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沉的嗚咽聲如一柄實心的鉛垂在西西多爾的心頭來回擺蕩，多日以來他已經習慣了那濃重到足以令人窒息的血腥味，但這不代表他就適應了這種處境。
“……三十……二，真是……令人驚嘆。”龐大的頭顱露出凝重之色， 修長的脖頸隨著呼吸分裂出許多帶著骨刺的肉條，氣孔遍布在輕輕飄動的肉條之上，隨著氣孔的翕動，骨刺微微顫動著，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空響聲。
龐大的血色怪物很難讓人覺得它和那些渺小的同類歸為一談，而即使與曾出現在戰場上的血色撼地者相比，也似乎特別得多。
它的氣息悠長，眼前身負重傷的人不止一次地咳出血來，呼吸聲就像破爛的風箱，但即便如此，它的軀體也沒有進入對方的攻擊範圍之內，而他們之間，堆砌著大量橫七豎八支離破碎的血色怪物軀體——這其中還包括兩具血色撼地者的巨大尸體。
“ 、 ……偽裝和詭計……在真正的討伐面前，都是沒用的……”鮮血從他口鼻中溢出，只是這一次再也止不住。
“無論，對錯……你都看不到了。”
伴隨著落日沉于地下，沉重的風聲終于失去了所有的力量。
悶熱隨之而來，草木架起的篝火放出光亮，凌等閑知道這樣的天氣會在兩個小時後急劇驟冷，但附近有水澤，眼下不僅有黏濕的熱氣，還得忍受蚊蟲的叮咬。
但其實最讓他一言不發的，是他面對的奇怪事態。
“明天的行程，考慮到傷員和各自隊伍的磨合性，還有士氣問題，您的意見是？”
“我們年紀大一點的經歷過戰爭，思想倒是暫時不用擔心，但是中途吸納了不少非正式武裝人員，他們的履歷大多只是農民、商販，沒有接受過武裝訓練，從身體和心理兩方面考慮都得照顧一下他們。”
“我這邊也有……但是物資問題刻不容緩……”
對于這些斟酌和考慮，他和拉普蘭德、蔓德拉一樣不擅長，三角鐵在這兒都比他合適，他倒是轉移了幾次了，從中間篝火營地到河邊沙地，但這倆人每次都跟著挪地方繼續商討。
他知道其實討論不了多久，但有點無法無視這個奇怪的情況，在兩人結束了一個小話題的會談後緩緩伸手︰“兩位，你們談歸談，為什麼一定要我在場？”
瑪爾德琳和深池在他身旁一左一右，聞言看向他，前者爽朗一笑︰“畢竟你既不是深池的人也不是我的人，還帶著同伴，討論事宜還是在場的好。”
而後者甩了甩粗大的尾巴，靠近他低聲道︰“因為……有第三個熟悉一點的人在，我會自在一點。”
凌等閑不覺得自己對她而言有多熟悉，領頭人的辭令他不擅長也不願意花時間去琢磨，至少現在沒那個必要。
但終究還是怪怪的。
見他“不信”的表情，兩人也結束了會談，也剛好交涉完了重要的內容，瑪爾德琳拍了拍他肩膀，這似乎是她表達親近的表現，起身走開了，討論和實踐都是需要行動的。
而深池則是打算多坐一會兒，凌等閑也累了，向後倒在粗糙的沙礫灘上，天空蓋著腌 的顏色，他想放松的心得不到一角星光。
“白鴿先生。”
“沒什麼好看的東西，你還在？”
“沒什麼好看的東西……的確，但是你依舊在看。”深池的聲音低沉而清晰。
“因為總得找點東西看分散注意力，不然煩心事壓在頭頂我受不了。”他有些不耐，雖然各種跡象都表明風笛尚且安好，他也應該很快就會見到風笛，權杖與所的洛里奇也在遭遇血潮的峽谷出口和他們作別，減少了不穩定因素，但不好的預感卻一直在他心頭縈繞揮之不去。
因此語氣也重了些。
“……這樣嗎？”深池似乎有些難過，“我以為……有人在意的話，你會好受些，那位瓦伊凡也是這麼想的。”
凌等閑一噎，他好像知道為什麼兩人執意跟在他旁邊這麼一路了。
“……我表現得很明顯嗎？”
“嗯，就像是旗幟一樣鮮明。”深池的話也直白得像旗幟一樣。
“……抱歉。”凌等閑不知道該說什麼來表達自己的心情。
“為什麼道歉？”深池的尾巴在沙礫地上拖出長長的痕跡，尾巴尖上的火光映亮了他的臉，“每個人都有不高興的權力，沒有誰需要為此道歉。”
“第一次見到你時，你的笑容，很能給人安心感。”她如是說，也抬起頭望向天空。
我的，笑容？
凌等閑其實不覺得這一點應當被夸贊，因為這並沒有多特殊，而安心感這東西，兩人甚至都說不上熟悉，他怎麼會給她安心感？
也許依舊只是一種屬于領頭人的社交辭令吧。
到底是在釋放善意，他也不能辜負好意。
“我贊同你的觀點，但同樣的，深池小姐似乎也一直都很疲憊，我知道空口白牙的勸說沒有說服力，但是我曾經也有一個和你很像的朋友，她也在為自己的事業拼上一切，但把自己繃的太緊……差點釀成大禍。”
“所以，還是盡量適當地放松一些，如果有需要，我可以為你做點什麼——我姑且也是個醫生。”
德拉克的尾巴停止了滑動，他抬頭，對上的是一對躊躇的眸子。
“呃，不好意思，冒犯了……”凌等閑連忙道歉。
深池搖了搖頭︰“不是這個意思，我的意思是……要怎麼做呢？”
見她似乎把這看的很重要，凌等閑沉默片刻，坐了起來︰“你有什麼想法嗎？或者說，只需要有一個能好好說話的人就可以了？”
深池似乎，有些孤獨，明明基層的深池士兵非常擁護她，自己屬下的干部卻似乎各懷鬼胎，只是她果斷的帶頭感染自己的行動震懾力十足，似乎稍微改變了一些這種奇怪上下層關系。
但她的孤獨感卻愈發刺目，從那個血跡斑斑的峽谷中走出，變成感染者的確是唯一出路，但她選擇擔起這份責任，敬佩也好、把問題全都推給她也罷，深池的干部們要麼如雄辯家對她多了幾分敬畏，于是將她推遠了些；要麼如蔓德拉對她多了幾分微詞，于是將她拋遠了些。
在這個節骨眼上，深池不能對敬佩她的人露出脆弱之色，也不能在刁難她的人面前掉鏈子。
“領袖”就是這樣的位置，無論是否是“影子”，這都是領袖逃不了的詰難。
他覺得這場景有些眼熟，又大不相同。
果然和整合運動還是不一樣吧……不過也已經涉及感染者問題了，事後恐怕無論是羅德島還是整合運動都不會袖手旁觀。
“……白鴿，我這樣，不會為你添太多麻煩嗎？”
“事到如今，麻煩也好、困難也罷，都要攻克掉。”凌等閑沒有用包容的話麻痹她，而是實話實說，“比起我，你更不能出問題吧？”
德拉克陷入沉默，明亮的火焰在她尾尖跳動著，宛如浪潮起伏的舞蹈。
“深池小姐……”
“拉芙希妮。”
“什……麼？”
德拉克抬起頭，不再掩飾一絲一毫的倦怠︰“哪怕一刻也好，請讓我放下這個沉重的代號，稱呼我的本名……謝謝您，白鴿。”
凌等閑點了點頭，選擇接下了這份“倦怠”。
翌日。
望著空蕩蕩安靜的營地，臉色劇變的瑪爾德琳和深池都凝重地帶人小心排查營地，防止可能的意外發生。
很快，確定了情況的兩支隊伍回來了，只是臉色都很難看。
凌等閑不好的預感還是落實了，風笛等留守駐地的感染者們取得了維多利亞支援軍隊的聯系，但是後者給了她們一個指令︰
“小丘郡告急，前往支援小丘郡戰線。”
“可惡！偵查員探察過了，那群混蛋給了菲奧娜她們指令後駕駛高速戰艦轉向前往其他戰線了……他們到底明不明白再失守一個郡的後果？！”
“就算我們也全部支援過去也是杯水車薪啊，他們的職責……可惡！”瑪爾德琳一拳砸塌了身旁的掩體，目中幾乎噴出火來，她非常清楚那支隊伍的裝備之差，她不敢想後果。
“物資還在，他們給我們留了不少，解了燃眉之急，瑪爾德琳指揮官，你的想法是？”深池相對而言要平靜許多，因為她已經有了決斷。
“深池……接下來你們沒有義務繼續陪我們冒險了，即便是以卵擊石，我們也得去，那群混蛋走了，總得有新的支援，更何況這里也就是我們的全部物資……沒有支援，我們也支撐不了多久。”
“我知道，你們是塔拉人，對你們而言，請求你們繼續和我們一同作戰有些過分。”瑪爾德琳深吸一口氣，咬牙道，“物資分配一下，我們就此別過吧。”
“正因為我們是塔拉人，”深池平靜而堅定道，“小丘郡的塔拉人很多，就和你們一樣，我們也不會坐視同胞陷入絕望，這也是深池建立的意義。”
凌等閑知道，她話里更深的意思。
昨晚拉芙希妮的話一出口，他就有種自己可能會被滅口的感覺——塔拉人的“深池”，本就是為了拯救塔拉而生、為了拯救塔拉而戰的。
此時劍鋒為形勢指向血潮，但原本……是打算指向維多利亞的！
德拉克領袖的確強大，但僅憑她和她的隊伍遠遠不夠挑戰維多利亞，哪怕它現在失去了王內部公爵割據……
那麼站在她們身後的，必然是有一位大公爵。
思緒亂成一團，他盡量學著不再那麼焦躁，畢竟這沒有任何益處。
笛子，來找你這一趟，路果真崎嶇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