噴泉一柱一柱地從花崗石板的縫隙中涌出,時緩時急,此起彼伏,好像頑皮的地精在下面吹動口琴。孩子從白色的橢圓型長凳上跳下來,大步踩上,濕了褲腿。身旁的老人立刻拽她回來,弓著身子似是教訓了幾句,孩子仰起臉,咧著嘴巴毫不在乎地搖頭。
鄒 坐在6樓的窗邊,余光不時潛落在銀河SHOH的露天廣場上。她心有憂思,只能靠暗中觀察下面上演的一幕幕啞劇來舒緩緊張的情緒。
“鄒小姐,不好意思,讓你久等了。”
她聞聲收回視線,從位子上起身,對迎面而來的中年男子拘謹地笑著。
“這位是美術編輯部的吳主編。”《今日女性》雜志社的HR主管珊妮介紹道。
“吳總編您好。”
“坐吧。”吳總編按下桌上的遮陽簾按鍵,屋內的光線降到太陽落山後的樣子。接著他又拿起投影儀遙控器,幕布上一幀一幀地放大縮小著鄒 帶來的樣片。
“如果沒看許蕾拿來的簡歷,我還真沒想到你這麼年輕。不過也是,你這些照片沒那麼多深度。”他坦率地說。
珊妮托著腮瞟了他一眼。
鄒 嘴角不自然地抖了抖。
“我不是在批評你。”他用寬厚的手掌托了托鼻梁上的眼楮。“現在很多年輕的攝影要麼專心追求深度,粗糙地切割社會的肌理;要麼就急功近利地想融入時尚圈,畫面浮躁,缺乏溫度。我倒認為你的作品里有種即興和浪漫。”
畫面定格在程舒的臉上,雨後的大學校園,他揚起手等待著浮在空中的透明雨傘。
“這個是手機拍得吧?”吳總編問。
“對。”鄒 把視線從程舒的臉上挪開。
“你最快什麼時候可以上班?”
“下周二。”
“好,你被錄取了。試用期一個月,沒問題吧?待遇方面,珊妮應該和你講過了。”吳總編再次按下遮陽簾,陽光緩緩地傾瀉進來。
須臾間,屋子里的人緊著眉毛低下頭,好像是遇到了什麼耀眼的魔法光束。
“沒問題,謝謝您。”鄒 虔誠地握著桌上的筆,那本來是她在簡歷上簽名用的,文具店5元一只,不能再多了。此刻卻變成了魔法棒,仿佛這屋里的一切都被她施了咒。
這樣的心情竟然蓋住了近來幾日的惴惴不安。鄒 覺得輕松,卻對程舒感到抱歉。
但這終究是好事,她想與之分享的第一個人必然是他。
“太好了,我們去慶祝一下吧。”程舒臉上只有歡喜,沒有憂愁,好像被合伙人背叛只是件雞毛蒜皮的小事一樣。“或許我們可以叫上阿清,還有佟江穎。”
“江穎?”
“不知道中了什麼風,阿清對她有點好感。”
“中風?”豈不是比中邪還慘。鄒 為他的毒舌而皺眉。“他們不是只見過一次嗎?”
程舒揚眉輕笑。
“你還好吧?”她疑心他並不想見其他人。
“我沒事啊。”他雙手交叉過頭頂伸展身體,然後落下手背在她鼻尖一劃。“下午還睡了一覺呢,好久沒這麼舒爽過啦,腿也不疼了。”
他的手指上纏繞著濃濃的煙草味。鄒 向另一側微轉身體,深深地吸了口氣確認著,剛進屋子時聞到的清香味里隱隱裹含著煙味。他應該是噴了不少空氣清新劑。
“走吧。路上給他們打電話,要是不來就算了。你要是願意也可以叫上刀小冉。”程舒換上鞋子,拉開抽屜拿出車鑰匙。
還是算了。鄒 明白他心里難受,小冉和江穎如果一唱一和談及此事,就算是鳴不平,他肯定也是絲毫不需要的。
“阿清這個笨蛋,想脫單還耍帥辭了工作,該怎麼介紹他呢?”電梯來了,程舒揚起手機,地下停車場的信號不太好。
“就算阿清是個超級青年才俊,江穎也未必會心動。”鄒 拉開車門。
“為什麼?”他發動起車子。
三言兩語,簡明扼要的,她把江穎這些年的事給一帶而過了。
“哦,沒想到她也不是天生的怪咖。”他說著自嘲地扳了扳後視鏡。在別人眼里,他或許也不是什麼受歡迎的存在。
“老師,能給我剝個橙子嗎?”小姑娘歪著頭,稀疏的長劉海從耳後滑落到眼前。
江穎向茶幾伸出手,自己的目光定在手背上,緩慢地把手又縮了回來。她抬頭瞥見小迪的爸爸正在看她們,他好像並沒意識到什麼不妥。
“我去洗洗手。”她起身走進衛生間。手明明很干淨,但每一個指腹她都用肥皂仔細地搓洗著。
吃完橙子,小迪的姥姥帶孩子去做作業,小迪爸爸出門送客。
“佟老師不知道該怎麼感謝你。我听孩子姥姥說你來過幾次了,每次小迪都會變得開心一些。”小迪爸爸自妻子過世就搬到了岳父母家住。一來白天上班時有人照顧孩子,二來也為了寬慰老人的喪女之痛。
“我已經不當老師了。”仍被喚作老師,讓她有些難為情。
小迪爸爸從上衣口袋摸出幾張電影票。“我們公司發的,您和家人朋友去吧。”
“不用了,您留——”這話也不合適,他要是有心思看就怪了。江穎接了過來,“好吧,謝謝您。”
“我能不能多嘴說句話?”小迪爸搔了搔頭頂,頭發比在靈堂遇見那次更白了些,好像是四十幾歲人。
“您說。”
“雖然不知道你為什麼不做老師了,但你真的是個好老師。孩子們能有個好老師是種福氣。”他訥訥說完,赫然點了點頭就離開了。
江穎佇立在原地,仰面看著晚霞深處涌出的鴿子艦隊,眼楮不知何故開始濕潤。
過了幾分鐘,手機響了,是鄒 打來的。
她這才發現自己還愣在這兒。
“喂,有事嗎?”她慶幸朋友的電話很是及時,不然這下班放學的檔口,周圍的居民還以為她精神失調呢。“你找到新工作了?這麼好的事我肯定要去啊。”
和程舒第一次外出吃飯的這家火鍋店,菜單貌似換過了,川味換成了潮汕味道。
江穎和阿清各自坐在他們的朋友身邊,四人面面相看,氣氛拘謹生澀。
鄒 給程舒使了個眼色︰是你說的要介紹他們認識,現在為什麼又不吭聲?
程舒裝作沒看到,低頭翻菜單。他哪里做過這種事,只是覺得對阿清抱歉才來還願罷了。
“我這有幾張電影票,時間是下周,你們拿去看吧。”江穎把剛收到的票拍在桌上。
“真好,可是雜志社的攝影師其實沒有固定假期,所以我可能去不了了。不如你和阿清去吧。”鄒 說。
“沒關系啊,反正他們倆現在是無業狀態,隨時都可以去。”江穎在來的路上被鄒 的短信打過預防針了,保證過今次不和程舒抬杠的。
好吧,還是沒忍住。她真的討厭所有想幫她介紹男朋友的人。
程舒仍不抬頭,裝作沒有听見。因為鄒 的手從桌下伸過來按著他的大腿。
“我前天報名參加了《那就是舞蹈》,今天剛過了第一輪路演海選呢。”阿清急忙解釋︰“所以我現在不算是無業,至少也是自由舞者,而且很有可能進決賽。”
程舒撂下菜單,斜睨著他。我給你介紹女生,你就這麼坑我嗎?
阿清訕訕地笑著。
“其實他人很不錯。”鄒 對江穎耳語著解釋。4年多了,她果然還在忌諱逃避。
江穎用嘴巴慢慢地向她變換著口型︰我不是兔子,不需要胡蘿卜。回頭找你算賬。
這話鄒 看得稀里糊涂,一頭霧水。她想自己大概是忘了怎麼讀唇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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