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靈虛觀。
禪房內沉香裊裊,一派安詳。而窗前小幾上,棋盤間廝殺氣氛正濃。
執黑子的手修長而略顯蒼白,落子卻殺伐果斷。
“道長果真不知青雲子在哪?”
仙風道骨的老道士摸了一把長長的山羊胡,無奈抬眼︰“王爺,貧道都說過幾百遍了,您的人也不是沒翻過這兒,怎麼就是不肯信呢?貧道那師弟性情怪誕,最不喜這些清規戒律,就愛雲游四海,過去十年也不過來見了貧道兩三回,上回便是前年了,那事兒王爺您不也一清二楚麼?”
說罷,慢悠悠放下一粒白子,阻斷了原本黑子步步逼近的攻勢。
齊珩拈著黑子,把玩了會,卻遲遲不下。
他唇角忽然掛起一抹涼薄的笑,“若是這靈虛觀倒了,或是道長仙去,不知那青雲子會不會趕回來吊唁呢?”
紫雲道人的老臉頓時就僵了。
“咳咳,王爺,有話好商量嘛。要不,貧道為您卜一卦?”
齊珩一動不動,眼神一直落在棋盤上,似乎對手上的棋子更感興趣,好像先前軟磨硬泡要紫雲道人幫他尋人的不是自己一樣。
紫雲道人只得扣扣索索找出了塵封數年的星盤,又盤腿閉目掐算了片刻,突然冷汗涔涔,眼皮常耷拉著、只剩下一道細縫的那雙老眼睜得大大的,像是受了極大的驚嚇。
見著紫雲道人這般狼狽模樣,齊珩挑了挑眉。
“道長功力退步了?”雖是問句,卻帶著篤定的意味。
紫雲道人一張老臉更黑了,氣哼哼地擦著汗道,“並非貧道力有不逮,而是王爺你所求之人本就是……哎,天機不可泄露,也只有那個小兔崽子敢擺什麼七星陣,為人逆天改命……”
“本王不想听廢話。”
紫雲道人馬上從善如流︰“大致方位在南邊,有山,沒水,具體在哪貧道就真不知道了。”
齊珩微微抬頭,對上老道士狀似純良的無辜目光,心中冷哼,直接起身揮袖離去。
看著被眾人簇擁著遠去的身影,門前侍立的小道士不禁心有戚戚地問︰“掌門,咱們道觀要倒閉了嗎?那我是不是可以還俗了?話說回來,這位王爺可真是沖冠一怒為紅顏啊~”
紫雲道人臉黑得像鍋底,拂塵不輕不重抽了一把小道士的屁股,“倒閉你個大頭鬼!你這六根不淨的懶東西,趕緊去挑水煮飯!”又在小道士怨念的目光中嘟囔著“情深不壽”之類的字眼,自顧自去了。
太興縣。
這日是大妮爺爺的頭七,裴寶兒心想著,其他七未必有精力折騰,這頭七還是該讓大妮去祭拜一番。
剛好今日鋪子里輪到她休息,于是陪著大妮上街買了些紙錢,準備出城祭拜,卻在城門附近一個街角卻看到個小攤,頂上掛著“算命看相”的黃旗,攤前還糊了張粗陋的草紙,上面寫著各種服務細項,譬如說,幫人看風水點穴落葬啦,幫人改運安家宅啦,甚至連捉鬼闢邪都寫了上去。
最吸引裴寶兒的一句是,“價格公道,童叟無欺!”
她打量了兩眼那個似乎在打盹的邋遢道士,想了想,還是牽著大妮走了過去,準備問做法事的價格,想著若是便宜,倒是可以花點小錢給大妮爺爺買個安寧。
不料,她剛走到那小攤跟前,就聞到了一股濃濃的酒味,是那道士身上散發出來的酒氣。
道門中人居然還喝酒?是個掛羊頭賣狗肉的吧!
裴寶兒不由得面露嫌惡之色,大妮也扯著她衣袖小聲說︰“要不還是算了吧,給爺爺燒點紙錢就好了,他老人家在天之靈看到我有了安身之處,也會放心的。”
她猶豫了下,便打算轉身走人。
這時,那道士忽然睜開眼楮,見著難得有人光顧,便熱情地招攬起來。
“哎,兩位小娘子可是要看相算卦?來來來,過來看一看,保管你吃不了虧,算不準不要錢!”
這都是算命騙子慣用的套路,裴寶兒不搭理他,提著小挎籃就要走,卻被過路的一個大娘撞了一把,籃子里的紙錢撒了一地。
那大娘听得道士說算不準不要錢,立馬動了心,從裴寶兒和大妮中間擠了過去,一屁股坐到了攤子前,急吼吼地說自己要算命。
兩人只得蹲下身子撿,一邊撿一邊听著那道士忽悠大娘。
道士一本正經道︰“這位大嬸前半生想必有些坎坷,尤其子嗣上有些艱難。”
大娘驚訝︰“你怎麼知道?我三十歲上才得了個兒子……”
裴寶兒心里覺得好笑,這大娘要不是托,就是個天真的老實人。她這麼一附和,算命的後面就更容易猜了。
她對這種江湖騙術不感興趣,大妮卻听得有些入神,還是被她拉著才離開了。
在城外祭拜了一番,回城仍是南門,卻不見了那個小攤和道士。裴寶兒心想,約莫是沒人幫襯生意,跑去其他地方忽悠了。
結果快回到桂花巷時,大妮卻驚訝道︰“那個算命的怎麼來這兒了?”
裴寶兒定楮一看,可不是嘛,整個家當都搬了過來。因為這附近街巷居住的人多,此時又還沒到飯點,正是三姑六婆們走街穿巷搞人際關系的時候,小攤前居然有人在讓道士看手相,也有人駐足圍觀的。
“怎麼?你也想去算不成?”她捏了把大妮干瘦的臉蛋,調侃道︰“莫不是想算姻緣?只怕有點早啊,還是多吃點飯長大些再說吧……”
大妮羞紅了臉,說了聲“我去接硯兒”,便直接扔下她,鑽進了長長的巷子里。
裴寶兒笑了笑,忽然記起家里油不剩多少了,干脆轉去城西的陳家油鋪打油,要是能見著陳太太或其他打過照面的陳家人,說不準還會給她點優惠。
結果,離著油鋪還有段距離,裴寶兒就看到,前面拐角處竟有兩男一女正在拉拉扯扯,其中一人便是劉雲!
等等,還有陳三姑娘?他們兩個怎麼會湊到一起?難道……
另外那男人她沒見過,不過看上去賊眉鼠眼,生得瘦小,衣服穿著松垮垮的,怎麼看都不像個正經人。
裴寶兒加快腳步走過去。
就在這短短的十幾秒間,她看著劉雲將陳三姑娘護在身後,那男人抓著劉雲的衣襟不肯放,口中一邊說著什麼,還試圖繞過劉雲去拉扯陳三姑娘,後者被嚇得小臉發白,劉雲似乎不勝其煩、忍無可忍,一腳朝男人的襠下踢去。
裴寶兒沖到跟前時,恰好見著那瘦小男人捂著襠部一臉扭曲地跳了開去,然後一瘸一拐地小步跑走,還留下了一句“你給我等著”的經典反派對白。
她驚訝地瞪大了眼楮,“阿雲,你怎麼……”
她印象中的劉雲,是單純乖巧如綿羊般的少年。因為之前的厄運,他時常半夜自噩夢中驚醒,她也習得了自炕上驚醒、爬下去安慰打地鋪的他、然後再爬上去秒睡的技能。她習慣把這個小弟弟擋在身後,沒想到他也會有主動挺身而出為別人遮風擋雨的時候。
劉雲見著她也是一驚,下意識看了眼陳三姑娘。他臉上因為爭執、推搡激發的紅意還未退散,看在裴寶兒眼中卻成了情竇初開的羞赧。
“阿……”他本想叫阿姐,卻馬上意識到不對,直接含糊了過去。他簡單解釋了下︰“那閑漢欲對陳家姑娘不軌,我剛好踫著了,便幫忙把他趕走。”陳三姑娘也說了幾句,又道謝不迭。
裴寶兒才知,原來是陳三姑娘替母親到鋪子里來取個東西,本想著這個點街頭人少,陳家就在鋪子後頭,繞過來不過幾十步路,卻不想運氣不好,踫到了這麼個厚顏無恥的閑漢。
得知幫了自己大忙的人正好是裴寶兒的“夫君”,陳三姑娘滿心感激地朝裴寶兒兩人福了福,便心有余悸地準備離開。裴寶兒得知她要回油鋪,干脆陪著她過去,只是心內思潮起伏。
這晚,劉雲一回到家就被“嚴刑逼供”。
裴寶兒清了清嗓子,“咳咳,阿雲你長大了,有自己喜歡的姑娘了,這是好事。初戀總是美好的,但是呢,往往容易夭折。因為吧,對方要是不喜歡你的話,就很容易……”
劉雲先是摸不著頭腦,而後反應過來,卻抱著肚子悶笑。
“笑什麼?難道我說的不對嗎?”裴寶兒不客氣地翻了個白眼。
劉雲笑了會,目光卻落到了窗欞上。
“阿姐,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那會兒嗎?”
裴寶兒挑挑眉,好啊,有長進了,都知道轉移話題了。她很配合地回憶了下,隨口調侃道︰“當然記得,我看你畫技還不錯,長得又秀色可餐,便準備過去調戲你一番……”
當時,她正從白水鎮上那家當鋪走出來,懷中揣著當掉鐲子換來的二兩銀子,走到市集上想了解下這個時空的物價,就見著了角落里支著個小攤的流雲。
他安安靜靜地坐著,也不叫賣。小攤前貼了張大字,上書“看信”、“代寫家書”等字眼,面前堆了幾幅畫卷,頂上還掛著副橙底黑字的對聯。那會兒快過年了,又趕上市集日,附近的村民多有來售賣自家養的雞鴨、菜果,也有人過去問了春聯價格,覺得合算便買回家張貼的。
裴寶兒見著旁人歡歡喜喜準備過年的情形,想到自己竟流落到了這個異時空,孤苦伶仃,心中不免生出幾分“獨在異鄉為異客”的淒清。再看到流雲相貌竟和故人一模一樣,忍不住悲從中來,望著他呆呆地滴下兩滴眼淚來。
流雲便有些手足無措,他猶豫了會,起身走過來主動問她︰“這位娘子,可是家中有變故,需要我幫你代寫書信?”
他在這鎮子上住了小半年,替不少人念過遠方寄回的書信,也幫許多婦孺寫過家書,便把她當成了那些人之中的一員了。
後來裴寶兒才知道,她穿過來的前一年很不太平,老皇帝死了,北疆發生了一場戰事。朝廷征兵,這附近的丁壯去了不少,這場站斷斷續續打了一年才停。隨著捷報一起傳回的,還有那些或受嘉獎升職、或傷亡失蹤的將士名單。
如今說起這件事,裴寶兒再想到,自己並不知原主的具體身份,原主為何大著肚子在破廟里生產,是否她的夫君和家人在戰亂中喪命,這些問題讓她格外沮喪。
劉雲卻突然說︰“其實,如果你不是長得有些像我那位恩人,我那天應該不會走過去跟你說話,我們也不會成了今天這樣。”
恩人?
裴寶兒有些不解地看向他。
“就是救我于水火中的那位恩人,她是個女子,和你生得有三分相似。”
她更糊涂了,“所以呢?”他們的話題怎麼跳躍到恩人上來的?
“她和你最大的不同在那雙眼。”劉雲面上有些緬懷,走過去書案旁,抽出其中一張畫卷,攤開給她看。
畫上女子斜倚欄桿,一手執扇,另一手往上方探出,似乎要摘長廊上垂下來的花枝。衣袖自然垂落,露出縴細的胳膊,甚至連臂釧等手飾都露了出來,這在講究貞靜淑嫻的古代仕女畫中可不常見。
最令裴寶兒注意的,不是畫中人大膽的動作,也不是她顧盼神飛的一雙桃花眼,而是她頭上的發髻,怎麼看怎麼像她從前最喜歡扎的丸子頭。
“你該不會是因為陳三姑娘的眼楮生得和她有幾分相似,這才……”
劉雲紅著臉點了點頭。
所以,自家小綿羊沒有喜歡上即將嫁為人婦的陳三姑娘,很好。裴寶兒放下了一樁心事。
她忍不住又打趣,“這女子確實美貌非常,咳,就是發量似乎稀少了些。哈哈,不知是何人家的姑娘,有無許親?”她已經在盤算著以後賺了錢,給小綿羊預留多少置辦聘禮了。
沒想到,小綿羊劉雲听到這話,臉上的紅潮刷地就退了。良久,才艱難地憋出一句,“她已為人婦。”
裴寶兒扼腕嘆息,又听得一句更爆炸的八卦︰“自古紅顏多薄命,她已經因病去了。”
她本來私心里還隱隱覺著,說不好自己這個身體跟畫上的女子有血緣關系,譬如說,同父異母的姐妹之類的。但听到對方已經去了的消息,先前的念頭便徹底掐斷了。罷了罷了,反正自己又不是原主,現在這般過著也挺好,沒必要為這些所困擾。(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