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寶兒這日過得也有些糟心。
王記綢緞鋪不算大,原本就一個伙計張大郎,是王家老管家的女婿。後來鎮上的鋪子合並過來,那個伙計說要照顧老母、不願進城,裴寶兒就頂上了這個名額。平日里,他們分工合作,她負責招待女客,張大郎就負責男客。
那個青衣男人進來時,裴寶兒正在整理架子上的布匹,張大郎迎了上去,沒想到那男人直接越過他,走過來朝著她問東問西,說話間還不住在她面上打量。
初時,裴寶兒還在想,莫非是對方第一次見著個面有瑕疵的人感到新奇?或是覺得她姿色尚可,想撩她?
雖然這男人玉面長身,一雙黑玉般的眸子如湖水般幽深,容貌俊秀,但她敬謝不敏。原因自然不是對方養了一小把短須,看上去就有些顯老。
這副情景自然也落在了掌櫃和張大郎眼中,前者一個眼色,後者便掛上更加殷勤的笑,巧妙地擠到裴寶兒和青衣男人之間,開始老道地介紹起布料。
“客人要買些什麼?前些日子店里新到了些雙層錦和織金鍛,夾絨的也有…如今天兒冷了,正好做幾身過冬的衣衫…”
裴寶兒退到旁邊繼續整理貨架,卻仍能感受到男人審視的目光在她背上逡巡,心里不由得有些發毛。
好不容易挨到男人出去了,她才大大松了口氣。
可她這氣剛提起,店里便匆匆忙忙跑來了個人,裴寶兒定楮一看,竟是桂花巷里的李家大哥,正是養了只花貓總愛跑過來被小硯兒抱著玩的那家。
李大哥額頭上都是汗,氣喘吁吁道︰“裴娘子,不好啦!你家郎君打傷了人,如今正在你家門口鬧呢,那家人還說要去告官!”
裴寶兒一驚,劉雲今天不是出門去找活計麼?怎麼好端端的會打傷人?難不成是那天調戲陳三姑娘的閑漢來搞事?
她心里亂糟糟的,只能向掌櫃的告假,隨著李大哥回桂花巷。
兩人步履匆忙,卻沒留意街對面遠遠站著個人,朝他們遠去的身影看了好久,手上還提了些布匹、吃食之類的東西。
少頃,一個少年牽著馬以及後面那輛寒酸的小破馬車,氣喘吁吁地趕了過來。
“大人,大人等等我!”
男人無奈地看他一眼,比了個噤聲的手勢。
少年才改口,“表叔怎麼也不等我一會,害得我在城門口被盤問了好久,您倒是逛起了街,好不自在!”頓了頓,他又興致勃勃地問︰“如何?可有見著什麼不平事,需要咱們搭把手伸冤的?或是官商勾搭、治下酷烈的情況?”
男人搖頭輕笑,“我若說此地清平,連商販都不敢缺斤少兩,你信麼?”
少年便撅起了嘴,覺得男人是在哄他。待得男人把手中提的吃食等物丟給他,他又開心起來,一邊忍著口水,一邊叨叨道︰“大老爺們去逛個街居然還要買匹布,知道的說您體察民情,不知道的還當您看上誰家小娘子了要去下聘呢……”
青衣男人腳步一頓,很快恢復如常。“別瞎說!”
“表叔~~不如,咱們上那什麼聚福樓還是香記去暗訪一趟?要說體察民情,還得到龍蛇混雜的地方去。”少年很懂行地建議,覷著男人臉色,又道︰“要是表叔心疼錢的話,要不先去一趟賭坊?佷子保證,半個時辰給您翻一番!”
男人不松口,少年便繞在他身旁,左一聲表叔右一聲表叔地喊。
“行了,別鬧了,先去尋個旅店落腳。這附近就有一家,小是小了點,勝在便宜,還緊靠菜市場,方便體察民情。”男人義正言辭。
少年便低聲嘟囔起來,“小氣鬼,說是沒盤纏了,還買這麼多東西!”
兩人到了謝從淵口中所說的小旅店,入住後還分了個二樓臨街有窗的房間,少年秦琚臉色這才轉好。他喜滋滋地趁謝從淵倚在窗邊往下看時,偷偷拆了他方才拎回來的油紙包,里頭估計是鹵肉,香得很,害他饞了一路。
“這個味道好!大人果真是慧眼如炬,買吃食都這麼會挑!”秦琚一邊吃一邊拍馬屁。
謝從淵卻沒搭理他,只定定地看向遠處的某條巷弄。
秦琚雖然年少,卻習得一身好拳法,且耳力過人,這才能隨著謝從淵出來巡察。他依稀听到有人聲喧囂,心中不免好奇,托著油紙包也湊過去看。
“大人,您看什麼呢?是街上有惡霸鬧事嗎?”
謝從淵道了聲“不是”,又指了指右前方某個方向。
秦琚這才注意到,斜對角那條巷子里似乎聚集了不少人,望過去黑壓壓的一片人頭,也不知是誰家遭了賊還是什麼禍事。
“要不,我過去看看?”
謝從淵微微頷首。
秦琚便戀戀不舍地看了眼油紙包,又以極快的速度啃了兩塊,這才一邊用衣袖擦嘴一邊飛奔出去。
謝從淵又在窗前站了會,才自行李中抽出紙筆,開始寫信。信中內容早已有了腹稿,現在不過是照著抄下來罷了,故而寫得極快,洋洋灑灑兩大張紙,全是雋永秀氣的小楷,望之密密麻麻。
準備封火漆時,秦琚已經去而復返。
“大人,已經查探清楚,是一戶劉姓人家踫上訛詐的了。”
謝從淵哦了一聲,語調上揚,很感興趣地問︰“你怎麼知道是訛詐?難不成被當場戳穿了?”
秦琚揮了揮手,“哪能啊,那苦主又不像我這麼英明神武,哈哈。”
接著,他就繪聲繪色說起了方才的見聞。
他擠進人群時,這場鬧劇已經過半,他就跟其他好事者打听了下,原來這劉家的男人惹上了縣里大戶林家家主的堂弟林四爺。
說來也是奇怪,這劉雲平時對誰都和和氣氣的,不知怎麼今日在街上就跟那林四爺動了手,過後林家就用擔架抬著人過來鬧事,說是劉雲打斷了林四爺的腿,須得賠償五百兩銀子。若是拿不出來,就要劉雲自賣自身進林家,給林四爺端茶倒水、喂藥擦身,以效犬馬之勞。
劉雲氣得臉都紅了,百般辯解說自己只是推了林四一把,兩人分開的時候他腿還好好的,怎麼一轉眼就動彈不得了?劉家娘子嘴皮也厲害,當下就把林四和隨其過來的幾個家人罵得狗血淋頭,說什麼他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不要臉,又要請大夫來幫林四當場診治腿腳。
“然後呢?”謝從淵喝了口茶水,隨口道︰“是不是那林四嚇得從擔架上爬起來跑了?”
“那倒沒有,林四又不傻。”秦琚聳了聳肩,“他是個臉皮厚的,硬是撐到最後,才找了個借口讓家人抬著他先回去了。走之前,還放了不少狠話,限劉家三日內賠錢。”
謝從淵就有些意興闌珊了,不過是個最平常的仗勢欺人案子罷了,這種事每天都在上演著無數個版本,沒什麼好稀奇的。
“你就沒慫恿那劉家去告官?”若是能借此案,看看這太興縣的縣令秉性如何,倒也是極好的。
秦琚卻朝他擠眉弄眼道,“當然說了。不過,這林家的來頭可不一般呢。說不得,這里的縣令還不敢接這案子呢。”
謝從淵眉毛一挑,忽然來了興趣。
“這麼個窮鄉僻壤的,能有什麼來頭?莫非京中有靠山?”
秦琚神秘兮兮地點了點頭。
謝從淵略一沉吟,眉頭便慢慢蹙到了一起。
“林家,難不成是那個林家?是那位的姻親?”
秦琚又一臉沉重地點了點頭。
只是他心里頭對這姻親一詞不大同意,畢竟,側室出身再貴重也只是妾,一個妾的親眷如何能稱之為姻親呢?但他見謝從淵神色不大好,就沒敢反駁他的話。
“呵,這可真是有趣了。”
謝從淵的笑便帶了絲冷嘲,眼神在密封好的信上游離著,不再出聲,思緒不知飄到了何方。
何府。
裴寶兒匆匆跑過來尋何夫人,倒不是來先行賄賂以便明日打官司的。她是覺得,林家太過肆無忌憚,今天她都放出去告官的話了,那林家似乎一點都不怕,像是有什麼特別的依仗。這可不像段記布莊忌憚林家,那只是因為怕斷了他們的財路。
她又問劉雲這林家的具體底細,後者卻知道得也不大清楚。當時他被豢養在深宅大院里,低賤的身份注定他無法正常地和人交際,這些零零碎碎的信息也是他在僕役口中听來的,還有就是那位救了他的恩人,對他提起過京中的某些權貴,但也都只是一丁半點,難以連成線。
“我只記得,京中有兩個林家能稱得上豪門顯貴。一個是內閣首輔,門生滿天下。另一個就是忠武侯府。”
裴寶兒就犯了難,這兩個林家听起來都是龐然大物,決不容易撼動。
興許,唯一的生機在于,或許林四只是虛張聲勢,畢竟林家當年犯了事被攆出京城,即便還有幾分主僕舊情,到底不過是個僕人。若是何縣令能秉公辦理的話,倒也不怕,就怕還有什麼是她不知道的。
可惜,天不隨人願。
“裴娘子,不是我不願幫你,只是,林家本是忠武侯爺的家奴。此外,那林家家主林虎與那位還有些干系。若是他出面為林四作保,只怕……”說到“那位”二字時,何夫人舉起食指往上指了指,神色莫測。
“那位?可是什麼大官?”裴寶兒眉心微蹙,“難道得去京城告御狀?”
何夫人嘆,“你就是進京告御狀也沒用!”
“難不成那位貴人比皇帝陛下還高貴不成?”
她這話還未說完,就被何夫人堵住了嘴。“裴娘子,慎言!”
興許是見她不見黃河心不死,何夫人干脆壓低聲音跟她交了底。
“那位就是當今的攝政王,皇帝老爺如今只有七八歲的年紀,朝廷政務都仰仗這位叔父,你說,可不是比……”何夫人眼中警告意味濃濃,那話中未了之意也很是明顯。
“那林虎雖然只是忠武侯的一個家僕之子,但攝政王的正妃前年沒了,府中唯一的側妃就是忠武侯之女,為攝政王生下了長子,也是唯一的兒子。听說,今年不少人要為攝政王說媒,續娶新王妃,攝政王都不松口,也沒有納側,想必那位林側妃十分得寵,我們如何敢得罪!而且,林虎的母親還曾奶過那位林側妃,說起來,林側妃還要管林虎叫一聲奶兄呢。別的不說,咱們這太興縣亦是忠武侯祖地,雖則這些年本支族人都遷往京城了,到底還留下了些旁支的,若要動這林家,可真是牽一發而動全身啊……”
裴寶兒大概能猜到,“那位”約莫是個身份不低的貴人,但沒想到竟是這般顯赫的身份。雖是這般七彎八拐的關系,但在這個時代,可不就是宰相門人七品官麼?她一介小民,又何德何能敢跟攝政王這尊大佛抗爭呢?
裴寶兒垂頭喪氣地離開何家,一想到那個勞什子攝政王,就沒好氣地哼了一聲。
自古當上攝政王的基本沒幾個好下場,膽子肥一點的,要麼干掉小皇帝自己篡位,多半沒幾年就會被其他同行打著匡扶正統的旗幟推翻;要麼逼著小皇帝禪讓退位,要是沒踫上什麼天災人禍的,興許還能安安穩穩當幾年皇帝,但斬草不除根,小皇帝說不好分分鐘就密謀復闢了;其他那些沒膽子篡位的,等小皇帝熬到成年了,就該聯合大臣們跟這位攝政王爭權了,干脆點交權的最多也就是下半生富貴閑人,更有可能被小皇帝秋後算賬一鍋端。
總而言之,這位攝政王能容忍自家寵妾的娘家奶兄橫行霸道,想必不是個好的,估計也會不得好死吧。裴寶兒如是想。
此時,在遙遠的京城,一個眉長入鬢、鳳眼斜飛的男人正要翻身上馬,突然猛地打了好幾個噴嚏,便惹來了許多聲勸慰。
“主子,您還是坐馬車吧,要是又染上傷寒可怎麼得了!”
“就是啊,老黑信上都說了,那小賊出手已經是去年的事兒了,這會兒就是插上翅膀飛過去也沒法立時捉到人。心急吃不了熱豆腐,您還是別騎馬了……”
男人的臉色變了又變,最後干脆斥了聲“閉嘴”,轉身上了馬車。(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