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句入耳, 阿蘿轉眸,望向重歸于寂的蓮池,哀憫又困惑。
“阿翁, 我還是不懂。”她道。
“雖然米少, 但只要依照魚數、均等分食,所有池魚就都能生存,不必互相爭奪。”
周文成頷首,道︰“確實是個辦法。”
听上去, 這是在應和阿蘿。但下一刻,後話緊隨而來,似嘆似惋——
“可惜,樹欲靜而風不止。”
“蓮池之中, 欲壑難填者多, 知足無求者少。有魚願意均分, 絕不多取;也有魚費盡心機,只為將所有食物據為己有。”
正攀談間, 一片鱗光突兀閃爍。
阿蘿定楮望去, 看見一條錦鯉躍出池外、摔上灘涂。
“啪嗒。”魚兒掙扎不休。
阿蘿見狀, 忙遞還糖葫蘆,走上前去,攥住魚尾。
周文成默立,看她拎提錦鯉、伸向水面,卻滯在半空, 並未立刻松手。
想起先前所見,阿蘿有些猶豫——眾魚奪食, 營營逐逐, 險惡萬分, 這魚若被她送回池里,就要再次陷入爭奪與廝殺之中。
可是,魚不能離水,而她未攜甕缸,給不了它去處。
阿蘿無奈,只得松開手指。
“撲通。”
錦鯉重返蓮池,眨眼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身後,周文成嘆了一息,道︰“你看,投身鯉魚、生在蓮池,除了爭奪,別無選擇。”
“這些錦鯉確為家魚,不會受人捕撈。可生存的威脅不在外界,只在身邊。”
“池中之魚,為求食物,無不使出渾身解數。故作凶惡、嚇退敵人,伺機而動、從中漁利,主動進攻、搶佔先機……如此種種,比比皆是。”
“子玉也是其中之一。在你未見之處,自有人虎視眈眈,欲除他而後快。”
阿蘿听著,忽然記起,在她面前,魏 也曾有過類似的說辭。
——我生來即在金籠之中。無數雙眼楮于暗處窺我,要我尸骨無存、片刻不得安寧。
——秦陸與陳廣原二人,听命于我兄長,有心置我于死地。
她回頭,對上老翁沉肅的目光,眉黛微顰,靜默無話。
周文成也不語,只負手,遠眺湖光。
良久,阿蘿道︰“那人……是他兄長嗎?”
周文成點頭,又搖頭,道︰“不止是他兄長,還有他兄長的族人,和他的母親。”
阿蘿聞言,睫簾一顫。
她默了半晌,才道︰“可是,他們明明是家人。骨肉至親,血脈相連,應當親密無間,患難與共,互相幫助。”
——就像蒙蚩與她。
周文成听罷,搖搖頭,露出半點苦笑。
生在王室,血脈無關真情,反會招致災禍。他深諳此理,卻說不出口,只想阿蘿清瑩秀澈,大抵無法理解,也不該聆听此等污濁。
“阿蘿,這些事太過復雜,你不懂也罷。”
“但你聰穎、伶俐,有朝一日,若置身其中,定能參透一二。”
他伸臂,又遞去糖葫蘆,道︰“快吃吧。”
……
送別周文成後,阿蘿並未離開。
她斂裙,坐于蓮池邊,任由阿萊盤踞膝間,眸光逐漸空遠。
于她而言,周文成所言確實難懂。她未曾出過小院,不諳世事、心思簡單,縱有錦鯉作比,仍不能理解權利爭逐、勾心斗角。
可隱約之間,她能感覺到,什麼東西有了變化。
——興許,是魏 的模樣。
阿蘿記得,最初,魏 很多變,常以不同的面貌示她。後來,他慢慢地固定了,只剩強大、殘忍、冷傲。可現在,他又模糊起來,令她看不清楚。
如今的魏 ,既讓人害怕、以致忽略他的好,又讓人敬重、因而辯白他的壞。
但不論如何,阿蘿絕不會忘——魏 禁錮她、利用她,不珍視她的心意,不尊重她的意願,還抓住她的父親、強迫她留下。
她不喜歡這樣,也不想輕易原諒他。
思及此,阿蘿不再糾結,只起身,理好衣裙,離開蓮池。
……
離開後花園時,晌午將至。
放眼望去,只見僕役左右奔走、穿梭游廊,忙于籌備今日午膳。
阿蘿無心打擾,遂避開人群,走向配殿。
遠遠看見——配殿之外,有人雙手背身,反復拾級、下階,正來回踱步。
及近前,阿蘿瞧清是誰,道︰“杜松,你怎麼來了?”
經她呼喚,杜松怔愣,很快回神。
他眼珠一轉,道︰“阿蘿娘子,小人是專程來找您的。”
“找我?”阿蘿驚訝道。
杜松點頭如搗蒜,左右顧盼,見周遭無人,便道︰“且進去再說。”
二人先後入殿。一者穩步,另一者倉促。
阿蘿拾壺,為杜松斟茶,遞予他,道︰“你找我有什麼事?”
杜松接了茶,卻不喝,只放下。
他道︰“小人听聞,您已搬離尋香閣,來到謹德殿配殿居住。不知您過得習不習慣?”
阿蘿眨眸,想杜松原是為關心她而來,便如實道︰“還好。”
“你的傷勢如何?敷藥有效嗎?”
提及敷藥,杜松氣息僵滯,流過一剎的驚恐。
他干笑兩聲,磕絆道︰“好、好多了。不勞娘子費神,往後、往後也不勞。”
——好怪的說法。
阿蘿顰眉,覺出他異樣,張唇要問。
可話未出口,先听杜松道︰“阿蘿娘子,小人昨日灑掃尋香閣,尋到一樣物件。”
阿蘿被轉移了注意,好奇道︰“什麼物件?”
杜松探掌入懷,摸出什麼,遞上前來。
阿蘿垂眸,便見金縷殘敗如條、切口整齊干脆——正是那只織金錦香囊。
杜松道︰“這香囊,可是由娘子親手縫制?”
阿蘿黯了眸,只點頭,不說話。
杜松見狀,卷起五指,將香囊收好,也不開口。
他思忖須臾,才道︰“娘子技法精妙如此,平白被毀,實在太過可惜。娘子可知,此事是何人所為?我定要找那人算賬!”
說這話時,杜松滿面怒容,似是憤懣至極。
阿蘿見狀,忙道︰“你不要找了。是我自己剪壞的。”
杜松瞠目結舌,不禁訝道︰“還真是你?”
阿蘿並未听出他話里端倪,只當他不信,便道︰“確實是我。”
她咬唇,回憶當時情形,和盤托出——
“這只香囊,是我縫給魏 的。”
“那時候,我當他是朋友,想送他禮物。後來,我才知道,他關住我,又將我縫補的 袍送給旁人。所以,我就不想送他了。”
“縱是我親手縫制,他終歸是不在乎的,倒不如毀在我手里。”
听完原委,杜松並未回話,只抬手,捏了捏鼻尖。
此番,他是受魏 吩咐,前來試探阿蘿,了解她剪壞香囊的緣由。
魏 告訴過他,這香囊系由阿蘿專程縫制,又親手剪壞。那時,他還不信,只想阿蘿綿軟、宛如小兔,不料她當真如此剛烈。
身為隨侍,他理當效忠魏 。可听過內情,他也覺魏 不冤。
只是,貴主恩情到底壓住理智。他既領命前來,自要善始善終,替貴主說些好話。
杜松輕咳兩聲,道︰“小人明白了。”
“阿蘿娘子,殿下尊貴,不缺衣袍,若是一件損毀,只管再替一件,大抵對衣物未曾上心,才會將 袍送人,並非獨獨苛待娘子。”
此話所言不虛。他侍奉魏 多年,知其歷來心無旁騖,視錢財為外物。
可這番解釋,叫阿蘿听來,只覺站不住腳。
她顰眉,駁道︰“我縫補 袍時,他就坐在我身邊。若他以為無需縫補、替換便是,大可以當時就告知于我,我也不必那般操勞。”
為了魏 的 袍,她忙碌四夜,還擔心自己手藝不佳,對他心懷愧疚。
她不在乎 袍所屬,也願為陳家丞裁衣。她只是感覺,魏 漠視真心,全然不顧她的辛苦。
對此,杜松啞口無言,只道︰“娘子說得對。”
他無意惹阿蘿不快,又不願暴露意圖,連忙轉了話題,道︰“听聞娘子正在學習越語,今日時機正好,便由小人與娘子對練一番!”
……
之後兩日,風平浪靜。
阿蘿跟隨聶若山,苦學越語——既是為蒙蚩,也是為未來的行程。
她本就通識越文,學習一陣,便能對照韻書,自行拆切。她又勤奮、虛心,常與杜松對練,偶爾還受周文成指導,進步堪稱神速。
期間,魏 不曾來過配殿。
阿蘿不甚在意,想他何時有需,自然會來找她。
倒有一日,她在後花園讀書,瞧見魏 臉色陰沉、與一名女子同行。二人並未發現她,不知在說什麼,只听女子笑音如鈴、遠遠傳來。
很快,阿蘿就忘了這事,只專注學習。
……
兩日後,戌時,配殿內。
阿蘿才讀過書,正與阿萊嬉戲,忽听足音急促,自外疾步而來。
“咚。”殿門大開。
阿蘿望去,只見玄影如夜,只身穿入殿中,轉眼已逼近面前。
——是魏 。
他低目、冷神,眉宇躁郁,立于案邊,將一人一蛇罩于陰翳之下。
阿萊受驚,閃身藏入書中。
阿蘿也怔住,滯在原地,仰頭瞧他。
她發現,面前人氣息凜冽、似是窩火到了極點,不由懵懂,道︰“你……”
話音剛落,手掌便受人一錮。
魏 牽住她,將她的手引向面前,目光緊鎖,掃過她指尖與掌心。
阿蘿不解其意,只覺手心溫熱、微癢——她的手與魏 相隔很近,氣息盡數灑落,只消向前幾寸,就可輕易抵住他鼻尖。
她越發茫然,道︰“怎麼?”
魏 不語,五指內束,將她小手攥得更緊。
他擰腕,左右翻動她,目光寸步不離,觀察半晌,才松手。
阿蘿眨眼,不知魏 意欲為何,還當是自己髒了手,便也學他模樣,左右檢查,一壁道︰“你在看什麼?我手上沾了東西嗎?”
魏 眉關愈擰,這才道︰“無事。”
他退身,拉開木椅,與阿蘿相對而坐,長指一曲,叩往案上。
“教你用越語說名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