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潛唐早在听到那一聲“老雞湯”的時候就已經呆住，這個外號不好听，可落在他耳中卻恍如天外梵音。那一刻他整個人如遭電擊，接踵而來的是一股難言欣慰和喜悅，還有數之不盡的感動，無可名狀的興奮激越。
各種情緒五味雜陳，在胸腔里激蕩回旋，讓他無法準確地知道自己到底是怎樣一種心情，甚而竟又生出了委屈。而這種感覺卻又莫名其妙地越來越強烈，仿佛與親人久別重逢，那一刻除了興奮激動，還會隱隱地生出一種“為什麼不能更早一點”，“為什麼偏要是我等到如今”，“為什麼你不早些來找我”的怨懟來。
顧潛唐此刻就是這樣的心情。
又或者說，他也沒有了心情。
所有的心情在听到洛嘉怡叫出自己這個“外號”的時候，就已經土崩瓦解到不知怎麼收拾了。
原來她都知道了，可她是什麼時候知道的？為什麼不和自己明說？又為什麼不早些和自己說？
一整晚，顧潛唐翻來覆去都在想這幾個問題，以至于第二天一早大家聚在一起吃餃子時，旁人都好好的，就只他頂著兩個大黑眼圈，一副憂思過度的樣子。
他這個樣子，等著取笑的人卻早就在排排坐，等著開口了
“哈！顧，你昨晚真的一夜沒睡啊？”莫瑞爾驚訝地放下手里的面包，湊到他跟前細細地看那兩只黑眼圈，“嘖嘖嘖，縱欲過度不過就是這樣吧。”
“滾開！”顧潛唐抬手按在他臉上把人推到一邊，“昨晚那是守歲！不懂就別瞎說！”
“守歲？”陸又安咬了一口餃子，一邊嚼一邊含混著叫嚷，“咱們都守歲，怎麼就你這幅德行？”
“我怎麼了？”顧潛唐不服氣，“小爺我好得很！今兒還要去拜年呢，你們啊，都給我閉嘴，大過年的要說吉祥話！不然我叫你好看！”他沖陸又安揮了揮拳頭，後者果然老實了許多，卻還不忘跟莫瑞爾偷偷研究他的黑眼圈。
顧潛唐懶得跟這倆家伙計較，自顧自地吃著餃子，可卻不知咬到了什麼，牙被硌得生疼，低呼一聲，趕緊吐出來，一看竟然一枚銅錢。
“恭喜顧老師！”吉田洋子驚喜地站了起來，“顧老師新年交好運，日進斗金，財源廣進！”這是她早前就想好的，顧潛唐是生意人，最適合這樣的拜年話，也最喜歡這樣好意頭的事情。
為了這個，她準備了好久，光是包餃子怎麼把銅錢包的只有她自己分辨得出來，就練習了無數遍。剛才顧潛唐吃東西走神，她找準了機會把有銅錢的那一只餃子不著痕跡地撥到他跟前，果然被他吃了去。
陸又安和莫瑞爾見了，卻又是一番吵鬧，听說還有一個餃子里有銅錢，便都不再說話專心吃起餃子來。
顧潛唐剛才咬得用力，這會牙花還麻著，只張著嘴，手里捏著硬幣有些呆愣地看著吉田。
“快喝點水吧，牙疼嗎？”吉田把水杯遞給他，關切地說，“也是我不好，忘了提醒你們。”說著又對那兩個饕餮道，“你們也吃慢些，銅錢硌牙，小心一點才好。”
顧潛唐喝了口水，牙痛的勁也過去了，笑著把那枚銅錢擦干淨小心收好，才向吉田道謝︰“多謝吉田老師，也祝你新年新氣象，萬事如意，福壽安康。”
吉田暗暗松了口氣，不枉自己一番苦心，而且顧潛唐還很高興的樣子，更叫她開心。
其實顧潛唐也只是看起來高興，這在餃子里放銅錢的法子讓他想起去了母親，在她去世前的最後一個春節，拖著病體親手包了餃子。那一年顧潛唐便吃得快要吐了才吃到那枚銅錢，母親摟著他笑得合不攏嘴，直說她的小棠最是好福氣，肯定一生順遂無憂。
可春節才過沒幾天母親就撒手去了，給他那原本應該順遂的一生里添了第一筆生離死別的悲痛。
顧潛唐放下筷子起身出了飯堂，一夜大雪，外面的世界早已是一片銀裝素裹，此時還有雪花飄著。深吸一口氣，冷冽的空氣刺激鼻腔，他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揉了揉鼻子，顧潛唐把大衣領口緊了緊，回頭沖還在飯桌前奮戰的幾人道︰“初四我回請，都上我家去。我今兒還有點事，你們慢慢吃，我先走了。”
莫瑞爾抬頭道︰“雪大路滑，你開車小心。”
吉田洋子眉目一動，想開口留他，可顧潛唐卻沒給她機會，沖他們笑笑就轉身就匆匆忙忙地走了。
陸又安對吉田道︰“小顧不比咱們，生意人過年四處走動是免不了的，不用管他。”
“過年也忘不了生意嗎？”吉田輕輕嘆息，也不知是嘆顧潛唐的辛苦還是嘆自己的無奈。
莫瑞爾抬頭看了她一眼，道︰“吉田老師，您今天不去舅舅家拜年嗎？”
吉田愣了一下，搖搖頭︰“在日本，明治維新之後就廢除春節了，我們是不過這個節日的。不過我舅母喜歡中國的文化，我今天說好了要陪她去逛廟會的。”
莫瑞爾“哦”了一聲，想了想也沒再說什麼，反倒是陸又安鼻子里輕哼一聲，一臉的不以為然。
吉田洋子抿了抿唇，放下筷子起身道︰“我吃好了，你們慢慢吃吧，我先回去了。”
她出門後，莫瑞爾嘖嘖道︰“陸，你剛才是怎麼了？吉田好像不太開心。”
陸又安皺了皺眉，也丟了筷子道︰“我不吃了，外面雪下這麼大，我去送送吉田老師。”
他急匆匆地穿好大衣，戴了帽子往外走，卻被追出來的莫瑞爾叫住︰“我的車給你開，下這麼大雪黃包車也不好叫。”
陸又安接過車鑰匙，笑著拍了拍他胳膊︰“那我就不客氣了。”
莫瑞爾點點頭，想了想還是悄悄地跟他說︰“我看見是吉田老師趁沒人注意把有硬幣的餃子夾給顧的。”
陸又安愣了一下︰“你什麼意思？”
莫瑞爾聳聳肩，咧嘴笑笑︰“我了解顧，吉田老師根本不是他喜歡的類型。你要加油！”
陸又安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扭頭走了。剩下莫瑞爾一個人抱著胳膊微笑，中國有句古話叫“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想不到還真叫自己踫上了。他早發現陸又安偷偷惦記吉田洋子，卻不敢表現出半分。
可偏偏吉田對顧潛唐動了心，陸又安是還沒出征就吃了個敗仗，還傻乎乎地一副大家都是好朋友的樣子，作為同事兼好友，自己當然有義務提醒一下。至于顧潛唐嘛，那人素來什麼都一清二楚卻偏要擱在心里，根本用不著提醒。
且不理學校那邊三個人如何，顧潛唐從北洋離開之後並沒直接回家，而是一路往沈家去。他心里惦著昨天晚上洛嘉怡叫出自己的外號，他小時候頑皮，見洛嘉怡生的瘦小頭卻挺大就取笑她是“小蘿卜”，洛嘉怡不服氣，就取笑他的名字和“雞湯”諧音，叫他“老雞湯”。這是只有他們兩個人知道的事，自洛嘉怡隨父母搬走之後，他沒了鄰居也再沒人叫過他這個“外號”。
車子停在沈公館外不遠處的街口，顧潛唐搖下車窗，望著沈公館門前進出的人出神不已。他也不知道自己一大早來這里要做什麼，給沈金城拜年卻什麼也沒帶，找洛嘉怡出來又不知該從哪說起。
前次送她禮物被拒絕，她說不能接受自己，那時她知不知道自己就是季棠呢？
如果不知道，那她就是不喜歡自己；如果知道，她還是不喜歡自己。
一陣寒風卷著雪花沖進車窗，顧潛唐一個激靈，趕忙把窗子搖上去，搓了搓凍得有些發木的雙手，他輕輕地嘆了口氣，發動車子想要離開。
可擰了幾次鑰匙，汽車就是發動不起來，前面竟讓還從機箱蓋子的縫隙往外冒煙。顧潛唐皺著眉下了車，掀起車前蓋，一股黑煙撲面而來，嗆得他咳嗽了半天。
好容易煙氣散了，他細細地檢查汽車發動機，才發現原來是水箱壞了，冷卻用的水早都漏沒了，這會發動機過熱車子當然就開不起來。
修個水箱對他來說不是什麼難事，從車里取出備用的工具，三兩下就把水箱修好了，可水箱里沒有水還是不成。
顧潛唐正猶豫著要不要去沈家求助，卻听身後似有什麼動靜，轉頭一看竟然是洛嘉怡朝著自己跑過來。
她穿著一件紅色的呢子大衣，頭上戴著紅色的貝雷帽，腳下是一雙小牛皮的靴子，紅撲撲的小臉上洋溢著笑容，在一片白茫茫的雪色中她就像一只頑皮的火之精靈，叫人一望而心生溫暖。
“還真是你呀！”洛嘉怡在他跟前站定，手扶著腰大口喘氣，抬眼卻滿是笑意，“車壞了嗎？”（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