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別逼我。”
楚雲裳說著,笑看了正給月非顏包扎著雙腿的羽離素一眼。
看那兩人,一個半蹲于地,雙手蝴蝶穿花一樣的想要阻止血液流淌在飛快的包扎著傷口,一個則柔弱地半跪著,大半個身子都歪在了前者懷中,兩人幾乎是要揉成了一個人般,地上的影子都是只顯示出了羽離素一人的。
不等楚璽從剛剛那句話回過神來,還未想清楚楚雲裳為什麼會說出和當年一模一樣的這樣一句話來,她就笑著又道︰“父親,你听說過鶼鰈情深四個字麼?”
鶼鰈情深。
這自然是形容愛人之間的親密了。
而楚雲裳話題如此跳脫,楚璽還沒從她上一句話中反應過來,陡然就听她又這麼問,他還沒回答,就听她又兀自道︰“以前懿都里人人常說,南陽王和楚家的七小姐,簡直就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兒。只可惜我自己不爭氣,毀了這樁姻緣。可是父親,你看,現在我與南陽王已經形同陌路,我有了自己疼愛的兒子,南陽王也該追求自己的幸福。他和月大小姐這般鶼鰈情深,真是羨煞旁人啊。”
這樣一番話說完,整個院子里,皆是寂靜。
一直在遠處遙遙觀望著的綠萼等人听了,都是驚愕萬分的張大了嘴巴,不明白自家小姐怎麼會選擇在這個時候,將這層窗戶紙給捅破。
雖然已經知道南陽王和月小姐勾搭在一起了,但小姐不該來一場棒打野鴛鴦,以告自己被插足的憤怒嗎,怎麼現在這話听起來,好像是要給兩人牽紅線的樣子?
難道以後南陽王和月小姐要真的在一起了,小姐還打算給兩人包個特大號的紅包恭祝兩人早生貴子百年好合嗎?
不不不,這絕對不是她們家小姐的作風。
綠萼等人認真的看著,想著,覺得小姐這幾句話里,一定是還蘊含著別的意思。
楚璽也是愣住。
他目光怔怔然的看向身邊,看那殷紅一片的血跡里,已經快要包扎完畢,正準備抱著人離開這里去醫館的羽離素,因著楚雲裳的話,雙手動作陡然一停,月非顏腿上立即就有新鮮的血液飛快流出,羽離素卻好像看不見一樣,在原地靜默了一息後,瞬間就推開月非顏,兀自起身來,退後了兩步。
“啊!”
陡然被推倒,月非顏驚呼一聲,本就被狼獸爪子劃傷得十分厲害的雙腿重重磕上地面,她疼得眼前一黑,差點就要昏迷過去。
柔弱的少女撲倒在地,下半身如同浸泡在了血水里一般,顏色艷紅得刺眼。她疼得直抽冷氣,但膝蓋以下的部位暫時沒什麼知覺,她伸手想去摸自己被緊緊包扎著的大腿,卻又怕那些傷口越踫越疼,只得慘白著一張臉,滿臉清淚的抬頭看向羽離素。
“王爺,王爺……”
她聲音虛弱,好似下一刻就會斷氣一樣,脆弱得讓人禁不住心生憐惜︰“王爺,救我,我不想死,王爺,王爺救我,救救我……”
她哽咽著,眼淚不停,濕了前襟。
可羽離素站在原地,並不再靠近,只垂眸看著她,濃密的睫毛遮住了他的視線,沒人能知道此刻的他是在想著什麼。
但……
他就算想,他又能想什麼?
無非是在想楚雲裳那話所針對著的,到底是什麼意思。
她是在指責南陽王始亂終棄,還是在反語諷刺她前腳不過剛出事,後腳她的前未婚夫居然和她的前好姐妹勾搭在了一起?
勾搭……
在了一起?
誰和誰勾搭?
南陽王和月家大小姐勾搭?
羽離素終于抬眸,看向楚雲裳。
看她笑容燦爛而真切,熱情洋溢到讓人心里發虛,不敢直視她的眼楮。
可羽離素畢竟是羽離素。
就算此刻他真的對不起楚雲裳,他也絕對不會表現出半點來。
于是︰“雲裳。”
銀蘭的衣袍上沾了不少血,他的指尖上也是有著血珠在緩緩的滴落。他無視了這些,也無視了地上對著自己切切懇求著的月非顏,只在月非顏痛苦而哀怨的目光之中,兀自舉步,朝著楚雲裳走過去,邊走邊道︰“雲裳,月非顏受了傷,本王只是給她包扎而已,不是你想的那樣。”
他語氣平靜,似乎並不為月非顏的傷是被楚雲裳讓大白搞出來的而感到失望和憤怒。
他只是很平靜,或者說是非常冷靜,知道事情現在演變成了這麼個樣子,完全是自己和月非顏咎由自取,和楚雲裳本人是沒什麼太大關系的。
所以,月非顏從受傷到現在,他半點都沒有責怪楚雲裳,因為月非顏的傷完全是因了自己才搞出來的,楚雲裳原本可壓根沒想要動月非顏半根毫毛。
罪魁禍首,其實是他才對。
是他,惹得楚雲裳發怒,同時也惹得月非顏無中生有,弄成了現在這麼個境地。
他遠比怒火中燒的楚璽要冷靜太多。
楚雲裳站在原地沒動,好整以暇的看著朝自己走過來的羽離素。
不過護在她身邊的大白,則是瞬間踏出一步。
白狼龐大的身軀微微伏低,蓄勢待發一樣。它朝著羽離素齜了齜牙,尖銳的利齒在陽光的照耀下閃爍著凜冽的寒光,示意他再敢靠近,狼爺就絕不會客氣了。
與此同時,剛剛才劃破了月非顏雙腿的蹄爪,也是在地面上磨了磨,“呲呲呲”的響,隱約還能看見爪尖上的鮮紅,讓人有些望而生畏。
已經見識過大白強悍的羽離素,自然不會在這個時候再招惹出什麼有的沒的。
見大白這樣無聲無息的替楚雲裳進行威脅,羽離素索性在距離楚雲裳丈許遠的地方停了下來,和她正面進行對視著。
耳邊時不時的傳來月非顏低低的嗚咽聲,他卻真的無視掉,一雙狹長的眼眸只看著楚雲裳,那眼里平素都是清越溫和的,可此刻,好似多了那麼一抹坦誠,多了那麼一抹直白。
他道︰“雲裳,月非顏是月家的大小姐,她在侯府里受傷,于情于理月家都是要討個說法,要是鬧大了,對你我兩家都不好。本王知道這件事是本王有錯在先,和月非顏無關,所以月家若是問起受傷的事,本王一人承擔,不會將你牽扯進來。今日這事,就算本王欠你個人情,你就當什麼都沒發生過,可好?”
說著,他也沒去看楚璽,月非顏是在楚璽眼皮子底下受的傷,楚璽無論如何都不會主動將這事情給抖出去,他也就用不著敲打楚璽。
至于月非顏。
月非顏肯定是要將這件事給說出去的,但只要楚雲裳這邊給搞定,他有的是辦法讓月非顏不開口。
所以,現在,一切就都要看楚雲裳的態度。
就見楚雲裳听了他的話後,唇邊笑容愈發深刻。
“當做什麼都沒發生過?”
她笑著重復了這句話,一雙眼楮在太陽的照射下,閃爍著琉璃般華美的光彩。她靜立在白狼身後,姿態嫻靜優雅,卻根本是潛藏在暗中的毒蛇,早已將毒牙露出,對準了獵物的死穴︰“南陽王,月大小姐為你受傷,和你已然有著分不清的瓜葛,我這個作證人的,怎能當做什麼事都沒發生過?就算我欺騙了自己的眼楮,我也不能欺騙自己的心啊,你說是不是?”
不能欺騙自己的心。
羽離素眸底沉了沉。
這是在指桑罵槐,說他欺騙他自己的心。
她分明已經認定他和月非顏之間是有著什麼了,態度咬得死緊,半個字都不肯放松。
可他和月非顏之間,能有什麼?
不就月非顏擔心他,去將楚璽請來,這才惹得楚雲裳……
等等!
月非顏擔心他,才將楚璽請來!
羽離素瞬間明白了什麼,倏然轉身,看向還伏趴在地上血跡里的月非顏。
之前還不覺得這點有什麼,因為月非顏一直以來都是這樣的,將他看得十分重要,寧願自己受傷,也絕不願他的名聲有半分損毀。
可現在仔細一想,好似從月非顏表示出了對自己的關心伊始,楚雲裳就一點一點的越發靠近發怒的邊緣!
看著地上的女人,分明還是疼得一臉近乎于透明的慘白,眼淚也是大顆大顆的從眼眶之中滾落,渾身鮮血狼藉,看起來可憐至極。但此刻的羽離素,完全沒有了半分憐惜之心,只審視般的看著她,然後道︰“你是故意的。”
故意闖入楚雲裳的房間,故意向楚雲裳索要訂婚信物,故意表達出對他的關心,故意將楚璽請來,故意惹怒楚雲裳,故意讓自己受傷!
她受傷了,還是為他受傷,這一點,他根本百口莫辯。
所以,今日所發生的這一切,根本就是月非顏早就已經算計好的!
她以身試險,故意借此牽動著他和楚雲裳的情緒,從而達到她的目的,讓她無論如何都只能賴到他身上,而他根本甩不掉她。
若真如此……
這個女人,心思當真深沉!
月非顏還在感受著那深入骨髓般的劇痛,聞言淚眼朦朧的道︰“王爺,您說什麼?”
她疼得連呼吸都在顫抖,一條命幾乎是去了大半。
羽離素卻是不肯再和她說話了,匆忙避開她的視線,生怕自己再多看她一眼,就會更加的坐實楚雲裳心中已然認定的事實。
看羽離素這分明是要矢口否認的態度,楚雲裳毫不客氣的冷笑出聲。
“真是好一出落花有意,流水無情的戲碼,只可惜,看在我眼里,簡直是髒了我這個院子。”
楚雲裳向來毒舌,對討厭的人自然更加毒舌︰“南陽王,你的非顏小姐受傷如此之重,你之前還不是說,再不趕緊送去醫館,她的這雙腿就要廢了麼?怎麼,現在你卻不急了,難道你就這麼忍心看她的腿廢掉,以後再沒人敢娶她,讓她只能賴上你嗎?”
說實在的,楚雲裳內心深處,其實是有些矛盾的。
一方面既想要看月非顏這朵白蓮花,能和羽離素這個白眼狼兩人湊成一對,狼狽為奸,一方面卻又不想看羽離素真的和月非顏湊做一起,再怎麼說他也是她楚雲裳的前未婚夫,要貌有貌要名有名,犯什麼一定要被月非顏給纏上?
真被白蓮花給纏上的後果,那可真是有理也說不清了。
楚雲裳這番話如醍醐灌頂,听得羽離素對月非顏更加避猶不及了。
為他受傷便罷,這擺明了是糾纏上他。
可若真如楚雲裳這般所說,月非顏要是借著雙腿受傷殘疾這件事,哭著鬧著要他娶她,那他硬撐著這口氣,不也得娶月非顏?
當真好算計!
要不是雲裳點醒他,他還以為月非顏是個多麼忠心耿耿的人!
如今看來,不過也是眼紅他南陽王妃的位置罷了。
一時間,羽離素目光如刀,看得月非顏,都是有些怕了。
“王爺。”
月非顏輕聲的喊著,有史以來第一次心髒狠狠揪緊了,有種莫大的恐慌,瞬間充斥了四肢百骸,讓她竟然不知道說些什麼,只能匍匐在地,感受著劇烈的疼痛,一雙眼楮都哭成了核桃般︰“王爺,王爺,非顏對您的心,天地可鑒,日月可證,王爺您不能因為七小姐區區幾句話,就懷疑非顏對您的用心啊……王爺!”
對他的用心?
羽離素突然笑了,笑容是月非顏從未見過的冷厲。
他走近她幾步,迎光微微俯下身來,以一種神靈對待螻蟻般的憐憫施舍的姿態,對著她道︰“你對本王的用心?怕是你對本王身邊那個位置的用心吧。你明知道本王心系雲裳,就算她有了孩子,本王也還是不曾變心。可你卻跑來問她索要本王送她的訂婚信物,月非顏,你居心何在,難道還用本王和你明說?本王現如今不將你的兩條腿割去,就已經是本王仁至義盡了!”
月非顏听了,當即猛地倒抽一口冷氣,竟是差點昏過去。
她一時間竟連哭都不會哭了,只愣愣地睜大眼,滿腦子回響著的,都是那句“本王也還是不曾變心”。
是嗎。
就算楚雲裳有了孩子,也還是不曾變心。
既然不曾變心,為什麼不趕緊安排安排將楚雲裳娶回府,為什麼還要給我你已經對楚雲裳無感的錯覺?
為什麼,為什麼啊?
王爺,你為什麼就看不見我呢?
我就在你面前,我這樣漂亮,我這樣年輕,我還是個處子,我除了你,誰都沒有喜歡過!
而楚雲裳呢?
她就算再漂亮,再年輕,可她已經是個被人上過的女人,是個生了孩子的髒女人!她根本就沒有喜歡過你,一顆心從來都沒屬于過你,為什麼你還是這樣固執的喜歡著她?
她有哪里好,我哪里比不上她!
王爺,你給我個理由啊,你跟我說說到底是為什麼!
月非顏眼神之中盛滿了種種不可說的復雜痛楚,看得羽離素平靜轉眸︰“本王讓人將你送去醫館,等你回月府後,該說什麼,不該說什麼,想來你自己能把握得好。”
說完,他直起身來,就要離開她的身邊。
卻不知劇痛之下,她哪里來的力氣,竟是猛地伸手一抓,染血的五指死死抓住了他的衣擺。
“王爺。”
她的聲音還是有些發顫,說出來的字句仿佛是從牙關里生生蹦出來一樣,十分的艱難︰“王爺,您就這樣不信我。”她抬頭看他,一雙含淚的眼中神色復雜難辨,恍惚有著什麼一直在死死壓抑著的熾熱,要從里面噴涌而出,“王爺,您知道嗎,我……”
羽離素看著她。
似是察覺到她目光之中的那股熾熱,他眸底微微一深,作勢就要掙開她的手。
如同躲避瘟疫一樣,他連看她都不願。
卻在這時。
“我說,月非顏,你想告白的話,別挑在我這里告白。”
楚雲裳突然開口了,打斷月非顏即將要脫口而出的肺腑之言︰“我早就讓你們走了,你們如今還在我這里嘮著,原來我這里是個很好的告白之地?趕明兒我要不要打個招牌,再收個費,懿都里哪家的少爺小姐想要互相告白了,就來我這里告白,我賺錢的同時,還能做個牽紅線的,豈不是一舉兩得?”
听著楚雲裳冰涼的嘲諷之語,月非顏立時被阻得一口氣提不上來,竟是眼白一翻,然後“撲通”一聲,倒在了血泊里,暈過去了。
楚雲裳看著,忍不住嘴角一抽。
得,還真暈了,暈的真是時候。
而月非顏這一暈,一直都在沉默著的楚璽,終于是爆發了。
他因著自己是長輩,又是男人,不好將暈倒的月非顏扶起來,送她去醫館,只能看了眼暈過去的月非顏,看她只是暈了而已,暫時沒有什麼大礙,他不想將這件事情給鬧大,便沒有喊人過來,只轉頭看向楚雲裳,眼中盛滿了怒火。
“楚雲裳。”
幾乎是這麼多年來,他從沒這樣生氣過,今日真真是被楚雲裳給氣到了盛怒︰“楚雲裳,我平日是怎麼教導你的,來者是客,你不好好待客便罷,還將客人給傷成這個樣子,你的教養呢,你的良心呢,全被狗吃了?”
許是怒極攻心,他的話竟說得十分難听。
難听得羽離素面色都不好看了,可楚雲裳卻是神色不變,只聞言看向他。
看他一副氣急了的樣子,好像她不是他閨女,那個躺在地上的人才是他閨女一樣,楚雲裳“撲哧”一笑,笑容十分的歡快。
教養?
良心?
父親,你怎麼還好意思說出這兩個詞來?
你的臉皮是有多厚,你怎麼好意思啊,你怎麼好意思說出口呢?
我楚雲裳在府中吃了苦頭整整十年,你什麼時候教導過我,告訴我來者是客?
誰教導我的,莫非也是狗嗎?!
“父親。”
楚雲裳笑得眉眼彎彎,面容清麗而動人,但那說出來的話,卻也是同樣的難听,刀子一般直朝楚璽心頭狠狠刺去︰“我什麼時候說過我有教養,我什麼時候說過我有良心?父親,您從哪里听說的,是從狗那里听說的嗎?我卻是不知道,原來父親還能听懂狗說話,真是讓我大開眼界。”
她說著,笑容慢慢冷下來,面無表情的看著楚璽,目光冰冷得如同是在看待一個陌生人。
——她和楚璽之間,早就在十年前,就已經沒了什麼父女情分可言。
既已沒了什麼情分,她和楚璽,還有什麼話是說不開的?
反正彼此的臉皮也早已撕破,喻兒百日宴即將到來,等百日宴上將準備良久的禮物送給喻兒後,她和喻兒也是時候離開侯府了,所以她根本不懼和楚璽的關系鬧得更僵。
就算今日要和楚璽斷絕關系,她也認了,絕不反悔!
反正,有這樣的一個父親,還不如根本沒有父親來得讓人痛快!
果然,听了楚雲裳這樣的話,楚璽當即氣不打一處來,本就盛怒的人,越發盛怒了。
“楚雲裳!”
他厲喝一聲,看她的目光之中,竟是隱有殺意︰“別以為你是我女兒,我就真的不敢拿你怎麼樣!”
心中分明是極怒的,但憤怒的同時,心中某處,卻還有著一道極細微的聲音在說,她是你的女兒,她是你的親生女兒,你千萬別做出讓你這輩子都要後悔的事。
可是那聲音太細微,太小,根本不被他注意。
所以,該發怒,依舊發怒;
該後悔,也依舊後悔。
楚雲裳冷笑︰“哦?是麼。那我也奉勸父親一句,別以為你還是我父親,我就連你也不敢掃地出門!”言落,她冷眸一掃,“大白!把他們都給趕出去,讓他們滾出我的視線,我現在一點都不想看到他們!”
大白得令,渾身陡然一個激靈。
當即,早就做好了準備的白狼,後蹄狠狠一蹬,龐大的身軀立時從原地彈射而出,不算短的距離內,它從中呼嘯而過,周身雪光浮動,竟似是踏雪而來,驚了楚璽的眼!
而後,來到楚璽近前,鋒銳的蹄爪猛然探前,在日光和雪光的雙重照拂下,那只蹄爪閃爍著凜冽的寒光,好似只要被它踫到那麼一下,就能讓它連皮帶肉的劃拉下那麼一大塊傷口來!
“楚雲裳!你……好樣的!你真是個好樣的!”
看著白狼猛然撲來,楚璽又驚又怒,年紀雖然大了,但身子骨卻是十分硬朗,他急急朝旁邊踏出一步,險而又險的和白狼擦身而過。
雖然躲過了白狼的猛撲,但還是听得“刺啦”一聲,卻是外袍的半邊袖子被白狼給生生抓破。
看起來只是袖子被抓破了而已,楚璽卻覺得有些疼,掀開中衣的袖子一看,手臂上竟是整整齊齊三道紅痕,肉眼可見的殷紅血珠兒在緩緩的從紅痕之上沁出,白狼蹄爪的鋒銳程度,竟已是到了根本不需要真正的觸踫皮肉,就能將人給傷到的境地!
楚璽畢竟年紀大了,驚險之後,看著這樣的傷痕,當即眼前竟是有些發黑。
他扶著自己受傷的右臂,站在原地狠狠地喘氣,一時間竟忘了去看白狼去了哪里。
于是,在接下來月非顏一聲刺破耳膜般的尖叫聲中,他回頭一看,這才睚眥欲裂的看到,那向來都是順從乖巧,好似家犬一樣的白狼,此刻竟完全拋棄了良善的偽裝,毫不收斂的亮出它鋒銳的爪牙來,在撲過他身邊之後,竟是直朝地面上正處在昏厥之中的月非顏,沖著月非顏暫時沒了感知的腿,狠狠咬了一口!
這一口,可根本不是像往日里它玩鬧似的跟舔一樣的咬了。
而是真真切切的咬,若非羽離素眼疾手快,察覺到白狼的意圖,俯身將昏迷著的月非顏朝旁一拖,怕是月非顏的這條腿,直接就能被白狼給咬成真正的殘廢!
“楚雲裳!”
眼見著月非顏被白狼給咬醒,一張臉又疼又嚇,當真半點血色都沒有了,本就還在流著血的腿,當即流血速度更加歡快,整個人的氣息都是慢慢變得虛弱,楚璽這回是真正的怒火攻心了,張口就喊︰“楚雲裳,你給我住手!再不住手,我就請家法了!”
請家法!
豈料楚雲裳听了這麼三個字,面色陡然就變得陰沉了下來。
她目光冰寒,好似淬了極地的萬丈玄冰一樣,冷得周圍空氣都是要凍僵了。她看著楚璽,一字一句道︰“父親,這是第九次,你對我說要請家法。”
聞言,楚璽滿腔的怒火陡然一滯。
正繼續給月非顏包扎著腿上傷口的羽離素,也是動作一停,然後猛然抬頭,看向楚雲裳。
他們都在看楚雲裳,看她面容陰沉得猶如烏雲滿天,是暴風雨即將來臨的征兆。
第一次。
那是十年前,幾個兄長因為貪玩,先生布置的功課一點都沒寫,他們怕先生和楚璽責怪,就一起撒謊說是楚雲裳把他們的功課給撕了,楚璽當天本就因朝堂上的事在煩心,聞言連問都不問,直接將楚雲裳喊過來,請家法把她給結結實實的教訓了一頓,疼得她手掌接連半個月都是腫的,連筷子都拿不穩。
第二次。
還是十年前,年紀最小的楚未瓊失手把宏元帝御賜的一件玉如意摔破,同樣也是怕楚璽和趙氏等人責怪,就听了奶娘的話,哭著說是楚雲裳摔的,還把自己的手臂掐紅,說是楚雲裳掐的,楚璽也同樣還是二話不說,請了家法,當著孩子們的面將楚雲裳按在椅子上抽了一頓,抽得她睡覺都是只能趴著睡,因為背上和臀部上全是傷口,那些傷足足抹了大半個月的藥才結疤。
至于往後的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
楚雲裳清楚地記著,幾乎每一次請家法,全都是她被誣陷,全都是楚璽不分青紅皂白,將她教訓得連哭也不會哭。
而距離最近的一次請家法,卻是去年了,是楚璽得知她懷了孩子後,想逼她喝墮胎藥,她被孫嬤嬤救了沒喝,他就請了家法將她鞭笞了一頓,勒令她立即滾出侯府,滾出懿都,否則見她一次打她一次。
那時的她不過才懷胎三月,正是妊娠反應最厲害的時候,如何能受得住楚璽這般的鞭打?
當時被鞭得下體幾乎要流血,她被孫嬤嬤綠萼攙扶著,極艱難的走出侯府後,就再也支撐不住,膝蓋一軟,就要倒下地去。
卻是被一直都在緊盯著她的楚璽冷聲一喝︰“你敢倒下來!你敢倒在我侯府門口,我就讓你永遠也走不出去!”
于是,她只能強行的撐著一口氣,和孫嬤嬤她們離開了侯府,離開了懿都後,才不敢再硬撐,忙動用了自己這些年積攢下來的一些錢財,去買了藥材來治傷,順便安胎。
喻兒就是這樣保下來的。
說實話,那次要不是她硬拼著一口氣,喻兒真的很可能當時就沒有了。
所以楚雲裳對“請家法”這三個字,反應極大。
可以說她十分痛恨這三個字!
痛恨這三個字,恨不得能將這三個字給狠狠地拆碎了,踐踏了,揉成粉末,讓它們永遠的消失在這個世界上!
如今,楚璽卻又說要請家法。
楚雲裳面色陰冷,目光冰雪般寒冷,心中有著極其瘋狂的情緒,在朝著四肢百骸飛快的蔓延開來。
蔓延著,蔓延著,那是來自深淵亡靈不甘的哀嚎,那是來自地獄幽魂憤怒的尖泣。
它們帶來世上最暗無天日的黑,帶來世上最無法躲避的寒。
黑到盡頭,寒到透骨。
父親啊,楚璽。
我給過你那麼多次機會,我也請求過你那麼多次。
可是每次,每次你都讓我失望,每次你都親自將我逼上最絕望的懸崖,你讓我親眼看著我自己是多麼被人給嫌棄,全世界都要拋棄了我。
你一邊將我推上那絕望的盡頭,一邊還告訴我,是我錯,不是你錯,是我錯才讓你對我如此。
可是,我怎麼不知道,我是哪里做錯了,為什麼你會這樣對我?
為什麼明明都是別人的錯,別人強加給我,你就連半個字都不會問,就認定是我做錯了?
所有的錯誤都加諸在我的身上,你一臉慈愛的寵溺著兄長妹妹們,你眼中從來都沒有我的存在。
父親啊,父親啊,楚璽。
這就是你啊,這就是你!
你其實比誰都要更加的心虛,所以你每次心虛的時候,都會喜歡動用家法。
因為你覺得,請了家法來教訓我,借著楚家的家規,你身為父親,身為家主,你教訓我是理所應當,我作為嫡長女,我承受著兄長妹妹們的錯誤,也是應該的。
可是,父親,你知道嗎,每次你動用家法教訓我,你都將我對你最後的一點情感,給狠狠地親自踐踏,碾碎,零落成泥,連我都不願意將它們拾起拼湊。
你看,連我都不想要的東西,你怎麼可能還會想要呢?
所以我很理解你,我也很懂你。
但——
理解歸理解,懂歸懂。
究竟是我錯,還是你錯,這一點,我同樣知道並理解!
是你錯,是他們錯,哪里是我錯?
楚璽,你說啊,哪里是我錯?
我錯在了哪里,你說啊,你告訴我啊!
別特麼裝著自己是個文人世家的家主,以為家族傳承了幾百年的風光,自己也就是個真正的大儒了。
我呸!
這世界上,誰都可能是大儒,但那大儒,可絕對不是你!
就你這等人,連小人都稱不上,如何能配得起名聲偉大的“大儒”二字?!
楚璽,你配嗎?配嗎!
楚雲裳看著楚璽,猶如是在看待著自己的生死仇敵般,那等神色,看得楚璽心驚。
看得楚璽,竟覺得十萬分的熟悉,好似很久很久以前,她就曾用這樣的目光看著他,看得他心虛,看得他下意識便要請動家法,從而來掩飾自己的心虛。
她道︰“父親,人都說再一再二不再三,在今天以前,你整整請過八次家法,全是听信別人的一面之詞,就什麼都不管的將錯誤安置在我身上。呵,我就不明白了,我是做了多麼傷天害理的事,讓你就那樣認定所有錯事都是我做的?如今,我不過教訓一下背叛我的人,你就這樣大呼小叫還要請家法,到底月非顏是你的女兒,還是我是你的女兒?還是說,你根本沒將我當成過你的女兒,你只將我當成一個能夠發泄的玩物,你想起來就請家法教訓我一頓,想不起來就把我踢到塵埃里去?”
說著,她忍不住的冷笑,笑容無比的諷刺︰“父親,你知道嗎,這就是你啊,人前那樣高高在上的汝陽侯,誰見了你不想高攀你,誰見了你不想拍你的馬屁!可人後呢,你根本枉為楚家家主,隨隨便便就動用家法來教訓我,你算是個什麼文人世家的家主!依我看,你連個鄉野農村里的凡夫俗子都不如!”
“閉嘴!”
楚璽被她說得額頭上青筋一根根崩起,脖子上也是青色暴凸,手臂上的紅色傷痕,因怒氣涌動,鮮血的流動速度也是加快,他貼身的中衣上立時血色斑斑,看起來十分的駭人。
他臉色也是有些漲紅,心中徹底被怒氣掀翻,他再也顧不得這樣那樣的道理。
心中只留下了那麼一個念頭。
他要教訓楚雲裳,要教訓這個口出狂言的女兒!
否則,他就枉為楚家家主!
當即也不管月非顏還在為受傷的腿而悲泣,也不管羽離素這等外人還在場,直接便喝道︰“來人?來人!給我把家法請來,我要好好教訓教訓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兒!”
他目光猶如能夠吃人的巨獸,吞吐著狠辣的光芒︰“楚雲裳,當真是皮厚了,膽子不小了!連我你也敢頂嘴,你真以為于嵐她們的後半生掌握在你手上,我就不能拿你怎麼樣了?看來在外頭放養了大半年,你倒是忘了,你活著一天,你就一天是楚家的人,你就一天是我楚璽的女兒!你是楚家人,我想怎樣教訓就怎樣教訓,怎麼,你難道還不服氣了?那我就打到你服氣!來人!快來人,請家法——!”
而不知是不是楚雲裳在侯府里積威甚重,楚璽這一嗓子喊出來,明月小築外頭,竟無一人敢應,也不知道外面是不是真的沒人。
不過,此時此刻,就算外頭有人,看著院子里發生的這檔子事,也沒誰敢過來當出頭鳥。
若是放在以前,楚璽喊著要請家法,早有不知多少人屁顛屁顛的去祠堂了。
可現在呢?
楚雲裳已然今非昔比,別說是下人了,就算是趙氏,都怕又做錯了哪里,惹得楚雲裳一個發怒,再給楚于嵐她們下了什麼藥什麼毒可好。
所以,楚璽這回喊著要請家法,根本就沒人理他了。
見外面根本半點動靜都無,楚雲裳哈哈大笑,笑得眼淚都快出來了。
她一邊笑,一邊道︰“請家法?打到我服氣?哈哈,父親,你怎麼也不看一看,現在你要請家法,誰會理你?根本沒人理你!他們寧願是我說請家法,也好過是你說!父親,你看看你,當家主也當了幾十年吧,可到頭來,誰是真心將你當成家主來伺候的?全都是為了一條賤命活著!你別這樣看我,我說的是實話。你若不信,你現在就出去,對著他們喊一嗓子,說是再不出來,就要了他們的命,你看看誰敢不出來?”
這一番話說完,楚璽漲紅的臉,越發漲紅了。
他眼楮也是變得赤紅了,真真是被激怒到了頂點,什麼也沒想,只沖著院子外頭喊道︰“來人!再不去將家法給我請來,我要了你們的腦袋!”
果然。
話音剛落,只听外頭一連串的腳步聲響起,透過半掩著的門可以看到,許多人都在忙不迭的朝祠堂所在的方向跑著,是去請所謂的家法了。
這其中,尤以趙氏听風小築里的趙大和幾個大丫鬟跑得最快,可見他們是最惜命的。
看到那麼多人都慌慌張張的去祠堂,再轉眼一看,看到楚璽猶如生吞了只蒼蠅一樣,一口氣哽在喉嚨口里,臉色漲紅得幾乎能滴出血來一般,楚雲裳繼續笑,笑得肚子都疼了。
她望著楚璽,笑道︰“父親,你看到了嗎,這就是你口口聲聲的楚家人啊,這就是你如今這麼大一把年紀了,還在嘔心瀝血養著的楚家人!怎麼,心痛了,失望了?不,就這麼點,你怎麼能心痛呢?若你現在就心痛,那以後要發生的事,豈不是能讓你心痛得直接死了?父親,你可要繼續活著啊,你得長命百歲,不然,我想讓你親眼看到的,你要是不在了,你可怎麼看?楚家這麼大的基業,可還掌握在你手里啊!你要是不在了,楚家可怎麼辦?可不是要毀在我手里了!到時,你就是楚家的罪人,死了也不得安生!”
……她竟然在詛咒他死!
楚璽這回氣得身體發抖,呼吸也在發顫。
他幾乎是從沒見過她一樣,極其陌生的看著她,完全不敢相信,這樣惡毒的詛咒,居然是出自他這個女兒的口。
居然會出自他親生女兒的口!
他伸出手來,但手指卻是顫動得不行,他指著她,卻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口,喉頭也是涌上一股腥甜,竟是怒到幾乎要吐血︰“楚雲裳,你,你……”
話未說完,終于听見院子外頭,趙大揚聲喊道︰“侯爺!家法請來了!”
聞言,楚璽正顫抖著的身體,狠狠一頓︰“給我拿來!”
當即,虛掩著的門被從外撞開,趙大捧著一根足有小兒手臂般粗細的棒條,快步跑進來,然後“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將家法呈在了楚璽面前。
楚璽此時已然是什麼都顧不得了,劈手抓了那根粗長的棒條,轉身就朝著楚雲裳兜頭打去!
羽離素瞳孔一縮,當即身形一動,便是要給楚雲裳擋了這一記!
卻听一道低沉而充滿了憤怒的聲音,陡然自院外響起。
“誰敢打她?!”(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