纏蘿

第23章 太聰明(三合一)

類別︰歷史穿越 作者︰遺珠 本章︰第23章 太聰明(三合一)

    魚杏兒顴骨劇痛, 耳畔嗡鳴,淚水四溢。

    她驚慌失措,急思不得——殿內明光盡歇, 她又蒙著蓋頭,魏怎會發現她不是阿蘿?

    殊不知,要魏認出阿蘿,不過易如反掌。

    進殿時, 他只聞到一股艷俗的脂粉氣, 沒有半點阿蘿的幽香, 當即心生戒備。再及近看,女子媚功做足,不存裊娜與青稚, 又無青蛇侍身,絕非阿蘿本人。

    “啊!”魚杏兒哀叫一聲。

    只在她沉默的須臾,瓷片已壓進肌膚、剮出血痕。

    “殿、殿下!殿下饒命!”

    “奴婢並無欺騙殿下之意,都、都是阿蘿她脅迫奴婢的!”

    魏聞言,不由挑眉。

    這席話確實荒謬。阿蘿純澈如紙, 連在他面前說句謊話,都會顫著睫、怯怯與他道歉。要說她脅迫旁人, 實屬天方夜譚。

    他故作恍然, 道︰“是嗎?”

    魚杏兒未察他言下之意,忙道︰“奴婢不敢欺騙殿下!”

    “她通曉蠱術、役使青蛇, 以此脅迫奴婢, 與她交換身份, 助她離開肅王府。殿下明鑒, 這都是奴婢不得已而為之, 絕非刻意背叛!”

    她滿口謊話, 听得魏笑了一聲。

    他眯目,冷視案上之人,看她兩眼含淚、惺惺作態,心下越發厭惡。

    平日,他極少過問府內僕役調度,悉數交由陳家丞打理。如今與魚杏兒打了照面,他仍不記得此人姓甚名誰,只自口音辨出,她應與阿蘿出身同族。

    如此想來,許是陳家丞怕阿蘿言語不通、無人攀談,才將此人調往她身側。

    或許陳家丞也不曾想過,這巫族女子竟如此無恥歹毒。

    “殿、殿下……”

    魚杏兒見魏含笑,還以為自己那番說辭起了作用,一擰淚,又道。

    “雖然她跑了,可奴婢待殿下是真心的。她會的,奴婢都會;她不會的,奴婢也願學。是她不識好歹,辜負殿下心意,奴婢願意……”

    話語至此,她忽然收聲。

    因她分明地感覺到,壓她臉頰的幾根長指,已挪移下走,鉗住她頜角兩側。

    壓迫感重如千鈞——好像她再說一字,就會被魏卸去顳頜。

    “本王不想再問第二次。”

    聲如寒刀,刺得魚杏兒背脊發麻。

    她看肅王對阿蘿青眼有加,便想換作自己、定也能嫁入王府,這才鼓動阿蘿逃離,又在案間的合巹酒里下了藥,準備趁夜頂替而上。

    甚至,她明知秦陸是太子細作,卻將此事按下不表,仍引阿蘿旁觀秦陸受罰、要阿蘿親眼看見魏冷酷嚴苛的一面,對他心生恐懼。

    何曾想,今夜,她與肅王還未近身,就被發現了端倪。

    魚杏兒萬念俱灰,和盤托出道︰“殿下,奴婢只是和她易了著裝,不知她逃往何處。但、但她和奴婢親口說過,是秦典軍要幫她逃走!”

    “奴婢有證據!是奴婢親眼所見的證據!”

    魏眉峰一蹙,忖了片刻,才道︰”什麼證據?”

    ——語氣乍听寬和,掌下力道卻分毫未松。

    “奴婢、奴婢先前與她談到秦典軍時,親眼看見她拿出了半塊玉佩!”

    魏聞言,眉關愈緊。

    先前,宿衛回稟,道是在秦陸屋內暗查時,搜到了半塊玉佩,刻有太子黨羽慣用的雲紋。他還當那玉佩本就殘碎,誰知另外半塊竟在阿蘿手中。

    逼問至此,他已大致有了眉目,一點疑惑也隨之而來。

    “殿下!”呼喚突至。

    魏听是川連,道︰”進。”

    川連入殿,眼見內里情景,一時大驚失色、瞠目結舌。

    魏視線不轉,冷笑道︰“可還滿意?”

    弦外之音不言自明。偌大個肅王府,扈從近有千人[1],竟被一名弱女子擺了一道。

    川連後背一涼,忙跪地,道︰“屬下該死!”

    魏不語,瞟過魚杏兒,淡淡收臂。

    魚杏兒微怔,自覺得了赦免,喜上眉梢,正要起身,卻听冷聲擲地——

    “帶走。”

    “殿下?殿、殿下!殿下饒命啊!”

    魏低頸,罔顧女聲淒厲,理好微亂的襟領。

    他道︰“秦陸如何?”

    川連道︰“回稟殿下,已經甦醒。”

    魏嗯了一聲,走向殿外。

    “去審理所。”

    ……

    後宰門外,先是懷仁巷,再是崇化街。

    眼下,華鐙初燃,上京城輝燭煌煌,正值繁華時候。

    阿蘿漫步街巷,如行火樹星橋之中,左顧右盼,步伐越發輕快。

    這里就是上京城,車水馬龍、人聲鼎沸,沿途遍布她不曾見過的新奇事物,遠比書里白描更加鮮活有趣,令她頻頻驚嘆。

    果然。肅王府外有一片更廣闊的天地。

    她已成功離開肅王府,對秦陸和魚杏兒二人,應當也不算辜負。

    走出後宰門時,阿蘿還分外緊張,如今踏足城內,只覺自己渺小如此,仿佛滴水入海。

    ——掀不起任何波瀾。

    離開前,阿蘿曾與魚杏兒互換衣著,易了一襲桃紅衫裙,乍看與尋常越人女子無異。

    正因此,她才沒有驚起任何騷動。

    盡管巫人在越國處境不妙、飽受冷眼,但若無服飾差異、不听語言有別,要區分巫人與越人,只能近看目窠,更深邃者為巫人。

    可若平白無故,斷不會有人欺身上前,查看旁人的目窠。

    是以,阿蘿行走街邊,始終輕松自如。

    “嘶。”青蛇悄然扭動。

    阿蘿隔著袖,拍了拍阿萊的腦袋,示意伙伴稍安勿躁。

    阿萊氣餒,滑動身軀,鑽入阿蘿的行囊。

    阿蘿無暇安撫阿萊,只繼續走著,一壁構思今後的行程。

    這段時間,魏興許會來找她,可他不如她想得那樣好,她也不想再被他繼續關著。她要找個地方,暫時躲藏起來。書里說,這叫暫避風頭。

    于是其二,便是要去當鋪,換些錢兩。她記得,逍遙生游歷在外,袋中常存錢兩,以備不時之需,甚至還能為人慷慨解囊。

    最後,她想在躲藏時學習越語。如她欲于越國走動,不通越語只會寸步難行。她讀過不少求學故事,打算參考其中做法,聘個先生、請人來教。

    等過了這陣,她就動身去尋找蒙蚩,一邊找,一邊從大越返回巫疆。

    思及此,阿蘿回憶地圖,自懷仁巷前往西市。

    ……

    大越不設宵禁,雖已入夜,西市依然繁盛。

    阿蘿按《上京詳覽圖》記載,穿過與懷仁巷相接的市門,再向南走,終于抵達當鋪。

    夜市間,當鋪不比小攤熱鬧,內里人員無幾,唯有朝奉[2]忙碌。

    阿蘿踏入當鋪,被朝奉抬眼一瞧,頓生怯意。

    在肅王府,她與魏、杜松、秦陸等人語言相通,障礙較少。而今,她不會說越語,卻要與越人交易,不禁懷疑自己能否成功。

    可她再是猶疑,這一關終究要過。

    好在,當鋪內有紙筆,阿蘿將之借來,以此與朝奉交流,不出一刻,就順利當得銀兩。

    臨走前,她還請求朝奉,將銀飾為她留著,待她有錢之後再來贖回。

    那些銀飾是蒙蚩留下的。他曾囑咐她珍藏,以作闢邪之用。但其實,她並不在乎銀飾的功用。于她而言,它們更像是她與父親的一種聯系。

    尤其是,蒙蚩外出太久,她與他之間的聯系已越來越少。

    若不是迫于無奈,她定然不會將銀飾典當。

    萬幸是,朝奉答應了她。她便將此事記在心中,有待日後來贖。

    離開當鋪後,阿蘿又依地圖,去筆行采買。她只想,在她會說越語之前,可像方才一樣,借由紙筆,與越人溝通。

    待阿蘿離開筆行,戌時已至。

    她調轉方向,走上西市北街,打算前往不遠處的旅社,暫作投宿。

    北街悠長,人來人往。

    不知覺間,一道影子跟上了阿蘿。

    二人距離逐漸拉近,那人伸手,鬼鬼祟祟,悄然摸向她的行囊。

    “啊!”慘叫忽然炸開。

    阿蘿雙肩一顫,循聲看去。

    一名男子站在她身後,著了越人麻衫,捂住右手虎口,五官因疼痛而扭曲。

    再低眸,阿萊已鑽出半身,正嘶嘶吐著紅信。

    “你放什麼畜生咬人!”

    男子氣急敗壞,不待阿蘿反應,便操著越語、怒罵起來。

    阿蘿還當是阿萊誤傷旁人,忙將青蛇塞回行囊,雙唇微張,要向人道歉——可她不會越語,連半個音節也發不出來。

    眼前,男子口沫橫飛,聲如洪鐘。

    身邊,不少行人聞聲駐足,將二人隱隱包圍。

    這是阿蘿最害怕的境況。她滯在原地,一時進退維谷,急得淚花直冒。

    對方說了什麼,她根本听不懂。周圍人如何議論,她也全然不明白。若取紙筆溝通,就要打開阿萊所在的行囊,只會讓局面更糟。

    正焦急著,一條左臂突然橫向面前。

    阿蘿順勢望去,發現那左臂的主人是另一名青袍男子。他右掌裹紗、搖動紙扇,左掌後扣,看上去,似是要將她護在身後。

    青袍男子兩唇開合,與麻衫男子說了什麼。

    ——聲音莫名有些耳熟。

    阿蘿還未細想,便看麻衫男子的臉色由白轉紅,隨後推開人牆,落荒而逃。

    旁觀者見狀,哄散而去。

    青袍男子轉向阿蘿,又說了些什麼。

    阿蘿咬唇,有些窘迫。她伸指,隔空點了點喉頭,又搖手,以示自己不會說越語。

    青袍男子一愣,不由凝眉,仔細觀察阿蘿。

    很快,他展眉,笑道︰“原是巫人娘子。難怪會被小賊盯上。”

    ——這兩句話,已易了巫語。

    阿蘿驚訝,道︰“你、你會巫語嗎?”

    想不到,這上京城也藏龍臥虎,會巫語者比她想象中更多一些。

    青袍男子頷首,搖動折扇,又道︰“那人趁你不備,欲行扒竊。大越雖然安泰,但娘子獨身在外,又為異族,最好還是多加防備。”

    得知事情全貌,阿蘿心生羞愧,想自己非但不識狀況,還險些冤枉了阿萊。

    她輕聲道︰“謝謝你,我知道了。”

    “可我沒什麼能報答你的。我……我給你一些錢物吧?”

    青袍男子朗聲大笑,道︰“舉手之勞,娘子不必客氣。”

    “在下陳廣原,不知娘子貴姓?”

    阿蘿一听,錯愕道︰“你就是陳廣原嗎?”

    秦陸說,陳廣原是他的朋友,而她能以玉佩為證,尋求陳廣原的幫助。

    離開王府時,她還考慮過,是否要去崇化街陳府。但她不想再給人添麻煩,最終沒有前往。沒想到,竟會在西市遇見陳廣原。

    陳廣原揚眉,道︰“自是在下。看娘子模樣,可是听說過陳某的名字?”

    阿蘿點頭,又搖頭,道︰“你是秦陸的朋友嗎?”

    提及秦陸,陳廣原臉色一變。

    不過轉瞬,他又恢復如常,道︰“正是。莫非娘子也與秦陸相識?”

    阿蘿輕輕頷首,想起秦陸的處境,不禁面露哀色。

    她道︰“是的。”

    “他曾告訴我,可帶著他亡妹的遺物來找你,說你會幫我。”

    說這話時,阿蘿目光垂落,並未覺察——對于亡妹一詞,面前人的臉上浮現出剎那的茫然。

    只听陳廣原笑過兩聲,便道︰“應是秦兄知我樂善好施,又見你身處他鄉,方才于心不忍。哪怕你身上沒有信物,陳某也會鼎力相助。”

    “娘子不妨說說,你與秦兄如何結識,又怎會談及亡妹?”

    阿蘿听他提問,仍垂首,一時沒有出聲。

    因著對秦陸的愧疚,還有對魏的失望,她不願同人談論自己在肅王府的遭遇,也暫不想說秦陸與她溝通時的細節。

    陳廣原皺眉,又松,道︰“娘子不必勉強。不知娘子貴姓?”

    阿蘿道︰“你叫我阿蘿就行了。”

    陳廣原道︰“阿蘿娘子,陳某從來不會強人所難。既如此,你我二人只說幫助,不說其他。只是天色已晚,不如由陳某送娘子返回住處?”

    阿蘿搖頭,道︰“謝謝你,但我不好再麻煩你了。”

    她抬腕,點向街尾旅社,道︰“我還沒找到住處,正打算去那邊投宿。路不遠的,你不用送我了,我自己去就行。”

    言罷,阿蘿轉身要走。

    陳廣原連忙喚道︰“娘子留步!”

    見人回頭,他才道︰“旅社早已滿員,娘子怕是會白跑一趟。不如先隨我回陳府暫居,待尋定住處,隨時搬離,期間也可來去自如。”

    阿蘿眨眸,並未立刻答應。

    她對上京不算了解,又看街巷人流涌動,自然對旅社滿員信以為真。

    但之前,魏帶她回肅王府,卻關住她、看中她的用處。如今,陳廣原提出邀約,她也難免心生顧慮。不過,她確實需要找個地方、躲避一陣。

    她忖了片刻,道︰“也可以。但我會給你錢,你要收下。”

    “我會干活,也不用人照顧。過一陣子,我就走,不會給你添麻煩。”

    阿蘿依然相信,這世上有真誠的好意。可她也意識到,好意背後,興許有不為人知的原因。

    如此,她才想將借宿定義為交易——書里說,有商有量的買賣最為公平,只需錢貨兩清,雙方都有所得,不必揣測其他。

    陳廣原听罷,手中紙扇一收,道︰“成交。”

    “阿蘿娘子,這邊請。”

    ……

    肅王府,大成殿內。氣氛寒冽,滴水成冰。

    魏背倚主位,一掌撫案,指尖敲擊,聲響低微。

    川連侍立他身側,自余光處窺見他神情冷峭,不由斂氣屏息,唯恐發出半點聲響。

    二人靜默,一人遷思回慮,一人提心吊膽。

    方才,秦陸身受酷刑,仍不肯透露與阿蘿的談話。

    縱然如此,魏也早就料到,知其無非是向阿蘿套取他動向,或是誘導阿蘿離開肅王府。

    當初墜馬時,他就知道肅王府里有太子內應。趁著遠離王府、人脈隔絕,他暗自初篩一遭,鎖定了大致範圍,留待回京後著手追查。

    後來,他與阿蘿互生情愫。她有心留在他身邊,他也不吝于給她如此機會。

    但他心中清楚,帶阿蘿回京,風險極高。

    在越國,巫人地位遠低于越人。當今聖上看待巫族,也以其為蠻夷,隱有輕賤之意。如令太子黨羽得知他寵愛阿蘿,定會對他口誅筆伐。

    ——堂堂肅王,豈能耽于美色?

    ——王室之尊,為何自甘墮落?

    一旦此類說辭被搬上台面,稍有差池,他就會身陷困境。

    更不必提,阿蘿並非尋常女子,而是身負孽力傳說的巫疆妖女。盡管他知道,所謂孽力只是愚昧無知,但萬一讓太子黨羽知曉,定會借題發揮。

    為此,他才下令,壓住阿蘿蹤跡,只容她在府內走動。

    他想,為了照顧他,她甚至放棄了逃出小院的唯一機會。她情深如此,為他而留在府內,大抵也不是難事。當然,他也不會虧待她。

    她單純真摯,所求不多。憑他的權勢,凡是她想要的,他皆能滿足。

    正好,阿蘿留居王府,太子內應甫一見她,定然喜不自勝、視她為扳倒肅王的法寶,自會向她套取信息,並將她送往太子手中、為質為證。

    他只需命宿衛留心,是誰刻意接近阿蘿,再搜取相關證據,自能查出內應。

    于是,秦陸自投羅網,被他當眾懲處、殺雞儆猴。

    到這里,一切都在魏的掌控之中。

    可之後的事,竟如決堤潰壩,朝他未曾預料的方向,一瀉千里。

    先是魚杏兒頂替阿蘿出嫁,再是阿蘿逃出肅王府——魏想不明白,他步步為營、謀劃如此,為何局面會脫離控制?

    二十二年以來,這是他第一次失算。

    到底是哪里出了問題?

    魏眉關緊鎖,神情陰沉,叩指聲也越發雜亂無章。

    那魚杏兒,他只看她一眼,便知她趨炎附勢、居心叵測。想來應是她哄騙阿蘿,主動提出換嫁之事,以排憂解難為名,全她一己之私。

    但阿蘿為何會答應?

    對肅王府侍妾之位,無數女子趨求若渴。而她待他情深義重,更沒有理由與魚杏兒換嫁。

    除非……

    “篤!”

    重擊一聲後,叩指聲陡然停頓。

    大成殿內,霎時重歸于寂,不聞絲毫動靜。

    魏臉色鐵青。

    他發現,自己先前所有布局,無不立足于阿蘿與他之間的情誼。他信她純稚,也信她一心向他,故而斷定她不會受旁人蠱惑。

    可是,若從一開始,這份情誼就不存在呢?

    所有事忽然變得分外合理。

    她從來就沒喜歡過他,才會不願意嫁給他、一門心思往肅王府外跑。

    此念一出,魏的五指驟然緊攥。

    川連侍奉在側,只見他指節泛白,手背青筋鼓動。

    他大驚,連忙按住駭異,周身卻頓生寒意——哪怕虎狼環伺、腹背受敵,甚至是在受鄭氏掣肘時,他也不曾見過魏動怒如此。

    如今,只是為了一名低微的巫人女子。

    可上京城人人皆知,肅王獨善其身,從來不近女色。

    魏閉目,掩住眸間熾火,只道︰“叫杜松來。”

    川連應聲稱是,離身退殿。

    片刻後,杜松被川連領來,面如土色,渾身打戰。

    阿蘿逃跑一事,已在肅王府內傳開。他對此早有耳聞,知道自己言行有失、釀成大禍,才入大成殿,便撲身投地,忙不迭跪倒在主位前。

    “殿下饒命!是小人失職!小人知罪!”

    魏不語,鳳眸低掀,向杜松剜去一眼,允其開口。

    杜松涕泗橫流,一壁抹淚,一壁絮絮,將與阿蘿相處的種種如實招來。

    從阿蘿索要地圖、被他支去藏書閣,到他不通巫語、未將納為侍妾一事告知阿蘿,再到阿蘿要逛上京城、被他胡亂引向王府高牆……

    每說一件,魏的面色就冷下一分,待末了,已戾氣透骨,宛如冰鋒開刃、雪光斬破。

    可魏並未多言,只抬頜,同川連道︰“帶去領罰。”

    杜松一听,立時色若死灰。

    平日里,僕役犯錯,系由陳家丞率人懲處,多是掌嘴、罰俸、杖責等。而今驚動宿衛,定是因他打亂了肅王的布局與謀劃,只怕皮肉之苦更甚。

    不待他求饒,宿衛已走入殿內,將他架起,向外拖去。

    少年的哭聲漸行漸遠。

    殿內只余川連與魏二人,默然無言。

    紅燭滾燙,燈影搖曳。

    好半晌,才听川連開聲,小心翼翼道︰“殿下。”

    魏道︰“說。”

    川連道︰“還要接著找嗎?”

    之前,肅王府宿衛已傾巢而出,四處尋覓阿蘿。可阿蘿身份特殊,必須隱秘搜查,上京夜市又尤其繁盛,宿衛行動處處受限,暫時沒有結果。

    魏淡淡睨了川連一眼。

    川連冷汗直冒,勉力定心,仍道︰“她不通越語,無法與人交流,又身份低微,與殿下有雲泥之別。說她與殿下有所牽連,實乃嘩眾取寵。”

    此話含義,魏一听就明白。

    這是在建議他,忽略阿蘿,咬定二人並無聯系。巫疆本就不願傳出災星一聞,更不敢卷入越國爭端,只要他不松口,巫疆王室多半也不會強扣帽子。

    確實是個好主意。他並非沒有想到。

    可是,這要他如何甘心?

    他帶阿蘿離開巫疆,來到上京,賜她榮華錦繡,更願予她名分。多少女子對此夢寐以求,她卻不屑一顧,甚至對他全無情意。

    從始至終,只是他一人在自作多情。

    這要他如何甘心。

    “找!”

    只此一字,話語擲地有聲。

    魏強壓怒火,道︰“去查上京的錢莊和當鋪,還有旅社、驛館與酒肆。”

    哪怕將上京城翻個底朝天,他也要把這不知好歹的小妖女找出來,好好問問她,他在她心里有多少分量、到底佔了什麼位置。

    川連凜然,道︰“屬下領命。”

    魏又道︰“秦陸如何了?”

    川連道︰“回稟殿下,已經醒了。”

    魏冷笑一聲,道︰“接著審。”

    他自主位處起身,拾起搭在一旁的玄袍,走向殿外,任由川連跟隨其後。

    “看看他的嘴和他的骨頭,到底哪個更硬。”

    ……

    阿蘿跟隨陳廣原,離開西市,走向崇化街。

    城道錯綜,西市與崇化街有小徑相連,不必重回懷仁巷。

    二人前行,沿途談笑風生。

    陳廣原說起不少上京逸聞,听得阿蘿又驚又奇。其中一則五色飲[3],道是有青、白、玄、黃、赤共五種顏色,最為新奇有趣。

    “你所說的五色飲,真有五種顏色嗎?”

    “自然。西市飲子肆可購得。娘子改日不妨一試。”

    “我也這樣想。”

    陳廣原听罷,搖動紙扇,但笑不語。

    阿蘿被紙扇惹了注意,眸光一轉,看往他右手,見其蒙紗,不由顰眉。

    “你的手受傷了嗎?”

    “我懂一些醫術,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幫你看一看。”

    “小傷罷了。娘子不必勞神。”

    談話間,一座宅邸映入眼簾,上懸牌匾,書有陳府二字,燈籠高掛兩側。

    陳廣原道︰“阿蘿娘子,到了。”

    話音剛落,門前小廝趨步迎來,先看阿蘿,再看陳廣原,似是不解。

    只見陳廣原上前一步,拍動折扇,以越語向小廝吩咐幾句。小廝恍然,抽身回到門邊,單臂推展,為面前二人打開了府門。

    陳廣原回頭,道︰“阿蘿娘子,請。”

    阿蘿提裙,依循巫禮,向宅邸略一蹲身,才進入陳府。

    陳府不過二進院落,比肅王府小上許多。

    阿蘿受陳廣原引路,走過大門與前院,又穿過垂花門,一路來到西廂房。

    陳廣原示意道︰“阿蘿娘子,你且暫住此處。”

    阿蘿聞言,只點頭,望向陳廣原,一時並未入內。直至見人頷首,她才推開木門,走進西廂房內,左右打量起來。

    房內未燃紅燭, 黑一片,但借廊外燈火,可大致瞧出木床、桌椅等陳設。

    正打量間,忽听青蛇吐信——

    “嘶!”

    阿蘿心驚,連忙回頭。

    只見阿萊躥出行囊之外,身軀挺立。而陳廣原的左手伸在半空,似是被阿萊咬了一口。

    不待人問,陳廣原背手,先道︰“阿蘿娘子,你這蛇下嘴可真狠。”

    阿蘿聞言,赧了臉,把阿萊推回行囊里。

    “對不住。”她道。

    “它以前不是這樣的。我也不知它今日是怎麼了。”

    記起今夜經歷,她又道︰“或許是你靠我太近,它以為你要偷我的東西。”

    陳廣原听罷,神情一僵。

    他道︰“看來陳某得離你遠些。”

    阿蘿眨眸,道︰“倒也不必。你只需與常人那般待我就好。我也不想你再被咬。”

    陳廣原似是沒了興致,只道︰“陳某知曉。”

    “天色已晚,阿蘿娘子早些歇息。府內小廝不通巫語,無法與你攀談,你若有什麼需要,只管到那居中的正房尋我便是。”

    阿蘿稱好,又道︰“謝謝你。”

    陳廣原擺手,不再多言,轉身離開,行向游廊。

    見人遠走,阿蘿返回西廂房內。

    她留門,借由室外燈輝,尋到火折,將屋內紅燭盡數點燃。

    暖光融融升起。

    阿蘿這才合門,走到案前,解下身後的行囊。

    布結散開,青蛇游走。

    阿蘿盯著阿萊,默了片刻,唇角一翹,凝出兩枚梨渦。

    她伸手,撫摸阿萊,道︰“好樣的。”

    不論何時、不論何地,阿萊都是她的好伙伴。它陪伴她,也保護她,若是沒有阿萊,她今夜才換的錢兩興許已所剩無幾。

    阿萊搖頭晃腦,似是得意。

    阿蘿拍它,水眸一轉,再度環視四周。

    之前,她不過借燈粗掃,如今室內有火,仔細再看,便發現西廂房里整潔妥帖,家具陳設縴塵不染,似是時常有人居住。

    可入府時,她只看見一名小廝,便當是陳廣原太熱情,才常有人造訪居住。

    對此,阿蘿不甚在意。

    她才離開肅王府,身體疲憊,便尋了木椅,坐下歇息。

    周遭安靜,燭影搖動。

    阿蘿雙手托腮,支臂案間,看見自己的身影映照牆上,又細又長。

    一時間,她想起了某個雨夜。

    那夜,她與魏還在巫疆。他淋了雨,黑發濕漉,強撐著身軀,受她攙扶,緩慢走進屋去。她為他擦拭水珠,見他斂去凌厲,鳳眸平鈍溫柔。

    爾後,他更替衣衫,也有一道影子落于牆面,修長、勻稱、勁瘦。

    阿蘿記得,她當時在想,魏實在太過矛盾。他時而強大,時而脆弱,在她面前似有無數種樣子,像獅、若虎,也如鷹、似犬。

    她很願意了解他、走近他。

    可是,她與他之間,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自從來了上京,她好像再看不見他的脆弱。他變成了一堵牆、一只猛獸,限制她,束縛她,讓她恐懼、害怕,也讓她失望、難過。

    慢慢地,阿蘿推開兩臂,趴在幾上,與阿萊相偎相依。

    平心而論,她不願相信魏是壞人。可她這陣子的經歷與見聞,無不表明,他確實很壞,不光欺負她、只在乎她的用處,還欺負幫助她的人。

    是的,沒錯。他是個壞家伙。

    她讀過東郭先生的故事——絕不能同情中山狼[5]。

    阿蘿如此想,很快又打起精神。

    既然離開了肅王府,一切就要按計劃行事。不如將屋子稍作收拾、再盤點行囊,為往後做準備,總好過一直提不起勁、萎靡不振。

    待到明日,她再去找陳廣原,與他談談借宿的價錢。

    ……

    另一邊,陳廣原繞過東耳房,來到陳府後門。

    後門之外,長巷佇立,兩旁鮮有人家,燈火零星,黝黑僻靜。

    一道長影正候門外,人高馬大,著了麻衫。

    ——正是方才扒竊那人。

    陳廣原上前,摸出一枚錢袋,拋入那人懷中,道︰“辛苦了,多給你一些,去將那咬傷治上一治,別留下什麼麻煩的印子。”

    “你倒是機靈,本要你與我合演一出美人受竊、英雄救美的好戲。我倒是沒想過,你被蛇咬了一口,竟還有心思隨機應變。”

    那人連番稱是,只道︰“與您合作多了,自要活絡些。”

    他又賠笑,道︰“陳大郎,您口味變了。”

    “往常,您只愛豐腴美人,怎得今日獵艷,挑了這麼個清減縴瘦的小娘子?”

    陳廣原聞言,眉峰一挑。

    他撫頜,回憶阿蘿身姿,覺她一梢水紅嫩如桃枝、兩汪杏眼清澈動人,便道︰“吃慣了珍饈美饌,偶爾也得來些農家小菜。”

    那人哈哈笑開,道︰“陳大郎此話有理。”

    “您可得當心了。那小娘子豢養青蛇,未必是個好惹的主。”

    陳廣原道︰“不必你提,我自然知道。你竊她行囊,受那青蛇咬上一記。我只靠她身後,半根手指也沒挨著,便叫那畜生嚇了一跳。”

    陳廣原又道︰“行了。不便于你多說,退下吧。往後還有活計,我再去尋你。”

    那人聞言,應了一聲,便扭頭,消失于夜色之中。

    陳廣原也不久留,又往回,向正房走。

    游廊下,小廝迎面而來,揖禮道︰“郎君。”

    陳廣原道︰“那小美人做什麼呢?”

    小廝道︰“正收拾著。依您吩咐,已將她盯好了。小的還當她又是您新尋的美姬,倒不曾想,竟是秦大郎指引來的。”

    陳廣原嘆了一聲,道︰“誰知道秦陸這廝又要做什麼。”

    方才回府一路,他都在思考,秦陸到底是出于什麼原因,才將阿蘿引至陳府。他本欲自阿蘿處套取信息,可看她樣子,定是不肯說的。

    便笑道︰“指不定,他是知道我愛美人,才將她引到我這里來。”

    小廝試探道︰“既如此,興許是要您將她獻給太子殿下?”

    陳廣原瞟人一眼,道︰“笑話。”

    他與秦陸皆知,太子不喜巫人,對巫族尤其苛待,哪怕巫人女子再是美艷,也斷不可能入太子法眼。不像他,凡是漂亮的,來者不拒。

    小廝自知失言,面色訕訕。

    陳廣原不理,凝神半晌,突兀記起亡妹遺物的說法,不由笑了一聲。

    他想,秦陸確實能編——秦家三代單傳,也不知秦陸自何處變了個妹妹,說出一套悲淒動人的故事,將小美人唬得一愣一愣。

    不過,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4]。既然阿蘿進了他陳府的大門,太子又鐵定看不上這樣的女人,不論秦陸意欲為何,先讓他痛快一遭。

    思及此,陳廣原一揮手,支使道︰“去。”

    “將我那香取出來,再晚些,我找小美人伺候伺候。”

    ……

    尋香閣外,魏負手而立。

    陳家丞一手掌燈,侍立身後,靜默無言。

    是夜,亥時已過。春風卷動,吹拂沉睡的雞羊,將院內的花草鼓得沙沙作響。

    陳家丞道︰“殿下。”

    魏頭也未回,只道︰“說。”

    陳家丞皺眉,似是不忍,話語宛如央求︰“您該歇息了。”

    “今夜,您只管入眠,老僕為您守著,這肅王府上下都為您守著。一旦審理所或眾宿衛有了消息,老僕立刻來喚您。您看這樣可好?”

    魏不應,仍默立,身影幾與黑夜相融。

    陳家丞暗自嘆息,連連搖頭。

    對魏的心思,他捉摸不透,只看人褪去盛怒、徒留冷冽,又在這閣前站了近半個時辰。魏是肅王,身份尊貴如此,何苦要讓自己熬著?

    他張口,正欲再勸,卻見魏轉身,向他攤掌示意。

    “燈。”魏道。

    陳家丞見狀,奉上提燈,會意貴主無需跟隨,只等候原地。

    魏掌燈,拾級,推門入內。

    尋香閣漆黑,空無一人。燈盞所及之處,方有少許明亮。

    家具整潔,衣被如新,顯然受人精心打掃,不存絲毫生活痕跡。魏看見,他賞賜的衣物正原封不動、掛于櫃內,皂莢微香淡淡。

    阿蘿確實是走了,仿佛無痕的大雁。

    她的灑掃、洗滌與整理,像是有心斬斷二人之間的所有牽連。

    魏慢慢地收緊了手指。

    “咯吱。”

    所用力道之大,竟將燈盞的木柄擰出細響,險些折于掌中。

    忽然,金光搖閃,刺得魏雙目一眯。

    他蹙眉,很快意識到,這是他所熟悉的光芒——來源于織金錦,或是,她為他縫制的香囊。

    魏提步,逐漸接近案幾。

    一把鐵剪最先出現,銀光冷冷,將屋里的黝黑撕開一角。

    魏忽然生出一股不好的預感。

    在他抵達木案之時,這股預感得到了印證。

    一團碎布躺在案上,針腳細密,弧型精致,卻金縷殘敗,藥草橫截,切口鋒利而平整。一看便知,這香囊系被人親手剪壞。

    是被誰?

    執剪之人,到底是想剪斷什麼?

    魏久久無言,只立于案前,好似足下生根,寸步動彈不得。

    他盯著那只破敗的香囊。

    燈火映照下,再沒有人會為織起一段明光。

    他伸手,指尖凝向香囊,用力一捉,便合眸,將香囊捏入掌心,如要融進骨血。

    尋香閣木門大開,夜風走背,吹得燭火猝然一抖。

    忽然,一陣足音接近,又快又急。

    “殿下!”

    川連的聲音隨後傳來。

    魏容神一斂,將香囊收入懷中,轉身走向閣外。

    川連已至石階之下。他額間有汗,面色依然持重,眉宇卻不掩焦急、為難之色。

    “殿下,阿蘿娘子有線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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