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痕的事跡一傳十,十傳百,想要見見傳說中連武官都能打敗的少年的人,自托德離開後絡繹不絕。直到晚上九點,沐痕的房間里都滿是前來打招呼或問話的人,甚至還有人爬到窗戶上也要親眼見見他。
“您真的不打算留下來嗎?托德對用人沒有什麼經驗,怎麼樣,如果我出到這個數,您能留下來嗎?”管家模樣的男人推了推掛在鼻梁上的金絲邊眼楮,他那無比期待的目光,讓沐痕都覺得拒絕他實在是太過殘忍。從他來到現在已經過了三個小時,但——
“對不起啊,我是真不能留下來,”沐痕聳聳肩,“我只是有些蠻力的野小子,配不上侯爵家,而且我還有同行的旅伴,沒辦法丟下她不管啊。”
“那就連您的旅伴也一起留下來不就好了,難道我給的價格還不能打動您嗎?”
“這……”
沐痕想象忍研來到侯爵府的樣子,她會從事什麼樣的工作呢?
突然,那黑色的女僕裙和白色的長圍裙閃過他的腦海。少年思索著,假如忍研穿上那樣的女僕服,然後嬌羞地來一句——“主人”
不不不!
把那虛幻而想象出的聲音拼命趕出腦海,沐痕差點被自己的腦洞嚇死。
如果那個忍研布雷德真會這麼嬌羞,他的旅程恐怕要比現在有趣得多。但按照忍研那火爆脾氣,別說在侯爵府工作,恐怕向她提議的瞬間,這侯爵府連帶沐痕都會立刻從地圖上抹去。
“還是算了,為了我好,也為了你們好。”沐痕苦笑著說。
管家似乎還沒有反應過來,沐痕已經站起身,近乎把他趕出去似的,一邊嘟囔著“我要睡覺啦”一邊把他推出房間。
就這樣,管家還打著門繼續叫嚷了一會“我絕不會放棄說服您”才肯離開。
等到門外完全沒了動靜,沐痕有些脫力地靠著門,滑坐到地上。
“總算是走了”,他的聲音听起來疲憊不堪。
其實對沐痕來說,有的時候應付各種各樣的凡人,要比和大惡魔或是神之使者打一架還累。凡人的難纏程度,要遠超上面說到的兩種存在。假如沐痕犯了事,哪怕他屠光整個鎮子一個不留。用不了多久,印著他的通緝令就會傳遍所有國家,鬼知道是怎麼就有人知道的……
而消滅神之使者或是惡魔,就沒這麼麻煩。敢來人間晃蕩的家伙多是獨行者或小組織,就算得罪了也不用擔心走到哪,都有一群人喊打喊殺地沖上來。
“哎,要不然直接去找忍研算了。”少年調侃著說道,望向坐在窗邊的涅諾瓦。他覺得不如就這樣干脆走掉,省的夜長夢多。
屋里只點著蠟燭,他仔細找了一遍才找到涅諾瓦。
昏暗的燭光將幼女原本嬌小的身影拖得很長很長,偶爾一陣微風掠過燭火,那身影都會隨著火焰搖曳,一副搖搖欲墜的樣子。
沐痕看不到涅諾瓦的臉,背對著他的幼女似乎對著月亮祈禱著什麼。似乎小丫頭沒事的時候都會默默祈禱。
“涅諾瓦醬,還在擔心哥哥丟下你不管嗎?”沐痕問道。
涅諾瓦背對著沐痕搖搖頭,金色的發尾在月光和燭光下有些恍惚。
“我知道哥哥是我的大英雄,但是——”
原本祈禱的幼女從跪伏的小椅子上跳下,轉向沐痕。
“——涅諾瓦真的可以這樣跟在哥哥身邊嗎?這樣的我,這樣……”
“涅諾瓦……”
幼女的情形有些古怪,而就在沐痕擔心地靠近時,她突然抱緊自己的肩膀,撲通一聲跪到地上。
“真的可以嗎?就這樣和大哥哥你走,這個拋棄了家人的壞孩子,真的可以嗎!”涅諾瓦情緒越來越激動,最後甚至有些歇斯底里地瞪大眼楮。
沐痕簡直不敢相信這樣一個年僅六歲的孩子竟然會露出一副融合了恐懼、憤怒還有痛苦的駭人面目。
“涅諾瓦!”
他二話不說,沖上去抱住幼女。靠近時發現,那幼小的手指竟然摳進她自己白皙粉嫩的肩膀上,留下深深的月牙痕。
“真的可以嗎……哥哥……”涅諾瓦的語氣開始抽噎。
“當然可以,當然可以……”沐痕用手撫摸著涅諾瓦的後腦勺,好一會,幼女開始在他懷里抽泣。
少年讓她盡情在懷里哭喊,哪怕淚水和鼻涕沾濕他的衣服,都沒有松手。
沐痕不清楚時間過了多久,等他注意到涅諾瓦不在哭時,一大根蠟燭熔的只剩下小小一截。燭火忽明忽暗,行將就木。
“涅諾瓦,”他晃晃懷里的幼女,“已經很晚了,睡。”
小丫頭輕輕點頭,和沐痕相似的金色發絲蹭在衣服上,發出短促的嘩啦聲,但她似乎沒有離開沐痕懷里的打算。
“我說,已經很晚了,要睡覺咯?”沐痕又輕輕晃晃她
“嗯…”
“別光嗯啊,你這樣抱著哥哥怎麼睡啊,衣服都被你給哭得一塌糊涂,總不能就這樣睡。”
“對不起,哥哥……”
沐痕輕輕捏捏她的小尖耳,不過涅諾瓦還是沒有松手的打算。
他只好繼續抱著幼女,直到小丫頭仰起臉蛋輕聲道︰“大哥哥,晚上我可以和你一起睡嗎?”
“……”
少年一陣語塞,他想拒絕,可那雙晶瑩剔透的紅眸,就像黑洞一樣吸引著他。
“可以嗎?哥哥……”
不等沐痕回話,涅諾瓦已經開始動手,宛如孩子給大玩偶換衣服,那小手熟練地拉開沐痕夾克拉鎖,又抬起他的手臂,把它們褪出袖管。
期間沐痕就像凍僵一般,注視著涅諾瓦。
他不停告訴自己,她不是艾米。
可是那一樣的金發,一樣的紅眸……
“哥哥,你為什麼哭了?”
涅諾瓦伸出小手劃拉沐痕的眼角,沐痕輕輕捏住那小手,露出一個悲傷的笑容。
“是因為太困,眼楮太澀的緣故。”
“對不起……”涅諾瓦聞言委屈地垂下小腦袋。
沐痕忙扶起她說︰“不是你的錯,晚上害怕一個人睡的話,哥哥陪你睡就好,所以不能再哭了,明白嗎?”
“嗯。”幼女重新抬起頭,回以沐痕靦腆的微笑。隨後“呼喲”一聲,直接脫掉了略顯肥大的連衣裙。
這仿佛是一個信號,之前剩下的那截蠟燭也跟著一同熄滅。轉瞬間,屋內只剩下皎潔的月光將白紗鋪灑在少年和幼女身上。
沐痕楞在原地,瞪著披著月光,皎潔如玉的小人兒,整個人就像那次腹部被洞穿時一樣,全身神經都失去了作用,一動不動。
而涅諾瓦兩只小手捂著胸口,明明空無一物,含苞待放,卻害羞地撇開小臉,但又偷偷用眼角注視著沐痕。那樣子就好像她是只小鹿,被沐痕這只大老虎給逼到走投無路似的。
“……”沐痕吞了口口水,他告誡自己,對方只是個只有六歲的孩子,“快、快睡。”
“嗯、嗯……”
&n恤,平躺到床上。
涅諾瓦稍稍等了一會,又像只小貓一樣,鑽進沐痕的懷里。
她的身體很涼,沐痕側躺下,稍稍用力抱緊涅諾瓦,用手掌摩挲她的脊背,好讓她暖和些。
似乎起到些作用,原本僵硬的小身體漸漸舒展,小丫頭還不忘嘟囔一句“好暖。”
“嗯,冷的話,哥哥就好好給你搓搓,我和忍研以前在地窟修煉時,就是靠著這樣熬過來的。”
“哥哥也這樣摸過忍研姐姐?”
“這……”沐痕頓了下,苦澀的回憶瞬間涌上心頭,他是想摸摸,可是……
“這玩笑可一點也不好笑啊。”
“哈哈,哥哥好像很怕忍研姐姐呢。”涅諾瓦撒嬌地又往沐痕懷里鑽了鑽。
“能不怕嗎,你要是知道你忍研姐姐能徒手揮動五噸重的巨劍,你也會怕她的。”
“你們的關系可真好。”
“畢竟是一起修行過的同門,還一起經歷過生死之戰。”
想起菲斯帶著魔劍離去的背影,沐痕胸前和後背的劍傷似乎有些隱隱作痛。
涅諾瓦的小手輕輕抓了下沐痕的身體,少年回過神,低頭看看懷里的幼女,發現幼女也仰起脖子看著他。
“怎麼了?還冷?”
“嗚姆——”幼女用力搖頭,“——哥哥,你真的能接受丟下家人的涅諾瓦嗎?”
沐痕沒有馬上回答,但心里已經有了答案。
歷經磨難的他很清楚幸福對于活著的人究竟意味著什麼,正如涅諾瓦那無比期待卻惶恐的紅眸,凝視著他的目光中凝聚著什麼。
“哥哥說到做到。”沐痕微翹嘴角。他明白並不是任何人都能像他一樣,親歷過痛苦還能如此淡然……或許,不能說淡然,應該用麻木來形容。
涅諾瓦失去了家,沐痕覺得自己應該在涅諾瓦喪失對希望渴求之前,告訴她還能夠得到幸福。
又或許,正是因為涅諾瓦和艾米是那麼相像,他才想要挽回些什麼。
偽裝成對過去的贖罪?
“謝謝……謝謝大哥哥……”幼女撒嬌地用小臉蹭蹭他的胸口。
“被窩里就不要哭啦,哭多了,第二天會頭疼。”
沐痕親吻幼女的頭發,模仿著母親曾經安慰自己時的動作,輕輕拍涅諾瓦的後背。
涅諾瓦舒服地撐撐身體,緊緊靠在沐痕懷里又問道︰“哥哥這麼溫柔,家人一定也很溫柔?”
“嗯,”少年腦海中閃過母親憔悴的面容“是很溫柔呢,雖然我的誕生給他們帶來的只有痛苦,他們還是無償愛著我,因為這就是家人。”
“真好,我的家人,只有姐姐真正關心我……可是姐姐……”幼女的小手微微用力,扒住沐痕的胸口。
“你的姐姐,”沐痕把原本要說的話吞了回去,涅諾瓦的家人已經沒了,那他的姐姐……
“對不起。”
“不要道歉,哥哥,要是我親哥哥能像你一樣就溫柔就好了。”
涅諾瓦的身體又開始微微顫抖,沐痕以為她是不是著涼了,急忙裹緊被子。
“冷的話就抱緊我,那些過去的事,如果不想去想,就不要想。”他安慰道。
“但是我答應過姐姐,”但涅諾瓦輕輕推開沐痕,好讓自己和沐痕保持對視,“我哥哥為了王位殺了許多人,我是踩著姐姐的尸體才能逃出王宮——”
“夠了,涅諾瓦,別說了!”沐痕用力抱緊涅諾瓦,“別說了,那已經是過去的事,那已經——”
“不,我要說,我答應過姐姐,我要好好活下去,活下去,活下……”
話說到一般,涅諾瓦沒有了聲音。從剛才涅諾瓦的表現他就知道這小家伙一直把那些悲慘的過去藏在心里。坦白沒錯,但是像揭開傷疤一樣的坦白讓沐痕很心疼她
沐痕忙低頭看看懷里的幼女,發現她正瞪大眼楮,嗚咽著。
淚水撲簌而下,喉嚨里發出小小的咕噥聲。
沐痕拍拍她的臉頰,但涅諾瓦始終瞪著紅色眼眸仿佛凝視什麼,嗚咽著,小手死死抓著他。
月光漸漸消逝,或許是烏雲遮擋的原因,臥室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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