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泉城這鬼地方,白天一旦熱起來簡直是一場酷刑。
比起夜里那點單純的悶熱,白天的日頭才叫一個歹毒。它明晃晃地掛在蔚藍得沒有一絲雜色的天穹上,不像太陽,倒像一塊燒得通紅、正準備往人皮肉上烙的烙鐵。
王宮那些用來彰顯威嚴的白石建材,此刻被曬得滾燙,反射出刺眼的白光,晃得人眼楮發花、頭腦發昏。
空氣凝滯得如同膠水,沒有一絲風。熱量從地面蒸騰而上,混著前幾天廝殺後尚未散盡的、若有若無的血腥氣,以及傷兵營里飄來的濃郁草藥味,形成一股粘稠、沉悶、令人作嘔的氣息,緊緊貼在每一個毛孔上。
這種味道,無時無刻不在撩撥著人內心最深處的焦躁與火氣。
我蹲在校場邊緣唯一一片像樣的樹蔭底下,後背的衣衫早已被汗水浸透,緊緊貼在皮膚上。
目光所及,是甦和正聲嘶力竭地操練那幫剛招募來的新兵蛋子。
他的嗓子已經喊得劈了叉,嘴唇干裂,但眼前的隊列依舊歪歪扭扭,如同被野狗啃過的羊皮卷。
有個年輕小子緊張得同手同腳,走起來活像一只剛學會走路就瘸了腿的鴨子,這滑稽又令人絕望的景象,讓一旁觀戰的高懷德眉頭擰成了一個死疙瘩,不住地搖頭。
牛大寶那憨貨倒是盡職盡責,他不懂什麼訓練之法,只管掄著那對沉甸甸的金 ,瞪著一雙牛眼在一旁充當監工。
哪個新兵腳步稍慢,或者動作出錯,他便喉間發出一聲低吼,眼珠子一瞪,那新兵頓時嚇得腿肚子轉筋,臉白如紙,差點沒當場軟下去。
“操!練個兵,比老子當年帶著弟兄們打家劫舍還他娘的累心!”我抹了一把額頭,甩下一串油汪汪的汗珠,低聲罵了一句。
這阿卡拉王國的兵源底子,比我想象的還要稀薄。除了索隆將軍麾下幸存的那些見過血的老兵還算有點模樣,其余多是臨時從周邊牧民中征召來的青壯。
他們或許熟悉馬背,但論起軍紀、膽氣和相互配合的默契,簡直是一張白紙。
指望這群人在短時間內形成戰斗力,去應對不知何時會卷土重來的密陀羅,或者北方那些虎視眈眈的部族,難,難如上青天!
一陣輕微的腳步聲伴著淡淡的清香靠近,驅散了些許空氣中的污濁。
是親愛的綠珠妹妹。她不知何時溜達了過來,手里捧著一個粗陶罐和一只空碗。陶罐外壁凝結著一層細密的水珠,顯然是剛從深井或冰窖里取出來的。
“將軍,喝點酸梅湯吧,降降火氣。”她聲音輕柔,將碗遞到我面前,那雙清澈的眸子卻望向校場上狼狽不堪的新兵隊伍,輕輕嘆了口氣,“也真是難為甦和將軍了,倉促之間,能拉出這麼一支隊伍,已屬不易。”
我接過碗,觸手一片冰涼,精神為之一振。
仰頭“咕咚咕咚”灌下去大半碗,冰鎮過的酸甜湯汁順著喉嚨滑下,仿佛一道清冽的溪流,暫時澆滅了心頭的幾分燥熱。
“老子知道不易。”我用袖子擦了擦嘴,重重吐出一口氣,“可時間不等人啊!密陀羅那孫子,頂著個被老子剃出來的地中海腦袋,這會兒指不定正躲在哪個角落里舔傷口、琢磨著怎麼摸回來報仇雪恨。
還有北邊那些部族,說是派了使者,听起來像是服軟,可誰知道他們肚子里揣著什麼壞水?是真心歸順,還是來探虛實的?”
話音未落,一個傳令兵便氣喘吁吁地從不遠處跑來,單膝跪地,汗流浹背地報告︰“將軍!陛下請您速去議事廳,北部部族的使者團,已經到了!我也已經通知了甦和將軍,他正打馬趕過去。”
嘿!真是說曹操,曹操就到!這幫家伙的腿腳倒是利索,看來是日夜兼程趕來的。
我猛地站起身,將空碗塞回綠珠手里,沖她咧嘴一笑,露出兩排白牙︰“瞧瞧,老子這張嘴是開過光了吧?走,會會這群北邊來的‘客人’,看看是群什麼牛鬼蛇神!”
綠珠眼中閃過一絲憂慮,下意識地一把拉住我的袖子,低聲叮囑︰“你…你等會兒收斂點脾氣。畢竟是部族與王庭之間的談判,不是山寨里劃分地盤。
萬事以和為貴,別…別動不動就喊打喊殺的,嚇壞了使者,反而不好收場。”
“放心!”我抬手,輕輕拍了拍她拽著我袖子的手背,觸感微涼。
若不是周圍人多眼雜,我真想摟住她親一口,好好安撫她這份擔心。
“老子今天就把‘文明’二字刻在腦門上,跟他們好好講講道理,以德服人,總行了吧?”
話是這麼說,但轉身走向議事廳時,我還是順手將一直靠在樹干上的那柄寒冰寶刀拎在了手里。
刀鞘上的冰冷觸感透過掌心傳來,讓我躁動的心緒平靜了不少。
講道理?沒錯,老子最擅長的就是跟人“講道理”,尤其是用這沉甸甸、冷冰冰的刀把子講出來的道理,往往格外深入人心。
議事廳里果然涼快許多。四角都放置著碩大的冰塊,穿著宮裝的侍女手持扇子,輕輕將冰塊散發的白色寒氣扇向四周,帶來絲絲沁人心脾的涼意。
溫妮端坐在主位的王座上,穿上了一件更為正式、繡著暗色花紋的王袍,襯得她那張原本略帶稚氣的小臉多了幾分威儀與白皙。
只是,她微微收緊的指尖和眼神中一閃而過的緊張,還是沒能逃過我的眼楮。
王座下手兩邊,坐著幾位阿卡拉王國的老臣,一個個穿著厚重的官服,正襟危坐,表情凝重,如臨大敵。
我們的對面,坐著三個男人,顯然就是北部部族的使者。
為首的是個滿臉溝壑的老者,皮膚黝黑粗糙得像千年老樹的樹皮,但一雙眼楮卻異常銳利,如同在天空盤旋、搜尋獵物的鷹隼。他頭上戴著一頂裝飾了幾根彩色羽毛的皮帽子,顯示其不凡的身份。
他旁邊,是一個身材極為壯碩的中年漢子,滿臉橫肉,一道猙獰的刀疤從左側眉骨斜斜劃到嘴角,讓他即使面無表情也顯得凶神惡煞。
最後一人,則是個干瘦得像根竹竿的老者,眯縫著眼楮,時不時低聲咳嗽幾下,手里還拄著一根看似隨時會散架的破木棍,活像個癆病鬼。
這三人組合,倒是有趣︰一個主事定調的老狐狸,一個展示武力的莽夫,還有一個可能是出謀劃策的狗頭軍師。看來,對方也是有備而來。
我收斂心神,大搖大擺地走進議事廳,徑直來到溫妮旁邊的椅子前,毫不客氣地一屁股坐下,同時將寒冰寶刀“ 當”一聲,隨意地靠在手邊的茶幾上。
這聲響動在寂靜的議事廳里顯得格外突兀,果然,那個癆病鬼使者被嚇得渾身一哆嗦,差點從椅子上滑下去,引得幾個阿卡拉老臣投來不滿又無奈的目光。
溫妮側過頭看了我一眼,清澈的眼眸中瞬間多了幾分難以言喻的底氣。
她深吸一口氣,用阿卡拉語開口,聲音雖然清脆,卻努力保持著平穩︰“諸位使者,這位便是來自大順王朝的劉盛將軍,亦是本王最為信賴的兄長。
貴使有何訴求,但講無妨,劉將軍亦可一同參詳。”
那個戴羽毛帽的老者——後來知道名叫兀𩓚的長老——聞言,用那雙鷹隼般的眼楮掃了我一眼,然後嘰里咕嚕地說了一長串話,語氣生硬,帶著草原人特有的倔強。
侍立在一旁的王庭翻譯官連忙躬身,戰戰兢兢地將其翻譯成漢語︰“尊貴的女王陛下,尊貴的劉將軍。我等代表北部七大部族聯盟而來。
前王穆勒暴虐無道,強佔我族世代放牧的豐美草場,課以無法承受的重稅,我等被逼無奈,方才起兵反抗。
如今陛下撥亂反正,繼承大統,我等部族願重回王化,遵從女王號令。
但我等亦有三個條件,希望陛下承諾︰第一,即刻歸還包括黑水河畔在內被我部族世代放牧之草場;第二,免除我部族未來五年的所有賦稅;第三,準許我等部族內部自治,王庭不得派遣官員干涉我部族首領選舉、刑罰及內部事務。”
好家伙!這哪里是來歸順談判?這分明是來趁火打劫,想自立山頭當土皇帝了!
免五年稅?還要完全自治?你咋不直接讓溫妮把王冠摘下來雙手奉上呢?
話音剛落,那幾個阿卡拉老臣的臉色頓時變得極其難看,忍不住交頭接耳,發出嗡嗡的議論聲,顯然都覺得這條件苛刻得離譜,簡直是羞辱性的要價。
溫妮的秀眉也微微蹙起,她放在扶手上的手稍稍收緊,沉吟了片刻,方才用盡量平和的聲音回應道︰“諸位首領在穆勒暴政下所受的苦楚,本王感同身受。
穆勒倒行逆施,本王亦深惡痛絕。對于合理的訴求,王庭願意商議。
例如,歸還部分被強佔的草場、根據實際情況酌情減免未來幾年的賦稅,這些都可以談。
但自治一事,關乎王國政令統一、疆域完整,此乃王國根基,絕無可能應允。各部族皆是阿卡拉子民,理應遵守王國律法。”
“砰!”
溫妮的話還沒完全說完,那個刀疤臉壯漢——巴圖首領——猛地一拍面前的桌子,霍然站起,龐大的身軀帶來一股壓迫感。
他指著溫妮,臉紅脖子粗地嘰里呱啦怒吼起來,唾沫星子幾乎要噴到翻譯官臉上。
翻譯官嚇得臉都白了,哆哆嗦嗦地翻譯道︰“巴…巴圖首領說…說如果王庭不答應我們的條件,那我們七部族就自己管自己!我們的勇士不怕打仗!
如果…如果王庭敢派兵來征討,廣袤的草原就是你們這些不識好歹的人的葬身之地!”
霎時間,議事廳里的空氣仿佛凝固了。
溫度似乎比角落的冰塊還要寒冷。
甦和站在我側後方,手已經無聲地按在了腰間的刀柄上,眼神銳利如刀,死死盯住巴圖。
那幾個文官老臣更是嚇得縮起了脖子,大氣不敢出。
溫妮到底年輕,面對如此赤裸裸的武力威脅,臉色瞬間有些發白,縴細的手指緊緊攥住了王座的扶手,指節泛白。
就在這劍拔弩張的時刻。
“啪!啪!啪!”
我忽然慢悠悠地鼓起了掌,臉上還掛起了一絲看似贊賞,實則充滿嘲諷的笑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