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楚雲裳就從不覺得羽離素是喜歡自己的,如今亦然。
否則,怎能在重生回來的當天,就在自己仇敵之中,列下了那麼一個“羽”字?
不,等等,不對。
或許,不該這樣說,不該說他不喜歡她,而應該說他不是真心喜歡她的。
他或許是喜歡她,或許也是想對她好,但那是出自好處和利益至上的,當不得真。
想要利用,所以才會了解,才會接近,才會慢慢的布置下一個又一個的圈套,只為能讓她心甘情願的自投羅網,成為他的人的同時,帶來他所想要的一切。
多諷刺啊,又多可笑。
以愛之名傷她至深,他卻偏還要裝作真愛的樣子,來求得她的原諒和釋懷。
這世上,怎麼就會有這樣虛偽的感情呢?
明明人之初,性本善,為何到了後來,總有人心腸都是掏出去喂狗吃了?
見楚雲裳被烏發遮掩住的唇角好似揚起了一抹嘲笑般的弧度,羽離素微微斂眸,然後再抬起眼來,眼中竟是清澈見底的坦率︰“對,你是楚家的長女不錯,因著這一點我選你,情有可原。可你有沒有想過,除了楚家的秘密,和你長女的身份這兩點,我到底為什麼,偏偏選擇了你?”
他幾乎是以一種執拗的態度,重復著問道︰“我到底為什麼會選你?雲裳,你能知道嗎?”
他目光緊緊地盯著她,好似一個得不到回答就絕對不會善罷甘休的小孩。
你知道嗎?
我喜歡你啊。
我喜歡你,所以我才會選擇你。
原以為她听了,至少也會有些動容。
卻見她唇角笑容愈發的深刻,像是听到了一個非常好笑的笑話一樣。
“為什麼選我?羽離素,你覺得,在這個時候同我說這樣一句話,有些太不合時宜了麼?”說著,她微微仰起下顎,眸中神色愈發清冷,淡漠得幾乎要刺痛誰的眼楮,“你為什麼選我,這和現在的我,有什麼關系嗎?我和你,早就什麼都不是了啊。我們似乎,連普通朋友都算不上了。”
羽離素呼吸一滯。
……對啊。
他們之間的婚約已經解除,他和她之間,已經沒有什麼關系了。
連那塊被當做了訂婚信物的玉佩,都早早的不知扔在了哪里,唯一能夠被當做鏈接紐帶的東西消失無蹤,楚家四個女兒里他為什麼獨獨選了她,這已經不重要了。
她已經生了孩子,她嫁不了他,連做他側妃都是勉強,所以他為什麼會選擇她,已經沒什麼意義可言了。
可是,可是,還是想告訴她,還是想讓她知道,他喜歡她,他很想……
“你走吧。”
楚雲裳再下了逐客令︰“你再不走,我會更加討厭你。”
“討厭?”他輕聲重復了一句,看她分明近在咫尺,可這咫尺卻是天涯,兩人之間本就有著極難跨越的鴻溝,如今這鴻溝越來越大,越來越大,大到他都有些力不從心,“楚雲裳,我在你心里,就僅僅只是個討厭的對象,你半分都沒動過心?”
這個問題,楚雲裳連想都不用想,便直接答道︰“沒有。”
笑話,怎麼可能對他動過心?
那些再好听的甜言蜜語,不過只是哄人的蜜糖而已。
可甲之蜜糖,乙之砒霜,她微笑著吞下他遞來的蜜糖,甜蜜入腹,全化作奪命的砒霜,瘋狂的侵蝕著她的五髒六腑,將她對他所有情分消耗得干干淨淨。
羽離素。
如你前世背叛我,便罷,是我咎由自取,我不怪你。
可你為什麼,背叛了我,還要反過來想置我于死地?
就如當初,月非顏切下我手指的時候,你若冷眼旁觀,我還不會怎樣恨你。
可偏偏吞食了我手指的流浪狗……
是你喚過來的!
是你將我的手指喂給那條狗的!
如此。
而今你因楚家秘密接觸我,設計我,還綁架我的兒子。
你說你都做到這樣的地步了,還在我面前假惺惺的想要表達你對我的感情,我還有什麼道理喜歡你,而不討厭你?
真是天大的笑話。
見楚雲裳回答得如此干脆,一點都不拖泥帶水,羽離素眸中最後一絲光亮閃了閃,隨之便熄滅無聲。
他長睫輕斂︰“這樣啊。我明白了。”
“既然明白了,就趕快離開我的院子,否則別怪我翻臉。”
“翻臉?你想怎樣翻臉,像對月非顏那樣對我?”他說著,靠近一步,目光陡然變得有些冷厲,幾乎是威逼般的態度,“說起這個,我還想問你,月非顏是做了什麼事,讓你如此對她?你和她之間的關系,不是向來都是最好的?”
說起月非顏,楚雲裳就止不住的冷笑。
敢情真是狗男女,他到現在還惦記著那個只會演戲的白蓮花呢。
可他態度強硬,楚雲裳又能軟弱到哪里去?
當即便轉過頭來,眼中神色和他如出一轍的冷,卻是比他還要更加的嗜血,帶著股刺刺的殺氣,黑色的瞳孔恍惚盈了血色,激得周圍空氣都似是要為之變得僵硬。
“她做了什麼事?她做的事,比你還要更加讓我討厭,比你還要讓我恨不得能扒了她的皮,抽了她的骨!”
楚雲裳難得展現出心底如此嗜血的一面,眉宇間盡是脫胎于尸山血海之中的戾氣,一時間竟教羽離素有些不太敢相信面前的人會是他一直心心念念的人,只能看得她眸中變得猩紅了,從唇齒間說出的字句里也是帶著獨屬于血液的腥澀味道︰“知人知面不知心,就算知了心,誰能知道那心究竟是真心還是假心,虛情假意,也不過如此!”
羽離素听著,驚疑不定的看著她,像是在看一個陌生人一樣。
她是知道了什麼,還是經歷了什麼?
他之前查探出來的消息,可沒說明月非顏對她如何。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須臾,他試探般的道︰“或許,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雲裳,你……”
“閉嘴!”楚雲裳倏然打斷他,目光看他如同仇人般,“怎麼,你還打算在我面前維護月非顏,就真這麼想看我和你翻臉?既然想,那我就翻臉給你看!”
楚雲裳眼楮一眯,然後陡然就拍了拍手。
清脆的拍掌聲響起,瞬間傳出閉合著的正廳大門,傳進院中正在老梧桐下伏臥著的白狼耳中。
“大白,過來!給我把他趕出去!”
一道冷喝陡然傳來,那還在老梧桐樹蔭下懶洋洋的伏臥著,跟沒了骨頭似的白狼,立即條件反射性的一骨碌從地上站起來,然後“嗷嗚”一聲,龐大健碩的身軀就如離弦的箭一般,沖出了原地,瞬間來到了正廳之前。
鋒利的蹄爪朝前一劃,“ ”一聲,緊閉著的門被撞開,白狼風馳電掣般的沖進去,連看也不看,僅憑著氣味就直接沖著楚雲裳對面的羽離素,猛然撲去!
去勢洶洶,大有不可抵擋之態!
面對如此猛獸,饒是羽離素,也是下意識瞳孔一縮。
然後足下一點,便瞬間避讓開來,身體閃電般的到了別處去。他此番躲避,讓得白狼前沖勢頭不停,“嘩啦”一聲撞倒了後方的桌椅。
偌大的正廳內,立時變得混亂了起來。
而白狼一擊不成,並不氣餒,在未收到楚雲裳命令停下之前,它再度轉頭,琥珀色的眼瞳之中煞氣盡顯,身軀微微伏低,前蹄蓄勢待發,後蹄緊繃如弦,對準了目標後,它身如冰雪匹練,朝著羽離素繼續撲去。
這一撲,因是做好了準備工作,比起之前那一撲,速度更快,目標更準!
空中都是因這等餓狼撲食般的速度,而產生了些許刺耳的風聲。
于是,羽離素避讓不得,掃了一眼周圍,果然只有正廳大門是留給自己的唯一出口。
他微微沉下目光,知道楚雲裳這是非趕自己離開不可了。
但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計劃還在繼續進行著,他並不特別擔心楚雲裳會脫離他的掌控。
當即正要朝門口過去,就听外面陡然傳來一陣急切的腳步聲,然後有人怒斥道︰“楚雲裳!你在干什麼!”
轉眼一看,來者不是別人,正是楚璽。
而將楚璽請過來的人,也不是別人,正是月非顏!
楚雲裳看見了,眸中陡然掠過一抹實質般的殺意。
月非顏……
真是好樣的!
看來今天不讓月非顏嚇破膽,還真對不起那“白蓮花”的稱呼!
“大白!”
楚雲裳低喝一聲,止住大白將將要撲上羽離素身體的動作,趁著楚璽還沒進門來,她飛快的下令︰“去趕月非顏!膽敢再來我的地方,要她站著進來,躺著出去!”
大白雖說是楚喻的寵物,但楚雲裳讓它做什麼,它都還是無條件服從的。
于是,收到了新的命令後,大白立即轉身,仰頭再咆哮了一聲,震得人耳膜都要破裂了,它腳掌一踏,就以凌波微步那種輕功一樣的極快速度,轉瞬沖出了正廳,朝著正在楚璽身邊急急走來的月非顏,當頭撲下!
“啊!”
月非顏是見過大白的,但哪里見過這頭跟大型家犬一樣的狼獸發威,當即嚇得花容失色,尖叫一聲,腿腳發軟,全身僵硬在原地,再也動彈不得。
楚璽也是被陡然撲來的狼獸給驚了一驚。
但楚璽畢竟是楚璽,身居高位多年,自己殺過的人不少,遭受過的刺殺也不少,當即反應極快的一把扯住身邊的月非顏,將後者給硬生生的扯到了自己的身後。
可大白鐵定了心是要將月非顏給傷到的,怎能這樣簡簡單單讓自己的獵物從爪子下逃跑?
當是時,它身體明明還是依著之前的動作,而在朝著地面撲下,但許是因了自己是異獸的緣故,普通白狼無法做出的動作,竟是被它一下子給做了出來。
就見這頭威風凜凜,周身毛發雪花般亮白的狼,龐大的身軀在半空中硬生生一轉,然後一爪子猛然探前,“唰”一下劃破空氣,抓中了月非顏的裙子!
接著,便听“刺啦”一聲,少女華麗的裙擺被撕破,露出里面淺色的襯裙。
然而,不等月非顏因裙子破裂而感到羞惱,就瞪大了眼看到,自己被白狼撕破了外裙而露出的襯裙之上,竟然有著殷紅的血跡,瞬間染紅了襯裙,與此同時,有著極其劇烈的痛苦,陡然從腿上傳開來,瞬間傳遍四肢百骸,讓她再度尖叫出聲。
“啊——!好疼!”
她幾乎是直接朝著地面跪倒,雙腿之上傳來的痛楚,讓她這個身嬌體弱的千金小姐眼前一陣陣的發黑。
刺鼻的血腥味涌入她的鼻腔,她在這一剎那間,竟真切的感受到了死亡的味道。
“好疼!好疼!救命!”
月非顏軟倒在地,臉色都因疼痛而變得慘白,大顆大顆的汗珠從額頭滴下,混進從腿上傷口流淌到地面上的鮮血里,她疼得幾乎要立即昏過去。
而這時,一擊得手的大白,雖然沒得到楚雲裳的下一步指示,但也十分有眼色地沒再繼續,只落到了地面後,身體輕盈一躍,就躍到了花雉的身邊,和花大妖孽一起保護著自家大主子。
一人一狼護著楚雲裳,綠萼等人接收到了楚雲裳的眼神,都遠遠的躲著,沒敢過來。
只能遠遠看著月非顏竟是被大白給傷成這樣,看起來似乎傷勢很嚴重的樣子,丫鬟們一個個的都是摸不著頭腦,只能看向年紀最大的孫嬤嬤。
“嬤嬤,小姐為什麼要讓大白去傷月小姐啊?”
“對啊,小姐和月小姐的關系不是向來很好,小姐最近是怎麼了,怎麼說翻臉就翻臉?”
孫嬤嬤畢竟是老人了,跟著莫青涼從太師府來到侯府,伺候楚雲裳十多年,眼光自然老練狠辣。
當即,听著小姑娘們的問話,孫嬤嬤悄悄伸手指向羽離素。
“你們看,南陽王這時候在干什麼。”
丫鬟們依言望去。
便見月非顏被大白給傷到跪倒後,楚璽還沒來得及去扶她,羽離素就已經飛快的從正廳里出來了,俯身就將月非顏給半抱進懷里。
因月非顏是個還未出閣的姑娘,羽離素再是王爺,也還要顧忌著男女授受不親。當下,沒敢掀她的裙子,只能憑借著雙腿上鮮血流出的速度,以及鮮血蔓延的範圍來隱約辨識傷口大小深淺,然後二話不說,直接脫掉身上銀蘭的外袍,三下五除二撕成長長的布條,給她包扎雙腿。
他速度很快,包扎傷口的動作看起來也很是熟練,楚璽在一旁焦急的看著,卻是怎樣都幫不了忙,只能急切的道︰“月小姐,月小姐?你堅持一會兒,本侯這就去讓人去請大夫。”
說著,就抬起頭來,準備喊人。
羽離素動作雖快也急,但整體還是不失穩妥︰“來不及了。本王這就帶她去醫館,不然這雙腿怕是要廢了。”
楚璽聞言大驚︰“怎麼可能?!”
不就被大白給撓了一爪子而已,怎的就要廢了?
那畜生的爪子有這麼鋒利?
羽離素這時候抬頭,看了楚雲裳一眼。
見楚雲裳此時也已經出了正廳,來到院子里迎光站立著,神色雲淡風輕,並不為自己的狼傷了月家大小姐而感到如何驚慌失措,他微微沉了眉,然後就低下頭去,將月非顏的腿用布條綁得死緊,強行控制著血液的流失。
然後道︰“傷到了肌肉,不出意外的話,膝蓋應該已經沒知覺了。”
果然,他這話才說出口,月非顏立時從快要暈死過去的疼痛中清醒了那麼一剎那,然後哽咽著道︰“腿,我的腿……大腿好疼,膝蓋往下,嗚……沒有感覺了!”
楚璽听了,心中瞬間怒火熊熊。
楚雲裳,楚雲裳……
好你個逆女,當著南陽王的面,都敢這樣傷人。
真以為自己會點醫術,手中掌握著侯府的把柄,就沒人敢治她了?!
理智被憤怒侵襲,楚璽從地上站起來,轉頭看向楚雲裳。
楚雲裳毫不意外的和他對視。
父女兩個目光在空中交匯到一起,剎那間,恍惚竟是出現了火花一樣,激烈無比!
另一邊。
孫嬤嬤指著正給月非顏包扎著傷口的人,悄聲道︰“看明白了嗎?南陽王和月小姐,早就已經勾搭到一起了。”
一個是自己的前未婚夫,一個是自己以前最好的朋友。
這樣兩個人,全背叛了自己,勾肩搭背成了一對兒。
楚雲裳怎麼可能不翻臉?
孫嬤嬤想,這還應該只是表面上的。
估計背地里,還有著什麼,才是讓小姐這樣翻臉的原因。
不過……
孫嬤嬤皺了皺眉。
小姐今日這樣做,是不是太過激了點?
就算是想要整治月非顏,也得挑個恰當的時機下手,怎的偏要選在了今天,選了南陽王和侯爺都在的時候?
不過仔細想的話,小姐這樣做,似乎又有些道理可言。
但具體是什麼道理,孫嬤嬤就說不上來了。
丫鬟們听了孫嬤嬤的解釋,瞬間了然,然後一個個都是變得咬牙切齒,暗中朝著那好似璧人般的兩人吐口水。
“還以為南陽王今日來〞zhao xiao jie〞,是想和小姐破鏡重圓呢,沒想到居然會和月小姐混做一起,真是惡心死人了。”
“我說春日宴的時候,小姐怎麼會無緣無故和月小姐斷交,原來是因為這樣啊。”
“依我看,小姐是早有先見之明,知道咱們離開懿都這麼久,南陽王這麼年輕,肯定要和別人出點什麼事,果然不出小姐所料啊。”
丫鬟們盡情抨擊著羽離素和月非顏,而正廳之前,正對視著的父女兩個。
見楚雲裳竟膽敢如此理直氣壯的和自己對視,似乎根本不覺得自己做錯了一樣,楚璽心中本就在不斷升騰著的怒火,當即越發的沸騰了。
憤怒容易使人沖動。
沖動了的人會做出什麼事,誰都不敢下定論。
看著這樣的楚雲裳,楚璽已然怒到了極點,卻恍惚又回到了去年剛剛得知楚雲裳未婚先孕的時候。
那個時候,他剛下朝,還沒走出宮門,遠遠就看到自家馬車旁邊,楚昌居然從府里來了。
遠遠瞧見楚昌神情焦急,似乎發生了什麼了不得的大事,他原本正和幾位同僚聊天的,當即就推脫了待會兒的飯席,快步走過去,還沒詢問楚昌,可是府里發生了什麼事,就听楚昌焦急道︰“侯爺!侯爺您可下朝了,快快快,快回侯府去,府里鬧大了!”
他問︰“府里發生什麼事了?”
眼看著周圍往來的都是朝中官員,楚昌想立即告訴他的,但又怕家丑外揚,只得等他上了馬車後,催車夫快點趕車的時候,才敢道︰“是七小姐!七小姐懷孕了!”
轟!
那時,恍若晴天霹靂,將楚璽給劈得半晌沒回過神來。
懷孕了。
七小姐,楚雲裳,懷孕了。
懷的一定不是南陽王的孩子!否則,楚昌根本不會如此。
那麼,懷的是誰的孩子,懷了多久了?
等楚璽好不容易回神了,就听楚昌繼續道︰“夫人已經請來了好幾位大夫,每個大夫都說七小姐懷了孕,孕期已經有三個月了。老奴趕來之前,夫人已經將七小姐給關進了院子里,不讓人從進去,也不讓人出來,就等侯爺您了。”
已經懷孕三個月了。
楚璽記得,當時的自己是萬萬不敢相信的,怎麼都不信楚雲裳居然會懷孕,但楚昌是府里忠心耿耿的家生子,騙誰也不會騙他!
所以,他干啞著嗓子,一字一句的問道︰“確定,是真的懷孕了?”
“侯爺,千真萬確!”楚昌是老人,真正的身份又是楚璽的長輩,伺候過的主子不知有多少,對于女人懷孕的跡象,也是十分清楚的,“七小姐這幾日里食欲不振,常常反胃嘔吐,又喜歡吃酸的,不是懷孕,還能是什麼?”
楚璽听著,喉頭立時便哽了一口血。
幾乎是強制性的,他咽下喉頭的血,然後吩咐外頭的車夫︰“速度快點!”
車夫這時候也是听見了楚昌的話,當即馬鞭甩得幾乎要讓人看不清,馬兒吃痛,狠命的跑起來,不多時就到了侯府。
然後,不等馬車停穩,楚璽一下子就跳下車來,陰沉著臉朝侯府里走。
果然,才跨過門檻,迎面就見趙氏領著一干女眷在等著自己。
見到侯爺回來了,趙氏立即哭天搶地道︰“侯爺啊!您可回來了!天殺的,七小姐她居然懷……”
“閉嘴!”
不等她告完狀,楚璽直接便喝斥了一聲,轉頭示意護院將大門掩上,這才訓道︰“大白天的,你想將消息傳出去讓別人笑話嗎!”
趙氏委屈地閉了嘴。
楚璽腳步不停,直接朝里走︰“你把她關在哪了,雲水小築?”
雲水小築,就是楚雲裳小時候曾和綠萼一起差點凍死的那個小池塘所在的地方,幾年之前被楚璽命人蓋起了一座院子,里面設施擺設無不華麗精美,幾乎是侯府里最好的院子,撥給了楚雲裳居住,為的就是彰顯楚雲裳嫡長女的身份地位。
而現在,這樣一座最好的院落,卻被當做了關押楚雲裳的地方!
楚璽快速來到雲水小築,果然見到院子外頭,里三層外三層的圍滿了護院,趙氏竟將整個侯府里的護院,都給召集了起來,看守著楚雲裳,以免她從中逃跑。
見到侯爺來了,護院們立即讓出一條道路來,讓他進去。
他進了院子。
趙氏等人也是跟著一起進去。
但不同于楚璽又驚又氣又怒的情緒,趙氏等人,無一不是持著看好戲的態度。
楚雲裳懷孕,這已經是鐵板上釘釘的事兒,做不得假。
所以,她們只需要看著,侯爺對此是如何反應,是會讓楚雲裳把孩子打掉呢,還是讓楚雲裳把這個野種給生下來?!
幾乎是不用想,趙氏她們就知道,不管從哪方面來說,楚雲裳肚子里的這個孩子,都是絕對不能留下!
只能打掉,必須打掉!
否則,侯府的面子往哪擱,南陽王的面子往哪擱?
楚雲裳啊楚雲裳,終于被她們抓到了一回把柄,這回,楚雲裳不死也要脫層皮!
至于楚璽。
他才一進了雲水小築,還未詢問趙氏,是把楚雲裳關在了哪個房間里,他就已經看見孫嬤嬤綠萼幾人,正跪在臥房外頭,對著里面又哭又喊。
“小姐!小姐您說句話啊,小姐您別嚇奴婢!”
“小姐,您別不做聲啊,小姐……小姐,侯爺回來了,小姐您開門看一看啊!”
“小姐,侯爺回來了,您好歹也要听听侯爺是怎麼說的!”
“小姐!”
果然。
听見楚璽回來了,那一直都在緊閉著的門,倏然打開。
接著楚璽就看到,他的長女,蒼白著一張臉站在門里,神情沉靜得嚇人,但那眼楮,卻是空洞洞的,好似沒了靈魂一樣,沒有任何神采,蒼涼的眼白濃墨的眼珠,她直勾勾地望著自己。
見到這樣的楚雲裳,楚璽原本一肚子的疑問,終究都只化作了一句問話。
“你……”
他嘴唇竟然不自知的顫抖,和她距離不過那麼幾步路而已,可他居然不敢走過去︰“你,你真的,真的……”
他話沒說完,就見他的女兒輕輕笑了笑,笑容好似琉璃一樣美麗卻易碎。
她那時分明還沒過十四歲的生辰,還只是個該在父母膝下承歡的半大姑娘而已,可她這樣對著自己笑,竟讓楚璽覺著,好像從此之後,他就真的是要失去這個女兒了。
這樣的認知,讓得楚璽最後的半句問話,怎麼都是說不出口。
可他說不出口,不代表楚雲裳不知道他是想說什麼了。
她輕笑著看向自己的父親,看向這個若非得知了自己懷孕的消息,否則根本不會親自來雲水小築看她一眼的父親。
她輕輕的開口,聲音輕淺柔軟,也是輕慢的。
“是真的啊,父親。”她說著,竟是伸手撫上自己的小腹,明擺著是個要當母親的人才會做出的姿勢,“你要有第一個外孫了。父親,你開心嗎?你一直都說你只有孫子,而沒有外孫,如今我懷了孩子,你很快就會有第一個外孫了,你是不是很高興?”
楚璽听著,身體猛然顫了顫。
然後他面色驀地一紅,之前咽下去的那口血,居然又沖上喉頭來,且勁頭十分的大,當即再也抑制不住,他陡然噴出一口血來。
一口幾乎是來自心底里的殷紅,噴灑在了楚雲裳臥房之前。
殷紅點點,刺痛了不知誰的眼。
可楚雲裳還是輕輕淺淺的笑著,好像並不詫異楚璽竟是怒火攻心到吐血。
她只靜靜地看著他,笑容美麗卻破碎,似在陽光下能散發出多種色彩的泡沫,美則美矣,然輕輕一踫,就要碎了。
她知道,她全都知道。
這一口血吐出來,楚璽理智和憤怒即將共同回歸。
那時,她的下場,也就來了。
未婚先孕的下場啊……
會是怎樣的?
臉色蒼白的少女笑得清淺而又詭異。
彼時正是夏季,又是上午,雲水小築里因為有著小池塘,院子里就不十分的炎熱。樹蔭遮了毒辣的陽光,微風沿著小池塘的水面貼來,可謂是涼風習習,吹得人身上的燥熱,都是慢慢的平復下來,因此很是讓楚于嵐等人眼饞,卻又根本不可能霸佔楚雲裳的地兒,只能暗中的眼紅著,卻並不敢在楚璽面前表露出什麼來,因為這個院子楚璽早就講明,是嫡長女才能住的。
然而此刻,見楚璽居然被楚雲裳給氣得直接吐了一口血,楚于嵐等人忙不迭就要沖過來噓寒問暖的同時,也是暗暗的在心中幸災樂禍。
真是好家伙,一下子就把侯爺給氣得吐血。
估摸著等會兒侯爺讓她打掉孩子後,會立即給她換院子,不讓她住在這里。
那麼這個雲水小築,侯爺會分給誰呢?
女眷們浮想聯翩。
然而,不等她們想好待會兒爭取雲水小築的措辭,就見楚璽掙開了趙氏和姨娘們的攙扶。
他身體還是有些顫抖,是被氣的,也是怒的。他強行控制著讓自己站穩,然後就抬頭看向還是站在臥房門後的楚雲裳。
看著她,還是那樣微笑著看著自己,他閉了閉眼,呼吸也是變得顫抖。
然後聲音沙啞著問她︰“孩子是誰的?”
楚雲裳歪了歪頭,動作神色間恍惚竟是十分的天真︰“不知道。”
“不知道?”
“對啊,不知道。”
楚璽怒極反笑︰“難道不是你偷了男人,背地里懷上的?”
楚雲裳輕聲道︰“我偷誰呢?父親,我年紀這樣小。”
“那你怎麼懷上的?”
“不知道。”
“在哪里懷上的?”
“不知道。”
“對方是誰?”
“不知道。”
“你真的不知道?”
“不知道。”
不論楚璽怎樣詢問,她都是回答三個字,不知道。
不知道,不知道。
什麼都不知道。
比一問三不知還要更加一問三不知。
最後,許是被她“不知道”三個字給說得煩了,楚璽最後一點耐心,終于是被她給消耗殆盡。
他轉頭看向趙氏,眼楮赤紅,嘴角還殘留著殷紅的血跡,面容也是隱隱猙獰,平白有些嚇人︰“打胎藥熬好了?”
趙氏連忙點頭︰“熬好了。”
說著,朝旁邊使了個眼色,果然有大丫鬟捧著一碗藥過來,藥汁烏黑,正是確定楚雲裳懷孕後,立即讓大夫給開的打胎用的方子。
楚璽看著那碗藥。
他眼中神色突然劇烈的閃爍了起來,似是在思索,該不該留著楚雲裳肚子里的孩子。
顯然直到了這個時候,他心中對楚雲裳,還是留有那麼一絲父女情分的。
只可惜……
見楚璽隱有猶豫,趙氏怕事情生變,連連給周圍的女眷們打眼色。
接收到趙氏的眼神,幾位姨娘忙不迭的道︰“侯爺,七小姐肚子里的孩子,絕絕對對是個野種!否則,如果是南陽王的孩子,七小姐她怎能這個態度?分明就是和人偷情懷上的!她懷了野男人的種,侯爺,這根本就是打咱們侯府和南陽王的臉啊,就算您現在不將七小姐肚子里的孩子打掉,日後南陽王知道了,南陽王會怎麼想?這是給他戴綠帽子啊,這是在打他的臉啊!”
“對啊侯爺!南陽王是何等人物,他被人戴了綠帽,侯爺您可想過咱們侯府的下場會如何?婚約被退是小,咱們侯府的名聲可從此就會毀了!別說七小姐,八小姐九小姐十小姐她們,可都還沒定下婚約呢!”
楚家的名聲。
這無疑是真正說到了楚璽的心坎兒上去。
楚璽身為汝陽侯,更重要的,則是楚家的家主。
他府里府外如此忙忙碌碌,為的可不就是能讓楚家在大周的地位更加根深蒂固?
而倘若楚家名聲因著楚雲裳肚子里的孩子毀于一旦,那麼楚家……
于是,楚璽掩在袖中的手指陡然握拳,然後恨聲吩咐︰“去伺候七小姐喝藥。”
“是!”
大丫鬟得了指令,抬腳剛要過去,就見楚雲裳還是站在原地沒動,只目光空洞無神的望著自己。
不知怎的,大丫鬟竟是不敢過去了,莫名覺得自己敢過去了,那自己將會落得個比七小姐還要更加淒慘的下場。
她躊躇著,想著該找個怎麼樣的措辭,換個人替她上去,就被一個個子矮小的丫鬟給奪了手中的藥︰“姐姐,你不敢,我敢。”
那小丫鬟說著,捧了碗就朝楚雲裳面前走。
卻見楚雲裳這時候收斂起了笑容,整個人變得十分的平靜。
只是那臉容還是蒼白的,但卻不掩楚家嫡七小姐一貫的美貌風華。
少女立在原地,正面暴露在陽光之下,後面則藏匿在陰暗之中,她整個人處在了光明與黑暗的交界處,給人一種她只要踏錯那麼一步,就要跌落進深淵里,再爬不出來的錯覺。
看著那端著打胎藥朝自己走來的小丫鬟,楚雲裳面容平靜如水,目光空洞而死寂,任何的光線照射進其中,都是被那漆黑虛無給吞噬,她眼中半點神采也無。
很快她就轉移了視線,完全無視那個小丫鬟一樣,看向了楚璽。
楚璽也正看著她。
父女兩個對視,分明一個目光空洞,一個目光復雜,但交織在空氣之中,卻還是讓得趙氏等人聞到了一股火藥味兒,似乎這父女兩個,因著這一碗打胎藥,其中的情分,已然是全沒有了。
“父親。”
楚雲裳終于開口,她的手掌還是撫在了自己的小腹上︰“你真的要打掉這個孩子啊?你不想要外孫了?”
外孫。
楚璽喉頭似是又有著腥甜的味道即將上涌。
他通紅著眼,眼中血色濃郁到將將要滴下來似的︰“本侯哪里來的外孫!那是個野種,不是本侯的外孫!”
她听了,突然又笑了。
這回的笑容卻是帶著點諷刺的意味,她低下頭,對著自己的小腹道︰“孩子,你外祖父不認你呢。”她慢慢道,“外祖父說你是野種,不認你是他的外孫呢。”
她的這些話,無疑是錐心之語。
听得楚璽,再也按捺不住,眼神刀一樣的射向捧著打胎藥的小丫鬟︰“還不快讓七小姐喝藥!”
小丫鬟立時一個激靈︰“是!”
不過小丫鬟也真正是個機靈的,知道僅憑自己這小胳膊小腿兒,根本不可能會讓七小姐喝藥,當即左右一看,讓幾個算是孔武有力的丫鬟破自己和自己一起,準備強行喂七小姐喝藥。
幾個人一起朝著楚雲裳逼去。
楚雲裳還是站在原地沒動。
只這時候,突然抬起頭來,直直地看向楚璽。
看向這個還是她父親的人,一字一句的緩慢道︰“父親,你別逼我。”
你別逼我。
你知道長年累月的在黑暗中前進,在懸崖邊行走,那是一種怎樣的感受嗎?
你知道所有人都拋棄了自己,所有人都背叛了自己,那是一種怎樣的感受嗎?
父親,父親。
你知道嗎?
你感受過嗎?
吶,你不知道,你也沒感受過。
未知的向來都是恐懼的,你是不是因為恐懼,所以才會想將我逼到絕境?
可你又知不知道,人啊,一旦被逼到了絕境,那是真的什麼事情都能做得出來的?
我生活在黑暗中,我行走在懸崖邊,我的心早已千瘡百孔,我的靈魂早已破碎不堪。
可你現在卻在逼我。
陽光明媚,她面容蒼白清艷,好似盛開在懸崖的花朵,甫一動搖,便是整個的要碎在了萬丈深淵之下。
你別逼我。
父親,你別逼我。
九個月前所發生的一幕,至今還歷歷在目,好似昨天才發生過的一樣,楚雲裳的所有行為舉止,楚璽都是記得清清楚楚。
而今,九個月後。
依舊是和九個月前一樣的對視,他的女兒平靜的看向自己,並不為自己圈養的狼寵,居然將月家大小姐的雙腿給傷到幾乎廢掉而感到半分的愧疚。
她只理直氣壯的和自己對視,毫不退讓的和自己對視,似乎她根本沒做半點錯事。
似乎地上月非顏流的那麼多血,罪魁禍首根本不是她一樣。
這樣的認知,讓楚璽本就怒極的心頭,當即更加的憤怒。
旁邊血灘之上,南陽王還正迅速的給月非顏包扎傷口,楚璽嘴唇動了動,剛要說什麼話,就見對面的楚雲裳,突然笑了。
只是這笑,不同于以往的隱忍,不同于以往的清麗,亦不同于以往的空洞。
她笑得十分燦爛,好像盛開在陽光下的向日葵般,燦爛到楚璽都是覺得有些刺眼。
然後,他就听得她語速極緩慢的說出一句話來。
說出一句,讓在場所有人,包括月非顏,都是愣在了原地的話。
她一字一句,緩緩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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