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胡子的工作室里, 得知“那個人”曾經來過的前情提要, 找到某個年輕人的生魂碎片,無意中得到一支(也許是)他用過的鉛筆——現在大概就是這樣的情況。
葉負雪說,在植物人狀態下, 魂體雖然是活著的, 但會游離體外;如果那支筆真的是那個年輕人用過的, 那麼只要用筆做媒介,就可以召喚出他的生魂——就可以知道更多更詳細的情況了。
“如果能知道他的名字的話,媒介也不是必需的, 就像上次找到那個商場經理, ”葉負雪說, “但問題是, 我當時沒想到要問他的名字……”就算問了,小胡子也未必會說。
而下一個問題是, 許艾找不到那支筆了。
她清清楚楚地記得, 自己撿到鉛筆之後, 本想上樓還給女設計師,但小胡子突然開門出來, 她本能地想避開他, 于是就把筆往衣兜里一揣,拉著葉負雪下樓了。
然後兩人上車,回家, 到家後她回自己的院子換下衣服洗澡——她還記得自己放衣服的時候, 確實感覺到口袋里好像放著什麼東西, 但當時已經忘了這回事,也沒有細想細看,就順手丟進衣簍了。
現在,白天穿的連帽連衣裙就曬在她的院子里,被“小朋友”們洗得干干淨淨。
衣兜里什麼也沒有。
“你們洗衣服的時候,有看到我口袋里的東西嗎?”許艾皺著眉頭問,問衣架。
衣架沒有回答。幾秒後,旁邊的空氣里滲出兩三點亮閃閃的小光點,它們繞著許艾飛了一圈,然後落在她左邊的肩頭。
“它們說,沒看見。”房頂上的鴿子說。
“沒看見,衣兜里是空的。”另一只鴿子說。
好吧。
許艾想了想,也許是落在車上了;畢竟一路顛簸了四五個小時,從衣袋里掉出來也不是不可能。
但車上也沒有。第二天一早,明叔幫著她,把座椅和墊毯翻了個遍,連後備箱甚至前蓋都找了,沒有。
“是什麼樣的鉛筆?”明叔問。
許艾回憶了一下︰“就是一般的繪圖鉛筆,藍色的……大概就剩這麼長了,筆尖是斷的,”她使勁想了想,“一個面上還有金色的商標,會反光的。”
“沒有見過。”明叔十分肯定地說。
那會是去哪里了?總不可能她連衣兜都沒放進去,直接掉在原地了吧?
許艾非常泄氣,前一天的高興都白高興了,昨天有多高興,今天就有多泄氣。葉負雪倒是沒有怪她,只說了句“那我想想別的辦法吧”。
于是她就更泄氣了。
距離開學還有7天。
許艾躺在床上,睡暑假的倒數第六個午覺——第七天早上吃了飯,她就要走了。
鉛筆是自己弄丟的,她沒理由也沒臉皮再拖延時間留在這里。行李差不多收拾完了,要買要補充的東西也列了清單,明天或者後天就跟著明叔上街去。
至于什麼零食什麼米糕……算了算了,她可沒臉跟葉負雪說。
許艾翻了個身,扯扯毯子,不知道第幾次在腦中回溯起當天的情形。
——鉛筆掉了。
——她去撿起來。
——五樓的門開了。
——她把鉛筆揣進衣兜,然後拉著葉負雪下樓……
許艾在腦中邁出下樓的一步。
她突然覺得腳下一頓,好像站在一塊平實的地面上。再定一定神︰頭頂有陽光,迎面有清風,自己身處的似乎完全不是那個陰暗潮濕的樓道。
這大概是某個夢境,許艾想,自己做夢了。
這麼一想之後,眼中所見的景物進一步清晰起來。
湖面,荷葉,柳樹……她聳聳鼻尖,仿佛聞到風中彌漫的荷香。
這是她住了兩個月,又即將離開的地方。
身邊似乎落下一個人影。許艾還沒來得及轉頭,就听到有聲音問她——“你在這里好嗎?”
非常溫柔,非常熟悉的聲音,清甜,馨香,像在心口上融化的一勺蜜糖。
她已經十多年沒有听到這個聲音了。
“你在這里過得好嗎,”那聲音又問,“碗碗?”
許艾猛地轉過身——這一瞬間,她的視野飛快地朝下跌落,周圍的草木迅速躥高,柳樹像巨人一樣聳立,天空又高又遠,落在身上的陽光都仿佛變長,變涼了一些。
許艾發現自己又回到孩提時的樣子了,她要朝上舉起手,才能勾到媽媽的小指頭。
但勾小指的觸感非常真實,她甚至能感覺到指尖傳來的柔軟和溫暖。
許艾在夢里眉開眼笑地叫了一聲“媽媽”。
“你在這里好嗎,他們對你好嗎?”媽媽又問她。
“好的呀,”許艾說,一張嘴發出的也是童音,“葉先生人很好,對我也很好。”
“那你喜歡他嗎?”媽媽說。
許艾的嘴已經張開,但她突然不知道要說什麼了。
她忘記了那個詞的發音,嘴巴變成一個敞開的空洞,只有呼吸從中進出。
媽媽笑了,像小時候一樣伸手摸了摸她的頭。許艾也跟著笑,她松開勾著媽媽小指的手,張開胳膊踮起腳尖,用盡全力地擁抱她。
但她太小了,連媽媽的腰都抱不到。她想起媽媽以前常常說,等她長大了長高了,媽媽就能摟著她的肩,像姐妹一樣逛街去。
現在她明明已經長大長高,偏偏在這夢里卻如此不爭氣。許艾努力回憶自己成年後的樣子,但還是掙脫不了這副幼童的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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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了……幼童就幼童吧,至少媽媽能抱得動她。
媽媽把她抱起來了,就像小時候一樣。然後媽媽伸手朝前一指︰“你看。”
她指尖所指的方向,有一朵盛放的荷花,花瓣是淺淺的紫,淺淺的粉,像攏了一團夏日的晚霞。
許艾不知為何高興地拍起手來。
“我要那個,”她听見自己說,“我要那個花花。”
但那朵奇異的荷花漂在湖水中央,離她們非常遠。于是媽媽把許艾放下,自己朝荷塘走去。
許艾突然意識到了什麼,她想大聲喊住媽媽,想跑上去拉住她,不能讓她走下水去。但她發不出聲音,邁不出步子,連短短的小胳膊也無法揮動。
她看到媽媽走進荷塘里,走進水里了。層層疊疊的荷葉讓出一條通路,只夠一人走過。
她看到媽媽走進那些花葉中間,然後荷葉又再度聚攏,她看不到媽媽了。
——許艾在夢中一顫,驚醒。
她睜開眼楮,看到一塊水漬斑駁的天花板,四個角上的牆皮全剝落了,一重又一重的蛛網結在上面,兜著半片蝴蝶翅膀。
她轉過頭,窗戶大開,窗欄上斷斷續續地留著幾塊爛木頭,像是花格窗的框架。
許艾猛地坐起來,發現身下的床板落滿灰塵。她不過動了一動,就發出干澀刺耳的“吱呀”聲。
牆壁裂開了,牆角有個破洞,野草和野藤從洞里鑽進來,正在逐步扎根蔓延;整個房間里沒有一塊完整的地板。
許艾低頭看看自己,身上穿的似乎還是入睡時穿的衣服。
這是什麼情況?是現實,還是另一個夢?
她想倒頭再睡下去,但一瞥眼,看到自己的枕頭上長滿霉斑,還有不知名的小蟲正在爬動。
許艾立刻就從床上跳起來了。
拖鞋不見了,她光著腳走出臥室,看到客廳也是同樣的頹敗光景。
這似乎是她曾經在中元節的時候,朦朧一瞬間見過的景象。
許艾推開門,走出院子,走到花園里,看到整間葉家大宅仿佛曾經遭遇劫匪,又被荒廢百年的廢墟,到處都是斷壁殘垣,枯枝敗葉。滿地的沙土磚石里還嵌著瓷器碎片,她光腳踩在上面,竟然有些逼真的疼痛感。
那……住在這里的人呢?
許艾立刻調頭朝北屋跑去。
經過荷塘的時候,她看到整個池子都干涸了——也是她曾經在幻覺中見過的景象。
前一個夢境又在她腦中浮現出來。
許艾下意識地停下腳步,轉頭走到岸邊,找到了媽媽曾經站過的位置。
不久前的記憶中,就是在這里,媽媽伸出手指,指了一朵荷花給她看。
許艾也試著伸出手指,點向荷塘。
那里沒有荷花,沒有荷葉,只有滿池子的爛泥和野草。
——等等。
她看到一個小小的東西,藍色的,□□枯的草葉遮擋。
許艾朝荷塘走近了一些,看到那藍色的小東西在陽光下發出一絲細不可見的微弱的金光。
是那支鉛筆?
許艾立刻幾步跑到塘邊,沒有任何思考,縱身跳下干裂的圍岸。這就是她在找的東西,只要有這個,葉負雪就能召喚出生魂,就能知道更多的真相,就能和那個不知名的除魔師對壘……然後,她說不定就可以更久地——
她朝那半截鉛筆頭跑去了,干枯的草葉被她踩在腳下,發出真實的輕響。
她看到那條藍色的小木頭離她越來越近——但不知為何,自己的雙腿卻越來越沉。
越來越沉,她快要邁不動步子了。
許艾低頭一看,腳下干涸的荷塘全然成了一汪沼澤。又一步跨出之後,她一個踉蹌,小腿完全陷進了泥里。她試著拔出雙腿,然而沒有掙扎幾下,塘泥很快漫過了膝蓋。
然後是腰,腹,胸……不過片刻,她肩膀以下的部位,全被吞沒了。
許艾拼盡全力揮起雙手地朝前一撲,試著爬出泥淖。但她一頭撲在一團更軟更爛的濕泥上,整個身體都控制不住地下沉。她又拼命仰起頭,想呼吸呼救,但身體像墜入深海,爛泥從四面八方涌來,灌入她的口鼻。
她說不了話,也透不過氣。
她沉入無聲無光的窒息的黑暗里了。
就像任何一個沒有知覺的夢境,許艾感覺氣力漸漸消散,她想這樣大約也挺好,也許再睡一下,自然就會醒來。
再睡一下,睡到暮色西沉,或者旭日東升,她自然就會離開這個令人難受的夢境。
許艾要在夢里睡過去了。
——“碗碗。”
又有人叫她,聲音清朗透徹,像雨點落在琉璃瓦上。
“碗碗。”又一聲,那人離她很近,似乎就在頭頂上方。
許艾試著睜眼看去,一道光束穿透沼澤,落在她的睫上。
她能看見光了,許艾立刻抬起頭來。
然後是更多更明亮的光芒,仿佛有一輪太陽行過沼澤上空。許艾想跳起來,但雙腿還在泥濘里動彈不得。于是她使勁揮舞雙臂——
有人握住了她的手,溫暖,寬厚,比先前的任何觸感都要真實。
許艾睜開眼楮,這一次是真的醒了。
逆著光,她看到葉負雪坐在她的床邊。
他輕輕叫她的名字——“許艾”。
“你又被魘著了。”葉負雪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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