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守學校的學生有一個在《大公報》實習，那天李路帶著謙祥益的師傅來宿舍給他們量體裁衣，又帶了好些年貨去，那學生感動不已，忍不住就和徐百嚴說了，還問能不能由他來寫一篇報道，讓津城的百姓都知道顧潛唐的善行。
洛嘉怡那時正好在旁邊听見了，便自告奮勇要來采訪。只不過她在舅舅家過年，三十兒夜里想出門很是不容易，等了許久才逮到機會摸了過來。
顧潛唐無奈不已︰“那學生我倒是有印象，剛還听他提過在報社如何如何，我卻忘了問是哪一家。幸好是你來了，否則這篇報道就真要出了，那真是要了我的命呀。”
“這是好事，你不要總是想太多。”洛嘉怡道，“我見那些做生意的人全都恨不能時時事事都揚個名兒，偏你這麼低調。”
顧潛唐說︰“這你就有所不知了，揚名這種事也要分做什麼買賣，像那些賣藥賣布的，自然是知道的人越多越好。但像我這樣只做貨運和船只生意的，名聲于我並沒什麼實際用處，反而還多有不便累及生活。”
洛嘉怡點點頭︰“照你這麼說，那更是做了好事不留名的大善人了。不成，這報道我更得發了。”
顧潛唐但笑不語，站起身來深吸一口氣，清冽的空氣充盈胸腔，他舒服地閉上眼楮，除夕夜里的校園還是一如既往地靜謐安穩，這和他的想象差不多。
臉頰忽然一涼，顧潛唐抬手抹了一把，手指尖竟是濕的，還未等他回神，身後洛嘉怡已經歡呼起來︰“雪！下雪了！”
隨著她話音落地，借著些微的光亮，果然能看見天上飄起了雪花，大片大片的鵝毛大雪紛紛揚揚地飄灑下來，天地間一片靜謐美好。
洛嘉怡走到亭子外面，伸出雙手去接雪花，高興地轉了個圈。
顧潛唐看著她興奮地樣子也笑了起來︰“你素來最喜歡下雪天，果然一點也沒變。照這麼個下法，等明兒一早就能堆雪人了。”
洛嘉怡並未听清他說的話，卻似有所覺地停下動作，偏頭望向他，夜色里她的神情並不清晰，但一雙眼楮卻晶亮晶亮的閃著光。
可未等她開口，顧潛唐先一步來到她面前，把自己的大衣解下來披在她身上︰“雖說風前暖雪後寒，可也別凍著了。趁著雪剛下，路也好走，我送你回去吧。嗯？”
“……顧潛唐？”
“什麼？”
洛嘉怡搖搖頭，想把大衣還給他卻被按住了手。
“我不冷，你披著吧。”顧潛唐聲音不大卻溫潤醇和，像經年的老酒帶著醉人的味道，“車子就在前面，咱們走吧。”
洛嘉怡點點頭，卻發現自己的手已經被他包裹在掌心里，牽著往前走呢。她臉上發燙，心里卻又是甜蜜又是糾結，幾次想掙開卻總是稍一動作就被攥得更緊。
顧潛唐既不說話，也不看她，仿佛牽她手的人和此刻並肩與自己行走的不是一個人。昏黃幽微的月色下，他微低著頭仔細地看著路，遇到石子台階什麼的，都會下意識地先護住洛嘉怡，生怕有什麼閃失。
洛嘉怡盯著他看，猶如刀削般的完美側顏，薄唇微抿，鼻梁高挺，透著一絲生人勿進，可偶爾投來的目光里卻滿是溫柔。她不由得想到那日在碼頭上，這人也是這般，對著青幫的人橫眉立目一副拼命的架勢，可和自己說話的時候卻偏偏那麼輕松，還有些無賴似的。
那一日……
“美麗的姑娘，請允許我做一次您的專屬司機送您回家，好嗎？”顧潛唐拉開車門，單手橫在胸前，向洛嘉怡躬身做了個請的手勢，惹得洛嘉怡莞爾。
一路往沈家去，雪越發地大了起來，顧潛唐偏頭看她︰“這瑞雪兆豐年可是吉兆，來年定是個好年景。”
“那我就祝顧老板生意興隆，日進斗金。”洛嘉怡笑著說，“也希望咱們的國家能越來越好，往後不再打仗，不再受人欺負。”
顧潛唐點點頭︰“一定會的，一定會有那一天的。”
洛嘉怡卻嘆息一聲，卻說︰“大清朝怕是不成了，顧大哥，你听說過南方的革命黨嗎？那些人很是厲害，他們的口號是，共和。你知道共和是什麼嗎？”
顧潛唐頓了頓，不無擔憂︰“嘉怡，這些事你是從報社里听來的嗎？”
“嗯，總編有時會和我們說一些，不過我舅舅也時常在家里說起南方的事。”洛嘉怡抿了抿唇，“他在廣州也有生意，近來越發擔心了。”
“時局不穩，沈老板的擔心也在情理之中。”顧潛唐嘆息一聲，“誰不希望國泰民安，商人最是希望國家安穩，百姓安居樂業。”
洛嘉怡眨眨眼道︰“你說的是，可我覺得若是革命黨能給咱們國家帶來新氣象，也是一件好事。所謂不破不立，大清已經二百多年，如今不也是三天兩頭變著法子的變法革新嗎？”
“爛到骨子里的，沒救了。”顧潛唐低低地吐了一句，“雖革命黨也未必就能成事，可到底如你所言，不破不立。”他說著抬頭看了看漆黑的夜空，陰雲四合，壓得人透不過氣來，不由長嘆一聲，“唯願天佑華夏，不至讓百姓受離亂之苦。”
洛嘉怡許久不語，默了一會才開口︰“你我都是百姓，生不逢時。”
顧潛唐瞄了她一眼，不由笑起來︰“這話要是旁人說我可能還附和兩句，你說我就要問你了。你一個閨閣女子，合該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如今卻又是穿男裝又是作記者，鬧事了去采訪，大半夜的也來采訪，瀟灑肆意誰能比得了，怎麼還這般發嘆聲？”
“你這是故意氣我呢，我不和你理論。”洛嘉怡沖他挑挑眉，“免得我生了你的氣，到時候你自己難受。”
顧潛唐無語，心道自己這是被人吃定了。
車子在沈公館門口停下，不等顧潛唐開口，洛嘉怡就自己推開門下了車，又回身彎下腰笑著沖顧潛唐揮手告別。
顧潛唐卻探過半個身子一把拉住她的手，將她拽住︰“那你不要生我的氣，別叫我難受成嗎？”
洛嘉怡臉一下子紅起來，她拍掉那只作亂的爪子，橫他一眼，轉身想走卻又回頭問他︰“你會來給舅舅拜年嗎？”
顧潛唐點頭︰“我早備好了禮物，和沈老板定了初三來拜年。“
洛嘉怡“哦”了一聲︰“原來你早都安排好了，還不告訴我知道。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老雞湯！”
“啪”地一聲，車門關上，洛嘉怡提著裙擺輕巧地跑進了沈公館的側門，像一只蝴蝶攸地飄了進去，再也難覓蹤跡。（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