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劍勢無窮無盡無邊無止，劍意更是無天無地無我無雙。
面對這樣的劍招，徐子夜面露滿足，然後，平靜的迎接死亡。
劍潮如浪，瞬間將海浪之中的徐子夜吞沒無蹤，隨著一陣瘋狂的切割聲響起，劍影劃過荒原，沖向天際，最後彌散在天地之間。
洛重持劍而立，平靜無言。
徐子夜渾身浸血，身上多了萬道傷口，已經流空了體內的最後一滴鮮血。
那些鮮血從他身上流出，滲透了腳下的土地，將地面染成了黑色，正如他的劍與劍法。
腳踩被鮮血浸軟而有些微濘的荒原土地，徐子夜眼眸之中神光黯淡，但神色安詳。
他畢竟是不滅境武者，體內自成天地，暫時沒有死去，抬起頭看向了洛重，眼里呈現出古怪與復雜的神情，良久以後，他好像想通了什麼，平靜的笑了起來，臉上被鮮血填平的皺紋也隨之綻放。
他望著洛重，十分感嘆的說道︰“原來是你。”
洛重沉默了一會，最後還是點頭道︰“沒錯。”
“果然是你。”徐子夜依舊在笑，只是笑容有些苦澀。
他不再看著洛重，而是看向遠方，看向了遠在不知多少萬里外的百古山，想起了三年前那個夜晚。
那一天，有一把劍破空而至，落到了百古山巔。
那把劍很亮，亮到每個夜宗的強者都無法拒絕，所以有許多夜宗的強者試圖去看清那把劍的主人，于是他們都瞎了。
那時候，徐子夜也很好奇，但更多的是一種敬畏，所以他沒有選擇去窺探那把劍的主人是誰，他只是握住了自己的劍，向天邊虔誠膜拜。
因為從那天開始，人間有了神。
一位劍神。
不知道多久過去，徐子夜感覺到自己的身體開始變冷，于是他又一次的望向洛重，想把洛重的眉眼看得清晰一些，但是他的視線已經模糊了，不由有些感傷的搖了搖頭，平靜道︰“是你就好。”
洛重沒有接話，因為他知道，此人中了如此重的傷勢，哪怕是不滅境強者，也絕不可能存活。
這位一生痴于劍而又醉于劍的老人，已經走到了末路。
徐子夜的頭慢慢低下，模糊的視野里，竟是浮現了許多張或是熟悉或是陌生的臉龐。
他清楚記得，這些臉龐都是他曾殺過的人。
當年他自大雪州的小武館開始接觸劍道，自認為天賦與天齊高，便以劍橫行，殺了數不清的人，奪了數不清的劍譜，最終，他開始真正的走向了無敵，並且在劍道上達到了一個可怕的高度。
他開始驕傲起來，認為這世間就算是紫陽劍主那等強者，也絕不會比他的天賦更高，因為他是與天齊高。
不過直到死時，這位驕傲的老人才慢慢明白過來，原來，一直以來，不是自己因為自己太高所以無敵，只是自己站的太低，才會無敵。
他最後用盡了力氣將頭抬起，看著安靜站在那邊的洛重，心底冒出一個無比贊嘆的想法。
真高啊。
不是與天齊高，而是……
比天更高！
……
徐子夜最終還是垂下了自己的頭，垂下了握劍的手。
這個一生痴醉于劍道，為之殺人如麻，甚至于將自己的劍都染成黑色的老人，終于在得到了真正的滿足與欣喜以後，永歸長夜。
那件染血的罩袍已經濕答答的黏在他的身上，如此顯得老人的身體真的很瘦小，但那具身體在失去了生命的支撐以後，居然並沒有倒下去，而是穩穩的站在血泥里，像是一把驕傲又筆直的劍。
看著這無比震撼的一幕，葉忘妖回過了神，然後開始沉默。
“他是一個可恨的人，卻也是一個可敬的人。”
葉忘妖的心里，沒來由地生出了這個念頭，隨即默然向老人的尸體微微垂首，給予了最後的一次敬意。
站在徐子夜幾十步外的洛重也在沉默，倒不是因為老人的死，而是因為那個跪在地上顫抖不已的黑衣男人。
洛重看了看那個男人，又看了看早已昏迷過去的衛知，然後走到已經凝成黑霜的篝火旁邊，將一個擺得端正的碗撿了起來。
那是他的碗，里面裝著已經凍結的羊湯，幾粒蔥花像是冰面上的綴花，透著盈綠的顏色，十分好看。
“有時候，一頓飯，一碗湯，便是一條人命。”看著手里的羊湯，洛重忽然開口說了一句話。
黑衣男人不懂他在說什麼，只是本能的畏懼，然後把頭埋的更深，恨不得深深埋進土里。
葉忘妖也不知道他在說什麼，卻知道他想做什麼。
只有春秋，在听到師父這句話以後，若有所思的點了點小腦袋，好像想到了當初躺在椅子上懶洋洋的師父說過，欠人一粒米，自然要還一片田。
他欠了沐遠川一飯之恩，便在沐家守了三年，種下了一大片菜田。
現在，他又欠了衛知一碗羊湯，便要用一條人命來還。
“可惜，湯涼了。”
望著手中凍結的羊湯，感受指尖傳來的寒意，洛重嘆了口氣，微微皺眉。
一念動，氤氳熱氣自碗里飄出，隨著夜風將鮮美的味道散向天地。
那碗湯徹底化開，微微溫熱，乳白的湯水被風吹動，像是一道湖面。
洛重只是看了一眼，抬起手，將溫熱的羊湯一飲而盡，然後看了黑衣男人一眼。
黑衣男人顫抖的身軀驟然安靜，埋在土里的漆黑瞳孔中透出痛苦與不解的神色。
他想抬頭去看那個少年，但身體已經沒有半點力氣，只是有些痛苦的想著，我已經拋棄了尊嚴，虔誠的跪在地上，恭順的像是一條狗，那你為什麼還要殺我？為什麼還是不肯放過我？
“走吧。”
洛重看了黑衣男人一眼以後，便走到葉忘妖身邊，將紅塵意遞給她，表現的很平靜。
葉忘妖微微一怔，卻沒有問什麼，伸手接過了劍。
不過在轉身之前，她看到那個黑衣男人的身體徹底埋進了土里，渾身出現數千道血線，線線入肉，道道是劍。
她想不明白洛重為何要這麼殘酷的讓他死去，黑衣男人也想不明白，為什麼那個少年只是看了他一眼，他便死去。
但當洛重將已經重傷昏迷的衛知扶起來，送入馬車的車廂以後，這一切也就不再那麼難理解。
因為他在駕車趕來之時，看了衛知一眼，一眼重傷。
所以洛重也要還他一眼，一眼致命。
有時候，一碗湯，確實代表了一條人命。（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