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喜報,送的是喜慶。
當然也是武裝部,借機宣傳“一人當兵,全家光榮”,這種理念的好機會。
部長和政委在堂屋忙著支應熱情的村民,武裝部的干事,工作人員也沒閑著。
家里勞力去當兵,他們來慰問一趟,院子里能打掃的地方,都清理一遍。
人太多,掃地不方便,干脆就把木材,倒地的鋤頭全都捋著牆放好。
連房檐下常年下雨滴水,滴出來的一排小水坑,都拿著鐵鍬,一點點拍實。
壓井旁邊濕漉漉的地面,也讓干事們帶人,從外面挖一些帶石子的土給鋪平。
立功什麼的,對于很多村民來講,他們沒有太多直觀的感受,可送來那成堆的慰問品,以及幫忙干活的領導。
在大家眼中,那可是實惠的很吶。
對老家很多人來說,養兒為防老,可自家兒子,都沒人家干得這麼周到過。
寒暄了半天。
董國強也有些招架不住了,主要是頭回過來,當時只是了解情況,村民也沒那麼熱情,頂多是湊熱鬧,圍著看看。
可這回不一樣啊。
武裝部大過年的來家里,還提這麼多東西,又幫家里干活,這在很多村民眼里,那就是好領導。
既然認定是好領導,那人家甭管來干啥,招待不周,就不應該。
左鄰右舍男的一個勁讓煙,這手上拿的,耳朵上夾的,加起來都快一盒了。
女的把家里過年炸得豆腐,丸子,焦葉,糖果,瓜子用大黃色的瓷碗裝著,全都跟上供似的,把跟前快擺滿了。
屁股底下光小凳子都有七八個,根本坐不過來。
更有熱情的,陳學軍家飯沒燒好,有人端著面湯糊糊過來,說啥讓喝兩口。
就這熱情勁,那胃就算是跟水缸一樣粗,也能給塞滿啊。
眼瞅著不能繼續呆了,董國峰也顧不上寒暄,抬手擺了擺,高聲道:“老鄉們,真不用這麼熱情。”
“我們這回來呢,就是為陳默同志送下喜報,請大家放心,陳默這孩子在部隊很好,很懂事也很上進。”
“是咱們整個父城的驕傲。”
“我呢,代表軍區,代表縣委,過來家里送下喜報。”
說著,董國峰從口袋中,拿出準備好的慰問金信封,塞到陳學軍手中。
“老哥,這是縣里給的,感謝您為國家培養一個好孩子啊。”
“孩子不在家,以後家里有什麼事情,盡管去城里尋我,多的我就不能呆了。”
“這過年了,我們工作也忙。”
董國峰說完,笑著婉拒眾人的挽留,帶上人走出了堂屋。
他是不敢留啊。
再多呆一會,那面糊糊配丸子,估計都要喂到嘴里了。
一群人跟著送到門口,所有人都很高興,因為村子里出了個有出息的孩子。
只有一個小小的身影,依偎在灶火門旁,怯怯的看著大人們喜氣洋洋的送人,她沒有高興。
因為哥哥沒有回來。
送完人回來的劉鳳蘭抱起女兒,揉揉她的小腦袋笑道:“哥哥在部隊立功了,剛才外面的叔叔說,你哥在部隊也想你了。”
“真的?”
陳靜揚起腦袋,滿臉笑意。
“肯定真。”
劉鳳蘭將剝開的糖果,塞進女兒口中笑道:“吃吧,這是你哥給你買的糖。”
送完了熱情的村民,陳學軍又跑到鄰居家里,把人家剛才嘛來的東西,一一還回去感謝。
等一家人關上門,拿出信封數了數那所謂慰問金,才發現足足有八百塊。
這對于本就不富裕的陳家來說,可是不小的一筆收入啊。
陳學軍手中攥著錢,呆怔了片刻。
有欣喜,也有作為一家之主,突然覺得孩子長大了,不用依靠他,都能照顧好自己的惆悵。
再看看滿地的米面糧油,陳學軍神情嚴肅的開口道:“鳳蘭,以後誰再說小默當兵不好,那就是盼咱家不好過。”
“什麼開廠,咱不管,也不摻和,只過咱自家的日子。”
“我兒子誰都不能說,親戚也不行,還有這錢是孩子掙的,咱們要幫忙存著,誰都不借。”
“這些米面,也都是孩子掙的,說過小默當兵不好的人,咱一點都不外借。”
陳學軍是沒什麼文化,一輩子老實巴交的人。
可誰對他好,誰對他耍心眼,這個實誠漢子還是分辨的出來。
尤其是最近這幾年,南下打工潮越來越流行,村子里很多都出去南方掙大錢了。
嫌貧愛富的觀念,開始植入農村,陳學軍身體不好,在陳家是算是老大哥,也是最不會賺錢的人。
最近幾年沒少听一些不好的話,能擠兌他的可都是本家人啊,左鄰右舍反而沒事。
“嗯,咱誰也不借。”
劉鳳蘭點點頭,將女兒放在凳子上坐著,兩人一點點把慰問品,都給放到里側的屋里,藏起來。
能讓陳學軍有這種觀念,就說明之前陳默在電話里的提醒,都是對的。
他參軍走的第一年,就是電話里母親提起的那位二叔,過年回來在親戚圈,天天忽悠著要集資開廠的時間線。
陳默對這件事,並不清楚,他前世參軍後很少回家,後來轉業就更不回來了。
那位二叔說是在外開個大廠,要照顧照顧家里人。
只要本家的,每家每戶錢多錢少都出點,幾千幾百的都行,到時候佔個股份,一家人啥活不用干,每年還能分錢。
農村人懂啥股份啊。
但工人這個名頭以及能讓家人替班,捧上鐵飯碗,這對很多家庭來說,還是蠻有吸引力的。
畢竟國營廠下崗潮這時候已經過去,很多私營開廠的,確實有不少听說賺大錢了。
從南方回來的人,大肆宣揚外面的好,那個二叔想忽悠人投資,陳學軍雖沒啥本事,可至少是他們這一輩的老大。
總要表個態,投點錢,剩下的那些家庭就好說了。
這也是陳學軍被擠兌的根本原因,就算陳默不去當兵,也還會有別的借口,幾家聯合起來擠兌。
前世陳學軍沒投,可也糾結了很久,主要是家里沒錢,二兒子要讀書,小女兒也要讀育紅班,手里就拿幾百塊,要是投了一家人得餓死。
這一世,陳學軍依舊在猶豫,但听到兒子在電話里提醒,別借錢什麼的,才恍然有些清醒。
現在看到兒子在部隊當兵,領導都來送東西,陳學軍徹底不想投資的事了。
投個屁啊。
愛誰誰,在陳學軍眼里,那個二叔再厲害,那也沒自己孩子厲害。
要不然,這麼多錢還有米面,咋不送他家去呢?
那麼有錢,也沒見他給家里買過這麼多東西啊。
這就是淳樸的陳學軍,不管什麼時候,都一切以家人為重。
陳默從四點多就餓著肚子,坐文書辦公室謄抄戰備人員外出記錄。
一直抄到快六點,實在是餓得胃里都要跟他唱反調,手都拿不穩鋼筆時。
陳默才抬頭,看了一眼,在遠處同樣忙碌的梁紅杰。
“排長。”
“嗯?!!”
“你中午吃飯了沒?”
“肯定吃了啊,我吃了六個饅頭,兩個雞蛋,要干活不吃飽怎麼行。”
“.”陳默拍拍額頭,這排長是真實誠啊。
“排長,你猜我中午吃飯沒?”
“啊?!!”
梁紅杰抬頭看了眼陳默,又扭頭看看外面天都黑了。
這才反應過來,秀才今天是從平城回來,途中六七個小時肯定沒吃飯,更何況,他去接人時那場景,怕是吃了也沒用啊。
“哈哈,你看我這腦子,一干活就忘正事。”
梁紅杰嘿嘿笑著起身,抬頭看了眼陳默謄抄的記錄,雖說速度是慢了點,也不熟練,可字寫得真不錯。
讓人看起來賞心悅目,格式啥的也沒毛病,這才豪橫的拍拍胸脯道:“走,咱們去吃飯。”
“不過偵察連沒飯吃,咱們還是要回陶村,你喝不喝啤酒?咱們這後勤倉有給例會準備的啤酒,弄兩瓶吧?”
“後勤不是司務長管嘛,你怎麼有鑰匙?”陳默有些奇怪。
“害戰備期間都出去了,這里所有東西都是我管。”梁紅杰語氣說得相當豪氣,那家伙,光這語氣要是讓旅部首長听到,估計都得慌,主要是說得太篤定了啊。
但接下來這一句,就不慌了:“拿兩瓶啤酒,應該不會被發現。”
“算了吧排長,戰備期間就算留營也不能喝啊。”陳默搖搖頭:“再說了,拿去陶村,食堂那麼多人,誰看不見啊。”
“也對。”
梁紅杰將一部分文件收拾一下,帶著,而後關燈,關門下樓。
營區里面靜悄悄的,留守的老兵也會去別的軍營打飯,這時候,估計除了門口站崗的,都沒人了。
兩人坐到車上原路返回,途中沒再遇到糾察,也不知道是換地方,還是回單位了。
陳默坐在後排望著車窗外黑咕隆咚的,他摸著被餓扁的肚子道:“排長,咱們偵察連這次戰備是什麼任務?”
“我看在平城時,很多老兵連夜離開,今天抄錄外出記錄,人員安置看著還很分散,戰備不是咱們去野外駐訓嘛?”
“沒有駐訓。”梁紅杰咧嘴笑道:“偵察兵駐訓什麼啊,都是遍地跑給炮營標定射擊點。”
“但今年咱們的任務不是標定,而是安排出去在軍區駐訓的周圍做安保工作。”
“明白了。”
陳默點點頭。
梁紅杰所謂的安保工作,其實就是在部隊駐訓的外圍,埋伏起來抓偷拍的間諜。
這玩意在九十年代不算罕見。
尤其是遇到裁員,師改旅撤編時期,踫到新年戰備大範圍出動,這就跟一塊石頭,突然投進水面一般,會引起廣泛關注。
自然也就難免引來心懷不軌的人,想要窺探。
暗處的諜報人員,更像是被吸引的磁石,蜂蛹而至。
陳默前世是摩步兵,那家伙,窮得也沒人惦記,但听說過不少這方面的事情。
“沒事,戰備外出跟文書沒關系,就是以後你坐辦公室,外出一般也不帶你。”
“咱的工作還是挺容易的,不用跑出去受凍啥的。”
梁紅杰真是無時無刻不在給秀才洗腦啊,就差寫首詩,稱贊一下文書的工作,究竟有多好了。
戰備的事陳默也沒再提,主要是他提了也沒用啊。
外圍的安保工作,這不是他一個還沒下連的新兵所能接觸,想也沒用。
返回陶村軍營後。
這里就熱鬧的多了,一隊隊新兵班被帶到飯堂去吃飯。
梁紅杰要去連部放資料,陳默就干脆提著背包,攜行包往宿舍走。
這進到宿舍,才發現,楊大力他們都沒下樓,一個個手中拿著小紅書在那撓頭瞪眼。
還挺努力。
“不是開飯了嘛?你們不餓啊?”
陳默好奇的看了幾人一眼,有些奇怪這幫家伙,平時可沒這麼老實啊,就算沒有班長帶隊,到了吃飯時間。
那也是相當積極。
“班副,你終于回來了。”楊大力抬手示意手中的小紅書,苦著臉道:“吃不下啊,下午指導員在禮堂開會,說了新兵考核的事。”
“考核很多科目跟競賽的差不多,唯一不太一樣的是三大條令也要筆試,並且這兩天就要考。”
其他幾人聞言,在旁邊瘋狂點頭,似乎是在幫楊大力肯定他剛才講的真實性。
“遲早的事啊。”
陳默神情輕松的提溜著背包,放到自己床鋪上。
“之前進班的時候班長就說過會考,應該是有競賽的事一直催著,沒時間去管,現在可不就騰出時間了。”
“話是這麼說沒錯啊。”朱改團翻開小紅書,連續扒拉幾遍,忍不住吐槽:“這麼多東西怎麼背,考哪些都不知道,我是真怕到時候卷子一發直接傻眼。”
“行了行了,你們不餓我還餓呢,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就算背也要吃完飯再說。”陳默把背包拆開,床鋪鋪好。
攜行包塞到櫃子里之後,開始招呼眾人去吃飯。
剛參加完競賽回來,連里通知這半天是休息的。
所以不用唱餐前歌,八班眾人徑直的走進食堂,一起跑到後面將飯菜打出來之後,坐下就開始大快朵頤。
要說不餓那是瞎話。
就早上吃得那點東西,早就奉獻半道上了。
剛剛還拿著小紅書,發誓要好好背誦的眾人,這會全都拋到九霄雲外。
吃得一個比一個猛。
可陳默,反而有點像餓過頭似的,手里攥著包子,慢悠悠的吃著。
他目光看向外面漆黑的夜色,心里卻在想著剛才提起,那些安保的事情。
連里出動這麼多老偵察兵,能抓到人嘛?
要是自己有機會去。
不知道能不能抓到。
這種事他沒參與過,但想著應該很刺激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