知了,說他在部隊新兵期間表彰良好,軍區授予一次訓練標兵,這兩天部隊里面有競賽。”
    “那小子表現好,七個科目全項第一,榮獲個人三等功一次。”
    “哈哈,這可是好事啊。”
    董國強拿起辦公桌上的陶瓷杯,提起暖瓶倒了一杯開水道:“你說那小子我挺有印象,叫陳默。”
    “家里還有個弟弟妹妹,二老都是農民,陳默的父親身體孱弱,不能干重活,會點木匠,家里日子過得並不好。”
    “陳默去當兵,原先家里供兩個孩子讀書,現在去當兵了,小女兒也該上育紅班,家里負擔大啊。”
    “對,就是他,之前咱們去過他家。”
    曹德明掏出煙,讓了一圈,給自己點了一根扭頭看看窗外,天還沒徹底黑透。
    “這樣吧,既然部隊那邊通知了,咱們就不能啥也不干。”
    “部隊沒要求組織市里軍人事務部送功,咱們這邊也沒法通知,送功就免了,但喜報要送回去。”
    “小王。”
    “到!!”
    “你去倉庫把準備好的慰問品,多拿一些,像是糧,油,豬肉什麼的,都要多備,不能讓同志們在部隊拼搏,後面家里還要讓他操心。”
    “財務那邊支五百塊錢,不,支八百,裝信封里帶上。”
    “去街道上看看賣牛奶,糖果子的多買幾提,瓜子,糖的都帶一些,鞭炮也買兩掛。”
    “是!!”
    送喜報,是人武部最喜歡干的事了。
    因為這是喜事啊,尤其是趁著過年的時候,更是喜上加喜。
    王明明去籌備,部長和政委也沒閑著,兩人換上一身干淨的常服。
    腳上皮鞋擦得 亮。
    送喜報不能寒酸,武裝這邊安排一輛吉普,一輛軍卡,在臘月二十五下午五點時,從武裝部出發。
    由干事們站在卡車車廂里,敲著鑼鼓,熱熱鬧鬧的出城了。
    時間緊急,帶著立功人員姓名的條幅是準備不來了,可“一人當兵,全家光榮”的條幅,部門可不缺啊。
    連帶著大紅花,一個個都別在胸前,連車頭都綴上了。
    那家伙,喜氣洋洋的氣氛,配上鑼鼓喧天,相當扎眼。
    興隆村。
    劉鳳蘭五點鐘,才帶著女兒從十字街回到家里,看了半天人家打鼓,唱戲,她心情看起來不錯。
    推開大門。
    陳學軍正在院子里拿著斧頭劈柴,听到動靜,扭頭看到娘倆回來,陳學軍咧嘴笑道:“咋不多看會,灶火里,飯都煮上了,不礙事。”
    “小鋒呢?沒跟你們一起回來?”
    “他都沒去看打鼓,不知道跑哪瘋去了。”劉鳳蘭笑吟吟拿著繩子上的干毛巾,拍打下身上的塵土。
    “你今天去村長家看沒?不知道小默會不會給家里打電話,哎,我嘴上也沒個把門的,咋就光數落孩子了,還有你,我都沒問幾句話,你就嫌長途電話貴。”
    听著妻子嘮叨。
    陳學軍也不吭聲,說兩句就說兩句唄。
    自從大兒子去當兵,劉鳳蘭那都不敢听村里誰說當兵不好,只要听說了,回來就自己坐那抹淚,埋怨著當初沒攔住。
    可要是听誰提起當兵好,能鍛煉人,能吃飽飯。
    那又跟換了個人似的,好幾天心情都不錯。
    這過年了,在南方打工撈生活的人回來,一個個都說打工好,當兵白瞎了這麼大一個勞力,不如去南方打工,一個月好幾百塊,過年還能回來。
    本家的人都這麼說。
    最近幾天,他們陳家的日子,可是不好過啊。
    陳學軍繼續劈柴,把最近干活拿回來的木材,只要用不上的,全都劈成條,預備著燒火。
    劉鳳蘭抱著小女兒,嘮叨幾句,回到灶房燒火做飯。
    頭一年大兒子不在家,團圓時少一人,家里氣氛並沒有太熱鬧。
    陳靜蜷縮在小板凳上,她小手拿著木柴,一點點往灶火里添。
    她也想哥哥了。
    在家里大哥年齡大點,不會欺負她,還總是護著陳靜,二哥陳鋒性子野,出去玩不讓後面綴個小尾巴。
    所以,陳靜更喜歡大哥一點,對二哥有點害怕。
    “媽,哥哥過年了,有新衣服穿也不回來嗎?”
    火光映著小丫頭紅撲撲的小臉,她抬頭看向陳母,這個問題,她每天都會問。
    因為在小孩子的認知中,過年了,又有新衣服可以穿,哥哥肯定會回來。
    “你哥哥去當兵了,要過兩年,乖啊,下回打電話,靜靜也跟哥哥說兩句話好不好?”
    “我想哥哥回來。”
    小丫頭糯糯的望著面前的火苗,兩只手臂疊起來放在膝蓋上,下巴枕著手臂,怔怔的出神。
    “咚咚鏘,咚鏘咚鏘.”
    一陣敲鑼打鼓的聲音,從村外隱隱的傳來。
    原本失落的陳靜,听到聲音,突然揚起小腦袋興奮道:“媽,我哥回來了。”
    “傻孩子,你哥在部隊,有規定回不來的。”劉鳳蘭笑著寬慰幾句,繼續轉身揉面。
    可敲鑼打鼓的聲音越來越清晰,小丫頭也不知道怎麼就那麼篤定,就固執的認為是哥哥回來了。
    她站起身,伸手拽著劉鳳蘭往外走:“媽,我哥真的回來了。”
    “快跟我去門口看看,真的。”
    “你這孩子。”
    劉鳳蘭哭笑不得,可小孩子她也不能指望真的講通道理,只得拍了拍揉面的手。
    一小一大朝著門口走。
    “你們干啥去啊?”
    陳學軍正抱柴火呢,瞅見倆人又要出門,隨口問了一聲。
    “靜靜非說小默回來了,我帶她去看看。”
    劉鳳蘭回應一聲,走到大門口,拉開門。
    陳靜她哥確實回來了,只不過是二哥陳鋒,這時候正呆呆的站門口,听到大門打開的動靜。
    他抬頭指了指已經進村的兩輛軍車:“媽,這些人是不是又來找我哥的?”
    “別瞎說。”劉鳳蘭抬手拍下二兒子的手臂,不讓他拿手指人。
    “你哥在部隊呢,怎麼會有人來家里找。”
    三人站在大門口,看著拉著紅條幅的軍車,敲鑼打鼓的進村,然後停在自家門口。
    劉鳳蘭愣了一下,陳鋒也摸不著頭腦,只有陳靜抬起臉笑嘻嘻道:“媽,你看,我就說我哥回來了。”
    “ 。”
    車門打開,精神抖擻的曹德明,董國強兩人率先下車。
    “嫂子。”
    董國強從後座提起一些牛奶,糖果走到了門口。
    “嫂子,陳老哥在家嗎?告訴你們一個好消息。”
    “陳默同志在部隊立功了,他表現非常好,還受到了軍區的嘉獎,我們是來報喜的啊。”
    立功?!報喜?!!
    尋常農戶家哪懂這些啊,一大兩小,呆愣愣的站在門口,看著眼前這麼大的陣仗,一時間有些不知道該干啥。
    還是陳學軍听到動靜,趕緊跑過來,把大門推開。
    “快快快,進家,屋里坐。”
    “鳳蘭,去集上買點酒,買點菜,小鋒,這孩子一點眼力勁都沒有。”
    “去泡茶。”
    “不用麻煩,不用麻煩。”董國強眼看著這家里人都開始忙碌開了。
    急忙擺擺手:“陳老哥,真不用麻煩,我們就是過來送下喜報。”
    “陳默同志,在部隊表現非常好,受到軍區的嘉獎,還榮獲了個人三等功。”
    “老哥,你可是教出一個好孩子啊,哈哈,以後陳默肯定有出息。”
    談話的這會功夫。
    鑼鼓沒在敲,後面的米,面,糧,油,肉,牛奶,糖果啥的,一提一提的被人提著。
    陳家門口的熱鬧,很快引來周圍的鄰居圍觀。
    “咦!歪日他dei啊,學軍家今是咋了?咋真多人來串親戚。”
    “瞅你那鱉孫眼吧,這咋是串親戚,還是縣里管當兵的那些領導啊,來學軍家里送東西了。”
    遠處,倆中年人震驚的看著從車上提下來的東西。
    1998年還沒取消交公糧,家家戶戶沒有那麼多的好糧留下,看到陳學軍家中,被送來那麼多糧食。
    這種視覺上的震撼,可比听說立功還要更直觀一些。
    別說是旁人了。
    就是陳家自己人,看到一袋袋面粉,大米,還有成桶的大豆油被提下車,都有些發懵。
    陳學軍不知所措的邀請著人往家里進。
    左鄰右舍的鄰居,有人把家里凳子搬出來,準備送往陳家,畢竟來這麼多人,誰家也沒那麼多坐的椅子啊。
    也有人把白天剛炸的丸子拿著幫忙招待。
    沒多大會,院子里就被擠滿了人,都點著腳朝屋里張望。
    董國強招呼著把慰問品,全放到屋里,婉拒了送過來的六七個凳子,笑著道:“鄉親們,大家不用忙活。”
    “我們過來就是給陳老哥家送喜報,陳默同志在部隊立了功,受到軍區的嘉獎,在部隊表現非常好。”
    “送喜報是我們該做的。”
    “啥是喜報?”人群中有人詢問。
    “就是立功啊,你沒听人家領導說啊。”
    “咦,乖乖,立功不得了啊,陳家大娃子當兵沒幾天吧?這就立功了?”
    “陳默這孩子,打小我就看他有出息。”一位大嬸很是自信的說著。
    听著人群中的議論,加上武裝部領導在旁邊,一遍遍解釋。
    劉鳳蘭剛剛還有些摸不著情況,也漸漸縷清了思路。
    那就是自家的大兒子在部隊表現很好,立了功,國家很看重。
    還派領導來送米面了。
    這是大好事啊。
    陳母終于反應過來,她長長的出了口氣。
    趕緊招呼著領導坐下休息,自己則是忙著開始去燒水泡茶。
     里啪啦
    院子里,有人點燃了鞭炮,送喜報加上新年的氛圍。
    讓整個陳家,沉浸在一片喜氣洋洋的氛圍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