勉勉強強不過走了半程,顧青已喘得上氣不接下氣,身上發凍,臉上火熱,雙腿沉得像灌了鉛石,他不得已背靠著臨街商鋪合起的門板,滑坐在地下。
茫茫的夜色撲來,彷如餓獸,將他瞬時吞沒。
四周靜默如水,長街空蕩唯有風聲。
不知過了多久,一雙皂靴出現在顧青跟前,他抬頭,顏錚伸手來攬他,觸及的是冰冷濕涼的身子。
顧青仰著的面容上泛起潮紅,因喘息而顫抖微啟的雙唇殷紅一片,襯得鳳目映出點點彤光。
“大人……”
顏錚這一聲喚悠悠長長,顧青听得心頭微顫,彼時他虛弱無力,掙扎道︰“都……”
顏錚早知他要問什麼,“妥當了,地方探著了,我已回過客棧。”
語聲如清流撫慰下顧青急躁的心。
顧青松了氣,幾不可察地點點頭。
顏錚一把將他抱起,用斗篷裹了,背回客棧。
幸好顏姚臨行前去問姜岐討了幾副常備的藥給顧青帶上,此時派上了大用場。在客棧里發了一夜汗,顧青醒來時已無大礙,只是身上虛得很。
眼見天色蒙亮,顧青著急去追那賊船,顏錚魏方跟著他邊往碼頭趕,邊听他敘述昨晚之事。
魏方越听越是滿面愁容,“大人再不可以身犯險了,哪有御史大人親捉江洋大盜的,那是戲文里唱的。”
顧青也不禁笑起來,他是沒有當官的自覺,只是不想前功盡棄,路見不平就想吼的毛病,也是不想改了。
才到了水陸碼頭,顧青和魏方還在張望,顏錚指著不遠處起航的一條小船道︰“那艘。”
魏方人小眼尖,已道︰“是那艘,尾部近水處,確實有個大人所說的之字型記號。”
顧青正要雇船去追,恰好見著董湛那個同年與前日衙門口鬧事的年輕人同坐一條船,正要出城。
顧青心思轉過,篤定道︰“借他們的船使使。”
顏錚略一想,應道︰“好。”
三人上前招呼,董湛的同年雖不喜顧青,但既然答應了照應,此時踫上,也依禮請他們上船,一同出城。
河面上春陽初升,霧氣縹緲,顏錚立在船頭,遠遠近近,看著那艘刻著小小z字的扁舟,浮浮沉沉,于前道出沒煙波里。
顧青心里自有譜,這一路的船起了錨,要出城都是前後一條道,等劃出去了,好戲才算開場。
這會兒,他便有閑心和兩個年輕人攀談起來,董湛的同年叫衛午,原是知道的。那個同族的年輕人則名董濤,和董湛同輩。因家中貧苦,在董氏族學苦念多年,受過董七爺不少照拂,因而那日在衙前格外沖動了些。
聊了幾句,舟已行至關卡,前頭黑壓壓大小不一的船舶積在河道里,皆是等著開閘放出城的。
魏方湊到顧青身邊,小聲道︰“大人,你為什麼做了個之字少一點的記號?”
這實在是個怪記號,不是十字,不是山字,不是田字,甚至都不是之字。
顧青看著那個z字,微微笑道︰“我小時候听人說傳奇,有個封侯拜相的貴族,平日裝得膽小無能,沉迷酒色,實則每每蒙了面去行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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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有一匹烏騅馬,出去懲惡時總穿緇衣蒙面,手提一把寶劍,將賊人戲弄得大敗,隔日還要與他稱兄道弟。
那貴族俠士自然不能留真名,為了叫那些惡人見了他膽寒,便留下這麼個記號,後頭那些人一見這記號就先嚇破了膽。”
魏方疑惑道︰“這麼有意思的傳奇,我怎麼沒听說書的說過?”
“那傳奇是偏遠西方小國傳來的,中原如此多豪杰,也就不稀罕這等故事了。不過我偶爾听著,年少時記得深,心熱了許久。”
魏方點點頭,又似想起什麼道︰“大人可不能學那什麼小國貴族,那也是說書呢。”
顧青笑起,下意識道︰“學不來,不說那身劍術,那俠士有天人之姿,比不得。”
“比大人更美姿容?”
顏錚問得風輕雲淡,听不出情緒,他正自船頭轉身而下,顯然是听了兩人大半對話。
顧青扶額,忘了臉這茬了。
出了閘口,河道往前進入平湖,烏壓壓的舟船開始散開,再之後一艘艘沒入天涯,就要各奔前路去。
顧青見時機已到,整個人換了做派,臉上亦顯出肅容,拿著印鑒對衛午和董濤道︰“本官乃僉都御史顧青,因董湛密告朱方知府林厚積,特來此處暗訪。今聞盜取上貢金銀器一案的賊子就在前頭船上,還需爾等協助緝拿。”
衛午和董濤听得呆了,四品的大官,他們可只見過林知府的轎子,且人影都沒瞧見。
衛午恍惚著接過顧青的印鑒,待看得清楚了,想到自己幾日前的腹誹,身子都有些軟了,忙跪下,“拜見御史大人。”
董濤見他拜了,哪還有不信的,顧青再要遞給他印鑒,他也是不敢接了,也跟著一起跪拜。
“你們都起來,讓船家趕上前頭那艘賊船,里頭大約有兩名賊人。待會兒我的人與他們動起手來,你們就帶著家下人等,用竹桿助陣,挑他們下水,再用漁網兜頭捉了。”
江南的船上都備有幾桿長竹,這里的河塘多淤泥,說不準何時搖櫓陷在了里頭,還是竹竿撐著方便。另外搭船連通,挑起水面物件,又或是削上一段就地做個物什,哪一樣也缺不了它。
船家一介小民,早被這陣勢嚇到了,顧青安撫過後,他方穩了穩心神,拿出看家本領直向那z字小船追去。
眼見兩船還有五丈開外,前頭船上的賊人已覺出不對來,兩人出了烏篷船打量。顧青還未發聲,船上眾人也未瞧見顏錚發力,其人已如蒼鷹撲落在賊船之上,矮個的賊人當即與顏錚四掌相迎,另一賊人則反身急催船家。
董濤見了顏錚身手,兩眼放光︰“好俊的功夫!”
前船爭斗間慢了速度,後船追勢越發加快,去勢如箭,轉眼船頭船尾就要相接。
顧青執掌號令,董濤親自上前,衛午帶的僕從中挑了兩個年輕身手靈活的,三人並排站在船頭。
“下馬扎穩了!”顧青低喝。
人人蹲身握緊竹竿,兩條烏篷船踫的一聲悶撞,三人齊出竹竿,向前頭甲板上的賊人擾去。
先動手的矮個賊人此時已落了下風,顏錚一掌劈中其左肩,身子立刻搖了搖。董濤看準了下手,全身勁力聚在桿頭,竹掃如靈蛇,一桿將那賊人挑落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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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nbsp; 原來他因家貧,幼時起便常受人欺辱,後來摸爬滾打得多了,也混了些粗淺功夫在手。
董濤此時得了手,越發上了勁,三人竹竿深沒入水,合力逼得那矮賊人無處游走。又有船家再向前頭的同行喊話,顧青亦在後頭加柴添勁,“不知者不怪,本官可做主保你。若再為虎作倀,死罪難逃,還要累及家小。”
只听撲通一聲,那船家棄船游走。
顧青這頭也顧不得逮他了,先拿了漁網子套住那矮個賊人,三柄長竹桿架起人來,拖到船上。
顧青這才得空分神細看顏錚,此時湖上霧氣散盡,耀眼的晨光照在那襲素衣上,襯得他不似真人。
顏錚步步緊逼,攻式凌厲,眼看賊人就要退無可退,水面上,三竿長竹蓄勢低掠著,蠢蠢欲動。
賊人忽地大喝一聲,勢如猛虎,揮刀劈去,顏錚非但不退反而欺身再進,轉眼間匕首出鞘,眾人尚來不及呼吸,只見如紅綢般的血弧噴薄而出,急驟的血雨潑出一人多高。
再見顏錚身前,賊人倚著烏篷緩緩滑落,倒地時雙手緊捂著頸項,眼若銅鈴瞪著眾人。
後頭一船人都噤了聲,空氣里飄來血腥,有人開始干嘔,殺氣太盛,潑滿烏篷船頂的鮮血仿佛落在每個人的心頭。
素衣皆紅,顏錚躍回船上,行止間衣襟四處有血滴灑落,眾人自動讓出一個圈來。
這是顧青頭一回親眼見顏錚殺人。
久經沙場,出手即是取命。
無論多少人將戰爭描寫得熱血澎湃,將戰士刻畫得令人神往,都掩蓋不了殺戮的真相,同類相殘,一旦不再是人,連獸都難做。
顏錚還那麼年輕,顧青感到口中一片苦澀,他是做過戰地記者的,十來歲便端槍射擊的男孩,整個少年殺戮的人生,他不是沒采訪過。
戰爭已在顏錚身上烙下深刻印痕,血海的深仇背負在身,顧青不知要如何去拉住他,不讓他淪為殺人如麻的機器。他只能緊抱希望,拼力去做。
眾人退卻,顧青迎上,與顏錚站在了一處。
四下里風波已平。
衛午望著正中的顧青,只覺自己錯得不能再錯,枉讀了這麼多年詩書,仍是讓皮囊表象蒙了眼,轉念又嘆,董湛誤我啊!
“御史大人,”衛午恭謹跪道︰“晚生悉听差遣!”
面對這等變故,董濤至此心潮還未平復,竟遇御史親來查案,只怕顧青不給他效力的機會,忙磕頭道︰“大人,晚生願效犬馬之勞,只求大人能用上晚生。”
“好!”順利擒拿了賊人,顧青意氣風發,“衛午,你與船家押著賊人贓物直上潤州,我這里修書一封于你,到了地方不要驚動官府,直奔潤州衛衛鎮撫司所設接應處,報我的名字和左靳左鎮撫使的名號,後頭自有人處置。”
顧青又讓魏方遞給船家幾兩碎銀,“老人家,麻煩你多行些路到潤州,過幾日悄悄回城。”
船家平頭小民,推辭不過跪下不停磕頭,顧青暗嘆,數年過去還是未能習慣人之不平等。
船家與衛午換了船遠去,留下船家小兒搖著董濤和顧青回城。
既然亮了身份,顧青再無顧忌,詳問董濤林厚積三年任上諸事,竟真讓他听出不尋常的地方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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