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方府的東南有條董家巷,正是董湛族人的世代聚居之地。次日一早,顧青作了簡樸的書生打扮,後頭跟著顏,魏兩個一大一小的僕役書童,尋上門去。
走進巷內不遠,有位書生匆匆對面行來,顧青忙問禮打听,“這位兄台,可知董七爺府上怎麼走?”
董湛的父親在董氏老一輩里行七,慣常都叫一聲董七爺。
那人打量了下顧青,便道︰“足下可是來董氏族里附學的?想必您還沒得到消息,今年怕是不成了。董七爺被知府大人關進了牢里,族學里原是他管著的,如今也是亂作一團。”
這情形顧青早從董湛口里得知了,面上卻仍作驚奇道︰“怎會出這樣的亂子,董七爺是犯了什麼事了?”
“一言難盡。大年三十的午後,有人以白布包著石頭砸進知府大人的後衙,密告董七爺藏有此前失竊的上貢金銀器。林知府當即招了捕快,徹夜搜拿,在房梁上翻出贓物,當夜就將家中男子全都下了牢。”
“我听聞董七爺為人仗義,持身端正,董家前朝是翰林之家,族學學風清正,本朝還出過不少監生。在下也正因此才至此處附學。怎得董七爺會做下這樣的事?”
“我與足下相若,也是看中董家學風才來此附學,且已在董府一年有余。說實話,實在是難以相信董七爺會做下這樣的事。只怕是被冤枉的。今日族中幾位族老召集了眾人早早往府衙伸冤,現下我已有些遲了,請容稍後再談。”
顧青暗道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忙道︰“我與兄台同去,既來附學,不得個準信,也難安心。”
一行人未近府衙,先見十來個戴著五十斤大枷的犯人,橫排一線,在衙前示眾。這些大枷龐然如四仙桌面,巨大的木板壓得底下的人瞧不出形來。
離得近了,顧青見那些罪囚手腳凍得青紅,身下腌漬在污水里,不過是出氣多入氣少的牲口,毫無人樣了。
經過了這些人,才是到了府衙的正門,不少老少聚在衙前,一位老者正向著出來的差役苦求︰“求林大人見一見老朽吧。董老七是冤枉的,必是先前那伙大盜因他協助緝捕,落網問斬了幾個,如今來尋仇的。這是要污蔑栽贓于老七,害得他家破人亡,日後好無人敢阻那些惡賊的道路。”
那差役有些不耐煩地擺手,“都散了散了,林大人自會秉公辦事。”
正推搡著,從邊門出來個主簿,告求的人里就散出幾個年輕人,朝那主簿圍去。
此人未等董家幾位子佷開口,就道︰“你們要能想出法子就早些去辦,董七爺如今在牢里還能挨上幾日,再過幾日若是排到了號,就要上枷了。如今是什麼天氣,董七爺又是什麼歲數了,只怕上了枷,不等上頭問刑,就要丟了性命。”
幾個年輕人還待再求,主簿道︰“我雖敬重董七爺人品,也只能提點到這兒了。上貢的金銀器,出了這等岔子,如今既然人贓已經並獲,你叫林大人怎麼判?”
“這明明是栽贓,冤枉!根本就是‘黑蝠’這賊的同伙干的,大人不想著乘此將這些漏網之魚全都打盡,竟急著拿有功之人抵命,根本是……”
後頭的話被人一把捂住沒能嚷出口,顧青只見那個莽撞的後生梗得臉紅脖子粗。
另一側圍著的老爺子們也被驚動了,幾個青壯壓著那年輕人急急離了衙門。主簿搖頭返身回了門里,只留下董氏眾人左右相望,杵在當地。
顧青與顏錚彼此交換了眼色,戲看夠了,也就該辦正事了。
董湛所報,父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兄因協捕一伙盜匪,反被其同伙栽贓,林厚積急著結案領功,準備草菅人命之事,看來八.九不離十,值得調查取證。
顧青一行便按先前商量好的行動,顧青借著附學的名頭,繼續訪查董氏父子是如何與盜匪一伙結怨,往日行事品性如何,盜案發生時是否有不在場證據等。
顏錚則按照董湛提供的線索,去已被端了的賊窩,看看能不能發現余黨留下的痕跡。
待到天色漸暗,顏錚未歸,顧青在客房內踱著步。
他這一頭進展順利,不僅董家人多口雜,此事也是朱方府近來頭等大事,街頭巷尾到處有人議論,獲得多方查證很是簡單。
顧青將基本事實整理出來,呈上的官樣文章則要等回京後再潤色出來,忙完了這些,飯點已過,顏錚還是不見人影。
魏方端了飯來,顧青看看窗外,道︰“先吃,完了晚上你守在客棧,我出去找顏錚。”
“大人,小的怎能不跟著?這要是有個三長兩短。”魏方怎麼也不肯依。
“莫廢話。那賊窩在偏僻角落,兩個同去,一鍋端了誰也跑不掉。你拿著印信,四更天要是還不見我們回來,就去府衙搬救兵。”
顧青說話間早褪了往日的溫和,魏方見他整個人換了氣勢,覺出十分不同來,到底吶吶不敢再言。
換了件玄色布衫,顧青于街巷中獨自趕路,熟悉的使命感裹挾著夜色向他襲來,心中因信念重握而升起的喜悅,很快被擔憂顏錚生出的不安籠罩。
賊人的老巢原是夾在城內西北的一片義莊紙扎鋪中,入夜後人煙罕至。顧青先在外圍觀察了下地勢,發現只有一條路通進死巷,是個極容易驚動里頭人的地形。
顧青退到暗處,正猶豫著要不要當即進去,有人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是我。”
顏錚貼得極近,呼吸擦在顧青耳邊,有種寒露的清冽,卻仍壓不住他身上男性的氣息,那氣息似檀又似麝,不住地往顧青鼻中鑽。他微微側目,只見側影里顏錚的喉結微動。
顧青心亂了幾拍。
他點了點頭,以示听見。
顏錚隨即放開了手,人仍貼著顧青的後背,小聲道︰“我在里頭發現了幾處暗槽,東西還沒來得及全取走,只怕人還會再來。”
顧青亦小聲回︰“四更前要回客棧,我留了印信給魏方,以防萬一。”
交換了必要信息,兩人便不再出聲,彼此緊挨著蟄伏,一個久在軍中嚴訓,早習慣了埋伏不動;一個當慣了調查老手,枯等是家常便飯。
顧青見顏錚安好,此時甚有閑心,從兜里摸出顆飴糖,還能有心思抬頭賞賞月色。
三更的梆子敲過,又隔了半個多時辰,顏錚忽然用手肘踫了踫顧青,顧青往巷口望去,幾息後,有兩個身影極快地閃進了巷中。
兩人繼續按兵不動,此行目的是摸清賊人余黨的蹤跡,如今不宜打草驚蛇,等人出來了,悄悄跟隨,探明了藏身處,才好一網打盡。
不過半盞茶的功夫,進去的兩人各背著個包袱出了宅子,行至巷口,高個的對矮個的道︰“幸好藏得妙,好東西都不曾搜去,傷不了咱們老底。眼看大仇得報,可惜董老七家的三兒在外頭求學,漏了他。”
矮個的聲大也不遮掩,顧青听得一清二楚︰“無事,待那幾個償了‘黑蝠’的命,再找道上的兄弟幫忙結果了漏網的,總要滅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了滿門才叫殺雞儆猴,看後頭哪個還敢在爺爺頭上動土!”
兩人抱拳別過,竟往兩個方向分頭離去,顧青心思急轉道︰“你跟著那個功夫好的。”
顏錚身形不動,掏出把匕首遞給顧青,“矮個的只會外家功夫,看方向是回內城。”
顧青匆匆接過,“嗯,你自個小心。”
矮個的既然只會外家功夫,警覺性與听力也不會超常人太多。顧青跟蹤經驗豐富,迅速循著樹影牆邊尾隨而上。
顏錚翻身上了屋頂,趴在檐上看著顧青漸跟漸遠。另一頭那高個的賊人就要消失在視線里,他這才突然躍起如鷹隼展翼,無聲飛向前方綿延的屋瓦。
顧青因知曉矮個賊人的大抵方向,一路只遠遠跟著,安然尾隨其進了內城,然而才拐了幾個彎,賊人徑直入了城西的水陸碼頭,躍上條不起眼的小船。
顧青摸近了,只听篷船里傳出說話聲。
“東西可全了?”
“加上今晚取的,全在這船上了。” 矮個賊人說話間松了口氣。
“好好的朱方被攪得不得安身,我入他媽的眼,虧得還有老底在,咱兄弟還能再尋個窩。”
“這就不提了,現下著急打點新去處,東西也要換些作銀兩,好使。”
“大哥他們幾日能跟上?”
“總還有個十來日,等董家定了罪,風聲也徹底過了,自然跟來。”
原來這伙賊人分成兩路,一路帶著積年的贓物先行轉移;一路就地潛藏,待稍後再作會合。
這伙人可謂作案經驗豐富,時時分成幾路,怪不得董七爺幫著提供了幾回線索,仍是讓其中一部分逃了。
林厚積這忘恩負義的東西,地方上的鄉紳助他,他抓不到主謀,為了自身竟順著賊人的意思寒百姓的心。
顧青最恨這些兩面三刀的東西,除了做他的官,旁的底線一概全無。
朱方府出城的水路要到天亮才會開閘,顧青倒不怕賊人立刻溜了。只是這些烏篷船黑壓壓十幾二十條難分彼此,顧青若此刻先回客棧通知魏方,再回頭只怕不好找。
他很快做了決斷,一咬牙將匕首餃在口中,雙手扒著碼頭,反身悄無聲息地潛了下去。
二月的河水凜冽刺骨,寒氣直刺得顧青牙齒亂顫,咬著的匕首眼見要松脫開去。
顧青暗罵,咬緊牙關再度潛入河水深處。
寒鏡般的水面鍍著一層黯淡的月輝,風起時波光微閃,底下,顧青像條人魚僅靠著腰腹之力翻推至船尾,悄悄探出小半個身子。
倚著船尾的陰影,烏漆抹黑中,顧青摸到吃水線的上方,慢慢在船尾處刻出一個拖尾的z字母。
船體隨著河波輕搖,船上人毫無所覺,顧青露出的半截身子被風吹得僵直,他握緊匕首,重新潛入河水深處才敢活動開上身。
仗著極好的水性,顧青雖已近力竭,順著水流拍岸的推力,兩下劃到岸邊,歇了幾口氣,他才翻身上去。
寒風一激,顧青掙扎著起來,往客棧方向趔趄而去,邊行心里邊止不住往下沉,他這個破殼子只怕又要誤事,只能寄希望摸到賊人巢穴的顏錚,能及時趕回去。
千萬別讓魏方趕去府衙,都摸著賊人了,可不能前功盡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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