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康十六年五月十三,晨光熹微,天青雲淺。
空氣中彌漫著潮濕的氣息,弄得人感覺身上黏糊糊的,很不舒服。
何敬文早早的就爬起來了,他抹了抹額頭上的汗,厲聲呵斥著正在幫他穿衣的丫環快點。
剛剛下人特來稟報,辰時一刻那位御史大人便起來吃了早食,隨後前往衙門,說是要去查賬。
這可把何敬文嚇壞了。
這賬,可不經查啊!
“哼!這位御史大人,倒是真刻苦。”
何敬文心中冷笑連連,穿好衣服後,連忙喚來轎夫,往衙門方向去。
昨日宴席過後,何敬文就按照老規矩,偷偷塞給了于光一個精致的木盒。
盒里,裝著一萬兩銀票。
于光一句話都沒說就收下了,臉上的笑容卻讓何敬文不知道該如何去解讀。
而于光今日的做法,更是讓他一頭霧水。
這好處都收了,怎麼還查起賬呢?
這不是壞規矩嗎?
莫不是,給的不夠?
何敬文懷揣著不安的心思,匆匆在儀門下了轎子。
一進衙門,便看到大堂東側的吏房亮著燈。
他輕輕叩響了門,隨後推門而入,兩人便是一陣客套的寒暄。
“早啊伯升兄。”
“早啊守常兄。”
“食否?”
“食過了,您食否。”
“未曾呢。”
“那趕緊去吃啊。”
“”
何敬文扯了扯嘴角,心想你在這查賬本,我怎麼吃得下!
他自顧自找了個位置坐了下來,隨後道︰“伯升兄起的如此早,可是昨夜睡不好?”
這句話潛台詞是,你這麼早起來查我縣賬本,是不是昨夜的好處費沒給夠?
于光瞄了一眼何敬文,默默合上了賬本︰“勞煩守常兄掛念,睡得很是安穩,只可惜職責所在,不敢不盡心啊。”
何敬文心里“咯 ”了一下,眉頭微微皺起。
這家伙什麼意思,拿了錢還裝清高?
不過他很快就擺出一副笑臉道︰“為官當以伯升兄為楷模啊,那愚兄就不過多打擾,你且看著,有何問題,可與我直言。”
“守常兄慢走。”
何敬文走到了門邊,忽然又回過頭問道︰“朱郡主起否?若是起了,我去問問有何需要的。”
于光眉毛輕挑,不緩不慢道︰“郡主有晨練的習慣,你就莫要打擾了。”
“好吧。”
何敬文面露惋惜的退了出去。
他並沒有離開衙門,而是在過道上來回踱步。
屋內靜,屋外的人,卻心急如焚。
大約過了半個時辰,一場有預兆的春雨便淅淅瀝瀝的落了下來。
雨勢不大,倒是將街景洗涮了一遍,讓人覺得煥然一新。
此時衙門大門外的不遠處,已經陸陸續續聚集了許多撐著紙傘的民眾。
他們不敢靠得衙門太近,只能擠在對面的兩側。
來到此處的人,都是听說那有名的宋狀師要將前日所打的案子,翻案!
這在小小的江都縣,可算是大事。
不過對此,大部分的人都是抱著看熱鬧的心情而來,他們覺得這宋狀師失心瘋的傳聞恐怕是真的。
因為柴大富可是縣里數一數二的酒商,橫行江都縣數年,背後又有何知縣撐腰。
翻案?小心翻到牢里去。
但也有一小部分的人相信宋仁,他們受盡了柴家的壓榨,只得將希望寄托在這場官司上。
一時間,眾說紛紜。
幾乎都是在譏諷宋仁。
“這宋仁果真是失心瘋了,竟然妄想翻案,哼,恐怕今日,江都縣就沒有秀才咯。”
“是啊,他宋仁也不想想,一個小小的秀才,倘若不是柴大富這些鄉紳,他能有今日?如今這叫什麼,狗咬狗!”
“我看吶,這宋仁估計是不敢來了,眼看臨近巳時,可有他的身影?”
然而就在這時,人潮里忽然有人喊道︰“來了來了,快看,一同前來的乃是小翠的表叔吧!”
“咦,孫神醫怎麼也跟在後頭,你們看那是孫神醫嗎?”
在眾人充滿好奇的目光中,從街口迎面走來了四個人。
除了宋仁夫婦外,便是小翠的表叔李木匠,以及前來做人證的孫思苗。
看著衙門外聚集了這麼多人,憨厚的李木匠頓時感到緊張。
宋仁笑著安慰道︰“李叔,你別緊張,到了公堂內,你就按我說的做就行了,有冤訴冤,有苦傾苦。”
“好好 ,一切都听恩公的。”
李木匠話雖這麼說,但他雙腿卻抖個不停。
宋仁回過頭又向孫思苗說道︰“孫神醫,待會也勞煩你了。”
“呵呵,宋小友就莫要稱呼我為神醫了,這不折煞老夫,小翠雖然還未甦醒,但按照你的方子,她脈搏趨于平穩,臉上的氣色也好了很多,想來甦醒就在這幾日。”
“這可都虧了你那藥方。”
孫思苗撫須笑到。
四人就這樣迎著眾人的目光,往衙門口走去。
經過的時候,宋仁還笑著朝圍觀的民眾們揮了揮手,一開始還沒人搭理。
但隨著希望宋仁打贏這場官司的人喊了聲︰“宋狀師此行勉哉!”
吶喊之聲,漸漸高漲。
這一幕,看得兩個站在門外當值的衙役目瞪口呆。
娘誒,這是要造反嗎!
其中一名衙役頓感不妙,趕忙跑進衙門,想要將此事匯報給知縣大人。
宋仁自然看到了離去的那名衙役,他輕笑了聲沒有在意,緩緩走向了鳴冤鼓。
其實宋仁是可以不用擊鼓鳴冤的,只需將狀紙遞交給當值衙役,再由衙役轉交給主簿即可。
但宋仁這次非要敲響那鼓。
一來,是他好奇,一直想親手敲敲看;二來,這場官司算是他的首秀,他需要利用鼓聲吸引更多的百姓前來圍觀。
至于這場官司,宋仁倒是有著十足的把握。
“咚,咚咚!”
三聲沉悶的鼓聲,猶如春雷一般回蕩。
在大堂內剛听完衙役稟報的何敬文心里一驚,低聲怒斥道︰“這他娘的宋仁想要干什麼!”
這時,東側的房門正好打開,于光面帶微笑的走了出來︰“听鼓聲,擊鼓之人很冤啊,正好我也剛對完賬本,守常兄,且讓我看個熱鬧?”
何敬文在心里將于光和宋仁兩人罵了數十遍,臉上強行擠出笑臉︰“那既然伯升兄感興趣,那就勞駕後堂看茶。”
隨後,他對著身旁衙役幾乎是咬牙切齒的說道︰“升堂!”
春雨綿綿,下個不停。
公堂外,圍觀的民眾越來越多,幾乎是將衙門圍得水泄不通。
並且還有听到風聲的人陸續趕來。
公堂內,何知縣由康主簿扶上了座位。
下面跪著的,是身體不斷發顫的李達李木匠。
而他的身旁,站著一臉自信的宋仁。
何知縣瞪了宋仁一眼,隨後翻開了狀紙,越看,眉頭擰得越深。
他微微瞟了一眼後堂,那里掛著一塊布簾,遮擋了視線。
但他能想象到,于光正端坐在那喝茶的模樣。
這御史大人,此行究竟想要干什麼!
深吸一口氣後,何知縣怒斥道︰“大膽宋仁,前日本官才判了這起案子,怎麼今日你就要來翻案!你可別忘了,那日的狀紙也是由你所寫,你這是在戲弄本官嗎!”
宋仁面不改色,依舊笑得很是溫和︰“大人,你這話可就嚴重了,那日我就跟大人說過這案子有蹊蹺,可柴大富非說我患了失心瘋,而大人您呢,也非要火急火燎的將案子斷下,敢問大人,為何這麼急呢?”
“你!”
何知縣一時語塞。
他總不能說收了柴大富的好處,當然得急著斷案啊。
而這時,正在後堂品茶的于光听到傳來的聲音,忽然發出“咦”的一聲。
這聲音,怎麼和那日念詞之人如此相似?
于光快步走了過去,輕輕拉開門簾一角,當他瞧見宋仁的模樣時,一臉的驚喜。
竟然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