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溯這話是以玩笑的口吻說的,可最後墓園內的一棵老樹下卻多了座石碑。
跟霍樓的一樣,樹下的石碑同樣刻有八個字。
【列缺藏鋒,人間一游】
霍樓帶錦鯉完成神祈便離開了。
他們走的時候還不到中午,可直到傍晚,明淵連侯涅生的影子都沒見著。
書房內,明淵放下毛筆,嘀咕道︰“不太正常啊,他不會還在墓園吧。”
他想了想,去到後山的墓園,果然在那里見到了侯涅生。
侯涅生站在一棵老樹前,身後是無垠的夕陽,漫天的雲彩被燒成紅火色,他純白的衣衫也被染成橘色,影子隨著日落在同樣霞紅的草坪上無限延伸。
他沉默不語,面色冷沉,周身環繞著似有似無的寒意。
明淵走到他不遠處,溫和問︰“你生氣了?”
侯涅生看著墓碑,語氣充滿怒意,“鳳歌明顯是在跟那狼崽子開玩笑,你為何要真的同意?”
明淵心道果然是在因為鳳歌的事生氣,他反問道︰“你對死亡是怎麼看的?”
死亡?
不死之人何談死亡?
侯涅生答道︰“他人命中注定之事,而我永不可得之物。”
他的語氣依舊很沖,明淵無奈笑了下,順著他的話溫聲解釋道︰“所以我說過為你賦名但不予字號,朝代不可束你,世人不當留你,我也是一樣,世間萬物于你而言皆是過客,你注定將一個人向前走去。”
這話明淵在幾十年前說過一次。
當時,剛從冰棺出來多久的侯涅生見旁人都有字號,纏著明淵給他取一個。
明淵沒給他取字,反而說了這樣的一段話。
那年的侯涅生只有獸型,不明話中深意。
可現今的侯涅生卻已然知曉。
所有人都會死。
除了他。
除了無法死亡的他。
現在的一切終將成為過去,這里的每個人都將離他而去。
他早已清楚,只是不願承認,承認這里有天會只剩他一人。
明淵沒等到侯涅生回話,繼續勸道︰“那人早已死去,但他的親友摯愛仍舊記得他,不惜用靈魂換他來生不再苦楚。”
“因此,他雖已死去,卻以另一種方式存活下去,活在了至要之人的記憶中。”
“不是不存在即為死亡,遺忘同樣也是死亡。”
他沉默幾秒,終是說出了侯涅生最不願面對的現實。
“雖然遺憾,可這是無法改變的事實,如果可以,我想在自己肉身腐朽、靈魂消散之前,告訴你何為死亡,怎麼面對死亡,又該如何獨自走下去。”
侯涅生依舊沒有說話,可不知不覺間,夕陽的光芒徹底消散,月亮攀至夜幕中心。
冰冷又慘淡的月光包裹著侯涅生,他全身都僵硬得可怕,如同被冰封一般,冷得窒息,冷得絕望。
過去的龍訣習慣死亡與分別,可現在這個侯涅生不是。
明淵見到他這副模樣有些心痛,猶豫片刻,狠下心道︰“學會面對,逐漸接受,慢慢釋然,最後銘記,讓我、讓所有你覺得重要的人在你的記憶長河中永生。”
“你知道的,我不可能做到。”侯涅生啞聲開口,啞得像是身上壓了座山,重到喘不過氣。
他又看了明淵一眼,威脅道︰“你若敢死,我就......”
明淵太過了解侯涅生,知道他想說什麼,語氣嚴厲起來,“那就當是我的命令吧。”
侯涅生沉默下來,听明淵用熟悉的溫和語調說著最殘忍的話。
“命你如我現在這般,良善當許,心誠則允,身願身還,魂祈魂歸,然後在眾生的祈願和善意中走下去,等待故人歸來和離去,直至永恆。”
現在侯涅生才是 ,明淵想要神祈必須要依靠他的血作為媒介。
這是明淵昨日取血時突然想到的主意。
惡意會侵蝕和污染 的意志,但善意卻可以淨化。
現今的人間還算太平安定,惡意遠遠少于善意,侯涅生便不會有太大感覺。
可盛極必衰,衰久反盛,太平與戰亂亦是如此。
侯涅生不可能永遠處在太平時代,當某天戰亂再起,面對滔天的惡意他又該如何是好?
魂祈要靈魂,身願要身體,可人今生的善念亦屬于身體的一部分。
明淵要侯涅生通過身願來收集眾生的善念以備未來的不時之需。
昨日說起這事時,侯涅生應該是猜到了什麼,岔開話題,避開這事。
今日再提起,侯涅生沒有岔開話題,只是以沉默應對。
明淵有些強硬地開口︰“乖,听話,這是命令。”
良久,侯涅生啞聲回道︰“遵命......”
這兩字耗盡了他全身力氣,他忘記自己是怎麼跟明淵回的中殿,連晚膳都沒吃,早早躺到榻上睡覺。
明淵知道侯涅生需要消化和接受的時間,沒再多勸說什麼,整理完資料便動作很輕地躺到他旁邊。
他眼楮還未閉上,侯涅生翻過身,將他攬到懷中抱著,對著他的額頭親了下,夢囈道︰“晚安,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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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淵沒細想侯涅生是真睡著,還是假裝的,蜻蜓點水般吻了下他的唇,“晚安,做個好夢。”
回答明淵的是侯涅生均勻平穩的呼吸聲。
關于神祈和死亡的話題對侯涅生來說太過沉重。
他想了幾日依舊難以接受,索性去找了正躺在樹上曬太陽的顏溯,“鳳歌,你為何要跟著胡鬧?”
“沒胡鬧。”顏溯閉著眼,懶洋洋道︰“這事我是經過深思熟慮的。”
侯涅生用疑惑的語氣重復道︰“深思熟慮?”
“你怎麼就不信呢。”顏溯睜開眼,露出一副受傷的表情,“你想啊,我有一部分靈魂留在啟神殿,下輩子的我會對這里產生依戀和向往,那也意味著我必然會再回到啟神殿。”
侯涅生愣了下,這是他從未想過的角度。
顏溯見他驚訝的模樣,笑著打趣道︰“怎麼樣,是不是沒想到?”
“確實沒想到。”侯涅生也忍不住笑起來,“不過你確定自己留那麼多力量沒問題嗎?”
霍樓用來許願的是特殊能力【孤狼】的增幅程度,顏溯的則是完整的特殊能力【天下】。
顏溯現在只剩個動物型的馬甲,內里已是元素型雷電異能者。
【天下】主雷,他用【天下】來許願,意味著下輩子起碼失去一半的實力。
“我感覺是沒問題的。”顏溯伸手放在心口前,“侯涅生,你既然天生比別人多了雙眼,那你能告訴我心絞痛消失的原因麼,我可不覺得是顏落機緣巧合治好了我。”
“因為你變弱了。”侯涅生如實回道,“那年作為尋山之主的你更強,強到步入了一個全新的境地。”
“這樣就好。”顏溯松了一口氣,“我比幾百年前弱,卻屬于這個時代的頂尖異能者,這是不是意味著以後的異能者還會更弱?”
侯涅生潑了盆涼水下去,“如果不是呢?”
“那你來罩我唄。”顏溯的語氣理所應當,“你不會真以為這麼些年下來我還沒看透你的秘密吧。”
侯涅生沒否認自己永生不死的事,饒有興趣道︰“你想我怎麼罩你?”
“呃......”顏溯歪頭想了好一陣,“很簡單,無論發生何事,只要我回頭,身後有人可依,有路可退,讓我想做什麼都沒有後顧之憂。”
侯涅生又問︰“做壞事也一樣麼?”
顏溯不輕不重地甩了道紫雷過去,“我平日里下山都懶得下,哪來的力氣去做壞事?!你要是對我不爽,可以叫我去比武場打一架,犯不著三番五次在口頭上氣我。”
這雷軟綿綿的,侯涅生躲都不用躲,伸手一捏便散得一干二淨。
隨著紫電如煙花般散落,侯涅生笑著問︰“那我們現在去練武場比劃比劃?”
顏溯兩眼一閉,翻身背對著侯涅生,“不去,我懶得動。”
侯涅生看著他的背影,一身紅衣軟塌塌地躺在樹上,除了少了九條尾巴,確實是只狐狸,還是只懶到極點的狐狸。
“懶狐狸。”他道,“懶成你這樣,離了啟神殿,哪個地方還能讓你這般偷懶?”
“是是是,你說的都對。”懶狐狸無所謂地打了聲呵欠,“所以這不是提前找你罩著麼,怎麼樣,樂意不?”
侯涅生笑著應道︰“樂意的,懶狐狸。”
“說到做到啊,小寵物。”顏溯懶洋洋地威脅道,“你要是敢反悔,下輩子我定能找到國師告狀。”
明淵是沒有來生的,侯涅生早就從他那感知到了這點。
可他把這心事藏得太深,無論多少次,侯涅生都感知不到具體原因。
唯一肯定的是,他與他的主人只有今生的幾十載。
听顏溯無意間提起這事,侯涅生垂下眼簾,半遮掩的眸底滿是惆悵,“如果你真能找到他就好了。”
顏溯疑惑地“嗯”一聲,“侯涅生,你突然這麼傷感做什麼?”
侯涅生隨口解釋道︰“要在幾百年後找到你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我知道啊,所以我想了個法子自己回來。”顏溯翻身下樹,展臂伸了個懶腰,“再說了,現在我還沒死呢,你考慮幾百年後的事也太早了吧。”
說著,他轉身朝練武場的方向走去,“走吧,看你都閑到郁悶了,陪你去練武場玩玩。”
早年的烏龍還歷歷在目,兩人都收了力道,可位在山上依舊能听到轟鳴的雷聲。
書房內,明淵起身推開窗戶,看到遠方金紫夾雜的雷雲長舒一口氣,“到底是解鈴還須系鈴人啊,可算是走出來了。”
霍樓在盛元待了一個月,點了軍營中的四個異能者,問他們是否願意去西北。
去往西北確實能闖出名頭,可也意味著要遠離皇城這權力中心,最後很可能跟霍樓一樣,只能得到無用的虛名。
兩個異能者果斷同意,剩下的,一個面露糾結,猶豫不定,還有一個直接找理由回絕。
霍樓也不慣著那兩個異能者,當日便帶兩個同意的去往西北大漠。
他八月返程回的西北,九月中旬,厲琛和容憬如約回到啟神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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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過三個月,薄奚錦聿也完成任務回了啟神殿。
這個年底,除了被派往北狄邊城的端木凌,眾人少見地重新聚在一起。
然而端木凌的事給眾人蒙了層陰影,本該歡鬧的元旦因此冷清起來。
可時間不會因此停留停留,日子仍舊是要繼續的。
這天,許璃跟顏溯完成任務回來,後者太懶不願陪前者去皇城跑一趟。
許璃無奈到長廊上喊道︰“有人在嗎,誰願意陪我去皇城啊。”
明淵推開書房的門走出來,身側還跟著侯涅生,“走吧,正巧我和侯涅生也要去趟皇城。”
“好哦。”許璃嬉笑著朝兩人跑來,明淵笑著提醒道︰“慢點,小心別摔著。”
兩人先陪許璃去大理寺,大理寺卿忙得焦頭爛額,順勢把拿後續審訊資料的事交給幾人。
三人從大理寺出來,又去到刑部地牢,不待走到大牢便听到一男一女的爭吵聲。
“大人,他招供的東西不是紙上寫的那樣,你這是在篡改口供,你對得起你頭上的官帽麼?”
“官帽?我告訴你記到紙上的內容就是口供,是真是假跟我沒關系,只要是上面大人想要的答案就夠了。”
“你!你!你這是擅用職權,徇私舞弊,幫人為非作歹!”
“你有證據麼,有的話就去告啊,你看別人是信我,還是信你個小小司寇。”
“......”
“說啊,怎麼不說話了,荀煙,記住你的身份,你是個女人,本該在家相夫教子的。”
“是異能者又如何,你的能力是天下官人最厭惡的精神型,要不是本大人給你個司寇的官職,你現在指不定被嫁給哪家男人,哪還能像現在這樣拋頭露臉的。”
“你要對我心懷感激,不該問的別問,不該做的別做,安心當個小司寇,用你的能力乖乖審犯人就行。”
“.......”
三人沒再听到女人的回話,走到大牢門口,已不見男人的身影,只剩一個女人低頭站在那。
女人穿著司寇的服飾,個頭略高,身材縴細,可從站姿來看應該是個練家子。
她听到腳步聲,抬頭朝幾人看來,露出一張很漂亮的臉。
用漂亮來形容其實不準確,明艷才是,眉頭微皺著,又在明艷之上增添些許凌厲。
她應是剛審訊完成,臉頰一側沾著血漬,抬眼看過來時充滿攻擊性和血腥氣。
許璃覺得這女子身後的應該是廣闊無邊的戰場,而不是小小的、只高過她兩個頭的地牢入口。
對視兩秒,她發現這女子的眼眸是淺褐色的,像琥珀,漂亮又神秘。
“你......”許璃想問女子的姓名,剛說一個字對方先行朝她鞠躬行禮,“下官司寇荀煙,見過神宣琉璃大人。”
在許璃有些驚訝的目光中,她稍稍轉身,又朝明淵和侯涅生行了一禮,“見過國師、神使,審訊資料下官稍後送上,請幾位在此稍等片刻,莫要沾染地牢污穢。”
“荀煙,你如何知道我內心所想?”許璃走到荀煙面前,詢問的語氣卻滿是篤定,“那男人說你是精神型異能者,你的能力是讀心對吧。”
荀煙後退一步,俯身行禮,歉意道︰“還望神宣大人恕罪,下官的能力確實是讀心,可非是有意要听大人的心思,下官......”
她說話的聲音一頓,許璃笑著道︰“那你听听我現在在想什麼?”
【地牢這地方不適合你,跟我來啟神殿如何?】
荀煙又後退一步,“大人莫要說笑。”
許璃沒說話,只是直勾勾地看著荀煙。
【不是說笑,你的異能很強,不該被局限地牢之內,束縛在司寇的位置上。】
荀煙沉默片刻,搖了搖頭,“大人,下官七年前入盛元謀官職,可精神型異能者如若污穢,世人避之不及,下官今年才僥幸得了個司寇之位,還望大人莫要因我沾染污穢在身。”
【同為異能者,何來污穢一說,或者換個角度想,人心險惡,人心難測,精神型異能者的能力又恰好攻心才會被世人冠上污名。】
荀煙不知如何反駁,又或是被說動幾分,她站在原地,看了許璃一眼,反問道︰“依大人之鑒,下官的能力強在何處?”
【天地人三者,預言問天地,當天地一步;讀心觀人,可謂先人一步,難道這還不夠強麼?】
荀煙回答不上來,許璃笑了下,回頭看向明淵,“國師,我帶一個人回啟神殿可以嗎?”
她嘴上這麼問,可臨璃這個身份已死,她和臨清的兄妹情誼也隨之了盡。
這話是求明淵幫她處理剛听到的爛攤子,再幫忙同臨清討要荀煙。
荀煙當即朝明淵看去,“國師,不值得為下官......”
“沒什麼值不值得的。”明淵打斷荀煙,“機遇擺在你面前,你可以接受,也可以拒絕,同樣的,究竟能走到哪一步只有真正試過才能知曉。”
“我......”荀煙還欲婉拒,明淵卻朝她露出一個溫和的笑容,“我問的不是刑部司寇,只是一位名叫荀煙的女子。”
他重復道︰“荀煙,你可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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