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以來,豫東的日頭一日毒過一日。
田里的麥苗蔫頭耷腦,葉片卷了邊,泛著焦黃色。
老農蹲在地頭,粗糙的手指捻開干裂的土塊,搓了搓,碎成粉末從指縫簌檐落下。
\"這天氣......不對勁啊。\"
他眯著眼望天,眉頭皺得能夾死蒼蠅。
天上沒有雲,只有一輪白慘慘的太陽,往年這時候,早該落兩場透雨了。
幾個莊稼漢聚在村口老槐樹下,煙袋鍋子抽得吧嗒響。
\"听說縣公署的來了?\"
\"昨個縣里來了兩個穿制服的,拿著本子記了半天。\"
\"記有啥用?能記出雨來?\"
晌午時分,去年剛修好的官道上揚起一陣黃塵。
十幾個騎著自行車的綏署辦事員領著一隊灰頭土臉的流民隊伍緩緩走來,車輪碾過干裂的土路,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
\"都听好了!\"
為首的民事科二組組長陳河一個利落的下車動作,布鞋在地面激起一小片塵土。
他摘下帽子擦了擦額頭的汗,露出被曬得黝黑的臉龐,
\"綏署有令,在趙莊東頭劃了二十畝地安置流民。男人都去搭棚子,婦孺先去粥棚領吃的!\"
木然的流民們眼神都有些呆滯,但當听到有吃的時候,眼里都多出了許多光。
突然,一個約莫十二三歲的少年踉蹌著栽倒在地,激起一片塵土。
從大學派來實習的辦事員趙志明見狀便沖上前,扶起少年時才發現他輕得嚇人。
他連忙從挎包里掏出個饃饃,一點點塞到他嘴里。
民事科二組的幾個科員正圍著剛到的一車建材發愁。
\"組長,\"李姓干事湊過來低聲道︰\"這批木料都是些邊角料,蘆席也不夠數,怕是搭不出像樣的住處。\"
陳河眯著眼清點著卸車的物資,喉結動了動︰\"先將就著用吧。咱們豫東的日子也緊巴巴的,能擠出這些已經不容易了。\"
他說完走到一棵枯槐樹下,摘下帽子扇了扇風,軍裝後背已經濕透了一片。
\"從豫西過來的這批人必須安置好,\"
陳河壓低聲音對幾個心腹交代,\"包司令和陳長官再三強調過很多次,所以在這個節骨眼上絕不能出亂子。\"
他目光掃過正在挖地基的流民們,\"一是防疫,二是防民變。要是讓這些人流竄到縣城去,你我都吃不了兜著走。\"
正說著,遠處又傳來卡車的轟鳴聲。
陳河抹了把臉,提高嗓門︰\"都打起精神來!這還只是第一批,後面至少還有三批流民要在天黑前趕到!\"
他突然把手中的文件塞給趙志明,一把扯下已經汗濕的制服外套,
只穿著薄內襯,袖口一挽,露出結實的小臂︰\"趙干事、李干事,你們帶人去粥棚幫忙。
其他人跟我來,今天務必把第一批窩棚搭起來!\"
陳河大步走向工地時,眼角余光瞥見民事科其他組的組長正在不遠處指指點點。
他嘴角微微抽動——自從上周民事科正副科長都被憲兵帶走後,這個正科長的位置不知被多少人盯著。
包司令最討厭耍嘴皮子的,這次救災就是他最好的表現機會。
傍晚時分,包國維的軍車開到了工地。他沒有穿軍裝,而是像其他辦事員那般穿著夏季中山裝,
布鞋鞋面上沾滿了泥點子。
副駕駛下來的,是綏靖公署新任政務處長李正煜。
他剛接手政務處——前任因為貪腐被憲兵逮捕,包國維便從軍參謀部把他硬拉過來。
大學畢業、軍校出身,又是實干派,這幾天他熬夜幾乎翻遍了政務處的賬本和批文,
很快摸清了商事科、民事科的底細。
工地上,幾排窩棚的木架才剛立起,泥地里散落著木屑和鐵釘。
包國維掃了一眼,眉心皺成一條溝︰“進度太慢。再加兩班人,兩天內必須完工。”
政務處長李正煜快步上前,翻開筆記本︰\"司令,原料供應那邊出了問題,洛陽那邊一直沒運過來。
商事科接收的木料數目,實際到場的不足六成。\"
包國維眯起眼楮︰\"我記得軍需處倉庫里有一批?\"
旁邊的秘書周維民額頭沁出細汗︰\"是...可那是給軍部新編獨立營準備的營房材料,何副參謀長親自批的條子...\"
\"先全部調過來。\"包國維拍了拍手上的木屑,\"立刻。\"
\"但獨立營下周三就要進駐,萬一...\"
\"讓部隊先住帳篷。\"包國維打斷道,突然提高聲調,\"所有駐軍帳篷統一調配,這批木料優先建設流民營!\"
他抓起地上一把干土,在指間碾成粉末︰\"看看這土,再不下雨全得完蛋。\"
包國維和李正煜並肩走在塵土飛揚的工地上,身後跟著幾個全副武裝的警衛,正十分警惕地看著周遭的人群。
遠處,一隊騾車正拉著新到的木料緩緩駛來,車軸發出不堪重負的吱呀聲。
\"正煜,現在各處的流民總數統計出來了嗎?\"包國維踢開腳邊的一塊碎石,問道。
李正煜翻開手中的筆記本,\"截至今日酉時,豫東七縣共接收流民三千二百七十四人。
而鄭城、商都周邊來的就佔六成。\"他頓了頓,\"而且每天還在以兩百人左右的速度增加。\"
包國維突然冷笑一聲,\"洛陽那群廢物!自己治下出了災情,不想著賑濟,倒會往別人地界趕人!\"
李正煜合上筆記本,謹慎地說︰\"司令,恕我直言,我們現在的安置標準是不是太高了?
每人每天一斤半的糧,還要建流民營...這些資源若節省下來...\"
\"你以為這就完了?\"包國維打斷他,指著西邊的天空,
\"看看這天色,今年大旱已成定局。
等豫西的存糧吃光,來的就不是三千人,而是三萬人!三十萬!
甚至……\"
包國維說到這里,忽然怔住了,神情十分嚴肅,他看向李正煜,“總之一句話,現在豫東所有資源全部向應對旱情和災民傾斜。”
……
豫東和豫西行政邊界的那條河早就干了。
傍晚,王老栓深一腳淺一腳地踩著龜裂的河床,每走一步,鞋底就掀起一片黃塵。
他左手牽著九歲的栓子,右手拄著根焦黑的槐樹枝——那是他離家時從燒毀的祖屋梁柱上掰下來的。
\"爹,我餓......\"栓子懷里緊緊摟著只褪色的布老虎。
\"再忍忍。\"王老栓回頭看了眼蹣跚的老娘和媳婦,都說豫東富庶,到了那里就好了。
王李氏抱著半歲的丫頭,干癟的乳房早就擠不出一滴奶水,可孩子還是本能地含著乳頭啜泣。
夕陽把東岸的界碑照得血紅。\"鞏縣\"兩個大字下面,不知誰用木炭畫了只猙獰的老虎頭。
\" 嚓!\"
河堤上突然傳來樹枝斷裂聲。王老栓渾身一顫,三道雪亮的光柱如刀般劈下來。
\"站住!\"
幾名戴著大蓋帽、穿黑色警服的警察從河堤上快步下來,手里的中正步槍在暮色里泛著冷光。
“哪來的?干什麼的?”
為首的巡長聲音不大,卻透著一股狠勁兒。
王老栓趕忙放下手里的槐樹枝,彎腰作揖︰“長官,俺是洛陽西馬莊的,莊稼旱死了,這帶著一家老小去商都投親……”
巡長眯著眼打量他們,目光先掃過他身旁的婦孺,又落在那根焦黑的木棍上,神情才稍稍松了些。
“不是土匪。”他低聲對身後的隊員說了句,隨後一揮手,“把他們帶去三號流民營。”
昏黃的暮色中,幾名巡邏隊員分前後護著他們上了河堤,槍口始終微微下垂,卻從未完全放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