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義帶領皇陵守衛離去了,孫震帶東宮侍衛侍候在外。
夜深人靜之際,朱見濟喝下一杯又一杯的茶,靠著茶水提神,事實上他今天已經疲倦至極,但是朱見濟就是不想要睡,在心底一遍又一遍地復盤著自己所作所為。
何林靜看著朱見濟這個模樣,有些不忍道︰“殿下,已經三更時分了,若是您病倒了,這大明的天都要昏黑一半,便是不為自己著想,也想想這大明的億萬臣民。沒了您,是真的不行呀!”
朱見濟後仰在靠椅上,用微弱的語氣問道︰“何林靜,你說本宮今日奪張可兵權,以王義代之,是不是有些孟浪了。”
何林靜斟酌一番,並未直接回答這個問題,道︰“殿下慧眼獨具,那王義是個可造之材,待功成歸來之日,自無問題。”
朱見濟嘆息一聲,身邊這幫人呀,說話永遠都往好的方向說,怎麼不說一說萬一王義若是失敗會如何呢?朱見濟雖然是太子,但是兵權如此忌諱的東西,朱祁鈺自始至終不曾給他,皇陵守衛雖然很少參與作戰,到底屬于軍隊。
朱見濟奪張可軍權,太冒險了。只是難得有如此機會掌握兵權,朱見濟又怎麼可能放棄。奪門之變,可就只剩下一年功夫了呀!到現在都沒有一支可用的人馬,萬一事出突然,提前兵變,朱見濟一點反抗的能力都沒有。
“劉邦敢在萬軍之中擢拔韓信為三軍之帥,本宮又何嘗吝嗇一個小小的百戶之位。”朱見濟喃喃自語,心事千重。
何林靜明白自己服侍的這位主平日看起來人畜無害,實際上心有溝壑,所圖不小,便只是帶了一雙耳朵听著,不去答應。
久之,朱見濟問道︰“近日總兵官楊能督神機營,士卒不至者六千人,父皇那邊可有處置?”
何林靜躬身答道︰“天子詔限本月內俱赴操如復,恃頑頭目連罪不宥。”朱見濟點了點頭,思索著自己可以做些什麼。
之前介紹過景泰朝的軍事指揮體系,並言及軍界三巨頭,但是前不久這三巨頭有些變化。具體來說就是排名第二的安遠侯柳溥被朱祁鈺詔令鎮守廣西去了,成為廣西總兵官。由全國總兵官變為廣西總兵官,這落差可不是一般的大。
取代安遠侯柳溥的是楊能,是名將楊洪的佷子。說起來,論血緣關系該是楊洪庶子楊俊繼承,只是楊俊本人水平太低,在北京保衛戰中的功績不顯,還被于謙彈劾,“將獨石永寧等十一城並棄之,遂使邊境蕭然,守備蕩盡,虜寇往來如在無人之境,聞者無不痛恨。”之後楊俊又接連因為嗜酒,毆打下屬等事為人彈劾,事實上說明其無法約束屬下。朱祁鈺明白是底下人有意排斥楊俊,遂寬宥不問,但是楊俊也基本上被閑置了。
相比之下,楊能在土木堡之變中表現優異,在紫金關、倒馬關連敗瓦剌敵軍,擒獲野刺廝等。所以說,出身固然重要,但是能力不夠,扶上這個位置也沒有用。
楊能不曾走馬上任總兵官,權力的中心就已經有不少雜音出現。首先是兵科都給事中甦霖等人上奏稱︰“安遠侯柳溥持身正大,頗有智謀,且在神機營管事年深,軍士信服。今溥蒙差往廣西鎮守,軍士莫不驚惶嗟嘆,連名告保。況今大同等處奏報聲息絡繹不絕,京師不可無有為之將,廣西雖有徭賊出沒,終非緊要,已有陳旺在彼,足可操守。且都督楊能在宣府雖熟知邊情,然較之溥德望有所未及,今若取回代柳溥管事,恐威令未易流行,軍士未易信服,兩不得用。乞將溥仍留在京管事,能不必取回。庶統馭各得其人,軍士不失其望。”
朱祁鈺既然決定了換人,哪里是個兵部都給事中能夠攔住的,直白地回應稱︰“溥等區處已定,所言不允。”
明面上拒絕不行,來的就是私底下的拒絕。這便是朱見濟之前詢問的事,楊能領命督軍,竟然有數千人不睬他,不去操練。性質可謂是惡劣到了極點。
說清楚這件事之前,必須溫習一下背景,土木堡之變後,京軍三大營崩潰,于謙設立十團營,于謙這個兵部尚書任總督,其下設立三大總兵官,也就是所謂的軍界三巨頭。
听著好像是沒有問題,但是朱祁鈺在這里留了一手。十個團營,三大總兵官,理論上哪一個總兵官都能夠管事,但是令出三門,最後一定是互相掣肘。于天子而言,自然是希望坐視手下人互相牽制,這樣自己才好居中調定。
柳溥被貶到廣西,其實就與此有關。但是問題在于,試圖改變這一體制的可不僅僅是柳溥,石亨也希望改變當下這種體制。為什麼最後被貶的就柳溥一人呢?不急,你可以看看兩人上書不同處,看看自己政治敏感性如何。
之前,總兵官武清侯石亨上書言戰御方略,“一,若北虜大舉入寇,賊馬馳逐,迅若風 ,一二百里項刻可到。宜先于大同宣府增添兵糧,分據要害,以逸待勞。其 門關實山西咽喉,亦宜添軍固守。伏乞聖斷于臣等總兵三人內預定一人或二人統領官軍,前去彼處措置。一,賊若自陝西、甘肅、遼東深入腹里,臣等隨即分兵迎敵,或斷其歸路,或夜襲其營,或乘其疲伏。乞聖斷于臣等三人預定何人護守京師,何人出戰?”
三營,近因賊虜也先弒主自立,議列十營。臣等三人實總其事,識見不同,號令不一,互相掣肘。乞敕在廷文武群臣從長計議,或依永樂問例分三營,或依今定十營,令石亨管四營,臣與張 各管三營。凡發號施令,整理軍務,悉听各自處置,如此則責有所歸,事無推調。”
如果你是天子,看見這兩篇似乎截然不同,但是意思其實差不多的奏疏,非要從其中貶謫一人以儆效尤,你會貶誰?
石亨于宣德九年繼承其父官職,任寬河衛指揮僉事,之後一路靠戰功晉升上去,在階層近乎固化的明代軍界能夠爬到這個位置,簡直是異數,其難度絲毫不亞于也先統一草原。
而柳溥自幼繼承父親柳升的安遠侯爵位,雖然中間有過波折,但是人生履歷與石亨相比,簡直不要太順風順水。出鎮廣西,幾乎是用人命積累自己的作戰經驗。功勞不說有水分,但是難度與石亨相比,也是天差地別。
柳溥,太放肆了!石亨多年在下層磨煉打磨,圓滑地好像一塊鵝卵石一樣,沒有一點稜角,而柳溥承襲爵位之後基本上都是當地長官,皇帝在萬里之外,山高皇帝遠,自己就是土皇帝。
對于朱祁鈺而言,兩篇奏疏中心意思差不多,所以各打五十大板,“朝廷選拔爾等任總兵官,以為得人。今爾等各執一說,互相矛盾。平時尚且如此,萬一臨敵,必誤大事!論法本難容,姑記其罪,今後務要盡心操練軍馬,有定論時開具以聞。”
當然,石亨與柳溥試圖改變的團營體系,朱祁鈺一個字都沒有提。他自身就是最大的利益受益者怎麼可能改。
再之後,就是朱祁鈺隨便找了個理由讓柳溥滾蛋,讓楊能上位。自此之後再沒有哪個不長眼的敢提及此事。..
柳溥滾蛋後,他在京軍的影響並沒有隨之流逝,柳溥父親柳升當初便管著神機營,還組建了中國歷史上第一支成建制的炮兵。柳家在神機營之中的派系可見一斑。如今三老營式微,但是團營中的核心骨干還是出自于三大營。
柳溥想要給楊能好果子吃一點困難都沒有,事後完全可以把自己摘出去。我們完全有理由懷疑楊能點兵的時候神機營缺了六千人是柳溥指使的。
楊能自己也是軍旅出身,如何處置軍中派系斗爭這等事情可謂有著豐富的經驗,他上書道︰“臣督神機營操練點閘,官軍不到者六千余人。實把總都指揮靳忠等縱放,請究治之,其十營選操官軍,尤為緊要,宜逐一點閘。”
這種事情發生之後,逮住幾個為首的往死里治,將柳溥在軍中留下的釘子一個個拔除,以後也就沒有類似的事情發生了。
這件事最近鬧得沸沸揚揚,許多人都認為是柳溥幕後主使,但是朱見濟反倒覺得可能性不大,很有可能是軍中的一些中上層軍官希望通過此舉逼迫天子回轉心意,留住柳溥。
可是他們這樣做反而將柳溥往死里坑,不出意外的話柳溥在朱祁鈺心目中的地位急劇下滑,而且只要朱祁鈺在天子寶座上一天,這柳溥就要在地方上一天,永遠不可能回到權力中樞。
柳溥離開權力中樞,還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值得一提。如今大明軍界三巨頭成為了石亨、張 和楊能三人。
其中,張 外戚出身,他姐姐是明成祖貴妃。因從宣宗征朱高煦,正式獲得實權,此後不斷出征,但基本上是副帥,跟著去領功勞的。在軍隊中的影響最小,但是長袖善舞,靠著自身地位彌合團營內部的紛爭,雖然不重要,但是不能少。
而石亨楊能二人,都是土木堡之變的功臣。可以這麼說,如今的軍事體系,上至總督于謙,下至尋常士卒,都深受土木堡之變後軍事變革的影響。
石亨等總兵官領的是朱祁鈺的俸祿,為武將之首,功高難再賞,倘或上皇復闢,如今的位置是否能夠保留都是一個問題。
這是朱祁鈺對軍事體系的改造,單從外表來看,似乎全無問題,朱祁鈺已經將他哥哥朱祁鎮的影響盡數驅逐出去。
但是,朱祁鈺算漏了一件事。也是因為這個謬誤,直接導致原本歷史上他所任命的三大總兵官盡數背叛他,轉投上皇朱祁鎮,這不能不讓人感到唏噓。
他給予石亨楊能等人的恩賜,在這些人眼中是天經地義的,自己的功勞就該得到這等賞賜。但是,頭頂上還有一個文官當總督,在石亨等人眼中,這是不合適的,這不就是武將被文官壓了一頭嗎?自皇明建國以來,這種事情還是頭一遭,他們無法忍受這件事。
盡管于謙絕大多數時候不管團營瑣事,只是在三大總兵官內部有分歧的時候出面調停,這些年即便是對外地守備官員的建議都少了很多。
很多人或許會說,有這麼嚴重嗎,那我只能夠說,你們太年輕了。在總兵官位置上的不管是石亨還是錢亨,只要是個人,勢必要與于謙起沖突,與個人品德無關,與個人出身無關。更不是明史說的什麼兩人不善,這是利益深處的爭斗。
當石亨成為總兵官的那一刻開始,就勢必與于謙不善,因為身處在這個位置上的石亨,需要為所有武將及普通士兵說話。
想一想,一群士兵打了勝仗,最後只是得了些許物質上的獎勵,而升官進爵這些與他們無關,因為于謙這個總督傾向于任用與文官相善的武臣鎮守邊疆。
于謙不會做這種事情,是不是想要這樣說。好,廢話不多說,直接上史料。
景泰四年,也先不曾被刺殺的時候,少保兼太子太傅兵部尚書于謙聞虜將犯邊,“請升戶部署郎中陳汝言、刑部郎中陳金守備倒馬關。”這是文官吧,文官鎮守邊疆,不是奪了武官的權是什麼?
當初于謙此舉引起了強烈的反彈,三道監察御史李琮等謂︰“汝言、金挾詐懷奸,謙欲薦用,輒乘機定其姓名,且謙素恃權蒙蔽,如兵部郎中吳寧、項文曜、鄒干、王偉、蔣琳、殷謙皆無出眾才行,徒以鄉里親戚,乘時警急,俱擅薦之,布居要職,又軍官中有阿 投所好者雖無勞,亦妄請升用。”
最後是朱祁鈺出面平息了爭端,詔曰︰“凡舉官者,意俱欲為國得賢。然亦不能無 私者,謙職專兵政,舉人亦其所宜,已往者置不問。今後如假公營私,必罪以祖宗成憲不宥。”
事實上,絕大多數人都是戲文史觀,對政治缺乏最基本的認知,在樸素的認知中覺得于謙是忠臣,彈劾他的都是奸臣。但是身處這個位置,不干事都會被彈劾,若是想要干事甚至是改變原有權力格局,招致的彈劾一定是十倍百倍。
文官集團凌駕于武將集團之上,偏偏武將還有幾分底蘊,一旦朱祁鈺駕崩或者失去對朝政的掌控能力,武將集團勢必反撲,石亨等人只是恰逢其位而已。
文武矛盾不加以緩和,于謙必死!這把火也一定會燒到天子朱祁鈺身上。
再往深處說,若是朱見濟不能夠滿足武將集團的訴求,憑什麼覺得自己一定能夠繼位呢?就靠所謂的太子之位?太天真了,戲文史觀要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