凸月高掛,繁星點點。
熱鬧的江都縣,即將迎來夜晚的寂寥。
隨著城門落鎖,更夫準備出門,宵禁的時辰,便快到了。
知縣府,坐落在東巷。
大門外此時圍滿了人,一個個將脖子伸得老長,四處張望著。
這群人中,有官吏,也有商紳。
對于巡按御史即將到來,他們心中既忐忑,又好奇。
最為不安的,是何知縣。
他臨近傍晚才收到巡按御史的來信,信中表明他們一行人在酉時就已經踏入江都縣,大約宵禁前會來到知縣府。
信中末尾還特別提到了一件事。
說此行中有一名貴人需要好生伺候著。
“這貴人,得多貴啊?”
何知縣肥胖的臉上掛滿了憂愁,能被巡按御史稱為貴人的,來頭肯定不小。
等了約一炷香的時間,巷子口終于出現了幾個人的身影。
紅袍著身的朱媛媛興高采烈的走在最前頭,手上掛滿了五顏六色的手串,婢女小青則是跟在她的後頭,手上提著各種小玩意兒。
于光與灰衣老者並肩而行,他手上也提著各種物件。
看著自己手上這大大小小的東西,于光不禁一陣苦笑。
想來這貴人很少出門,買起東西來連價錢都不問,一買,便買這麼多。
明朝都察院將全國分為十三個道,每道都派有監察御史,共計一百一十二人,從正七品官職,與縣令同級。
別看官小,但權力卻很大。
御史有監察百官之責,而外出巡查的,則被稱為巡按御史。
巡按御史“代天子巡狩”,可見其位高;“大事奏裁,小事立斷”,可見其權重;“凡政事得失,軍民利病,皆得直言無避”,可見其職寬;“御史犯罪,加三等”,可見其責嚴。
于光,便是此次來巡察江南道的巡按御史,只不過此時,卻成為一個小小的拎物侍童。
沒辦法,誰叫那貴人有個好爹呢?
待到于光這一行人出現,何知縣立馬率著其余等候的人蜂擁而至。
“哎呀辛苦辛苦,買了這麼多好東西啊,這些可都是江都縣的特產,想來小姐品味超凡啊!”
何知縣一臉肥肉,此刻笑得眼楮都瞧不見了。
他並沒有先跟于光打招呼,而是向朱媛媛諂媚的行禮。
當他看到一行人中,這陌生的姑娘走在最前頭時,便猜到了信中所提到的貴人,想必就是此人了。
只是他猜不出來,這位戴著面紗的小姐,究竟是誰家的姑娘。
公主?郡主?還是京都那四大門閥家中的千金?
管她是誰,反正討好總是沒壞處的。
何知縣如此想著。
哪知,朱媛媛瞧都沒瞧何知縣一眼,只是道了句︰“飯菜準備好了沒有,本姑娘餓了!”
何知縣一愣,連忙笑道︰“有有,府上準備了豐盛的晚宴,都是江都”
“準備了就開席,屁話真多!”
何知縣話都沒說完,就被朱媛媛打斷。
他只好恭敬的做了個請的手勢,隨後快步跑到于光和老者的面前。
“敢問哪位是本次的巡按御史大人啊?”
何知縣不敢亂猜,眼前兩人,老者雖面容怪異又陰沉,但卻透著一股子非凡的氣勢,而那中年男子雖然像侍童般拎著物品,可穿的衣服卻是錦衣。
他真的分不清楚誰才是巡按御史。
常老沒有理會這個問題,淡淡的瞥了一眼何知縣,便快步跟上已經進府的朱媛媛。
倒是于光拱手道︰“守常兄別來無恙。”
何知縣名敬文,字守常。
一听到對方如此稱呼自己,何敬文有些疑惑,他仔細看了一眼于光,卻不記得彼此有過交集。
照理說,第一次見面的話,一般都是稱呼對方的名,而不是字。
瞧著對方臉上的疑惑,于光平淡的說道︰“想來是守常兄忙于縣務,將我忘了,在下于伯升,永康十一年秋闈,你我同為進士。”
“哦!伯升兄!”
何知縣一拍腦門,裝作懊悔的模樣︰“哎呀真是慚愧,是我眼拙了,伯升兄乃是那年傳臚,是我等皆楷模,你看看我,哎呀。”
“來來來,怎麼能讓伯升兄拿這麼多東西呢,給我一些。”
于光也沒客氣,直接將手中的物品全部交由給了何知縣。
“請請,舟車勞頓,請速速入府,我早已備好了晚宴,說來慚愧,都沒能在城外迎接伯升兄,待會愚兄自罰三杯。”
“請。”
在一群人的簇擁之下,于光緩緩走進了知縣府。
此時,宋府。
夜風搖曳著燈籠,微黃的燈光灑滿庭院。
宋仁獨自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正捧著當朝律法讀著。
他滿腦子都在想明日的官司該怎麼打,也在權衡其中的利弊。
案子,是必然要翻的,但得罪的人,也就多了。
柴大富作為江都縣的商紳,其家族背靠著,听說不止是何知縣。
而何知縣能在這江都縣做一方縣令,其背後的靠山,自然也來頭不小。
雖說明朝有數百個州縣,但並不是每個縣的知縣都是同等的,這里面的學問,可大著呢。
沒背景沒靠山的知縣,往往都在那窮山僻壤,淒苦的待著,想要撈點油水,稅都收到若干年以後了。
而像何知縣這種能在江南道如此富足的地方當上知縣,上頭必然有人。
更別提這里還是揚州府的管轄之地,緊挨著金陵。
金陵,那可是明朝的舊都!
和宋仁記憶中的明朝一樣,當朝皇帝朱聿發動“平亂之役”,奪了自己佷子的江山。
于次年建燕京西宮,永康十五年,正式遷都燕京。
這歷史,倒是和明朝的朱棣皇帝極其相似。
而不相似的點在于,遷都之後,整個南直隸包括金陵,就歸漢王朱高黎管轄,領兵坐鎮。
但前身記憶里,漢王的藩鎮是在雲南,且名字也不一樣。
對此偏差,宋仁只能說平行世界嘛,歷史總是雷同的。
就在宋仁思考官司的細微末節,以及退路時,只听得“唰”的一聲響。
一個人影,從院牆外飛落于院內中。
“相公,你怎麼在這?”
宋舞落地一抬頭,便看見宋仁一臉和熙的笑容望著她,心里頓時涌入一股暖流。
相公竟然在等我,他這麼關心我的嗎?
宋仁笑道︰“消息都傳出去了?”
宋舞點了點頭︰“都傳出去了,特別是西巷的張嬸,那可是縣里出了名的碎嘴婆子,恐怕明日一早,相公要幫小翠翻案,狀告柴大富的消息就人盡皆知了。”
宋仁放下書本,緩緩起身。
他望著被烏雲遮蔽的月亮,忽然說道︰“天氣有些燥熱,想來明日是有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