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字入耳,阿蘿杏眸圓睜。
她錯愕萬分,一時怔在原處,任由婢女走動、裁量周身。
面前,陳家丞的話語仍在繼續︰
“你身為巫人,受肅王殿下垂憐,如此福分,實屬千載難逢。肅王府既予你容身之所,你自當感激涕零,不得有悖貴主……”
對于他話里的內容,阿蘿並未入心。
她只發現,陳家丞所說確是巫語,且比杜松更純熟,不會讓她听錯。
“對不住。”阿蘿打斷道。
“陳家丞,我有事想問你,可以告訴我嗎?”
陳家丞皺眉,一絲不悅轉瞬而逝,只道︰“但說無妨。”
阿蘿拂走身側婢女,來到陳家丞面前。
她抬眸,滿是驚異與困惑,謹慎道︰“你剛剛說,我要嫁入王府……”
“這是指,子玉要娶我為妻嗎?”
陳家丞臉色一僵,冷聲道︰“自然不是!”
肅王雖及弱冠,但至今仍未娶妻。他侍奉肅王多年,早已見過無數貴女爭奇斗艷,只為奪得肅王正妻之位,換取錦繡榮華。
依他之見,巫人低賤,真要論肅王正妻之選,面前女子定然不在此列。
听陳家丞否認,阿蘿越發茫然。
在巫疆,男子只娶一妻,沒有妾室的概念。她完全不明白,既要她嫁入王府,又並非成為魏 的妻子,那是要她做什麼?
陳家丞見狀,沉聲道︰“適才提醒娘子,看來是白費功夫。”
“不論如何,望娘子謹記本分,不得僭越。假使殿下未來娶妻,娘子也當好好伺候。”
話語擲地,阿蘿默然。
伺候,娶妻——兩詞同時出現,令她聯想到《逍遙生游記》里的內容。
她曾讀過,逍遙生身旁常有一女子相伴。女子名為紅翠,雖與逍遙生同行,但身份有別,不論欲行何事,哪怕飲食、休憩,均要受逍遙生準許。
逍遙生娶妻後,紅翠也要盡心服侍其與妻子,甚至為之掌燈陪夜。
所以,魏 也打算這樣待她嗎?
陳家丞見阿蘿不應,還當她听進教誨,不再多言。
閣內重歸于寂。一時間,無人開口,唯有衣物 生響。
裁量末了,陳家丞屏退婢女,轉身將離。
阿蘿忽然喚道︰“陳家丞。”
陳家丞回頭,只見少女挽著雙手,身姿縴弱嬌小,背脊卻筆挺,像一株柔韌的藤草。
“听說肅王送了您一件藏青 袍。這是真的嗎?”
提及 袍,陳家丞喜形于色。
可他不願太過招搖、招致禍端,遂壓下笑容,道︰“確為殿下賞賜。”
——饒是如此,口吻依然得意。
阿蘿垂首。烏發散落,被她拾起一縷,挽至耳後。
她只道︰“我知道了。”
“謝謝您,陳家丞。我都知道了。”
……
之後整日,阿蘿做了許多事。
院里挖有石井,她打過一桶水,澆灌植物、喂給雞羊,便用剩余的水灑掃房屋。
尋香閣很大,內外灑掃頗費精力。
可阿蘿不覺得累。從前的十三年里,她獨自生活,全靠自己,手腳歷來麻利。
于是,她擦拭桌案,濯洗地面,排列木椅,清理埃塵。
在此期間,杜松率婢女前來,為阿蘿侍膳。
一干人等入內,見阿蘿如此,不甚在意——王府僕役早就悄悄傳了開,道是這巫人女子腦袋不靈光,沒見過大世面,言行奇怪也在所難免。
阿蘿用過膳後,再度開始忙碌。
她拆了一條石榴裙,拔掉金絲,在院里拉出長線。
隨後,她又打水,將先前送來的衣物逐一浣洗,晾曬在線上,各自間隔。
春風鼓動,院內裙袂飛揚。
阿蘿立于階前,靜靜看了片刻,便走下台階。
她擇了綠植,摘出可豢禽畜的青谷,來到特意圍設的小籬邊,喂食其中的雞與羊。
這些雞羊確實名貴。換作從前,若有雞吃、有絨采,她定會心滿意足。可現在,她看它們,只看見外頭的一圈籬欄。
喂完雞羊,阿蘿轉身回屋。
彼時,薄暮西沉。
她執剪,裁開舊衣,隨手扎出一只布兜,開始收撿行裝。
阿萊盤于案間,伸著腦袋瞧她,看她收起衣物、銀飾、巫繡,還有秦陸所予的半塊玉佩。
魏 贈來的所有,阿蘿不曾看過一眼。甚至連三簿地圖,她也靜置一旁——其中內容,她讀過許多遍,已在腦中記了囫圇,大致是沒有錯的。
只可惜,她的藥草筐是她親手所編,她卻無法帶走。
阿蘿忙完,將行囊藏入床下,便坐回案前。
室內燈燭明明,火光熨燙她睫間,如在勾勒細密、縴巧的蛛腳。
一只小巧的香囊躺在案上。
這本是她做給魏 的,想她假使離開,他也能健康平安、心神清寧——在她為他縫補 袍時,她也想他能一直風光倨傲、體面漂亮。
阿蘿垂眸,視線停駐,好半晌,才終于摸起剪子。
“咚咚。”有人敲門。
她回頭,還未應,便見魚杏兒推門而入,似是急不可耐。
阿萊直起軀干,莫名躁動不安。
阿蘿抬指,蹭了蹭它的腦袋,道︰“你有什麼事嗎?”
——是在問魚杏兒。
魚杏兒不答,先合門,正要接近,卻見青蛇嘶嘶吐信,只得在原地站住。她環視屋內,看出尋香閣似被人清掃過,雙眼一亮。
這回,迎著光,阿蘿注意到了魚杏兒的神情變化。
她顰眉,只覺對方很是奇怪。但很快,這一絲怪異感就被魚杏兒的後話打散了。
“阿姐,你終于要走了嗎?”
阿蘿點了點頭。她既知自己即將嫁入王府,在那之前,就一定會走。
魚杏兒掩唇,驚訝道︰“可你如今越發不好走了。”
“阿姐有所不知,肅王殿下有心娶你,這陣子,就常會有人往尋香閣走動。後日,你更要被迎上轎去、送到謹德殿,如何跑得掉呢?”
阿蘿听罷,不由抿唇,陷入思索。
她不了解越國婚俗,並未料到有如此處境,一時尋不到解決的辦法。
未得頭緒,呼喚先來——
“阿姐。”
阿蘿抬眸,看見魚杏兒亭亭玉立,笑靨溫良,細影抽條,容身于燭光綽約之中,像極了一條紅紋斑斕、伺機而動的赤鏈蛇。
“我有個法子,能幫你逃走。你听我說說,好不好?”
……
此後一日,肅王府諸事如常。
雖然喜事將近,但因肅王有令壓下阿蘿蹤跡,府內並未張燈結彩,不興半點波瀾。
肅王納阿蘿為妾一事,引得眾僕役竊語紛紛。有人艷羨,有人妒恨,更多則是冷眼旁觀。但不論說法如何,王府上下仍不敢怠慢分毫。
一切順利進行,全無異常。
婚事當日,卯時,有婢女入尋香閣,喚阿蘿起身,為其更衣梳妝。
琉璃花鈿、寶樹銀釵、青衣革帶……玉盤之內,盛有各色妝飾,將尋香閣映得金碧輝煌。眾婢女忙碌不休,連番擺弄,侍阿蘿如侍花草。
有好事者不曾見過阿蘿,掀眸覷看——
便見少女雪頰施朱,眉彎如月,柔唇 艷,滿樹金花小鈴壓垂發髻,並非絕世美色,卻也清麗靈秀,格外攝人心魄。
還有一條翠青蛇,攀在肩頭,為她平添一絲純稚的妖冶。
如此看,說這巫人女子通曉巫蠱,借此提升美貌、迷惑肅王,便也有了三分依據。
任憑旁人如何打量,阿蘿只垂睫不語。
黃昏時,一方小轎停于尋香閣前。屋內女子早已蓋上紅綢,便受奴婢攙扶,乘上喜轎,穿過紅門,來到謹德殿配殿。
配殿靜寂,明燭燒燃。因婚事特殊、禮制從簡,殿內不見紅飾。
人影坐于榻上,沉息等候。
半晌,足音接近。
行至門前,來人陡然止步。之後,便是反復的足音,似在徘徊,分外局促。
“吱呀。”
終于,門扉打開。
魏 的身影出現在外,高冠,吉服,目如點漆,笑意零星。
屋內女子身軀微顫,沒有動作。
魏 提步,邁入殿內。
只是,靴跟尚未落下——先在半空猝然一遏。
配殿闃然無聲,只听見燭火燃燒,與二人的氣息淺薄相纏。
魏 勾唇,扯出一縷笑。可他眼中笑意盡失,只剎那間,已冷霜傾覆、宛如劍芒。
“嗒。”靴跟落地。
他進入配殿,一壁抬腕,扯下外袍,將其隨手拋上屏風。
魏 走到案前,潦草熄了燭火。
霎時,殿內黑沉一片,唯有半席月光,自窗欞投下。明輝青白,照得殿內寒如冬夜。
他沉身,坐往椅上,身軀懶散倚靠。
一只瓷盞被他隨手勾來,容在指間,漫不經心地把玩——本是為飲合巹酒而用。
榻上女子仍不動,雙手露在外頭,扭捏糾纏。
魏 觀人姿態,挑眉,嗤笑一聲,道︰“還不過來,是在等本王伺候你?”
紅影一顫,便起身,緩緩來到魏 面前。
魏 只看她,不動,也不取喜秤。掌中瓷盞微旋,偶爾叩上木案,脆聲泠泠。
二人相對,沉默須臾。
只見女子的雙手滯了一瞬,又抬起,摸索著,要去解魏 的衣袍。
“嚓!”
杯盞叩案,霎時碎裂。
冷月下,魏 居高臨下,一掌緊鎖,將女子手臂反剪、壓在案上。
蓋巾飄飛,露出了藏匿其下的面龐。
——是魚杏兒。
她雙眸泛淚,疼得臉色煞白,驚恐不已。
可她發不出半點聲音。
一片碎瓷正抵在她頸側,稜角尖銳,只消長指些微用力,便可輕易割斷她的喉嚨。
力道逐漸下沉,似要按碎她的顱骨。
魏 笑,唇角高揚,眼底卻怒焰灼灼,殺意翻涌。
“說。”他口吻輕松,如訴家常。
“你把她騙去哪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