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葉綠了又黃,黃了又綠,
鄭城東郊的土渣路早已鋪上了石板。
原先叮當作響的馬車漸漸少了,取而代之的是穿梭在大街小巷的自行車流——
六神牌的鋼圈在陽光下閃著光,鈴鐺聲從早到晚響個不停。
晌午,三輛自行車拐過新安鎮郵電局新砌的轉角。
為首的騎手捏閘停下,布鞋尖一點地,青石上揚起一縷薄塵。
身後兩輛車剎得急,輪胎劃過石面,險些撞上。
\"徐書記,您這車技見長啊。\"其中一個年長的隨員掏出懷表看了看,\"比上次快了半刻鐘。\"
那喚作徐書記的年輕男子笑了笑,“天天騎,可不得比之前快嘛……”
此人正是協約黨魯豫根據地的總負責人,徐鐵柱,經過一年的潛心經營和包國維明里暗里的支持,
魯豫根據地已經成了協約黨在前線中成績最突出的根據地之一,
而工農出身、有中央特科工作背景、經歷過同盟黨清算的徐鐵柱也開始進入到了協約黨高層的視線中。
徐鐵柱話音未落,一輛黑色轎車突然從岔路沖出。
輪胎碾過未干的路面,濺起的些許泥點子落在三人褲腿上。
那隨員\"嘖\"了一聲,掏出手帕去擦後座的文件包。
\"瞧這橫沖直撞的勁兒,\"他望著遠去的車尾燈嘟囔,\"有點錢不知道怎麼得瑟好了,這車子倒開出戰車的架勢了。\"
那年輕些的隨員眯著眼認了認車牌,撇了撇嘴︰“準是祥記商行那幫人。仗著後台硬,前兩天還听說在北區工地那邊鬧了事兒。”
他說著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麼,語氣高了些︰“要是咱這次開的是徐書記的那輛配車出來,
光那車牌就夠他們憋半宿氣!”
他一邊說一邊掏出一塊干淨手帕,小心地遞上去,“書記,給您擦擦。”
徐鐵柱沒接那手帕,拍了拍身上的灰,望著那輛揚著塵土遠去的轎車,眼神沒什麼波瀾。
“一個人越缺什麼,就越想讓人看見他有什麼。”。
小張一愣,剛要開口。
徐鐵柱卻接著說︰“真有本事的,哪用輛車來撐面子?”
他聲音不大,語調甚至有些輕,可話落下時卻像釘子砸進青石板。
“這些年我看得多了——路子走得響、排場撐得起,風一換,全塌。”
他回頭看了小張一眼,目光鋒利得像剛削過的刀背,卻沒帶火氣。
“你啊,少琢磨那些擺給人看的虛殼。咱們腳下的不是車,是路。”
此時,後頭那位年長隨員嘿地笑了聲︰“書記這話說得,比廣播站那稿子帶勁多了!”
三輛自行車再次提速,拐進了城東新區的林蔭道。
遠處機械廠的煙囪隱約可見,路旁電線桿上也貼著\"實業救國\"的標語。
不多時,自行車輪胎便在一處青石板上擦出兩道淺痕。
在此處路口,靜立一座黛瓦灰牆的廟宇式建築,形制端正,氣勢沉凝。
門前石階七級,青石鋪就,兩側分列著對稱的柏木與燈柱,
一雙漢白玉石獅鎮守門前,神情肅然,毛發間落著微塵。
門楣之上,一塊烏木匾額靜靜懸掛,七字金書深嵌其上——“中原救國英烈祠”。
筆力沉穩遒勁,字跡蒼勁如鐵。
徐鐵柱及其身後的隨員皆是神情肅穆,他們整理了下中山裝的領口,拾級而上。
這座去年剛落成的祠堂佔據著鄭商公路最金貴的地段。
方圓兩里外,各式商貿公司的商鋪如雨後春筍般冒出來,唯有這片飛檐琉璃瓦的建築周邊保持著肅穆的寂靜。
進入祠內,穿堂風卷著線香的氣息撲面而來。
正廳里密密麻麻的牌位在燭光中泛著暗紅光澤,最前排的靈位前竟擺著幾束新鮮的祭奠菊花。
燙金小楷不分陣營地排列在樟木靈牌上。
徐鐵柱接過身後隨員遞過來的祭奠菊花,輕輕地放在供奉台前,隨後默哀。
祠堂上密密麻麻陳列的牌位不僅有同盟軍,還有協約黨的武裝部隊,
這在當下,尤其是在日漸大盛的防協口號下,是極少數的存在。
“同盟革命軍原魯南決死第一縱隊 ?少校第三營營長?向生武 烈士”、
“同盟革命軍原模範第一師 第一團?上士第一連班長?袁世麟 烈士”、
\"同盟革命軍新編十一軍 第五一六團?上尉第九連連長?崔奇 烈士\"、
“協約黨大別山抗日民兵第三大隊 隊長 李長根 烈士”、
\"協約黨豫東獨立交通支隊 交通員 陳淑娟 烈士\"、
\"協約黨豫省青年救亡會 商都支部 干事 李默川 烈士\"
......
祠堂內繚繞的香火忽然被一陣整齊的腳步聲攪動。
小張回首望去,幾名身著筆挺軍裝的年輕軍官正邁過門檻。
十一軍的軍官向來年輕,但這幾人身上卻透著超越年齡的沉穩。
他們的軍靴踏在青磚地上,發出悶沉的聲響。
隨員小張應聲回頭看去,只見為首之人身形高挑挺拔。
他身後跟著三名同樣年輕的校官,其中一人身材頗為高壯,惹人注目,
四人步伐出奇地一致,連腿部擺動的幅度都十分相似。
直到幾人走近,小張才看清為首那人的容貌,稜角分明,鷹目劍眉,眼神深邃且銳利。
更加令人震驚的是,他領口的軍餃。
金光閃閃的底子上,兩顆發亮的三角標格外刺眼,赫然是——陸軍中將!
這讓小張猛然間呼吸急促,在他剛調來豫東時,看過豫東地區的形勢材料,
掌控豫東地區的同盟十一軍中,中央所頒發承認的將官軍餃名額僅有三人,
分別是十一軍二十二師、二十三師兩個主力師的師長少將餃, 以及十一軍軍長、第三綏署長官——
包國維的中將餃。
“徐……徐書記!”
小張一時有些結巴,眼前這個與自己年紀相仿的年輕人,卻是掌控著豫東軍政大權的傳奇人物。
他幾乎沒法想象,這樣的氣度能出現在與自己同齡的年輕人身上。
“包……包長官!”他張口叫出聲,但話還沒說完,那名年輕的將官已然邁開步伐,大步上前。
只見他目光堅定、動作利落,毫不拖泥帶水。
他隨即將手中捧著的一束祭奠菊花輕輕地放在供奉台上。
包國維與徐鐵柱兩人並肩。
不久後,二人離開了祠堂,走向外頭的車陣。
汽車的發動聲漸遠,在安靜的街道上回響。陽光透過車窗,照射到徐鐵柱身上,讓他感到格外溫暖。
車子徑直駛向了鄭城的一家高級茶室——這里僅對部分會員開放,
是地方上少數幾處具有隱秘性且帶著歷史氣息的地方。
推開茶室的門,內部的空間布局極具古典優雅,低調而奢華。
香茶裊裊,煙霧彌漫,坐在窗邊的桌子旁,二人開始了另一番對話。
茶室二樓的安靜氣氛與外頭的熱鬧形成鮮明對比,窗外偶爾傳來幾聲汽車的引擎聲,
但這里仿佛與世隔絕。
服務員輕輕送上桂花烏龍茶,茶湯清澈透亮,熱氣裊裊升騰,掩蓋了空氣中所有不必要的雜音。
徐鐵柱端起茶杯,輕輕攪動茶葉,目光卻落在茶湯的底部。
包國維抬頭,見徐鐵柱沉默片刻,輕聲開口︰“游擊隊的滲透情況最近怎麼樣了?”
徐鐵柱目光未動,語氣卻低了幾分︰“我們在日軍控制區的行動,已經開始深入到魯南和魯中的腹地。
最近又有一支新的小隊悄悄向鄂北靠近,正在通過湖田掩護摸索前進路線。”
“鄂北?”包國維一怔,“倒是滲透得快,不錯嘛!”
徐鐵柱點點頭︰“游擊隊雖然兵力不大,但熟地形、會化整為零,再加上有你的後勤支援,
我們這次也重新更新了作戰方式和總體戰略。為未來的大局打基礎。
日軍佔領區內的民心,我們得爭取,必須用游擊戰術繼續擴大影響力,爭取地方勢力的支持。”
包國維微微點頭,“這一年,日軍雖然沒有大規模北上,但南線戰事卻是一波接一波,
南昌、長沙、桂南……仗打得凶,背後卻更是比誰能耗得起。”
徐鐵柱低聲道︰“我們從各方情報那里匯總那邊接到的匯總都印證了一點——日軍南調已成定勢。
東線雖未松手,但防守明顯薄了。
其實他們也怕我們借勢反撲豫東,但他們更怕南方戰場崩盤。”
“根據地集體已經形成共識。”他頓了頓,續道,“趁這個機會,我們就該把線織密,把點推遠,把面撐開。
特別是從魯省到湘贛一線,一旦我們能在這片區域建立起有效的聯絡和物資中轉站,
等下一次反攻開始,我們豫東這邊就能成為制約敵軍調動的關鍵。”
徐鐵柱眼中掠過一絲狠勁,“不錯,雖然現在不少人都在唱衰,說仗遲早打不動了,各方人馬心思不齊,
紛紛投效南都偽政府……可我們不信。”
他說的我們,是協約黨。
說著,他從軍裝內側摸出一個小布套,猶豫了一下,終于輕輕放在桌面上。
“這是你托我帶的,”徐鐵柱嘴角露出一絲笑意,“我在根據地可排了半個月的號才拿到的。”
包國維一怔,眼楮里頓時露出孩童般的喜色,像是一個小孩看到了期盼已久的禮物。
他伸出雙手鄭重其事地接過那本布包,動作極慢,生怕蹭壞了什麼。
布包里,是一本被舊油紙裹得緊實的書。他小心揭開封層,那本薄薄的線裝書終于露出封面,
雖然邊角有些許磨損,卻依舊清晰寫著幾個繁體字——
《論持久戰》!
他指腹輕輕摩挲著封面,呼吸仿佛都慢了半拍。
終于見到真章了,這本震驚了中日高層的著作!
不僅同盟政府的情報處第一時間獲取開始研讀,
甚至傳言渝城的中央研究局專門召開小型會議,研究這本書提出的戰術邏輯。
據傳就連議長本人,也曾在書房里整整讀了一天一夜。
日方也在這本著作發表後第一時間了解關注,
華北方面軍吃盡了游擊隊的苦頭,尤其是自豫東戰事結束之後,
協約黨控制的游擊隊飛速發展,幾乎在日軍據點之間織成了一張斜刺密網。
日方為了對抗,專門根據這本書制定出一本新的作戰手冊︰《對支那游擊戰條令》。
有針對性的提出一條戰術命令︰“游擊部隊應按敵之進退擇機行動,敵進我退,敵駐我擾,敵疲我打”。
畢竟日軍也發現,對付游擊戰最好的做法就是游擊戰。
“謝了兄弟!”,包國維小心翼翼地將書包好,然後放在自己的左手側。
徐鐵柱看他這副模樣,不由啞然失笑,端起茶盞晃了晃,打趣道︰
“平日里跺跺腳就能震動整個豫東的包長官,居然也有怕蹭壞封皮的時候?”
包國維嘴角一揚,拍了拍書脊,“書不是怕蹭壞,是怕錯過——這本書,我是真的打算細細研讀。”
“行吧,讀書人。”
徐鐵柱眨了眨眼,忽然湊近些,壓低聲音,神秘兮兮地道︰“你翻開看看,扉頁那邊。”
“扉頁?”
包國維一怔,將書輕輕打開,指尖翻到扉頁的那一瞬間,手指像是頓在了半空。
只見那頁之上,墨跡未干,筆走龍蛇地寫著一段字︰
“君所行之舉,乃順勢而為,更逆流而上。時局未定,而曙光可期;群魔亂舞,然正氣猶存。
願與君共勉︰星火燎原,道阻且長。”
字鋒遒勁中帶著一股沉穩之氣,仿佛每一筆都攜著山河大勢。包國維看著這行字,手掌竟微微發顫。
他下意識地往下看著署名——
空氣似乎在那一刻凝滯了。
包國維怔在那里,半晌說不出話來。
“這……”他喃喃,眼楮微微睜大,呼吸都慢了半拍,“是……這真是……”
“嗯。”
徐鐵柱輕輕點頭,眼神認真而又坦然。
“是他親筆寫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