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春以來,豫省大部分地區滴雨未下,
旱情一日比一日沉重。
豫西的災民潮已開始壓到鞏縣外圍,陳三的接收營連夜加建了幾排地窩子,依舊不夠用。
包國維在軍部地圖前站了很久,指尖沿著豫西干裂的河道一路滑到鄭城,又從鄭城劃到商都,
最後目光先後停在了滇緬和青島兩個位置。
他轉身向情報部主官宋端說道,聲音低沉,“給高家發電,特急。綏署的最高指示——運糧,立刻。”
宋端點點頭,他自然知道如今的豫東面臨著什麼,
而後立即轉身離去,用秘密通道緊急向位于泰國的高家本部傳送了消息,
高家如今在東南亞站穩腳跟,本就是包國維暗中扶持的結果。
當年他直接派人派款,讓高家在南洋開下第一批倉庫和碼頭,如今,那些倉庫里堆著成萬噸的稻谷與面粉。
電報送到泰國清邁,高家當晚就開了家族會議。
經過一番商議,他們定下兩條路︰
第一條,是借國府近年大力開發的滇緬公路,
將糧食從倉庫往內陸起運,經密支那一路北送入滇,再入川轉入中原豫省。
只是,這條路工期尚未全通,沿線安全形勢也不穩,尤其是緬北的山地地帶,
土匪和當地武裝隨時可能截斷道路。
第二條,則是之前經營的老路線——
把糧食偽裝成軍資物資,從泰緬越三國的倉庫海運至上滬,
再由上滬借第四師團的關系以軍資運往青島港,
青島方面則是沿魯省干線,層層打點,運到豫省境內。
這一條路線雖然花費驚人,但從倉儲到關卡的關系網打點都已熟稔,幾乎一路綠燈。
高家最終回電︰兩路並行,滇緬作試運,青島海運線主攻。
首批兩千噸面粉,成本不計,先壓進豫東,等候包國維調度。
……
青島至豫省的那條老路子,在這一年里被迫做了調整。
日軍在佔領區的經濟政策悄然轉向——他們在華北打了幾年仗,糧、煤、棉、鹽樣樣得靠南邊和日本本土輸血,
財政早已吃不消。
為了讓這片土地自己養活自己,他們開始著手所謂的佔領區經濟復甦,
首要一步便是把華北的資源、貿易和運輸全部收攏到自己手里。
在去年夏,駐濟南的第四師團奉命成立經濟勤務部,並在魯省南部設立區域補給站試點區,
名義上是方便物資集散,實則是把所有運輸線的咽喉卡在自己手里。
凡是經由膠濟鐵路、津浦鐵路南下的物資,不論是軍用還是民用,
都必須先在補給站存儲和轉運。
這座補給站的核心,就設在魯南的江陽城——一個本來只是河港小城的地方,
因為地處津浦鐵路樞紐,被改造成了華北南下物資的中轉腹地。
遼東從青島碼頭卸下的糧袋、木箱、麻包,會先經膠濟鐵路運到濟南,再轉津浦鐵路南下到江陽城的補給站。
這里有日軍新修的高架倉庫、軌道轉盤,
哪怕是一袋豆子、一桶桐油,都要在站內過秤、編號、蓋上印記才能繼續南運。
高家從東南亞運來的糧食就得經過這里,再西進中原。
也正是因為多了這一道關卡,從青島進豫的運輸路子成本再一次被推高,
但好處是,江陽站的路線經營得早,人脈關系早已打通,只要錢到位,
貨物依舊能在最短的時間內從海邊送到中原的糧倉里。
經過一整年的修築與擴張,江陽城的面貌已然脫胎換骨。
新修的水泥馬路像棋盤般延展開去,把原本泥濘狹窄的街巷劈成一條條筆直的格子,
沿著鐵路和河岸,灰白色的高架倉庫一幢連著一幢,
吊車的鐵臂在晨霧里緩慢擺動,像是為這座小城安上了忙碌的手腳。
津浦線與運河交匯的地理優勢,使得這里成了物資的漩渦
——海邊來的軍械、糧食、煤炭、燃油,在這里過秤、裝卸,
再被分流向豫省與華北腹地。
每日天未亮,火車的汽笛便會在濃霧中響起,
伴著車廂與軌道踫撞的金屬聲,宣告著又一批貨流的到來。
大宗物資的流轉盤活了江陽的經濟,也像漣漪般帶動了周邊數十里乃至百里的買賣與勞作。
城內的客棧、飯鋪、作坊成倍增長,碼頭邊的茶棚里人聲鼎沸,
外鄉人帶著南腔北調的口音討價還價。
本地的駐軍主官藤田明在調任江陽後第一件事就是清查駐軍軍紀。
搶殺百姓、勒索貨商的行為在他手里一律重罰,屢犯者直接押送軍法處。
半年下來,江陽城的日軍軍紀竟有了顯著好轉。
百姓們少了性命之虞,便順著溫飽的本能,開始向這座物資漩渦聚攏。
只要肯下力,都能在這里找到一口飯吃
——最基礎的就是推著獨輪車在倉庫與碼頭間來回搬運,
有人給貨車卸麻袋、挑木箱,也有人蹲在路邊給路人們削繩索、打草鞋,
有文化的更是可以直接進入各大商社擔任文員等。
他們像螞蟻一樣,在江陽城內外為日軍的物資集散奔忙。
鐵軌兩側,成群的勞工穿著褪色的棉衣,背影在蒸汽與塵土間起伏消散,
藤田明穿著筆挺的軍服,從江陽城南口的倉儲區一路步行巡到東街。
早春的風里還帶著寒意,他腳下的皮靴在新鋪的水泥路面上發出干脆的聲響。
倉庫區的鐵門半掩著,堆垛整齊的麻袋從地板一直碼到屋頂,
幾名工人正在日本工程師的指揮下,用滑輪將一批標著“海運—青島”的木箱吊上貨車。
藤田明駐足片刻,低聲問了隨行軍官幾句,確認賬冊與貨物明細無誤,這才微微頷首。
轉過一條街,眼前忽然熱鬧起來——這里是近一年新開發的商業街。
兩側是刷了淺色涂料的二層小樓,樓下是茶館、米行、洋貨鋪、照相館,
還有掛著日文牌子的歌舞町。
街面鋪著青磚,干淨得能照出人影,店鋪的木牌在風中輕輕搖晃,吆喝聲與算盤聲此起彼伏。
隨行的日籍事務官低聲听著旁邊幾名華夏人的匯報,然後又向藤田明匯報,
這條商業街自開業以來,每月的營業稅和鋪面租金,就能為江陽城貢獻一筆可觀的收入,
而這筆稅收不納入佔領區經濟,而是直接列入第四師團的地方建設特別經費,師團上下都能分潤。
藤田明面色不變,心里卻很清楚——這種名正言順的“創收”,比暗地里走私違禁品要穩妥得多。
它既能讓軍隊富裕,又不會落人口實,甚至還能贏得一部分本地商戶的感激。
正因如此,第四師團的高級軍官在見識過他的手段後,幾乎毫不猶豫地跟進效仿。
他們先是嚴控軍紀,勒令部隊不得隨意殺人、搶劫、強奸,以免把人心逼走,
再由憲兵、軍需、政務三方聯手劃定商貿區,興建商街、開設市場,引導民眾聚集。
如今南都偽政府建立,許多搖擺不定的同盟黨軍政官員紛紛攜資進入日佔區,
人一多,生意就來了,生意一旺,稅收便源源不斷,其中還不乏許多軍官入股的商社參與。
這些收入,被巧妙地列入地方建設特別經費之中,直接補充軍費。
相比親自鋌而走險去插手走私,這種做法既省事又安全,還能堂而皇之地擺在軍部台賬上。
藤田明緩緩走到街口,目光掠過川流的人群與色彩鮮亮的店鋪招牌。
新漆的木牌上,既有洋行的英文縮寫,也有本地茶鋪的行書大字。
陽光斜照在招牌邊緣,映出一圈亮金。
他的嘴角微微翹起——第四師團上下,早已被這套龐大的利益網牢牢裹挾。
即便軍部想下令叫停,也得先掂量掂量會觸動多少人的奶酪。
而隨著這些商業體系的穩固,當地駐軍與政務系統都會不可避免的與大量華夏人打交道,
從物資采購到合同簽署,從稅收登記到商會聯絡,接觸的機會數不勝數。
這,正是李錚推行的“播種計劃”第三階段藍圖中的第一環
——先培養土壤,再讓滲透之種在縫隙里悄然生根。
途經一條新鋪的商街時,藤田明腳步一頓。
前方,一家掛著“同興商社”牌匾的小樓門口聚著一群人,氣氛頗為火藥味。
三名穿著和服、腳蹬木屐的日本男子站在台階上,
口中夾著半生不熟的華語,滿是譏諷與辱罵。
“你們這種小店,還想跟我們講價?”
“給臉不要臉!”
商社門內,一位穿長衫的中年掌櫃臉色鐵青,身後還有兩名伙計低頭攏著袖子。
原來,這幾人是附近的日本商販,想借著第四師團帶來的貨物流量壓價收貨,
卻被同興商社當場拒絕,于是便在門口撒潑罵街,引來不少路人圍觀。
藤田明微微眯起眼,隨行的憲兵快步走到那幾人面前,語調冷厲︰
“你們在做什麼?”
三人回頭,看到是軍隊的人來了,臉色瞬間興奮,
“閣下,我們是京都橋本商社的,這伙支那人敢辱罵皇軍和大日本帝國——”
“這位太君,不是這樣的,是他們要強買強賣……”
“八嘎,閉嘴!你這個卑賤的支那人……”
“咳咳!”,藤田明打斷了那幾個日本人的話,
“不論理由是什麼,你們在街頭吵鬧,就是擾亂商業秩序。”
聲音不高,卻像冰水一般澆在幾人身上,
“皇軍在此處建立商街,是為了讓這里的貿易繁榮,實現大東亞共rong,
西卡西,你們為了這點私利,像市井無賴一樣撒潑。”
他回頭掃了眼圍觀的百姓,“真是丟臉,還不趕緊滾!”
這話一出,幾名憲兵上前,將那幾人悻悻驅散,
“調子ソモスビ!アモпンЮЗ!”
別太囂張啊!你們這幫蠢貨!)
這幾名憲兵都是第四師團大阪出身,早就對這些自詡文明人的京都人看不順眼了,
此時上前推搡著將那幾個臉色鐵青的日本商人趕走。
此時商社的掌櫃急忙上前作揖,滿臉堆笑︰“太君,今日真是多謝了……”
藤田明只是擺了擺手,沒有多言。
他很清楚,這種事若不制止,就會一點點蠶食自己苦心經營的秩序與口碑。
掌櫃正要開口請他進後堂喝茶時,一陣急促的馬蹄聲自街口傳來。
一名騎著軍馬的士兵勒韁在藤田明面前,跳下馬後行禮︰“報告!從本土來的木村先生已經抵達!”
藤田明眉梢一動,轉身離開。
幾名憲兵立刻跟隨護送,他的背影很快消失在新修的街角。
掌櫃目送著他遠去,長長舒了口氣,低聲嘀咕︰“總算是擺脫了那幾個日本人的糾纏……”
他身旁的二掌櫃也接口道︰“是啊,這要是再鬧下去,生意都做不成了。”
不過二掌櫃的臉色卻有些不自然,目光閃爍。
等人群漸漸散去,他便借口有事先行離開,回到商社會客樓上的自己辦公室。
推門進去,空氣里還殘留著淡淡的茶葉香,一個年輕女子正彎著腰打掃窗戶,抹布擦過的地方泛著微光。
二掌櫃的心頭隱隱有股郁氣——
他特意請了那幾個京都人來收拾掌櫃,好讓自己借機發揮,
沒想到偏偏撞上藤田明巡視,自己這番籌謀頓時化為泡影。
“真是竹籃打水,一場空。”他在心里咬牙。
目光無意間落在那個背對著自己打掃的女子身上,視線順著她彎腰的動作停了幾秒。
他舔了舔嘴唇,懶洋洋地靠在椅背上,語氣帶著幾分玩味︰“小蕭啊,過來幫我按按肩。”
蕭可慕手里攥著抹布,指關節發白,身軀微微一抖,僵在原地。
二掌櫃見狀,嘴角露出一絲嘲弄︰
“不過是讓你幫我按按肩膀,又不要你做別的事情,干嘛做出那副模樣?
難不成你還想回到原來的地方去?”
蕭可慕垂下眼,眼底深處掠過一抹隱忍。
她得留下來,否則一切就都白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