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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南魁羽道,四野闃然。
一支如長蛇般的軍隊穿過蜿蜒的山丘,有著幾桿瓖著金龍的軍旗。
身著龍鱗銀甲肩戴白袍的是太子趙無凝,他的身後有著交耳閑談、飲酒嬉戲的兩千騎兵,三千步兵。
當然他的身側還有一位畢恭畢敬的奴僕薛讓,薛讓正替太子牽著那匹雪花駿馬。
他站在山崖,四季如春的氣候讓這里依舊雜草叢生,而從這里往前是個長達二十里的下坡,太子往前望去,便是漆壓壓的一片,有如一大缸子濃墨鋪散了開來。
——那便是流寇們的營帳。
“兩萬匪徒……然而不過是一群揭竿而起的烏合之眾罷了。”趙無凝說道。
“從這里往南,魚林、永凌、太和三縣已經落入賊手,面前是兩萬之眾,而其後又有三座縣城的守軍,我們不可魯莽。”薛讓在一旁對太子說道,又看了看此前負責戰況的團練使武安世︰“我听聞你與皇城司辜可義為同鄉?
“大人,的確這樣,末將與辜大人皆為代州人。”
“辜可義位居皇城司曹司,侍奉皇帝左右,你可差遠了,僅僅是個州團練使,日日在這西南邊境操兵演練,你服氣嗎?”
“大人何必這般說來,天底下人自然是參差不齊,末將自會服氣,論謀略,我倆雖皆為武夫,相差無毫,但辜可義比我穩重許多;論武力,他自小在村里是打架出了名堂的,憑一對鐵拳,一個人打趴下十幾個潑皮無賴,驚駭一縣。”
“果然爽快,常言道︰自知者不怨人,知命者不怨天,怨人者窮,怨天者無志。就憑你這點,我也能斷定你在此並非是無能而連丟三縣。”
“薛大人果真錯愛了,在下身為衛國守將,卻讓一群山野流寇連連得勝,這大大辱沒了朝廷名望,陛下不下旨將我斬首,已是萬幸,卻仍然讓我做這個團練使。”
薛讓看看太子,又沖著武團練笑了笑︰
“我在為皇上處理大小事務時,得知你和辜可義是從監牢中被舉薦為北伐軍中的百夫長的,而辜可義以無名之輩的身份將孤竹四虎之一的列哥保保斬于馬下,聞名兩國,你又率領七十人沖破了連連挫敗我軍的鐵鷂子營,按理來說本應提拔你為翊衛大夫,只可惜你當時救駕未及,先帝命付孤竹,因而你被安排到此處。”
“山河為大,我武安世到此唯有感恩聖德而無他憾。”
“戴罪立功,猶為不晚。”
太子趙無凝沖著薛讓戲謔道︰“薛大人胸襟博大,從拿笏的改成牽馬的,還大言不慚地給人家指點。”但過了會兒這位年輕的太子便收拾了笑容,一臉嚴峻地對後面的將士們說道︰
“雖為太子,不免有年幼莽撞之傳聞,自知難以服眾,而行軍打仗我雖不懂多少謀略,但明白有一支如一盤散沙樣的軍隊,再怎麼聰明的軍師也會無濟于事,故而本王立下約法三章。”
三軍將士們立刻持槍挺立,有如一座座雕塑般,靜靜听候太子的發言。
“其一,下令而不從、辱本王威嚴者,斬立決;其二,擅自離營者,斬立決;其三,待本王將這面前的兩萬流寇的解決,再做商議。”
這時軍隊中有一個喝了酒的伍長不禁低聲地笑了起來,兩鬢微雪,卻強壯結實,約有四十來歲。
“我們解決兩萬人。”伍長對兩側的士兵們說道,都不禁開始笑了起來。
“是的,本王打算解決這兩萬人。”太子看向伍長說道。
“怎麼解決?”
“剿滅、撫順、或者其他更好的方式。”
伍長等人便又笑了起來,回道︰
“知道打仗嗎,殿下,那種尸橫遍野的場面,可以讓你幾夜睡不好覺,最終你發現死尸的面孔千奇百怪,卻都是那麼的猙獰可怕,打掃戰場的士兵有時踩到腸子而滑倒,一只手又不小心伸到那開膛了的胸口里,水是那麼稀缺,他們只好用唾沫或者土壤來洗手。殿下,在下覺得你可能不知道打仗。”
“本王確實是不知道,但本王也是服從父皇的命令,前來此地,本王或許凱旋,本王或許和你們一同死在這里。”趙無凝的語氣越來越重,他望見伍長臉上仍然有一種不屑的表情,最終他從腰下抽出來了一把劍。
“這是六安帝北伐時的佩劍。”
太子滿懷深情地看著這柄寶劍,它依然光潤,在眾目之下,他將此劍用壺里的水沖刷了一遍。
“你叫什麼名字,哪里人,我會以戰死者的身份安葬你,你的家人將獲得一份撫恤,這是我最後的仁慈。”
伍長突然間大驚失色,又轉而憤怒︰“在我北伐時,你恐怕還在和宮里和太監丫鬟們嬉戲。你不能殺我,我曾經是太尉沮渠檀玉帳下的士兵,隨他沖鋒陷陣,這里每個人都尊敬我……”
薛讓在太子身後默不作聲,一旁的武安世這時跑過去用一記重拳將伍長打翻在地,又湊到了太子跟前,跪下求情︰
“太子望三思,伍長是鄉下人不識禮數,他確實有冒犯之處,飲酒之後口無遮攔,微臣以為將他放逐便可,不應處置。”
“武團練,本王方才說過的第一條約定,你可忘記了?”
太子瞪著跪下的武安世,這時武安世猛一搖頭,將眼緊閉,直作無奈痛苦之情。
“你叫什麼名字,哪里人!”他沖伍長喊道。
“你他娘……小王八羔子,你以為你們趙家一家獨大了嗎,趙家真的是要絕種了,派了你這麼一個毛頭小子前來做指揮,大衛完了,大衛毀了,大衛從你爺爺手上就毀了!”
“你叫什麼,哪里人!”太子提劍走了過去。
“怎麼,殺了我就能解決西南兩萬人嗎,殺了我大衛就不會繼續走向滅亡嗎!”伍長噴著唾沫星子,見太子走來,又啐了口黃痰在太子的黃袍上。
“來人,給我拿下!”太子憤怒地說道,這時走來四名魁梧的太子貼身守衛,便將正在唾罵的伍長摁倒在地。
伍長掙扎地抬起頭,看著太子︰
“我們一家……四個兄弟……三個為你爺爺北伐而死……看看你手上的這把劍……它讓多少人埋葬他鄉……衛國不久遠了……鎮壓流寇都開始派上你這種人……小王八羔子……黃口小兒……你知道你要有多少個晚上會夢見我嗎……我的腦袋……會在你的枕邊……”
“這里是什麼地方。”太子只是輕聲地對他說了一句。
“魁……魁羽……道……”
“你的頭顱只會留在魁羽道。”
伍長突然間駭然失色,顫抖的話音方落下,太子便將寶劍舉至頭頂,霎時間,他看了看每個人的目光,他們都懷著恐懼、憤怒、懷疑,而他甚至有點後悔方才提了這麼一個約法三章。
但他還是將劍猛地揮下了,只听見地上啊的一聲,圍觀士兵們緊閉著的眼楮相繼睜了開來,卻看見太子只砍到伍長的頸骨處,淌出來殷紅的血。
伍長這時還沒有斃命,痛苦地轉著眼珠子,兩只手在身後緊緊撓著、抓著,太子正欲拔起劍來再砍一記,卻發現劍被死死的嵌在骨頭里,他用一只腳踩著伍長的肩膀,想用力地拔卻仍然沒有拔出來,伍長的脖頸流出的鮮血直接染在他那雪白的袍子上。
一旁的武安世見狀,頗為驚恐,如果太子將劍拔出來,憑他的力氣,幾劍之內是絕對無法斬殺伍長的。
這種處置在士兵們看來,會變成一種虐殺,一種對士兵性命的輕蔑,繼而整個軍隊將陷入惶恐之中,背叛也許會立刻發生。
武安世連忙站起身來,一把將太子的劍奪了過去,又一用力直拔出來,汩汩流淌的鮮血洇染布靴。
趙無凝也從憤怒中回過神來,連連驚愕。
“呀……嗨……”
他接過來劍,一蓄力望頸骨砍去,這時痛苦的伍長方身首異處,武安世將把劍望自己的褲腿上擦了擦,又從腰下解下了一個水囊,將它沖了一遍,最後單膝跪地,雙手將劍奉給趙無凝。
圍觀的士兵們不知道是驚駭還是為伍長松了一口氣,每個人的表情都可以讀出許多情感來,但更或許他們一個個內心都變得復雜,這些人中不乏是久經沙場的老兵,對生死之事早已習以為常,但見到一個十五歲的少年為了履行諾言將營中的一員老兵的頭顱砍下,他們很難怨恨太子,又很難去服從太子。
趙無凝沖武安世點了點頭,卻不知所言。
而武安世仿佛將眼楮已經種在了地上那顆頭顱上,一刻也不肯轉去。
“我不知道這麼做正確與否,但有的時候有些事我必須得做,威信永遠是一個統治者所必備的因素。”太子對武安世如此說來。
“太子……英……明……”武安世仍然處于惶恐之中,這時緩緩下拜。
三軍將士看見此前的指揮——武團練已經伏地叩首,于是也各自跪倒在地,太子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榮耀,在眾人跪拜之下,他是多麼的高大,但這種榮耀又帶給他了數不清的惶恐。
“權力也許不會隨著生命的誕生而出現,但生命必然會隨著權力一起倒下,從此刻起,你將步履薄冰。”
唯獨薛讓沒有跪下,他望著西沉的落日這般說來,又滿懷尊敬地轉過身去看著這個年方十五的太子。
“先帝所做的一切是不是錯的?”太子突然間問道。
“他是征服者,征服者沒有對與錯,只有成功與失敗,以及數不清的代價。”
***
魚林、永凌、太和三縣已定,流寇如果貪圖富庶的中原,那麼必定會攻下太子鎮守的魁羽道。
魁羽道就好比一道鐵閘,一旦被打開,洪流就會被沖入進來,中原仍然有不少的兵力,但面對無紀律四處作亂的流寇,卻很難找到根除的辦法,就像是拿著棍子去田里打野兔一般難。
一天夜里,太子、薛讓、武安世三人在房內正在商討軍事。
“薛讓、武團練,你們雖然教了我很多關于治軍打仗的東西,但我仍然有一件事不明白。”
薛讓和武團練相互看了看又看向太子,太子便繼續說︰
“兩萬流寇,擊退素有戰爭經驗的官兵,又能夠安然地駐扎三縣而不倒,這是那些揭竿而起的人嗎?”
“這也正是末將所不明白的地方。”武安世紅著臉接道。
“此前薛讓和本王說的不錯,本王再三考慮了,的確不能低估對方的出身,如此這般的攻城略地,本王不禁開始揣測他們首領的野心。”
薛讓點了點頭︰
“太子所言極是,可是我們卻無從得知這伙流寇的頭目是誰,不過,可別說我們,就連流寇自個兒也不知道他們的頂頭上司,有人說是張三有人說是李四,沒一個準。”
“那這伙兒人是怎麼打過來的,我實在是不明白。”
“所有人都不會明白,所以元象帝派你來而不派其他人。”
太子對此話卻更為疑惑了,然而這時門外突然有一群在魁羽道外巡邏的哨兵在喧嘩,太子等人便打開簾帳向外看去。
其中一個士兵捆著一個打扮和普通老百姓一樣的流寇,踢了他兩腳,他望見太子來了,便拱手行禮,道︰
“太子請看,我等去道外巡視,逮到了一個勘察地形的,這小子在樹林子里鬼鬼祟祟,我一瞧見就知道不是個好鳥,于是騎馬跑過去用繩套給逮了過來,您看這怎麼處置?”
“武團練,你去安排人去詢問他,是什麼人、從哪里來、因何目的……”
“末將領命。”
武安世正欲牽著此人前往牢房,卻被薛讓攔下︰
“團練使,請替我們看看,這人身上挎著的這把刀能值多少錢?”
武安世便將這把刀抽出來看,只道是雪白 亮,不禁稱贊︰
“這把啊,手藝不錯,能值五兩銀子!用的和我官家的差不多!”
“好的,帶他下去吧。”薛讓說完便湊到太子耳根前,輕聲低語︰
“這樣算下來,就一把刀得開銷十萬兩銀子,這伙兒人來歷可不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