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F3EP5︰百年孤獨（17）
【我一向不反對讓世上所有人都有權享有基本的自由保障。我們只是需要讓喜歡用這口號指責我們的人先明確界定誰是人，誰不是人。】——梁凌，2021年。
……
辦公大廳里安靜得可怕，前來這里辦事的人們不約而同地保持著沉默、盡可能地避免打擾其他與自己有著相同訴求的聯邦公民或是夜以繼日地為著聯邦公民們的福祉服務的辦公人員。大廳左側角落里長椅上那名戴著眼鏡、穿著深灰色厚外套的青年也是如此，他有些瘦弱的脊背緊貼著冰冷的牆壁，以近乎蜷縮的樣子半倒在角落里。任何看到他這副模樣的過路人大概都會毫不猶疑地認為，這名青年正沉浸在只屬于他一個人的夢鄉中。
他們的猜想已經足夠接近事實了——僅就青年正被眼前的幻象包圍著這一點而言。與自己給其他人呈現出的第一印象不同，選擇安靜地坐在角落里的青年保持著清醒，部分是因為他眼下倦意全無，部分則是由于他佩戴著的眼鏡正向他播放只有他自己能夠看到的全息投影影像。對于那些不願在公開場合用其他播放設備的全息投影打擾他人的模範聯邦公民們而言，入手其他更有助于他們獲得沉浸式體驗的設備就成了當務之急。當然，有一部分聯邦公民選擇這類全息投影播放設備完全是由于他們想要觀看的內容根本不適合在公眾場合播放，但這名曾經接受過良好教育的青年顯然不屬于其中一員。此時此刻，他的視線和注意力都已經被從他眼前掠過的MS吸引︰這架逍遙自在地徘徊于波光粼粼的海面上做著各種高難度特技動作的MS，看上去與地球聯邦在過去兩年間批量生產的主力MS【GNXIII型MS】有相似之處，也只有真正的內行才能一眼看出二者的不同。
並非軍事或軍事愛好者的青年找不出這兩種MS之間的區別，他只知道地球聯邦正在全世界急需投入更多資金用于戰後重建工作和經濟復甦（考慮到地球聯邦不同地區的發展程度差異，一部分地區的戰後重建工作進行得格外緩慢）時大張旗鼓地對屬于GNX系列的下一代主力MS進行了飛行測試。負責解說飛行畫面的主持人情緒高漲地對世界各地的觀眾們說，等到這款被命名為GNXIV型MS（GNX803T GNXIV）的地球聯邦全新戰爭機器投入生產後，許多原本屬于ALAWS的GN粒子技術MS就將被轉交給地球聯邦軍。
過去的幾年里，地球聯邦的反對者經常聲稱，聯邦只會把GN粒子技術MS提供給ALAWS，與此同時聯邦軍則不得不繼續使用不再有後續型號和新功能的傳統MS。聯邦的支持者則對此樂見其成︰與充斥著舊國家派軍人、忠誠程度可疑又被地區本位意識嚴重影響的聯邦軍相比，ALAWS無疑更適合保衛聯邦公民們的安全。等到持續衰退的聯邦軍被完全邊緣化，ALAWS就將成為真正意義上的聯邦軍、終結舊國家派軍人對于軍隊的影響力。不過，這兩種主流觀點在地球聯邦近期的武器裝備測試直播節目中都不同程度地受到了ALAWS和聯邦軍指揮官們的反駁。試圖在鏡頭前保持團結的指揮官們把GN粒子技術MS優先為ALAWS配備解釋為MS產量不足——既然地球聯邦沒法把全部現役MS更換為GN粒子技術MS，好鋼當然要用在刀刃上，讓戰斗力更強的ALAWS精銳部隊得到新型MS也是理所應當的。
“戰爭已經結束了，利邦茲•阿爾馬克還有那什麼擬變革者叛軍也已經被消滅……聯邦怎麼還在不斷加大軍事開支？這次他們又要對付誰？他*的外星人嗎？”然而，正在觀看著GNXIV型MS飛行測試的青年卻很難說服自己產生些更樂觀的念頭，他原本期待著地球聯邦能在戰爭結束後或是在與AEUG的談判取得進展後實施裁軍，將寶貴的資金用于改善聯邦公民尤其是非洲和中東地區新領土上居民的境遇。“不能再這樣發展下去……必須得有人站出來做點什麼。”
“霍馬雍•阿扎達巴迪先生！”
大廳里的廣播叫出了青年的名字，已經永遠地失去了故鄉的青年應聲而起、邁著沉重的腳步走向那間辦公室。他听到了大廳內其他人的竊竊私語和議論，那些依舊能夠刺傷他內心的話語迫使他說服自己無視更多刺耳的雜音、只當這里除了他之外再無其他人。沒有必要再因他人的目光而動搖，除了真正加于身的傷病之外，余下的痛苦只不過是他的主觀意願帶來的。戰勝那些不必要的私心雜念和枷鎖之後，他就不必擔心自己在他人設想中的審判庭上會得到怎樣的罪名，只要地球聯邦的法官們從未宣布他有罪。
“阿扎達巴迪先生？”
“我就是。”伊朗人青年走進了光照充足的辦公室，迎面射來的陽光照著他的雙眼，那奪目的光芒使他不由自主地匆忙逃離了太陽的博愛。“真沒想到這手續需要來這里辦理……我還以為我可以在國際互聯網上辦好一切。”
“請您諒解，我們畢竟是個成立不久的組織，而且肩負著聯邦公民托付給我們的重大使命。目前，仍有不少利邦茲•阿爾馬克的追隨者在逃，這些人非常擅長網絡攻擊，我們也只好選擇用比較傳統一些的方式來……削弱不確定性因素。”坐在辦公桌後方的是個三十多歲的黑人青年，他戴著一副款式和霍馬雍臉上這一副相同的眼鏡，但他那過于瘦小的臉頰又讓這眼鏡看上去與他格格不入。“該準備的文件，都帶來了嗎？”
“當然。”霍馬雍從公文包里取出文件夾，將它遞給了一絲不苟地打量著自己的黑人辦事員，“接下來，我是不是該回去等消息呢？”
“也許需要，也許不需要。我會把你提供的這些文件提交給VEDA，讓VEDA來決定。”黑人辦事員說著，動作靈活地打開文件夾，把霍馬雍準備的文件逐一塞進了電腦旁的一個機器里。但願那不是碎紙機，霍馬雍想著，他上個星期才剛剛听說過類似的冷笑話。“你看，有VEDA幫忙，一切都變得方便多了，只要他們不考慮用機器人把我換掉就行。”
霍馬雍尷尬地笑了笑，他長期活躍在飽受戰亂之苦的不發達地區，地球聯邦發達地區公民們的生活對他而言過于遙遠了，即便是這些市民眼中最緊要的生存難題也很容易被他視為奢侈的煩惱。“事情應該不會走到那一步的，先生。聯邦的這些專家呢，會精心地設計用機器代替我們的進度，這樣才能推動他們的太空移民計劃平穩進行。不然，同一時間釋放進入社會的無業游民過多，後果簡直不堪設想。”
“老兄，我倒是想相信你的話，可我們都不知道那些大人物是怎麼考慮問題的。總統當著全世界的面說要把人類的未來還有更多的社會管理功能委托給VEDA之前，有那麼多的專家和學者發表文章或在接受采訪時說聯邦絕對不會這麼做……我看這些總是說廢話、從來沒說對過什麼事的家伙是最該被機器人和AI代替的。”深有同感的黑人辦事員使勁地點了點頭，忽然間驚呼起來，“哎……哎呀，我想起來你是誰了。你不就是——”
“當著全世界的面質問總統的男人？哦，別提那些事了，我自己一點都不喜歡，真的。”未能從布萊恩•麥克凱恩總統口中得到自己想要答復又目睹了擬變革者戰爭爆發的霍馬雍苦笑著晃了晃腦袋，他當然知道自己只要善用這個新外號為自己吸引來自世界各地的關注有利于讓更多人听到他的呼聲，但他依舊選擇了盡可能地遠離媒體、前往最需要他的地方去幫助那些還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的同胞們。“听著，他們給我編了很多夸張的故事，比如說如果沒有我的質問，總統就不會心血來潮地宣布要把聯邦交給VEDA，那樣一來利邦茲•阿爾馬克就不會過早地暴露野心，然後擬變革者戰爭也就不會這麼快地爆發……”
“我也听說過，差不多有一半人認為你是無意中刺激利邦茲自取滅亡的英雄。”看樣子，眼前的黑人辦事員對霍馬雍的印象還算不錯。他趁霍馬雍不備，拿出手機給兩人拍了一張合影，說自己也算間接和總統見過面了。“另一半人卻說，如果不是你說那些多余的話、強迫總統做出讓擬變革者失望的舉動，利邦茲也不會和聯邦決裂。”
“其實我根本就不認識利邦茲•阿爾馬克。”話雖如此，霍馬雍已經無法阻止聯邦公民們議論利邦茲的罪行時順便聯想到他了。經過地球聯邦的重新定義，座天使高達小隊對阿扎達巴德的大屠殺從亞歷杭德羅•科納授意變成了利邦茲直接指揮，而每一個試圖了解當年真相的聯邦公民所能找到的信息量最大的影像資料便是霍馬雍高度參與的【邁克和羅根】直播節目——這節目在過去幾個月里因主要成員一死兩失蹤而再次停播了。“我始終不明白他為什麼無緣無故地對我們抱有那麼大的惡意，也許世上總有一部分現象是我們終其一生都不可能理解的。”
“是的，我們沒必要理解他，只要把像他那樣不讓我們活的家伙解決掉就好，聯邦就是負責做這種事的。”興致勃勃地和霍馬雍閑聊著的黑人辦事員無意間看了一眼電腦顯示屏，右下角彈出的提示標志讓他吃了一驚，這一幕自然也沒有逃過霍馬雍的眼楮。“恭喜，看來您是比較幸運的那一類人，阿扎達巴迪先生。VEDA已經結束了資料審查工作，並認為……您符合我們的要求。歡迎加入聯邦工程師聯合會。”
熱情的黑人辦事員從身旁的抽屜里拿出一個能很方便地別在衣服上的徽章，鄭重其事地把它交給了霍馬雍。望著徽章上的藍底地球聯邦國徽和覆蓋在國徽前方的齒輪標志，幾乎一無所有的伊朗人青年又一次陷入了沉思之中。利邦茲戰敗了，地球聯邦距離它試圖確立的永久和平世界越來越近，一切正在飛快地改變著，卻又仿佛什麼都沒變。整個世界都看到了他從人群中挺身而出、向麥克凱恩總統為普勞德殖民衛星叛亂的死難者討個公道的那一幕，到頭來人們津津樂道的仍是悍然發動戰爭的利邦茲，或許會在想起他的時候稱贊他不懼ALAWS報復的勇氣，唯獨選擇性地遺忘了地球聯邦和利邦茲合作期間那些因有著遠大目標的工程而一聲不吭地死去的人們。
連生存都成問題，又何談人類的榮耀？這不會是麥克尼爾希望看到的，麥克尼爾也同樣不會希望他碌碌無為地成為時代的旁觀者。
“加入你們之後，應該就能參加選舉了吧？”認真地把徽章佩戴到胸前的霍馬雍又一次開口了，他原本並不打算這麼直白地對聯邦工程師聯合會的工作人員說出自己的真實意圖，遺憾的是他同樣不允許自己變成又一個謊話連篇的政客，“先生？”
“啊？您是說……”有些措手不及的黑人辦事員明顯未能事先猜測到霍馬雍的真實意圖，他茫然地沉默了片刻，雙眼眼球不斷地上下轉動、像是在回想些什麼。“哪一類選舉？最近的新變化實在太多，我都快記不清了。”
“太空移民社區。”曾擔任太空建築工程師的霍馬雍在下定決心加入這個組織之前已經進行了充分的調查，他相信自己對于地球聯邦近期公布的一系列新規定的了解程度還在一般的聯邦行政管理人員之上，畢竟那些人也只會照本宣科地執行來自聯邦高層的指示罷了，“安置戰爭難民的太空移民項目，需要在移民活動正式啟動之前就預先在地球上決定自治機構的人選。”
黑人辦事員騰出左手撓了撓有些發癢的後腦勺，右手一刻不停地在數據庫中輸入了一連串關鍵詞。他對這個據說因不堪太空建築公司苛待而從UNION潛逃回伊朗的家伙又突發奇想地要重操舊業、加入太空移民大軍的理由不感興趣，也沒法在對方詢問的關鍵事項上做主。“稍等一下……我會幫您問清楚的。”
“感激不盡。”
“您以前參加過選舉嗎？”
“基本上沒有。我可以負責任地講，我家附近的選舉結果都是買來的。至于在UNION的時候……你知道，太空建築公司的員工有時候就和被流放到外太空的犯人沒什麼區別。”霍馬雍老老實實地承認，自己在UNION和伊朗帝國都沒有投過任何選票，“那你們呢？三大國家群還存在的時候，我就經常听你們這里的人和我講，這是UNION還有AEU與人革聯之間最大的差距。”
“是啊，如果他們再專門定一條法律、把根本不兌現承諾的政客都給送進監獄，我看就更完美了。不管在我們這里還是你們那里，政治家最擅長的就是用具有煽動性的演講和一些文字游戲、數字游戲讓大家誤以為一切正常，其實根本就不正常。”談到自己曾經投票支持過的那些UNION政客，黑人辦事員也忍不住和霍馬雍一起抱怨了起來，他剛說了幾句就意識到自己的危險發言已經超過了辦公人員應有的界限，“不過，我還挺懷念那時候的，畢竟也算是我們給了他們在舞台上當小丑的機會。”
“以後也還會有這種機會的。”
“不見得……聯邦差不多把大大小小的政治組織都查封了，而且也沒有在各地重新舉行選舉——我是說我們兩個人比較熟悉的那種選舉——的跡象。”盡管黑人辦事員盡力保持著冷靜，伊朗人青年還是能看得到對方臉上流露出了明顯的失望，“幾年前，我們這位之前在UN擔任秘書長的總統剛上任的時候，可不是這麼說的。他都承諾了什麼來著？由UN高層和各國委任代表組成的權力機構只是聯邦成立之初用于穩定局面、確立各基本體系的臨時過渡機構，等到一切都恢復常態之後，他們就會讓位給聯邦公民投票選出的民意代表。我看大家好像都把這事給忘了。”
“也許，他們對于常態的定義和我們完全不同。”
“又是一種新的文字游戲。”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霍馬雍也說不清地球聯邦是怎樣一步步發展成為今天這模樣的。他不確定地球聯邦高層究竟是因突發事態接二連三的打擊才在利邦茲的慫恿下半推半就地采取了一系列旨在將更多權力集中于聯邦的措施——打著保衛聯邦公民安全的旗號——還是從地球聯邦建立之初就已經預料到了這一天。乍一看，地球聯邦在每一個時期所采取的每一項必要措施都有其合理性，即便在聯邦通過法案、強制取締了不少從不同視角鼓吹對抗而非和平的政治組織時，公眾對于地球聯邦這一舉措的態度仍以正面意見居多。
真正的轉變是從普勞德殖民衛星危機開始的。與普勞德殖民衛星的太空建築工人們發動的那場後來終于被鎮壓的叛亂相比，全球各地的反聯邦叛亂武裝組織對聯邦造成的威脅總和幾乎也不值一提。正是由于幾十億聯邦公民的生命安全都在同一時間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威脅，地球聯邦才得以大張旗鼓地授予ALAWS空前的權力以維持秩序，這一權力又隨著擬變革者戰爭爆發而進一步擴張。戰爭進行期間，幾乎每天都在簽發總統令的布萊恩•麥克凱恩總統陸續以疑似被利邦茲僕從軍滲透和涉嫌勾結利邦茲等理由解散了全地球聯邦90%以上的政治組織。除原人革聯地區的幾個超大型政治組織因其規模過大、聯邦貿然下令強行解散會引發劇烈動蕩而逃過一劫之外，登記在冊的合法政治組織幾乎無一幸免，依托各自的政治組織在原三大國家群境內建立的大大小小的平台活躍在政壇上的聯邦政客們紛紛在戰爭結束後成了英雄無用武之地的喪家之犬。
但他們的噩夢還沒有結束。即便到了2314年初，地球聯邦對利邦茲僕從軍的狩獵和追殺仍未停止，每天都有聯邦公民因涉嫌通敵而被拘留。利邦茲•阿爾馬克和他麾下同樣用心險惡的擬變革者同類們是妄圖奴役全人類或干脆把他們眼中只是低等生物的人類徹底滅絕的人類公敵，即便是態度最堅決的反聯邦叛亂武裝組織也不敢隨便置喙，想方設法證明自己與這群人類之敵毫無瓜葛似乎比不識時務地站出來聲稱聯邦沒理由因為這種【小事】就興師動眾更明智一些。由于過去最積極地扮演反對派的聯邦政客們普遍惶惶不可終日地選擇了明哲保身，等到聯邦宣布關于各地選舉的新規定時，慶幸自己終于逃過一劫的他們也就無話可說了。
根據總統辦公廳新聞發言人的解釋，雖然聯邦在排查利邦茲•阿爾馬克所留下隱患的過程中不得已地解散了大量政治組織，深明大義的聯邦高層們仍然牢記著他們在地球聯邦成立之初對聯邦公民們的承諾，麥克凱恩總統也力排眾議地決定在2314年恢復地球聯邦各地的各級選舉。不幸的是，由于絕大部分合法政治組織都已被解散或因抗拒ALAWS取締行動而成了非法組織，本次的選舉提名方式將更改為個人報名和由地球聯邦公民們自行注冊的社會職業團體提名兩種形式——繼聯邦青年聯盟之後，地球聯邦境內又成立了數個類似的組織，其中一部分由相應行業的專家建立，另一部分則由失去了政治組織後另謀出路的政客們領導。
這是霍馬雍幾經猶豫後終于決心加入聯邦工程師聯合會的主要原因之一。他不認為已經采取了許多【必要措施】的地球聯邦會允許游離于聯邦機構之外、擁有強大影響力的個人在政壇上一路披荊斬棘。雖然他並不認為自己算得上聞名遐邇的公眾人物，奈何他也無從得知ALAWS治安管理人員的想法。有了聯邦工程師聯合會的身份當掩護，也許自己日後的行動就能少遇到些阻礙，告別了辦事員後離開辦公大廳的霍馬雍想著。距離飛往阿扎迪斯坦王國的飛機起飛還早得很，在接下來的幾個小時里，他打算去拜訪幾位自己在UNION工作期間認識的老朋友，也許這會有助于他鞏固自己在一部分潛在支持者心目中的形象。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