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青進到書房,等在里頭的人尚未看清來人的身形,就撲通一聲跪倒在地,結結實實磕了三個響頭。
“顧大人,晚生父兄危在旦夕!怎奈狗官欺世盜名,妄圖草菅人命,還請大人為我做主!”
“先起來回話。”顧青聲音平和,示意魏方扶起來人。他細觀對方,年約弱冠之齡,舉止恭謹有度,顯然是多年教養形成。頭面清簡,卻不寒酸,家中應該殷實。因要來見官,穿的是新淨的秀才行頭,以示身份。
顧青前世采訪和接待了無數線報,來訪者各色人等都有,早就總結出一套看人方法。先就要觀察對方的形貌舉止,來選擇恰當的語言和溝通方式,迅速建立起雙方信任,才能獲得有效信息。
眼前這個年輕人受過良好教育,敘述起事情就比不識字的人更容易條理清晰,因果有序,省了顧青幫他整理頭緒的功夫,只需留神對事件本身的思考。
家境殷實,很有可能是累世鄉紳家庭,這樣的人家在地方上扎根深厚,一般在任的官員都會與其交好,不是遇到大事,根本無需求助外人。
父兄性命交關,來人仍知道見官要留意身份,弄得齊整,可見心思縝密,遇事不慌,這樣的人哪怕一時情緒激動,也容易安撫下來,理智敘事。
如此上告之人,重點聚焦在事件本身,以及留意他因立場所說的話是否偏頗就行了。
顧青深知,保持客觀中立,不作預判,是所有調查邁向真相的起點。
“你姓甚名誰,哪里人士,要舉核何人,為的何事?並不著急,一一道來。”顧青語調平和篤定,指示明確,如此不僅能讓來訪者平穩情緒,也能對接訪者升起信心。
“晚生姓董名湛,直隸朱方府人士,祖上世居朱方。晚生要告朱方知府林厚積,昏聵誤國,草菅人命!”
顧青不由地愣住,這,這不是冤家不聚頭?
董湛眼見顧青愣住,心中苦笑,原也知這位賣相雖好卻是個草包,可林厚積如今是太子跟前的紅人,勢大無人敢接,他已走投無路,不得不來踫踫運氣。
顧青不知董湛的心思,他已讓魏方磨墨,準備做筆記。心里感嘆用慣了手機錄音筆,誰能想還有重拾基本功的一天,還是用毛筆!
他邊舔筆起頭寫著,邊對董湛道︰“你可是尋了一圈無人可尋,才摸到我這兒來的?”
顧青言畢,自己心下倒先生出喟嘆,這開場詞是何其相似,許多來訪者都是上告無門,才尋到媒體,希望能借助輿論的監督力量。
如今換了個時空,他竟還做著相同的事。
董湛听了顧青問話,忽的雙眼一亮,心里暗暗生出指望,又見顧青刷刷在那兒埋頭記錄,越發有了幾分底氣。
董湛是從沒上告過,可考上了秀才,和做官的也打過不少交道。那些芝麻綠豆的八.九品,一個個尚鼻子朝天,哪有正四品的御史親錄他的口供,再開口時愈發慎重,也愈發有了期盼。
“晚生不瞞大人,確實求告無門。”
“你可曾知道我與他有齟齬?”顧青不想被人當傻子,有些話不如挑明了說,鳴鶴樓之事,有心人總是能知道的,也正好試試此人是否實誠。
董湛猶豫片刻,終道︰“晚生確曾打听到此事,也知道大人急著要尋百官的錯處,但晚生絕不敢無中生有,污蔑林知府。還請顧大人明察。”
董湛至此再無隱瞞,將所知的事情都稟了顧青,兩人一直聊過三更。
顏姚備了湯水,收拾出一間外院客房,董湛歇過了夜,天還蒙蒙亮,趁著街上不過三兩灑掃之人,離開隱去在薄霧中。
吃過了早膳,顧青喚齊了人,對顏錚道︰“過幾日隨我去朱方府,委屈你和魏方一處,當個小廝。”
“大人言重了。”
顏姚遂問︰“大人要去多久?是要明察還是暗訪?我好知道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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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青滿意地直點頭,救出了這樣的管家姑娘是他的福氣,“暗訪,越普通越好,尤其別顯出這張臉。去的時日不好說,短了幾天,長了,個把月總也要回了,太子給的期限要到。”
“除了車夫,還要跟去什麼人嗎?”
“車夫送我們到朱方外縣就回來,那頭自有人接應。”
幾日後,車未至朱方府,董湛尋來接應的同年已在官道上候著。董湛只說是京城的好友想往南方謀生,途經朱方。那同年知他如今家事纏身,正留在京里想法子,便應了代為照看來人。
只那同年見了顧青,免不了想歪了,怪不得董湛要尋人照應,倒從不知他與今上有著同樣的“雅趣”。
想是家中出事,董湛如今照顧不到,這才把人打發了,讓這男兒往南邊自尋出路。這同年是個正經人,心下就有些不喜董湛的安排,但受人所托忠人之事方是君子,因而辦起事來,仍是盡心。
幾人先換了小舟,水路往城中去。顧青兩世都是江南人士,朱方府是自古魚米之鄉,舟行平湖上,兩岸萬頃良田,引得他生出感懷之色。
如今正是春分時節,天空欲雨不雨,農人忙著平土播種。漸近城中,景物已換了模樣,畫堂煙雨燕雙.飛。
黃昏臨近,有兩層樓閣的畫舫爭著要進城中,顧青他們不得已避讓開去,只聞上頭裊裊傳來歌聲︰
“穆穆清風至,吹我羅衣裾。青袍似春草,草長條風舒。”
顧青就听搖櫓的船家道︰“又是趕著進城伺候老爺們的。”
“我听說林大人是個清官,他也去嗎?”顧青來了興致。
“听說也去過幾回。”搭話的卻是董湛的同年,“林大人是清官不錯,南邊的畫舫都是私倡,有商賈包了,請幾位老爺喝杯水酒听個曲,並用不到林大人的荷包。”
“若是那些商賈借此要問林大人行些個方便,豈不是有礙他的清譽?”
那同年頗為不屑地道︰“林大人是多大的官兒,能去幾回是給他們臉面,商賈之人上趕著巴結還來不及,怎敢提甚要求。顧兄是該多往各處走走。”
言下之意,顧青是少見多怪,土包子一只。
來到城中,董湛的同年已訂好了客房,替顧青他們雇了輛車,諸事安頓妥當,就此告辭。
顧青心中已有打算,對魏方顏錚吩咐︰“我去城里轉轉,你們先歇了吧。”
兩人怎肯放他獨行,自要跟著,顧青實話實說︰“我要去官家的樓里轉轉,你們去了也進不去。”
顧青如今並不以官身進去,平頭百姓是不能帶小廝跟進去伺候的。
只听顏錚隨即道︰“大人不宜飲酒,還是我作陪,也多些方便。”
魏方一看就是孩子,顏錚可不是,顧青點了點頭。
朱方府最大的官伎樓名曰朱幔樓,顧青與顏錚進了樓里,迎上來的鴇兒十分年輕,雙十年華,倩目在顧青和顏錚的臉上來回游弋,最終看著顧青笑道︰“兩位公子這般俊的模樣,奴家都尋不出人來相陪。”
顧青大笑起來,“無妨,無妨,找兩個機靈說話風趣的就好。”
“公子不嫌棄的話,奴家可算一個?”
“甚幸。姑娘芳名?”
“奴喚春娘。公子說什麼甚幸呢?得幸的是奴家。”巧笑間眉目已作了含羞狀。
春娘其實生得極好,只怕是早早自抬了身份,不再隨時應客。她又叫來位銀盤臉名喚冬娘的女孩兒相陪。
顧青極少飲酒,多在說話調笑,顏錚不語也沒甚表情,只酒來不拒。兩位姑娘什麼怪人都見過了,不過盡職相陪,顧青愛說話,春娘就陪著他說話。
從京城聊到朱方,不著痕跡就說到了父母官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頭上,“林大人在京城作的那首‘遍地女衣’可是搏了去歲的頭彩。你們可都知道?想必你們也沒見過林大人,他在京里都坐不起轎子,清貧成這樣,哪有可能上這樓里。”
不等春娘接話,冬娘倒撲哧先笑了起來,“顧公子,您可說笑呢,林大人是咱們這兒的常客。只是,不愛紅粉愛玉樹。”
“冬娘,你喝多了。”春娘拿眼去瞪,卻並不十分生氣。
冬娘不過十四五的年紀,吐了吐舌頭,也知公開談論知府大人的隱私總是不太妥當。
顧青好奇道︰“即是如此,林大人怎得還常來?”
朱幔樓可沒有小倌。
冬娘眨眨眼,“林大人要會同僚啊,也常和學子們聚會,來了可喜歡賦詩作詞了。不過,林大人可是清官,從來沒有賞銀的。”說到最後卻是撇了撇嘴。
顧青聞弦知雅意,驚詫道︰“這可不是為難了姑娘們,難道還要倒賺女孩兒們的錢不成?這真是……”
這回連春娘都掩嘴笑搖了頭,往顧青身上倚來,“顧公子可真是個妙人,咱們可什麼也沒說。”
顧青摟正了春娘,彈了下她的鼻尖,“林大人這般清貧,出門都靠兩條腿?家里連個僕從也不用?這可都是銀子啊。”
春娘還想往顧青懷里撓,驚覺有雙狹長獸目自顧青背後探出,頸項間就如被利齒咬住了般,整個人都瑟縮起來。
賣笑之人,最擅察言觀色,于某些事上,又極是敏感,顏錚警告春娘什麼,她幾息間便明白了過來。
春娘這里顧不得接口,冬娘便道︰“林大人車馬僕從都是有的,只不過不是自個兒的,轎子年年有鄉紳輪著出錢給他使。僕從麼,林大人清貧,他的兩個女婿可都是大商賈,奴僕都是女婿借給林大人使的唄。”
顧青暗道,這是又要做婊又要立坊,可比那不是清官的還要齷齪。
又七拉八扯了幾句,顧青已經摸準了林厚積的性子,表面工夫做得十足,就憑他當初答應幫顏錚出錢出契贖人,必然是有其它路子弄錢的。且這種人,越是要做表面工夫的,就越是有所圖,不說董湛那邊的案子,先揭了他的清官皮再說。
摸完了能摸的底,顧青就和顏錚出了朱幔樓。
江南的春夜微寒,東方有星辰閃爍,正是二月二青龍抬頭。
顧青再少也喝了幾口,此時松了神經,人便有些飄忽。
顏錚想要來扶他,顧青怎肯承認自己現今如此不勝酒力,自然不樂意。
顏錚被他一掙,頓了頓,突道︰“大人,喜歡女子吧?”
顏錚無頭無尾冒出來的話,顧青因喝了酒,少了往日的敏銳,也不覺奇怪。心里暗道,這不廢話嘛。轉瞬又悟了過來,原主是個什麼身份,且這原裝的殼子也是喜歡男人的,他想起不久前還被鳴鶴樓的那場舞撩撥得失態,心里覺得煩悶起來。
風吹過頭,酒力亦被激了起來。
管他呢,真喜歡男人也沒什麼大不了,顧青腦子渾渾的,感覺很豁得出。
他擺擺手,已忘了前頭的問話,卻突然抓過顏錚,四目相對,認認真真肅容道︰“你給我好好活著,知道嗎?”
“嗯。”
“鎮撫司不是好地方,你……”
“會留著命的。”
顧青滿意了,這回卻也再忍不住,“你這雙眼到底是怎麼長的,老勾得我忘了詞。”
顏錚笑了起來,見顧青看他看得呆了,他便有一霎忘了那滔天仇恨,好似溺水的人捉到一根蘆葦,那空心里頭透出的氣雖然那樣微弱,卻是他唯一呼吸。
他突然就很想踫觸眼前人,伸出長臂就去架顧青,顧青這回也不掙了,笑著拿手勾了顏錚的脖子,兩人一同往夜色深處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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