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 朱 樘便在乾清宮中召見了崇王。崇王朱見澤是英廟第六子, 如今正是四十不惑的年歲。許是近來一直修身養性的緣故, 他身上並沒有作為藩王的驕矜之態,反倒更像是位飽讀詩書的弱質文人。
身為先帝胞弟,崇王與先帝的相貌多少有些相像。因此,朱 樘見著崇王便覺得有些熟悉, 完全不似初次見面的陌生人。不過,先帝體態豐碩, 每每見著時神色間多有疏遠之態;而崇王更瘦削一些, 當他撫著翩翩美髯, 眉眼含笑地望過來時, 便令人不由得生出幾分親近之意來。
“六叔瞧著身形有些清 , 恐怕是這一路舟車勞頓,既勞心又勞身的緣故。”朱 樘溫和一笑,“朕原想著讓六叔且暫歇幾日, 待到精神恢復些再去見祖母,免得祖母瞧著心疼。可一想到祖母與六叔都已經這麼多年不見了,別說幾天了,連一時一刻怕是都等不及了罷。”
“多謝陛xia ti諒。”崇王行禮道。他不著痕跡地打量著眼前的皇帝佷兒,心中暗嘆︰看起來溫和,實則舉止之間自有果斷之氣, 果然絕非別人所傳的軟弱天子,也並不是另有人嚷嚷著詆毀的無情天子。謠言不能輕信,無需多言, 無需多問,他便知道日後該如何做了。總歸只要願意听這位皇帝佷兒的安排,往後的日子怎麼也不會過得太差。
叔佷倆說了些家常,朱 樘便親自陪著崇王朱見澤去仁壽宮拜見周太皇太後。周太皇太後早便听人稟報說,崇王昨日已經進京,今天便會入宮覲見。得知這個消息後,她便已是甚麼都顧不上了,一心等著見幼子。連一群晚輩清晨前來問安,她亦趕緊將人都打發走了,只留下王太後、張清皎與重慶大長公主作陪。
隨著外頭一聲高唱︰“萬歲爺駕到!崇王殿下到!”
周太皇太後顫顫巍巍地立了起來,滿面皆是期盼之色,不由自主地便要往外行去。王太後與張清皎趕緊上前扶住她,她卻朝著兩人搖了搖首,只扶了重慶大長公主。母女二人疾步行至寢殿門口,就見朱 樘攜著一位面貌熟悉而又陌生的中年男子走來。
周太皇太後眼中似悲似喜,兩行淚落下︰“我的兒……整整二十年沒見了,我都認不出來了……”當年她送走的幼子正是弱冠年紀,她記憶里的他也始終是青春年少的模樣。然而,時間不饒人,二十年過去,幼子又怎麼可能依舊是那個意氣風發的青年呢?相隔如此漫長的時光,她們母子都被歲月磋磨成了另一幅模樣。
“母後!”崇王更是熱淚盈眶,撲通一聲就跪了下來,膝行到她跟前叩首,哽咽道,“母後,兒子……兒子終于能回來在母後膝下盡孝了!!這麼多年來,兒子無時無刻不念著母後,念著皇兄和姐姐……”
母子倆抱頭痛哭,重慶大長公主亦是垂淚不已。王太後立在不遠處,望著周太皇太後失態的模樣,輕嘆道︰“在皇家,真不知多子究竟是不是多福。與母子生離相比,也許我寧可沒有孩子,心里還好受些呢。”一直得不到,與得到後卻失去,定然是兩種截然不同的痛苦。前者尚有機會看開,後者卻始終會是掛念與心結。
張清皎扶著她,低聲道︰“往後便不會如此了。人為地隔絕親親之情,本便不符合人倫大義。既然大家都覺得痛苦,又何必非得完全遵照祖宗的規矩而行呢?理解祖宗當年制定規矩的本意,而非純就規矩而論規矩,豈不是更合適些?”
“話雖如此,這卻並非易事。”王太後道,握住她的手,“不過,母後比誰都更希望崇王留在京中。藩王留京一事的關鍵,應該仍著落在崇王身上。解得崇王的困局,便能解得大多數藩王的困局,亦能應對朝臣的質問。”
“果然英雄所見略同,萬歲爺便是這樣打算的。”張清皎輕笑道,“只是還得看祖母究竟是如何想的。照我看,六叔既然進京了,祖母輕易是不會放他離開的。”一個與兒子多年不見的母親會使出甚麼招數來——可想而知,應是無所不用其極罷。
眾人好不容易才勸得周太皇太後、崇王以及重慶大長公主止住淚,移步進寢宮慢慢敘話。不多時,王太後便很有眼色地領著朱 樘和張清皎離開了,只留母子三人共敘離別之情,說些自家人的私密話。這一日,崇王足足待到宮門落鑰的時候,周太皇太後方戀戀不舍地放了他出去,還千叮萬囑讓他明日一早就入宮。
這邊廂,周太皇太後與崇王幾乎每天都是母子情深;另一廂,諸宗室亦是陸陸續續地來到了京城。無論爵位高低,朱 檳皆是親自去迎的,先敘國禮再敘家禮。親王們見了他,自是意會到了皇帝陛下對他們的重視之意;郡王們見了他,則難免有些驚喜,對他很是尊重;其他宗室則更是喜出望外,對皇帝陛下的優待感激不盡。
************
一輛又一輛馬車載著自四面八方而來的宗室,徐徐地行在京城內。車內的人們或矜持或優雅地打開窗子一角,望著外頭的街市與或悠閑或匆忙的行人。京師的氣度恢弘與繁華熱鬧,自是他們難以想象的。摩肩擦踵、揮汗如雨的景象,琳瑯滿目的八方風物,在他們生活的那些府城、縣城,又如何能感受得如此真切呢?
除了歷代皇帝之子外,其余宗室都是在封地上降生,在封地上長大,而且從未出過封城一步。這回他們得以光明正大地離開封地,一路上飽覽沿途風光,每人心里都既激動又振奮。更不必說,他們還來到了京城,親眼得見天子腳下的繁華盛景,愈發感觸不已。于他們而言,便是皇帝陛下不給他們甚麼旁的賞賜,單是能夠來到京城享受御賜之宴,便已經是令人心向往之的獎賞了。
“原來,這便是順天府。”老成持重者難免輕嘆,喜意中多了幾分感傷之色。
“果然名不虛傳!”年輕些者則不掩好奇之意,一時也顧不上感慨,只想著能多看幾眼,或者四處走一走,也不枉費他們來了一趟京城。回家之後若與父母妻兒說道起來,說不得闔家都會覺得新鮮極了。此番來了京城,皇帝陛下應當會準許他們得空的時候游覽這座城池罷。
朱 樘听朱 檳說這些宗室對京城風物都很好奇,他一人忙不過來,也不可能將他們交給僕從招待,便索性將弟弟們及伴讀都放出去待客。
張延齡亦在待客者之列,每日帶著兩位以“孝悌”出名而受獎勵的輔國將軍在京城中到處溜達,不久後三人便結成了玩伴。听說他是皇後的幼弟,兩位輔國將軍對他更是刮目相看,毫不介意與他平輩論交。畢竟,誰不知道皇後如今獨寵後宮——毫不夸張地說,所受寵愛之盛連萬貴妃或許都得退一射之地。作為皇後的胞弟,張延齡自然值得另眼相待。
自這兩位新伙伴處,張延齡也知道了許多封地藩王們的小故事。有些故事充滿了樂趣,有些故事卻充滿了無奈,有些更是細思恐極。張延齡便將那些故事都講給了朱 𨧺听,也有幾分警示與調侃之意。
朱 𨧺听了,渾然不在意︰“你是拿這些事兒嚇唬我?哼,那我便更是打定了主意,絕不會去就藩。瞧瞧他們罷,明明都是高祖的子孫,絕大多數卻如同井中之蛙,這日子過得還有甚麼趣味?”
“困在封地里,遠遠比不上困在京城里。好歹京城中吃喝玩用的都不缺,咱們也能時常約著跑馬射箭解悶兒。”張延齡嘆道,充滿了惆悵,“唉,我也不希望殿下去就藩。若是殿下你走了,我還能上哪兒去找如此意氣相投的至交好友?”
朱 𨧺心中不由得有些感動,往他胸膛上捶了一拳︰“你安心就是,除了自個兒想走的之外,誰不想走都能留下。何止你舍不得我?皇兄皇嫂也舍不得我,大佷兒也舍不得我。看誰能把我給逼走!”
“……”張延齡挑起眉,“你說,姐夫姐姐舍不得你,確實應該是實話。不過,說太子外甥舍不得你,我覺得……需要打個折扣再听。”
被他毫不留情地戳穿了,朱 𨧺禁不住清咳兩聲︰“那是他年紀還小,不懂得誰是真心實意為他好。等他長大了,所有人都逼著他上進讀書,見了他就問他課業如何、書背了多少,唯有我願意陪他松散松散。到時候你再看看,他會親近誰。”
張延齡眉尾一跳︰“你當真是如此想的?那我覺得,不少人都會希望你趕緊就藩。”不然,若是放任他“教壞”了太子外甥,那可是天大的罪過。
朱 𨧺的雙肩不由得垮了下來,嘆氣道︰“說笑罷了,我知道輕重。若是以後皇兄皇嫂又有了小佷兒,我再陪著小佷兒頑耍罷。至于大佷兒,我可是不敢沾手了。”他的性子鬧騰歸鬧騰,但是非黑白與輕重緩急卻分得極為清楚。甚麼是自己該做的,甚麼是自己不該做的,其實無需別人提醒,他心里都界限分明。
同一時刻,朱厚照打了個大噴嚏,肥爪子一抖,握住的毛筆便戳在了宣紙上,留下一塊巨大的墨跡。他呆了呆,撅起嘴道︰“這回不算,我再重新畫。娘再給我描一張輿圖,我保證這次會好好畫。”
張清皎便讓沈尚儀描了一幅輿圖給他,笑道︰“只要你按我方才所說的,將這回進京族人的家在何處都點出來,然後和京城連成線——我保證,上元節的時候會給你你絕對想不到的獎勵。”
“嗯!”雖然不知道獎勵是甚麼,但小家伙格外認真,用力地點了點頭。
作者有話要說︰ 朱 𨧺︰我是個求生欲很強的好孩紙~
————————————————-
_{:3∠}_~周六日上兩天班,整個人都要不好了,這周還得出差,周末又泡湯了~(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