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晚上我回到宮里,與容妃姐姐講了平貴人的事情,容妃姐姐只抬頭看了我一眼,便又低下頭去繡手帕,只講了一句“有那個閑心,還不如去听一出《牡丹亭》。”
我托著下巴問她“容妃姐姐,你入宮這麼久,想過皇上會專寵你麼?”
容妃姐姐面有�色,我還是頭一次見她有這樣的表情“你讀過書,通曉詩文,你可知道歷史上有幾位君王獨寵後宮?”
我還沒來得及說話,她便停下了手中的針線,定定的看著我“君王便是君王。我雖然不識字,但入宮前母親教過我道理。不管是商紂夏桀,還是風流倜儻的唐明皇,皇帝心思放在後宮,絕不會有什麼好的下場。我入宮,是來當宮妃的,不是來談什麼兒女情長的。”
她見自己太嚴厲,便又緩和了一些“你年紀小,不懂事,但別與那種女人為伍。我和你是要輔佐君王走向正道,然後為他誕下最好的子嗣的。若是他專寵我,我絕對會好好規勸他,實在不行,哪怕自裁以謝天下也可。”
她說完這話,我覺得她的眼里有光。
當晚我與純兒姐姐分享這件事,寧兒姐姐說,容妃是宮里頂頂通透的人物,通透的程度,怕是要超過皇後,與古代的長孫氏齊平呢。
我躺在床上,想著,若是容妃姐姐能生一個小阿哥,那必定也是一個頂好的小阿哥。
或許能成為一代明君也說不定。
第二天早晨早請,貴妃的位置上空著,听如妃說,榮貴妃昨天夜里著了涼,病了。
生機勃勃的榮貴妃居然病了,大家都很驚訝,皇後也露出了驚訝的神情,專門差了自己貼身的宮女珠夏去給她送藥品補品。
而且到今天我才發現,沒有榮貴妃的早請分外無聊,皇後似乎也這麼覺得,隨便說了幾句就打發我們回去了。
我離開皇後宮里的時候回頭看了一眼,發現皇後坐在位置上也定定的望著榮貴妃的位置出神。
我和舒貴人跟著容妃姐姐回宮,我好奇,問容妃姐姐道“皇後跟榮貴妃的關系好麼?”
容妃說說“她們當時三個人,是十年前同皇上登基時一起入的宮。當年皇上十六歲,皇後十六歲,榮貴妃十五歲。如今十年過去,關系已不是好不好的事情了。”
我又問“三個人,那第三個人是如妃麼?”
容妃搖頭“你忘了,如妃是與我一同建章三年選秀進的宮,當年第一批進宮的是封了賢妃的佟佳氏,只可惜誕下大阿哥沒幾年就因病過世了。她們兩人怕是就更惺惺相惜了一些,現在宮里,二阿哥三阿哥是榮貴妃所生,四阿哥生母是如今有孕的啟祥宮順嬪。大阿哥因為出生的早,是放在太後膝下親自養的。”
我點點頭,覺得世事真是無常。
我家雖然只是尋常的小富貴人家,父親也有一位侍妾。是是漢軍包衣,姓薛,為我生了一個弟弟。薛姨娘在弟弟七歲、我十歲那年也因為生病過世了,全家上下都難過了好一會兒。弟弟就更是可憐,畢竟沒了生母,有嫡母也是差一些的。
我希望這宮里頭大家都能平安長久,快快樂樂的,榮貴妃可要快點兒好起來。
現下輾轉到了六月,寧兒姐姐月份大了,各類請安都免去,讓她在宮里安心養胎,皇上隔三差五的來看她好不好,也順帶看了我好不好。
每次皇上來看,舒貴人都在桂花樹後頭遠遠的望著,我見她可憐,想叫她過來,寧兒姐姐心直口快,懷了孕心下又煩躁,不喜歡她那副苦兮兮的樣子,便只好讓她眼巴巴的瞅著。
“明明只是個宮女,爬到了貴人的位置上,有什麼可委屈的呀。”皇上走後,寧兒姐姐嘟囔著說,她正扶著自己的大肚子斜倚在位置上吃小果兒,我和容妃正在一旁陪著。
我還沒出聲,容妃難得語重心長的開了腔“若是本沒有珠寶,那得了個木釵,必定是高興的,若是本有金步搖,那換成木釵,肯定是不高興了。”
寧兒姐姐听了,在旁邊笑“容妃姐姐又開始講故事了。”
容妃姐姐拿指頭一點她的額頭“你呀,懷著龍嗣愈發嬌慣了,生孩子的時候有你苦的呢。”
寧兒姐姐立即緊張了起來“生孩子的時候很疼嗎?會有危險嗎?”
容妃連忙撫著她的頭發“疼也就一會兒的事,哪個女人不受這個苦呀?至于危險呢,這里是宮中,太監們宮女、太醫穩婆都候著,不妨事的。更何況這是龍嗣,有天命所佑,有大福份的。”
她說這話的時候,我能從她的眼中看到少見的羨慕。
容妃姐姐自從六年前生下大公主之後就未曾有孕,想來是希望自己能再有一個孩子的。若是兒子,怕是就更好了。
容妃說完這話沒兩天,宮里就出事了。
寧兒姐姐的日子逐漸將近,太醫院內太醫、藥品、穩婆都準備妥當,可沒想到,這一切都給順嬪用上了。
順嬪才六個月,住在啟祥宮風不敢吹雨不敢淋,皇後一天三回的去看望,可是身子還是太弱了。
她第一次生產就是難產,好不容易保下母子兩條命來,四阿哥和她的身體都內虛外弱,這一次,六個月便小產了。
那天晚上,皇宮內沒有宵禁,大小妃子站滿了啟祥宮的內內外外,除了有孕的慧嬪和寧貴人怕沖撞,連告病的榮貴妃也蒼白著一張臉到了場。啟祥宮內無人敢說話,只有順嬪的慘叫聲傳遍宮宇,不遠處遠處偏殿內芳常在哭的令人心痛,想來她們姐妹兩人冷冷清清的住在這啟祥宮里,感情也是十分好的。院落里皇上焦急的走來走去,還是皇後握住了他的手,才讓他穩下心來。
外頭急促促的傳來腳步聲,一個四五歲的小男孩在嬤嬤的攙扶下走了過來,叫著額娘額娘,被皇後抓住,抱在了懷里。
想來是四阿哥延了。他年紀小,但已經明白事理,看著殿的境況,詢問抱住他的皇後“皇額娘,額娘怎麼了?額娘不是要給我生小弟弟麼?”
皇後搖搖頭,沒說話,我看見她的眼淚悄悄流了下來。
那畢竟是她貼身的宮女,她得多心疼呀。
皇上在一邊皺眉,低聲斥責“是誰讓四阿哥來的?”
旁邊的老嬤嬤連忙跪下告罪“老奴有罪,四阿哥今日本早早就睡了,可不知怎麼的半夜突然醒了,老奴怎麼勸都不听,非得往啟祥宮來。”
說完這話我也看著四阿哥,他小小的一個人兒,半夜驚醒,怕是跟母親心意相通吧。
四阿哥見沒人回答他的話“抬頭看著皇上,皇阿瑪,額娘還好嗎?那里頭是額娘的聲音嗎?”
“你莫慌……”皇上說了這三個字,便轉過身去,抬手示意皇後好好安撫四阿哥。
一邊的榮貴妃擠了過來,也蹲在地上撫摸著四阿哥的頭。
時間過得好慢,感覺順嬪每叫一聲,都像是過了一年。
過了好一會兒,順嬪的慘叫聲逐漸停了,我的眼楮亮了起來,自言自語了一句“順嬪這是終于生了麼?”
一邊的容妃姐姐在嘴前比了個噤聲,讓我別說話。
不一會兒,穩婆滿手是血的從正殿內走了出來,皇後立馬站起來問“怎麼樣了?”
穩婆搖搖頭。
皇後紅著眼楮對她吼“你倒是說話啊!”
穩婆咚一聲跪下了,大哭著喊“老奴無能,老奴……”
她哭喊著說不出話來,從殿內走出來一位胡子花白的太醫,也滿身是血,對著皇上皇後就是一拜“皇上,皇後,老臣無能,順嬪娘娘身子太單薄,薨了。”
“你說什麼?”我頭一次看見皇後如此失態,睜著血紅的眼楮問“薨了?”
我瞧見皇上的身子也晃了晃,聲音里帶著一絲啞,問道“那……孩子呢?”
太醫又是一叩首“老臣萬死。是個……是個成了形的小阿哥……”
他說完這幾句話,所有人都低低的啜泣起來。
在偏殿躲著的芳貴人不知什麼時候知道了,哭著就往正殿里沖,站在門口的嬤嬤攔不住,讓她沖了進去。
皇上看見皇後紅著的眼楮,也對她擺擺手,說“”這原是你宮里的人,你也進去看看吧。“
皇後點點頭,站了起來。
榮貴妃抱著四阿哥,四阿哥在一片啜泣聲中怯怯的問:“貴妃娘娘,額娘她還好嗎?小弟弟還好嗎?”
榮貴妃摸著四阿哥的頭,轉而看向了皇上“皇上,臣妾請兩件事。”
宮里的妃嬪之間,對皇上也好,太後也好,一般都稱“我”,只有極莊重的時候才會稱臣妾,旁邊的容妃都抬了抬眼眉。
皇上點了點頭,示意她開口。
榮貴妃說“第一件,順嬪妹妹生有一子,如今有孕而薨,雖然福薄,但也算是對大清有功,請皇上追封其為妃,隨葬園寢,厚待家人。”
“嗯。”皇上點頭應允,“另一件呢。”
榮貴妃道“四阿哥如今沒有了額娘,請皇上賜給皇後教養。”
她說完這話,我都驚了半晌。
給中宮撫養,那麼就算是養子,也是個嫡子呀。
她自己有兩個兒子,這是要送給皇後一個嫡子麼?
她說完這話,皇後正蒼白著臉從正殿當中出來,她走路都走不穩,在宮女的攙扶下才走到四阿哥面前來,慈愛的將四阿哥抱住。
皇上看著小小的四阿哥,也看著滿是慈愛的皇後與榮貴妃,點了點頭“也好,順嬪本來就是皇後身邊的人,這樣吧,追封順嬪為順妃,四阿哥著皇後宮中教養,皇後,你好好待他。”
皇後看著皇上,有些吃驚,轉頭看向了榮貴妃一眼,榮貴妃有些故意的轉過頭去“這是皇上的意思,你還不快謝恩,瞧我做什麼。”
皇後扶著四阿哥小小的脊背點了頭“臣妾領命。”
順妃出殯,啟祥宮內舉喪停棺三天。嬪以下的小主去華服著素衣跪拜,三品以下命婦入宮朝拜。
停棺的那幾天,啟祥宮一片慘白,皇後跟順妃感情深厚,也時常來看望兩眼。懷著孕的寧兒姐姐和慧嬪免了喪儀,在各自宮殿內好好調養,經由此事,皇後與皇帝都緊張了起來,把每日一請的平安脈改成了兩次,還專門派了自己身旁得力的宮女太監在身邊,就怕妃嬪出事。
我與舒貴人、平貴人、莊常在、芳常在五人是宮內需要服喪儀的人,在跪拜時見著了入宮朝拜的順妃母親。她年紀並不大,看起來比母親還小好幾分,木然著臉,說不上難過,在停儀的時候還與身旁人有說有笑的聊起天來。
宮妃里頭,我與舒平兩位貴人、莊常在都是見著了順妃薨逝的人,多少有些悵然,而真正難過的,則是一直跪在地上的芳常在。
我听寧兒姐姐後來說,芳常在似乎與順妃一同做過宮女,順妃是領著芳常在教養的姑姑,如今都成了妃子,也做了她的主位。
芳常在一直不得寵,也不會生養,就偏居在啟祥宮。許多人都說,她身子不弱,年紀又輕,為什麼安心待在那樣一個地方呢?我現在覺得,她不是不得不待,而是自願住在她喜歡的順妃姐姐身邊的。
就好像我,如果我不得寵,不討皇上喜歡,也生養不了孩子,我也想跟容妃姐姐和寧兒姐姐永遠住在一塊。
三天後,梓宮抬離啟祥宮,白布撤下,一切安如往昔,只是這回,啟祥宮只剩下芳常在一個人了。
“世事無常。”容妃娘娘在長春宮里一邊繡著荷包一邊看著我說“但如有空,還是抬頭向前看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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