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藩宗室進京接受皇帝陛下封賞這樣的大消息, 自是不久後便傳得人盡皆知。因眼下已經臨近除夕, 京城中的平民百姓也有了足夠的閑暇來議論此事, 對那些自五湖四海而來的金枝玉葉同樣好奇得緊。
每每宗室們逛京城的時候,總會遇上不少因著他們所說的只言片語而判斷出他們的身份,恨不得立即呼朋喚友前來圍觀的百姓。畢竟,大家伙兒都只听說過藩王出京, 還不曾听說過藩王進京呢!出京的藩王代代都有,進京的藩王可是兩三代人都不曾見著了, 少說也有數十年了罷。
遇見過宗室的百姓們多了不少談資。這個說, 某位郡王買過他鋪子里的首飾, 說是回去給妻妾簪戴;那個說, 某位鎮國將軍在他的攤子上喝過熱豆漿, 還夸贊味道不錯;還有的說,在某座寺廟里遇見一位親王前去上香;更有的說,他和某位輔國將軍看戲的時候是挨著坐的, 連這位貴人穿的甚麼花紋的衣衫都能說得頭頭是道。
領教了京城人民滿腔熱情的宗室們听了這些四處亂傳的消息,不免失笑。他們封地里的民眾早已習慣了他們的存在,對他們各種舉止都已是習以為常。因此,他們還從未有過如此萬眾矚目的經歷,說起來也算是一樁趣事了。
而一直默默關注他們的群臣也悄悄地松了口氣。原以為藩王宗室來得多了,容易生出些亂子來。眼下看來, 易生亂的不是“藩王宗室”,而是某些個原本脾氣就喜怒不定、心性也有所不足的藩王宗室。皇帝陛下特意挑出來品行出眾的宗室,自是不能以尋常宗室來看待。換而言之, 如果所有宗室都是這般好的性情,那可真是省心多了。
這時候,朱 樘也終于定下了賜宴的日子——除夕之夜。他在親筆撰寫的聖旨中道︰既是家人,自然該在除夕時闔家團聚。這只是家宴,而非封國來朝的國宴,故而不必太過拘泥規矩,就當是一個敘親親之情的場合即可。眾宗室接了聖旨後,心里自是感念,翹首以盼賜宴的日子趕緊到來。
沒幾日,便至除夕。諸宗室按宮中來使的指引,焚香沐浴,而後著常服入宮。若是藩王朝見皇帝,自是須得著袞冕。但既然皇帝陛下強調這是家宴,他們自然便不必穿上繁瑣的禮服,遵循各種紛繁復雜的禮儀覲見。
賜宴設在謹身殿中,待眾位宗室入得殿內,不多時朱 樘便乘著御駕來了。听內官高唱“陛下駕到”,所有宗室都忙不迭地跪下來叩首行禮︰“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諸位平身罷。”朱 樘坐于御座上,環視著眾人,微微一笑,“既然國禮已經敘過了,那咱們接下來便只需敘家禮,無須太過拘束。朕之所以將諸位叔伯兄弟子佷從封地中喚過來,便是想與各位更親近親近。你們每一位的品行都極為出眾,堪為我族中的表率,連朕也被你們的風采所折服。朕猶記得當時瞧見舉薦的折子時的心情激蕩,不僅為你們做出的表率感到歡喜,亦更覺得與有榮焉。”
眾人都連稱不敢,眼角眉梢卻也難免帶了幾分輕松的笑意。畢竟,誰不喜歡被夸贊呢?尤其還是被皇帝陛下親口夸贊,而不是文縐縐的官面文章。皇帝陛下是真情實意認可他們,還是只是場面話,誰還能辨認不出來呢?
“諸位也當知曉,那時候族中很是出了些惡行累累的人。朕見著他們的案宗之後,滿心都只有失望。若是不處置了他們,覺得對不起先祖的聖訓,更對不起被他們戕害的無辜者,甚至還有自家人。無奈之至,只得忍痛按刑律來處置他們。失落之下,朕亦曾想過,宗室之中,犯下大奸大惡者便已經甚多了,做些小奸小惡者又該有多少呢?”
“一腔失意,在見著記錄你們的言行舉止的折子後,便都化作了驚喜。善果然是勝過惡的,不過是某些宗支教養失當,才養出了惡人罷了,卻將咱們闔族的聲名都毀了。朕想讓全天下人都知道,咱們的族人都與你們一樣,能夠嚴于律己、寬以待人,而不是甚麼肆意妄為、欺壓良民之輩。”
“當然,朕也知道,並非所有族人都像你們那般出眾,更並非所有宗支的教養都適當。而朕鞭長莫及,能做的能應對的亦有限。因此,朕希望你們也能承擔起教化族人之責,勸導所有族人向善。到時候若你們遇上甚麼難處,也只管上折子報給朕知曉就是,朕必定會替你們做主。”
“臣等謹遵聖命!”眾宗室再度跪下行禮領命,每人臉上多少都帶著些肅然之色。
他們沒想到,皇帝陛下竟然賦予了他們“教化族人”之責。這種責任,說輕也輕,畢竟教化人的手段也只有那麼幾種;說重也重,畢竟若是父母兄弟姊妹鬧出事來,便是教化不當了。當然,即使必須承擔責任,這樣的日子也比以往根本不需要承擔任何責任的時候更有滋有味。因為,這讓他們感受到了自己擁有的能力,也感受到了皇帝陛下確實需要他們佐助。
見眾人皆浮現出若有所思之狀,朱 樘勾起唇,舉起酒杯︰“今兒是除夕,好不容易得了休沐,朕便不再提這些事了。諸位也只管松快些,不必拘束。說來,許多叔伯兄弟子佷,朕都是頭一回見,尚且不知每一位究竟是誰,如何稱呼。不若,待會兒借著敬酒,各位都自報家門如何?”
大家紛紛稱是,端起酒杯陸續地來到御座前敬酒。原本身為陪客,朱 �、朱 檳等兄弟幾個不必在這時候湊熱鬧。可偏偏朱 𨧺卻似模似樣地排在了族人們身後,厚著臉皮給朱 樘敬酒道︰“陛下,小弟是汝王 𨧺。”
朱 樘被他逗笑了,指著他對眾人道︰“他啊,就是只皮猴子,瞧著甚麼熱鬧都不肯放過,非得摻和進來才肯罷休。”諸宗室也都跟著笑了起來,心中難免尋思︰看來,皇帝陛下和弟弟們之間確實極為親近,甚至比尋常人家的兄弟還更親厚幾分。否則,汝王朱 𨧺怎麼敢在這種場合頑皮?
正當朱 𨧺頗帶幾分得意之色地回到兄弟們中間,想夸耀自己靈機一動活躍了氣氛、逗樂了皇兄時,忽然旁邊響起了奶聲奶氣的聲音︰“陛下,我是太子厚照。”
所有人循聲望去,便見一名裹得圓滾滾毛絨絨的幼童笑眯眯地立在殿門口,不知已經在那里看了多久。這孩子瞧著不過三四歲左右,曬得略黑的圓臉上有一雙極為靈動的眼楮。從他的年紀與自稱中便可知,他就是當今皇帝陛下的獨子,太子朱厚照了。
朱厚照蹬蹬蹬地奔到了朱 樘身邊,忽然扭頭回身又瞧了瞧。許是發覺所有人手中都拿著酒杯,他眨了眨眼,從御案上取了一杯溫水,踮著腳尖舉起來,再次脆聲道︰“陛下,我是太子厚照!”
朱 樘無奈地應了一聲,笑著將他攬進懷里︰“我還能不認得你麼?”
“可是……爹爹也認識八叔,八叔就是這麼說的呀。”朱厚照道,“大家都這麼說。”他還以為,在場的所有人都必須這麼說呢。
原本帶著得意之色的朱 𨧺立即掩面——完了,本是一時興起想與皇兄開個無傷大雅的小頑笑,也逗得大家都樂一樂。卻沒想到,大佷兒居然藏在旁邊學他說話。皇兄該不會以為,他這便將大佷兒教壞了罷?不,不,皇兄絕不會這麼想的。而且,他雖然素來沒個正形,可若是當真正經起來,連他自己都害怕呢!
“你八叔是與大家頑笑呢。”朱 樘瞥了瞥滿臉懊惱的朱 𨧺,淡淡笑著解釋道,“你也該知道他的性子。”
朱厚照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坐在自家爹懷里左顧右盼︰“爹爹,怎麼有好多人我都不認識?”除了叔父們之外,在場的人沒有一張臉孔是他見過的。要知道,他時不時會去乾清宮頑耍歇息,朝廷里那些老頭兒都已經見過許多回了,可這些人竟是一次都不曾出現在乾清宮內。
“他們都是遠道而來的親戚,你自然不認識。還記得你娘前幾日讓你勾點成線完成的輿圖麼?你要找出的‘點’,便是他們的家所在之地。”朱 樘耐心解釋道,“我听你娘說,這件事你似乎還未完成?”
“娘說沒有勾對。”朱厚照撅起小嘴,“可我覺得已經勾對了!我都記住啦!”
“噢?正好他們都在場,那你不妨去問問他們,你所勾的究竟是對是錯?”朱 樘笑道,示意何鼎派人去坤寧宮將小家伙最近辛辛苦苦奮斗的輿圖拿過來。“說來,你不是應當在仁壽宮里陪著曾祖母、祖母和你娘、你妹妹過除夕麼?”
因他今夜賜宴,所以並未像往年一樣去仁壽宮,也不知如今那里究竟是甚麼情形。小家伙出來的時候可有與皇後提過?若是他一聲不吭地跑出來,仁壽宮內指不定正人仰馬翻地四處找他呢。
朱厚照轉了轉眸子,理直氣壯地道︰“我和娘說了!”
“是麼?怎麼說的?”朱 樘依舊有些懷疑。
“我說帶妹妹出來堆雪人。娘說妹妹年紀太小了,不會頑雪人,讓我自個兒去。我頑了一會兒雪,想爹爹了,就過來找爹爹了!”
朱 樘長嘆一聲,自是舍不得責備一心念著他的大胖兒子,便吩咐何鼎趕緊去仁壽宮一趟︰“告訴皇後,大哥兒在朕這兒呢,讓她不必太過焦急。等這頭賜宴結束,朕便帶著他回坤寧宮去。”
作者有話要說︰ 照照︰什麼什麼?哪里有熱鬧?我也要湊熱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