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午,我早早的就到了絳雪軒。此時正值春景,御花園花繁葉茂,風輕輕一卷,滿地都是各色的花瓣零落。
石榴樹上亦是枝葉繁茂,紅色的石榴花開的如同在枝頭灼燒的火。
我到了絳雪軒時,沒想到榮貴妃帶著莊常在已經等候多時了。
似乎是為這一切準備了許久,絳雪軒前擺著案幾,上頭放著筆墨紙硯和三本《禮記》,旁邊還點著香,放著一把古琴。旁邊無人侍候,只有榮貴妃和莊常在的兩位宮女遠遠的站著。
只要是瞧見了,必定會認為是美人花落的雅致盛景。
榮貴妃見我到了,連忙招手讓我過來,又是幫我理頭發又是整領口,然後塞了我一本全新的《禮記》。
我在家只是粗識的幾個字,自己讀一些詩詞歌賦、閑書奇志玩鬧著比較多,《禮記》這種正經書只是淺淺的看過兩次。沒想到莊常在只長我兩歲,就對《禮記》熟稔的很,里頭一句一句解的頭頭是道,我听著受益匪淺。可莊常在都解了好幾頁,我都不見皇上來。
只見皇後帶著宮女珠夏從旁邊路過,她看著我們時意味深長的笑了一笑,榮貴妃則毫不留臉面的瞪了回去。沒想到這會子皇後居然沒回嘴,搖曳生姿的走開了。
我總覺得皇後有事兒,但我小小一個貴人,總不好上頭去問。
過了不少一會兒,我與莊常在從禮記聊到了家常。才知道她雖然飽讀詩書,但最愛的是醫術,尤其對養生一道十分擅長。
“人生在世,沒什麼比身體更重要的了。”莊常在叮囑我說“我剛研究出一個方子,這御花園中的石榴花若是拿去泡水,再加上幾瓣茉莉,美容養顏是再好不過。”
她一條條一樁樁如同數家常似的說著,我起初還想記,後頭便記不住了。
榮貴妃也特別著急,她的眼神都無心在這花葉當中留戀,一個勁兒盼著石板路的遠端。
大約又過了一個時辰,就在我們著急的檔口,就見一個明黃色的影子從拐角處走過來,榮貴妃一驚,連忙捧起書卷,定楮看才知道是皇後娘娘。
她依舊搖著手帕走的風姿窈窕,手微微扶了頭頂華貴的頭冠,笑吟吟的看著我們三個人。
皇後說“喲,榮貴妃妹妹,在這兒讀書呢。”
“皇後吉祥。皇後不早看見了麼。”榮貴妃行了個禮,看著皇後,但目光還是不停的往皇後身後撇。
皇後又說“還帶著婉貴人和莊常在呢。”
榮貴妃還是往她身後撇,隨口答道“縱使是女子,多讀讀書也沒有壞處。”
皇後看著榮貴妃這樣子,把帕子系了起來“別看了,皇上在御花園門口就被攔走了。”
“攔走了?”榮貴妃有些吃驚,“怎麼回事?”
皇後笑吟吟的說,“舒貴人年紀小,剛從養心殿搬回長春宮,興許是住的不慣,今個兒下午未時沒到就在御花園等皇上,皇上一來就哭哭啼啼的把皇上拉回她宮里了。”
榮貴妃眉毛跳了跳,“可現在已經是申時了。”
皇後說,“對呀。”
榮貴妃說,“皇後是親眼看見舒貴人將皇上攔走的?”
皇後說,“對呀。”
榮貴妃說,“您足足過了一個時辰才來告訴我。”
皇後說,“對呀。”
榮貴妃圓著眼珠子想瞪人,發現沒人可瞪,只好轉而瞪向自己的貼身宮女華枝,小宮女看見自家娘娘瞪自己,嚇了一跳,往後可用力的縮了一下脖子。
皇後擺擺手說道“沒事,縱使是女子,多讀讀書也是沒有壞處的。你既然識字,就帶著婉貴人和莊常在兩位妹妹多學一些,我逛累了,先走了啊。”
皇後搖著帕子走了,留下一個更加婀娜的身影。我總算明白皇後方才意味深長的笑是怎麼回事了。
我覺得她今天,比榮貴妃還好看。
榮貴妃和莊常在扶著腰一同回了延禧宮,只剩下我一個人在御花園賞著花。今日為了方便,我連繡畫織心都沒有帶,現下便更是一個人。
遠遠地,我就看見了一個人的影子,她著一身樸素的不能再樸素的衣裝,手里拿著一個白紗絹扇,盯著荷花池當中的蓮藕發呆。
我看了半晌,才發覺是鈕祜祿氏平貴人。
听說她名為“安平”,倒是一個極普通又極雅致的名字。
她與我一同入宮,已有半年有余,我搭上了兩次順風升到了貴人,在皇上那兒也分到了一份小小的恩寵,在宮里也認識了幾個好姐妹。而她卻自入宮起便告病不出,還親自申請搬到了最偏僻最冷清的景陽宮靜觀齋中居住,因此除了闔家都在的大節,總是不見她的人影。我問宮中其他嬪妃姐妹,也都說與她不相熟。
偶然見她,也只見她不帶宮女的一個人孤零零的遠遠站著。
額娘曾說,入了宮,要與眾姐妹好好相處,她們都是名門高閣出來的閨秀,各個都值得我去請教、去學。我便走上前去,與她打了招呼,道了聲“平貴人姐姐好。”
她見到我上前,似乎有些意外,也回了禮“婉貴人好。”
我見此時雲開日現,日子里也有些熱氣了,便邀請她“姐姐與我一同入宮,還沒有說上幾句話,不如去絳雪軒一同賞那石榴花,那可是西域進貢的上好良品呢。”
她沒回話,我便覺得她不算拒絕,邀著她坐到了絳雪軒的石頭椅上。兩人坐下,也不見她說話,總覺得她嘴角藏著故事,眉宇帶著些憂愁。
我只好先開口問她“這麼半年來,姐姐足不出戶,也不知道姐姐的身子好了沒有?”
“啊……”她似乎很久才回過神來,微微蒼白著笑道“還好,但,總得調養。”
她說話時一弱一強的斷著氣,笑得也似乎有些累。但我總見她面色紅潤,聲音帶著中氣,卻這樣說話,也不知是個什麼病癥,便繼續問道“既然是身子不好,為什麼不帶兩個宮女在身旁侍候著,也能方便些。”
她微微嘆了口氣“唉……人在宮中,還是不打眼些的好。”
雖然我不知道為什麼帶兩個宮女就打眼了,但還是問了下去“這宮里姐姐妹妹都願意打扮的貌美艷麗,好惹得皇上注意,獲得些恩寵,怎麼姐姐你卻不願意打眼呢?”
她突然像是想起了什麼,一抓扇柄,然後極憂愁,極不情願的告訴我說“妹妹……既然你誠心求我,我便把知心話對你說,你可千萬別跟旁人講。”
我覺得有些意外,仔細想了半天自己到底哪里求了她,最終還是承了情“姐姐你說。”
“這皇宮,唉……”她嘆了好幾圈的氣“可未見得是個好地方……”
這話果然不能對旁人講,我連忙俯下身子低聲問“侍奉天子,世上最好的事情,為何未見得是個好地方?難不成說——”
我想到了一個有些荒唐的可能性,小心翼翼的問她“你是進宮前就有情郎了……?”
“那倒不是。”她搖搖頭。
我放下心來,想也是,大家閨秀,怎麼會有情郎呢?
我問她“那是什麼?”
“唉……”她又嘆了口氣“這宮內,人人都為邀寵,勾心斗角,私底下不知道骯髒成什麼樣子……”
“等等,是嗎?”我皺了皺眉,仔細想榮貴妃、皇後、容妃……“我覺得沒有啊。”
“那是你單純。”她不知道第多少次嘆氣道“這皇宮大院,若你不害她,她就會害你。所以就算獲得皇上盛寵,也不見得是什麼好事。我知道以我的樣貌家世,必定將引起大波瀾,因此自請偏居,不過自保罷了。”
“沒……沒必要吧。”我扯了扯嘴角“姐姐什麼家世?”
“國子監祭酒,但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長得像皇上心中一個已經逝去的故人。”她幽幽地道。
“像誰?”我覺得很神奇,“是宮內之前過世的賢妃麼?”
“不知道,但一定會像一個。”她篤定道“也有可能是皇帝幼年的青梅竹馬,但被迫去了蒙古和親。”
“這樣啊……”雖然听不懂但感覺很厲害的樣子“然後呢?像故人,那不會多得幾分恩寵麼?”
她搖搖頭,露出了一個有幾分悲壯的笑容“若不能舉案齊眉,也不能成為她人的替身。兩情繾綣,必要如心唯一,你懂麼?”
“我不懂。”我直白的搖頭,“但如果單說舉案齊眉,這個成語是形容夫妻的,皇上要舉案也是要跟皇後一起舉。”
她摸著我的頭“唉,又一個被紅牆高瓦困頓的女子。你的人生,本不該如此被人輕視。”
“我覺得皇上對我還行。”我很認真的道,我不知道她為什麼把我的生活說的那麼慘,但我覺得還行啊。
她站了起來,幽怨的眼神看著外頭紅色的石榴花“但是,我終究是會被皇上喜歡的,我知道,這份冤債,我這輩子都躲不掉。”
“你都住到靜觀齋里去了,我覺得躲得掉的。”我托著下巴望著她的側影,想了想不能說的這麼直白“不過姐姐你是怎麼知道的呢?”
“這是宿命。”她回過頭,眼神還是那樣篤定“我會與他結緣,或許是一碗酒,或許是一首詩,更或許是一支舞。”
“你會跳舞呀?”我問。
“不會。”她說,“但這不重要,也有可能是他有一日無意喝醉,剛好與我談了一夜的心。”
“我們皇上克己復禮,不是會醉酒的人。”我糾正她。
她顯然沒有听進去“然後,我會發現他待我並不真心,他,只當我是一個臣婦。”
她說這話時猛的回過頭,一臉決絕。
我掰著指頭想了半天,也不知道她決絕在哪里。
然後她的眉毛緊緊的扭在一起“然後我心碎欲絕,或是自願,或是被迫,流落出宮。”
“不會吧,自大清立朝始,就沒有宮妃出宮的規矩。”我說,“更何況,你去哪兒呀?”
“感業寺,一般叫感業寺。”她說。
我歪著頭“那是唐朝的地方。駕崩皇帝無子的嬪妃才去感業寺呢。”
“那也要去,或者被打入冷宮也行。”她比了個手指“待滿整整三年。”
“這……”我撓了撓頭,我很難得的撓了撓頭,因為覺得頭皮有點發麻,不知道該怎麼說,只好閉嘴“雖說我們宮里其實沒有冷宮……然後呢?”
“他會接我出來。”
“哇哦。”
“但是回不去了。”
“這樣。”
她又絮絮叨叨說了一堆,最後我發現,我只需要給她一個眼神,她就可以兀自的說下去。
“最後,我在一片落寞孤寂中死去,留不下一點痕跡。”她說完結局,還用帕子抹了抹滴下的一滴淚珠。
老實說,她講的還是蠻動听的,她若是去當說書先生,一定會很受歡迎。
雖然我搞不懂她篤定這是自己命運的邏輯在哪里。
離開前,我問了最後一句“那請問……你為什麼覺得自己一定會有這樣的命運?”
“因為我姓鈕祜祿。”她慘然地開口,眉目間透出冬夜梅花凋落的淒清,哪怕最鮮艷的紅石榴也燃不回那種徹骨的寒意,她的話語中有著高傲、有著決絕亦有著一絲愛恨凌亂不堪分離的嘆息“這就是鈕祜祿氏女人入宮的宿命。”
她說話的時候,我感覺我自己都跟著她一起發生了奇妙的變化,腦子里冒出一堆有的沒的的矯情詞。
我打了個冷顫。
怪怪的哎。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