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溫今日已暗會太子,許歸所述‘坊市律變通’之議,早被朱標收入案前,親自批閱。”
石安子低聲︰“王爺是說,太子要下套?”
“不是。”朱瀚看著燈火映紙,眼中寒光一閃,“他這是要剝皮。”
“剝誰的皮?”
“杜世清的。”
才議比試當日,東宮大殿外萬人空巷。
三十二人登台講策,諸臣觀之如看朝講,目不轉楮。
梁溫聲如洪鐘,許歸辭采斐然,而韓昭、王啟二人,亦表現得四平八穩,恰到好處。
但當朱標開口念出最後一道裁語時,整個殿中陷入死寂。
“梁溫、許歸,並列第一。其余三十人,皆為旁听,不得入東宮之議事班列。”
韓昭、王啟臉色如紙。
而朱標卻溫聲補道︰“二人之文,雖未盡善,但其言辭所據,皆引經據典,文思清楚,未涉浮詞虛飾。
其余文章,雖華麗,然邏輯偷換、視角避實,或文過飾非,或矯情做作,非吾所用。”
這番話,說得幾乎是公開羞辱。
韓昭僵在原地,王啟冷汗涔涔。
杜世清聞訊,當夜閉門不出,一病不起。
而朱標,在那日之後,終于被人稱作︰有真才實學,有眼識之君。
御街盡頭,天色正午,暖陽灑下薄光,照得金瓦朱檐之上微光粼粼。
朱瀚今日未著王袍,僅穿一件玄青鶴紋褙子,袖中藏玉笏,步履從容,獨行至西苑南門。
“王爺,東宮傳話,說太子正在御苑垂柳亭等您。”隨侍石安子低聲稟告。
朱瀚略一頷首︰“他倒主動。”
石安子欲言又止。
朱瀚瞥他一眼,淡淡道︰“說罷。”
“屬下听聞,太子近日召見太學數位年長講官,似欲設一‘議賢堂’,專門收納京中老儒士,輔講宮中禮制政理。”
朱瀚微不可察地挑了下眉︰“議賢堂……”
他腳步不停,語氣卻愈發清晰︰“他倒是明白了,才俊易得,老成難求。”
“去看看他這次,是‘得’了人,還是‘養’了火。”
垂柳亭在御苑之中偏南一角,地勢低窪,一側臨池,一側種有數株垂楊,春日嫩芽初露,枝絲垂地。
朱標已在亭中候立多時,身邊無侍,無文官,孤身一人,神色肅然。
“王叔。”他迎上前,拱手深深一禮。
“哦?太子今日這般禮數周全?”
朱瀚挑眉笑道,“我還以為,你比試奪魁,春風得意,便要駕舟而去,不理老叔了。”
朱標面色未變,恭敬回道︰“那一場,不足掛齒。王叔該知,我不過是借勢之利。”
“借誰的勢?”
“借王叔曾經一言,‘剝皮’。”
朱瀚一愣,隨即一笑︰“你倒記得清楚。”
朱標目光微沉,轉身向亭中步去,聲音卻清晰︰“那日我以為王叔是意在試我,後又想,是在護我。”
“如今想來,不止是試,也不止是護,而是敲打我這顆還未定的心。”
朱瀚望著他的背影,眼中閃過一絲古怪,終歸只是低低應了一聲︰“嗯。”
亭中早設茶案,兩盞溫茶仍有熱氣升騰。
朱標坐下,端起一盞遞給朱瀚︰“王叔,若是這天下可安定于我手,我願先安你心。”
朱瀚接過茶,卻並未喝,只輕聲道︰“這句話,你今日說得出,五年後,未必還能記得。”
“但記不得,也沒關系,只要你在你的位置上,能讓百姓記住你就行。”
朱標眼神一動,低聲︰“我欲設‘議賢堂’,不是為了揚名東宮,而是要立一風氣——讓天下知,大明儲君,重學問、重識理、重實政,而非只藏身高閣,听風看雨。”
朱瀚輕輕點頭︰“那你打算請誰入?”
朱標緩緩吐出幾個名字︰“李文中、褚奇策、韓士昂……還有王御史之師,湯衡。”
朱瀚聞言輕笑︰“倒也都是能人,不過這些人中,有人性子極執,遇事必辯,不肯俯首,你能扛得住?”
“若他們言你之非,當廷責你,你是接?還是駁?”
朱標毫不猶豫︰“接。”
“若他們三日一議,兩日一譏,說你不能,不足為君,你還接?”
朱標點頭︰“若我不能,那他們說的就對;若我能,那他們說的,我自會用事來駁回。議堂不是朝會,他們不是百官,我也不是朱元璋。我是太子,我能學,就該學。”
朱瀚望著他,忽然沉默片刻,緩緩抬手,撫了撫他的後背。
“標兒,你若早幾年能說這話,我當真要以為你是老成世子投了胎。”
他笑,“也罷,這一步棋你想落,那就去落,別怕人議你,那是你該听的。”
朱標凝望王叔片刻,忽然道︰“王叔,你何時教我執劍?”
朱瀚愣了一下︰“你要劍?”
“我讀書,學理,講政,皆是為御人;但天下多舌之輩,不畏理、不敬德,唯懼威。將來若我為儲君而不佩劍,誰信我之威?”
“我想練劍,不為殺人。”
朱瀚眼中閃過一絲莫名情緒︰“你要的,倒多。”
“我若不多求,將來如何多得?”
二人對望,風起,柳絮輕揚,仿若夜色前的靜誓。
七日後,議賢堂設于太學東偏,名曰“問古堂”。
朱標親往設儀,東宮學子、宮中內官,莫不側目。
當天夜里,京師四方老儒紛紛議論,褚奇策驚訝︰“太子當真來了。”
“來了。”李文中攏了攏衣袍,“而且沒帶一個講官,只帶了筆、紙、席。”
湯衡冷哼︰“這孩子……倒比那位朱元璋更像個讀書人。”
王府之中,石安子將此消息一一稟報。
朱瀚看著庭中一樹新桃,喃喃低語︰“一棵樹終要開花,只願果別太早結。”
他吩咐︰“打點一批藏書、文軸,送至問古堂,不必署名。”
石安子道︰“王爺,您也要送禮?”
“不是送禮,是送種子。”
宣德坊一隅,朱瀚靜坐于燈下,一卷書橫陳案上未翻,他指間卻輕敲著玉石筆鎮,目光落在窗外墨色天穹之上。
春風不歇,花信次第而來,但他眉宇間一絲淡淡陰影,似難散去。
“王爺,”石安子輕步進屋,“菜市口那邊的鋪子,有動靜了。”
“哦?”朱瀚眸光一動。
“姓魯的來了,是原先在五坊司做抄檢的,後來犯過錯,黯然離京,這回卻重新現身,不見老友、不走親戚,只在那鋪子里轉了一圈,連夜去了西什庫。”
朱瀚放下筆鎮,淡道︰“五坊司的人……哪一個動,便是要有人動了。”
“是。”石安子頓了頓,“屬下查過了,他在西什庫見的是個藥材鋪子的掌櫃,那掌櫃早年是城南錢莊舊人,現歸在杜家旗下。”
朱瀚沉吟片刻,緩緩起身,走至窗邊,“杜世清還沒死心?”
“看起來,他是另起爐灶了。”
朱瀚輕笑一聲,聲音冷淡如刀︰“這人啊,越是以為自己還有牌,反而越死得快。”
他回身,衣袍微拂,“備馬,去一趟菜市口。”
“王爺夜里要去?”石安子微愕。
“他既敢在夜里活動,我便在夜里查個清楚。”
朱瀚唇角輕揚,“你忘了,我這人最愛夜里出門。”
菜市口,夜燈稀疏,人影寥落,惟有那幾家宵夜攤還未熄火,空氣中混著豬骨湯、腌篤香與青菜豆腐的氣息。
朱瀚一襲黑袍,不著顯貴氣度,立于一間無名酒肆門前,目光落在那掛著半塊油布的門簾後。
“這是鋪子?”
“正是。”石安子點頭,“明里是賣酒,實則後堂另有夾層,前日我裝醉試過,一送進後院,立時有人問我是哪路的。”
朱瀚點點頭,唇角噙笑,抬步入內。
酒肆中昏燈低垂,三張木桌,五個酒客,無一交談,只顧低頭飲酒。
掌櫃是個五旬漢子,肚微鼓,面浮紅,見朱瀚與石安子入門,神色一頓,拱手︰“客官打尖?”
朱瀚挑眉︰“來壺酒,拿幾碟涼菜。”
掌櫃愣了一下,笑著應了。
片刻後,酒至桌上,朱瀚輕抿一口,眼角余光掃過角落一名老者。
只覺那人右肩微垂,掌中指節處舊繭遍布,一看便是常年握筆書吏出身,但面色焦黃,氣息沉斂。
他忽而放下酒盞,開口道︰“你說這京中最近風氣如何?”
老者眼皮微掀,淡淡答道︰“風往哪吹,人便往哪靠。”
“那你靠哪邊?”
老者冷笑一聲︰“我這把老骨頭,只能靠牆。”
朱瀚輕嘆︰“真是個懂事的老骨頭。”
那老者手指一僵,似欲起身,忽而朱瀚手一揚,一塊金牌躍出,落在桌面,金光微閃,刻著“親王”兩字,氣勢如山。
“朱……王爺?”老者聲音一顫。
“坐。”朱瀚笑道,“你我今夜聊聊,也算你不枉此生。”
老者頹然坐回,拱手哀嘆︰“王爺若是問我與杜世清的事,我知多少說多少,只求饒我一命。”
朱瀚擺手︰“你性命值不了一個籌碼。但若你說得清楚,倒可讓你換個新身份,出城以南,有一莊子,缺個賬房先生。”
老者一驚,眼中露出掙扎之色,良久低聲道︰“那鋪子,杜世清原設為備用據點,原本布下五人,近月來,他命我再招三人,是要建一‘暗策局’。”
“暗策局?”朱瀚冷哼。
“是。”老者低頭,“他說,若明路行不通,便須走暗路;若朝中無權言,就從市井、書院、評館下手,養筆、設言、置局——借文士之名,行其所欲。”
“他要造一張‘言網’。”
朱瀚抿唇,沉默良久。
“那幾位筆頭子,現在都在哪?”
老者如實交待,朱瀚立時命石安子暗中遣人跟蹤,分處封口,決不可使他們再有一日轉聲之機。
“回府。”他拂袖起身,唇角冰冷。
“他若想下場舞文,我便讓他寫到手斷。”
次日清晨,東宮講舍中,朱標正讀李文中的《禮勢論》。
忽然梁溫匆匆而入,低聲于其耳畔道︰“王叔夜里親入菜市口,已有動作。杜系布下的‘言士’初網,已被拆七成。”
朱標一怔,隨即神色復雜。
他抬頭看向窗外,春光明媚。
“王叔這是在替我先斬後奏。”他喃喃。
梁溫低聲︰“可惜的是,臣原欲奏請太子設‘講言律例’,如今看,是遲了一步。”
朱標輕笑︰“不遲。皇叔替我破局,我來清底。”
他放下書卷,吩咐︰“召問古堂諸師,今晚我欲開一堂‘文律辨義’,從此之後,凡入學、入議、入講者,皆需知此法。”
梁溫頓首︰“臣遵令。”
這一日,朱瀚倚在自家書房的美人榻上,左手執書,右手卻撥弄著一顆棋子。
石安子靜立門口,遲疑片刻,方才開口︰“王爺,太子今日在觀講之後,當眾講了一段話。”
“說了什麼?”
“他說,‘吾輩學道,不為紙上雕蟲,而是要知法制之根,辨理政之本。若我為君,願朝臣皆有言,願百姓敢問政,願天下學子,不再拘于八股之中。’”
朱瀚手中棋子頓了一下,隨即輕輕落在案上。
“他講這話,是為了給誰听?”
石安子沉聲道︰“屬下以為,是講給他自己听的。”
朱瀚點頭,似笑非笑︰“不錯。能對自己立言的,才有立身之基。”
“如今東宮之勢已成,那些原本壓著他的清議學士,如今都要反過來攀附……倒是太平門那位龐閣老,數日前遞了請旨,說願借《易傳》三章入講觀。”
“是龐衡?”朱瀚眯眼,“那老家伙當年給我講過《春秋》,心眼卻比黃紙還多。如今願低頭入講,他是看清了朱標真要走文士路線?”
“也可能是為了保他孫子的功名。”
“呵。”朱瀚嗤笑,“龐家在朝三代,太清楚風往哪邊吹。他孫兒不過是顆旗子,用著便投,棄了便換。”
“傳令下去,問古堂可設龐衡為客座講官,但不入編,不得干政。”
石安子躬身︰“是。”
朱瀚緩緩起身,目光幽深望向窗外院落。
一棵老梅樹下,春芽已破。
“標兒這棵樹,長得快了些。我得替他剪幾枝枯枝,不然將來風一來,吹歪了骨頭。”
當日傍晚,朱標親迎龐衡于東宮,席設簡案,茶盞淡香,一切從簡。
“學生朱標,恭迎龐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