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沒有什麼葉負雪沒有發現, 而自己覺得奇怪的事?
許艾仔細想了一會兒。婚禮上, 她幾乎全程都和葉負雪在一起,中間也只分開了短短幾分鐘,她見過的事, 他幾乎也全部在場……
“……好像沒有, ”許艾說, “不可以直接問‘她’嗎?”她覺得這罐子里的,大概就是那個姑娘的魂。
不知道她是以什麼方式一息尚存,但火焰已經點燃, 葬禮已經舉行, 棺木已經埋下, 父母收下了封口費, 前男友和新娘正在愛琴海曬太陽——在“常理”和“法律”,以及“人際”上, 她已經死了。
“不可以, ”葉負雪說, “這個靈魂脫離軀體太久,不一定還保有清醒的意識——說不定會做出危險的事。”
“那她為什麼要跟我回來?”許艾說, “如果她只是想報復常家的人, 為什麼要跟著我?”
葉負雪停了停,似乎想說什麼又閉上了嘴。他把那個罐子收起來,放到一邊的架子上。那博古架上只有這一個錫罐, 昨晚剩下的那些, 也許已經被明叔搬走了。
“就到這里為止吧, ”葉負雪說,“別人家的事,我們也管不到底。”
“……那,這個魂呢,你準備怎麼處理?”許艾問,“她既然找過來了,可能還有別的事要說?”
“已經收起來了,”葉負雪說,“本來也只剩下一點執念撐著,讓她自己慢慢熄滅吧。”
許艾還想再說幾句,葉負雪又開口了︰“再管下去,也許會連累到你身上。”
許艾的嘴張到一半,閉上了。
然後葉負雪背著手走到臥室門口,轉頭對著她︰“你回去吧,之後的事情不要再惦記了——你快開學了吧?到時候是直接送你去學校,還是你想先回家?”
許艾一愣,想起這回事來︰對,農歷七月過半,公歷八月也快結束了,她馬上就要返校,確實沒有太多時間用來操心“別人的事”。
何況這個暑假結束後,她不一定還會再回到葉家大宅,這里也會變成“別人家”。
別人家的事,她就不要瞎操心了。
從葉負雪的院子里出來之後,許艾抬頭一望,看到荷塘邊有個小小的人影。她頭上的金釵在陽光下亮得晃眼,比她半透明的軀體要醒目得多。
許艾收回要回東廂的腳步,走過去了。
她還沒出聲招呼,祖奶奶倒是先轉身過來,朝她一仰頭︰“負雪他不管常家的事了嗎?”
“……是的吧,”許艾點點頭說,“他說別人家的事,管也管不到底……”
祖奶奶扁扁嘴,朝旁邊的柳樹踢了一腳;柳樹紋絲不動,她穿著繡鞋的小腳丫直接穿到樹干里去了。
“怎麼了?”許艾問。她走過去,幫祖奶奶踢了一腳,樹枝一陣“嘩啦啦”的擺動。
祖奶奶沒有說話,只是站在荷塘邊,看著陽光下波光粼粼的水面。她的眼楮又大又黑,里面什麼都沒有。
“我從來沒出過家門。”她突然沒頭沒尾地說了一句。
“……啊?”
“我以前就住在西廂那里,”祖奶奶說,“院子都很少出,最多和弟弟一起在花園里玩,荷塘這里只來過一次——馬上就被大人拉走了。”
“……哦。”不知道她想說什麼,許艾就應著。
祖奶奶說,她長到七歲,去過最遠的地方是廚房。
她沒見過元宵節燦若星河的燈市,春天里漫山遍野的桃花,沒吃過大正月里紅彤彤的糖葫蘆,夏夜里涼絲絲的甜水糕,沒放過風箏,沒打過知了,也沒和圍牆外大笑跑過的野孩子們,玩過什麼蹴鞠竹馬抖空竹。
“他們說,等我再長大一點,就帶我出門逛集市去,”祖奶奶說,“坐轎子出門,看看花,看看水,看看皮影戲,看看捏泥人兒。”
祖奶奶摸了一下頭上的金釵。
“再再長大一點之後,就能戴上這個釵子了,”祖奶奶說,“然後就要嫁人了。”
許艾第一次認真地打量起那支釵子。
當初剛遇到祖奶奶的時候,她只覺得這釵子不像是小姑娘的東西——古時候的女孩子滿了十五歲才會盤起長發,七歲的小姑娘,怎麼會有這麼華麗成熟的首飾?
上好的黃金,上好的彩寶,宮里退下來的老匠頭的手藝,專門為她畫的花樣,整個京師找不出第二支……這樣一支舉世無雙的華美發釵,是來自她未曾謀面的娃娃親未婚夫的聘禮。
以前借著夸金釵,來打斷祖奶奶的話的時候,許艾可沒想過那麼多。
“其實我倒不是想嫁人……我都沒見過他,他長什麼樣都不知道,”祖奶奶嘟了嘟嘴說,“但是這釵子漂亮啊,才見過一次,我就日日想夜夜想,想再長幾歲,就能戴釵子了——我要戴著它,漂漂亮亮地上街去!”
她是看著荷塘說的,好像那水里沉著一個少女的風姿。
“……可惜就差一點點,”她“哼”了一聲,“本來還想著,等我戴上這釵子的時候,也能知道他長什麼樣了……然後——然後我要他和我一同逛燈市去,讓他給我買糖葫蘆!-->>
”
“……哦,”許艾想了想說,“不過你現在……”
“我知道你想說啥,”祖奶奶抬頭看了她一眼,“生前沒去過的地方,死後也去不了。”
活著的時候沒出過宅子,就算過去了幾百年,她也只能在這方屋檐下徘徊。
活著的時候沒見過的人,到最後也是一個未解的懸念。
許艾點點頭,不知道該說什麼了。面前的小娃娃瞳孔黑沉,眼底空空蕩蕩。
“不過那天你給我看了照片之後……我大概也想象得出來。”祖奶奶小聲說了一句。
許艾一愣︰她只給祖奶奶看過一次照片。
“你是說,和你定親的是常家?”許艾試探著問。
祖奶奶遲疑了一下,點頭。
“就差一點點,本來常家的小子也要叫我祖奶奶啦,”她又撅嘴“哼”了一聲,“只是不知道他和他祖爺爺像了幾成……”
說完她望著荷塘,不再說話了。
許艾也不說話了。荷塘邊只有荷葉在風里輕擺的聲音。一個氣泡升上水面,“啪嚓”破了,好像有條小魚在水下吐了一個郁結的泡泡。
許艾低頭看看,水里只有她一個人的倒影。
“……我再去和葉先生說說?”許艾試探著說,“如果是這樣的話,常家也不能算是‘別人家’。”
她覺得自己早該意識到的——在祖奶奶連聲問她婚禮的那天。
“算啦算啦,”祖奶奶像大人一樣地嘆了口氣說,“兒孫自有兒孫福,我們長輩管不到底的啦——而且……而且負雪肯定有他的考慮,”她轉過身,仰起臉看著許艾說,“他雖然眼楮看不見,但是心里通透得很——事情可想得比你清楚多啦。”
這大概只是祖奶奶的隨口一夸,但許艾覺得腦子有什麼東西亮了起來。
——婚禮那天,雖然她和葉負雪一直在一起,她遇見的事,他幾乎也全部在場。
但他看不見。
所以確實有一件事,她發現了,而他沒有注意到;若不是去了高層房間,居高臨下地俯視地面,她或許也發現不了。
許艾直接轉身,沖回葉負雪的院子里去了。
“酒店對面的花壇,排列成八卦?”葉負雪重復了一遍許艾的話。
“對,我看見的時候就覺得奇怪,”許艾說,“雖然我也不是很懂,但那八卦的傷門好像正對著酒店——這是什麼用意?”
听她說完這一句,葉負雪默了一會兒,然後吐了口氣,站起來,背著手走到門口,好像在望著外面的日光。
“傷門對著入口,是個雙向屏障,就像一個玻璃罩,讓外面的邪祟進不來,里面的魂體出不去,”葉負雪說,“但傷門是凶門,不利經商,一般送往迎來的生意場所,不會有這樣的布局——這酒店一定是有人幫他們挑的。”
許艾想起常亦彬說,因為連著五家酒店都出事,所以才換了這第六家。
“新娘子暈倒之後,我發現她身上的魂很不穩定,所以在她腕上寫了那兩行字,也是一樣的作用,”葉負雪說,“鎖住她左右腕上的‘出入口’,讓里面的魂安定下來,不至于脫離軀體,外面的東西也無法乘虛而入。”
“她為什麼會暈倒?”許艾問。
葉負雪沒有直接回答,他轉向她︰“還記得我問你,新娘是不是之前那個嗎?”
許艾應了一聲,她當時就覺得奇怪,為什麼會這麼問。
“那時我看見她身上有兩個魂,”葉負雪說,“兩個魂都很不穩定。但我在常家見到她的時候,並沒有這個情況……當時我想,也許是亡者的執念一直糾纏不散。”
他停了停又繼續開口︰“我送他們的玉佩,是驅邪用的,可以驅散一些不潔的游魂。”
“那為什麼還——”
後半句話還沒出口,許艾反應過來了。
驅邪的玉佩並不是沒有生效……也許正是因為奏效了,新娘才會——
“她體內的那個才是邪物。”葉負雪說。
他走向房間一角的博古架,取下了那個小罐子。
“昨晚的暴/動,是因為我扔下了活人的東西,”葉負雪說,“池子里的都是魂,他們才不認什麼醫學死亡,只要聞到生魂的氣味,都會躁動起來。”
“所以那個姑娘還活著——軀體或許死了,但魂還活著,”他握著罐子說,“和婚禮上的新娘正好相反。”
許艾皺起眉頭了。余安琪體內不是她自己的魂的話,那會是誰?
——是那個早就該死了,卻似乎還活著的女人?
“雖然我不能確定,在這里的就是余安琪,”葉負雪說,“但‘奪舍’這件事,常家——至少常亦彬,是不可能不知情的。”
他吸了一口氣,嘴角平直,但聲音里壓著怒意。
“……他們利用我。”葉負雪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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