鞏縣,洛陽與豫東的分界線。
這里曾是華夏四大兵工廠之一的鞏縣兵工廠所在地。
往日,廠區煙囪林立、機床轟鳴,如今卻空蕩得只剩下蒼白的建築和誓死抵抗的標語。
因戰事,兵工廠早已整建制遷往大後方,留下的廠區、鐵路、倉庫和周邊附屬設施,全都被包國維接手,
由于在包國維制定的豫東發展計劃中,緊靠平漢線的鄭城南部新鄭地區作為工業區,
隴海線的鞏縣也就失去了原有的作用,被改為了後勤節點。
此刻,第三綏靖區警察總隊總隊長陳三親自坐鎮鞏縣。
負責豫西逃至豫東的流民接收工作。
鞏縣近郊外圍有大量的流民地窩子,在地窩子環繞的一處緊鄰城門處的營地內,
是一圈兩米高的木牆,身穿黑色、灰色制服的警察總隊崗哨間隔站立,
夜里風涼,鞏縣城外東南角的流民接收三號營的大燈把地面照得發白。
數十排土坯地窩子靠在一起,中間夾著一條窄道,風一吹,夾帶著灰土撲在臉上。
王老栓一行四口,被巡邏隊帶來後,先安置在靠北的一間地窩子里。
里面除了幾捆干草和一口水缸,再無多余陳設。
雖然簡陋,但是絕對干淨。
帶他們過來的警員丟進來一小布袋雜糧干餅,又遞來一瓢溫水,吩咐他們,
“今晚先歇著,明天卯時去城門口營地報道。”
栓子捧著干餅,偷偷望了望隔壁的門口——黑暗中隱約能看到幾個蜷縮的身影,粗布衣袖破成了條。
那是別處先到的豫西流民。
王李氏低聲嘀咕︰“俺咋覺著這里有些不對勁?”
王老栓環顧四周,只見不遠處的暗影里,巡哨的當兵人肩挎步槍來回踱著步,
靴底碾在沙土地上發出細碎的聲響。
他壓低嗓門︰“怕甚,沒見著周圍那些個巡哨當兵的?趕緊睡吧!”
王李氏嗯了一聲,卻沒立刻躺下。
她低頭小口嚼著手里的餅子,把渣盡量咽下去,生怕掉了哪怕一星半點。
吃到一半時,她掰下一大塊,輕手輕腳走到隔壁地窩子,把餅遞到婆婆手里︰“娘,你先墊墊肚子。”
草簾後,老娘的臉在昏黃的油燈下皺成了一團,接過餅時嘴唇抖了抖。
王老栓抱著栓子靠在地窩子一側,呼吸漸漸沉重下來。
栓子懷里的布老虎軟趴趴地垂著,縫線在月光下像一道細細的疤。
夜色深得像是被墨潑過,地窩子外靜得出奇,
偶爾傳來幾聲遠處巡邏兵靴底踩在碎石上的脆響,除此之外,連一聲蛙鳴都不見了蹤影。
天剛蒙蒙亮,東邊的天色才泛出一絲魚肚白,地窩子外就傳來了腳步聲和低沉的喊聲,
“昨晚來的老鄉,帶著家什,到城門口營地報道——快些!”
王老栓打了個激靈,揉揉惺忪的眼楮,抱起還在睡的栓子。
王李氏抱著女兒,又把婆婆扶起來,幾人提著破布包,跟著隊伍往城門口走。
鞏縣東門外的營地早已擺開陣仗——長條木桌連成一排,後面坐著警察總隊的接收文員,
桌上堆著厚厚的登記簿和一摞摞黃紙證件。
“姓名、籍貫、幾口人。”
王老栓嗓子發干︰“俺……俺叫王大栓,洛西西馬莊,四口。”
登記的文員用指尖在地圖上飛快檢索,找到了西馬莊那里,然後用筆在紙上刷刷刷寫著什麼,
再在簿子上記“牛只無、兩女一男”。末尾還添了句︰“攜一子一嬰。”
寫完後,文員將四個號牌遞給了王老栓,讓他們拿著去城門口。
城門口有好幾排臨時搭的木棚,篷布擋風。棚檐下掛著木牌︰男檢、女檢分開。
醫務警員穿白大褂、戴口罩和皮手套,手邊擺著溫度表、手電、木尺和一些藥水。
男檢這邊,醫務警員讓王老栓脫去衣服,王老栓猶豫片刻,也只能硬著頭皮脫下了那父親傳下來的衣服,
白大褂警員用一個尺子擺弄著他的手臂,檢查他的臂內側、腋下、腰際、大腿和腳踝,
發現沒有疥癬、癩皮、流膿傷後,又再掰開手指檢查是否有槍繭,
而後又用手電照口腔、嗓子,看有無水泡、爛喉,
最後用戴著手套的手摸著他的額頭,確認沒有發熱癥狀後,便朝著後面一個穿著白色罩衫的中年人說道,
“把他們帶到後面清潔區去。”
那白色罩衫點點頭,“是!”,而後對著王老栓父子道,“恁倆把衣服抱上,跟俺來!”
听到鄉音,王老栓連忙帶著兒子抱著衣服跟上那個男子,
“老總,俺們這是上哪兒啊?咋不讓俺們穿衣服?”
雖然是已經入夏,但是清晨依舊是有些涼爽的,沒穿衣服的王老栓父子走在一條用木柵欄攔成的小路上,
看著身前還有一些沒穿衣服的人,心中有些忐忑地問道。
而那白色罩衫卻是邊走邊說,“這是帶你們去消毒,誰知道你們逃難過來的身上帶沒帶著啥髒東西,
可別把髒病帶到俺們豫東了。”
這條道路的盡頭是一個大大的木棚子,
那白色罩衫將王老栓父子帶進了里面便走了,王老栓則是跟著人群挪進了浴棚,
腳下一踩,是溫的水汽和濕滑的木板味。
棚頂的油布滴著水珠,爐子在角落里“咚咚”燒著,鍋爐的熱氣把棚里燻得發悶。
兩個穿背心的警察守在門口,吆喝著︰“把衣服扔到這里來!”
王老栓牽著栓子,跟著前面的人一樣,把衣服丟進一口大鐵鍋,鍋里是石灰水兌皂粉,咕嘟咕嘟直冒白汽,
還有幾個人在大鐵鍋上用木棍攪渾著里面的衣物,然後看了看時間,將衣服用木棍撈了起來,
挑到旁邊的蒸蓋里蒸。
處理完衣裳,有專人帶著他們去了浴棚。
男棚在左,油布頂上滴著水,鍋爐在角落里燒得紅,棚里全是藥粉味。
“先沖,沖完了再泡一遍,然後再搓。”,守門的也是個穿著罩衫的男子,把澡胰子塞到王老栓手里。
大池子里水是熱的,水面浮著一層白白的消毒粉生成的泡沫。
王老栓先下,而後栓子再下,只感覺渾身舒坦的同時,微微有些刺痛,
泡過之後他們又被要求拿澡胰子從脖子到腳一寸寸搓,
黑水一股一股往下流。
等全家洗淨穿著臨時衣服,回到長桌前,接收組的人接過他們手中的號牌,然後又給了四張蓋著鮮紅章印︰
“第三綏靖區民政安置專用章”的黃紙證件。
“你們是投親,所以給你們的是通行證,戶數限四。”負責分配的文員一邊在簿子上抄寫,一邊喊道,
“你們先在城里待一天,明天過來領你們的衣物,然後有人會送你們去鄭城,
記住不能亂跑,這個證件只有半個月的時效,必須讓你們在鄭城的親友帶你們去綏署辦事處登記,
否則一過期限,你們就必須遵從綏署的命令,去其他的流民安置區住下。”
王老栓雙手捧著那幾張泛著墨香的黃紙,連聲道謝,聲音帶著沙啞,
媳婦王李氏更是拉著孩子向那文員深深鞠了一躬。
全家人捏著通行證,小心地像護著金葉子一樣,順著指引往城里的臨時安置區走去。
此時的晨霧還沒散盡,城樓陰影像一塊沉甸甸的幕布罩在地面上。
陳三雙手負在身後,腳下的皮靴踩得石板泛白,他一邊眯眼打量著入城的流民隊伍,一邊听身旁的部下匯報。
遠處,一家人小心地捧著黃紙通行證,像捧著剛出鍋的瓷碗,緩緩走過巡查口。
“隊長!”
部下上前一步,“這兩天外圍的隊伍跟土匪撞上五六回了,
大多是從豫西繞過來的散伙子,見人就搶。
兄弟們跟他們交火了,攏共打死了七十多個土匪,剩下的都跑了。”
陳三淡淡“嗯”了一聲,目光微抬,望向遠處那道干裂發白的河床,
“把巡邏線再往外推兩里,尤其是西南口,盯緊點。
最近這股亂風,沒準還會大起來,
司令已經派人去中央請援了,屆時肯定會有專員下來調查,我們得提前把這兒的雜碎清理干淨!”
……
包國維派去渝城求援的,是何為。
年輕的副參謀長出身于中央陸軍軍官學校,在渝城的中央機關里也有一圈同窗舊識。
此前,包國維已連續三次發往渝城的電報——詳述豫省的旱情、豫東流民壓力,
以及土匪、日諜趁機活動的情況——可全都像泥牛入海,沒有一封回音。
“到了渝城,先去陸軍本部找一個叫做李錚的情報官,把我這封信給他——”
包國維盯著他,目光里有股壓不下去的鋒利,“咱們給渝城的發電沒有一封回電,肯定是有人從中作梗,
如果他說不行,再去黨部找陳主任幫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